《範進中舉》賞析

何日君回來

《範進中舉》全篇隻占了文章的兩個章節不到，很短的篇幅，而且隻講了一個非常簡單的事兒，50多歲的範進好不容易中舉了，結果興奮過度，瘋了，最後被他嶽父胡屠戶一個巴掌拍醒，但是就這麽個簡單的東西，作者寫作水準之高，令人吃驚。

這個故事的進行，表麵上是範進為第一主人公，其實推進線索的是範進的嶽父胡屠戶的態度變化，更具有深層次諷刺性。

胡屠戶第一次出場是範進中了個相公，帶了一瓶酒和一副豬大腸到範進家。

胡屠戶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世寶，窮鬼，曆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麽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

胡屠戶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來。比如我這行事裏都是些正經有臉麵的人，又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跟前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做田的，扒糞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校規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你，免得惹人笑話。”

這裏看得出來，胡屠戶看不起範進，罵他倒運，窮鬼，爛忠厚沒用的人，中了相公，也是托自己的福，以及警告範進，別以為你中了個相公，就能在我這種有臉麵的人跟前顯擺！但是這裏又非常有意思，他又叮囑範進要在種田的扒糞的人跟前端架子，須不知自己就一殺豬的，原來就跟種田扒糞的是一路人，一個階層的。

什麽叫諷刺小說！這就是！

這是生活中的常態，醜人罵人醜，窮鬼罵人窮。

胡屠戶肯拿腸子和酒來，以及讓範進的老婆和娘上桌吃飯，但是對範進還是罵罵咧咧的，為啥呢？罵罵咧咧還是因為一貫的看範進不起，你中個相公怎麽了，“才”還沒變成“財”前，頂屁用？為啥又送腸子和酒來呢？畢竟範進中了相公嘛，離官位近了點，對大成功有大諂媚，小成功有小諂媚，人之常情，自己臉上也增了光，至少可以趁著機會在種田的扒糞的人跟前得瑟。何況，一壺酒，一副大腸根本不值幾個錢，書裏還特地寫了一句，胡屠戶自己當日喝得醉醺醺的腆著肚子回去了，可想而知，那壺酒他自己灌了一多半去了，那腸子估計他也吃了一多半去了，完全不虧啊。

接著，範進想繼續參加考試，跑去找胡屠戶借銀子考試，胡屠戶怎麽做的？把範進罵了個狗血噴頭，你看你這副尖嘴猴腮的樣，沒見到人家當官的都是方頭大耳，你以為你中相公是考的啊，我告訴你是主考官看你老，才給你的！（注意，這裏說對了，點範進中舉的周大人也是一把年紀才考中，物傷其類，範進才僥幸得中）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給與你去丟在水裏？

範進瞞著嶽父去趕考了，回家他母親餓得頭暈眼花，讓他抱著雞到街上去賣。正在這時候，有人來通報說範進中了，於是母親就讓街坊到街上找範進，這時候街坊們都紛紛拿出自己家的食物什麽給那些報訊的官人吃，跟之前範進沒中舉前，他媽幾乎餓死也沒人管，形成殘酷對比，接下來，有趣了。

鄰居道：“範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舉人，報喜人擠了一屋裏。”範進道是哄他，隻裝不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見他不理，走上來，就要奪他手裏的雞。範進道：“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鄰居道：“你中了舉了，叫你家去打發報子哩。”範進道：“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有米，要賣這雞去救命，為甚麽拿這話來混我？我又不同你頑，你自回去罷，莫誤了我賣雞。”

範進為啥不理會鄰居，那肯定是這裏描繪的事從前已經發生過很多次，範進考了20多年一直不中，所有人都拿這個事兒（傷疤）打趣他不止一次兩次了，所以才造成範進這種反應。

這裏就跟之前我提過的餘秀華的寫父親的詩《一包麥子》有相似處，我們看看那首詩，我為啥說它寫得好

第二次，他把它舉到了齊腰的高度

滑了下去

他罵罵咧咧，說去年都能舉到肩上

過了一年就不行了？

看到這種類似的跳躍沒有，詩一開始，已經是第二次了，證明父親試圖舉起這袋麥子的事情已經發生過一次了，隻是作者沒寫。

這種“跳躍”是文藝作品常有的，再舉個例子，你們想想周星馳的《喜劇之王》，當周星馳對著大海跟張柏芝說，喂，我養你啊！張柏芝回頭說，傻瓜，還是先照顧你自己吧。緊接著那個切換鏡頭是怎樣的？是張柏芝坐在計程車上哭得嗓子都啞了，眼睛通紅的鏡頭，證明其實她這個哭泣場景已經哭了很久了！假如這時候不用跳躍鏡頭，直接拍張柏芝眼圈微微發紅，然後慢慢的開始哭，這個感染力就遠不如現在呈現的這個鏡頭。

所以這是看書看電影的時候要注意到的“空白”鏡頭，尤其是大量的古典小說，都是需要讀者敏銳的去撲捉的。

然後範進一聽自己中舉了，高興瘋了，這裏我就不截原文了，大家去看看書裏的描寫範進瘋了後的行為描寫，那叫一個逼真精彩簡潔，這時候有人給出主意，說平日裏範進最怕誰，就讓誰一巴掌拍醒他，那範進最怕誰呢，怕他嶽父！

一幫人到外麵去找胡屠戶，結果迎麵碰到胡屠戶，胡屠戶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風風火火來了，跟之前帶一副豬大腸一壺酒作對比，這時候旁人說範進瘋了，讓他一巴掌拍醒他，胡屠戶說，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打了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對比先前範進找他借盤纏考試的時候，胡屠戶吐他一臉唾沫罵他罵個狗血噴頭，多麽真實的世情描繪，跟我們現在的生活相似度是不是很高...

在旁人和範進母親的勸說下，胡屠戶迫不得已挽起油膩膩的袖子，一巴掌把範進打醒了，書裏這時候有一段真是神來之筆，一般的作者絕壁想不出來。

胡屠戶站在一邊，不覺那隻手隱隱的疼將起來；自己看時，把個巴掌仰著，再也彎不過來。自己心裏懊惱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較起來了。”想一想，更疼得狠了，連忙問郎中討了個膏藥貼著。

這段的描寫精彩在哪兒呢？一是精彩在胡屠戶樸素的認知觀， 是發自內心的覺得做了官的範進不能打，窮範進可以吐一臉唾沫，他根本不覺得他勢利，這種勢利是本能。二是精彩在極度符合生活邏輯，非常準確的心理描寫。打個比方，試想我們內心懷疑伴侶出軌的時候，是不是越想，事情就越發像真的了？文藝作品的準確有兩個層次，一生活邏輯準確，二，意境準確。這個描寫這兩樣都到位了。

胡屠戶一巴掌把範進打醒了後連連給女婿道歉。

胡屠戶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鄰居內一個人道：“胡老爹方才這個嘴巴打的親切，少頃範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豬油來！”又一個道：“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胡屠戶道：“我那裏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後半世靠不著他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裏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麵的相貌！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裏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畢竟要嫁與個老爺，今日果然不錯！”

胡屠戶先前怎麽說的範進，尖嘴猴腮，死不中用的老實人，我女兒跟了你，是倒了活黴了，現在範進出息了，他改口改得飛快。

範舉人先走，屠戶和鄰居跟在後麵。屠戶見女婿衣裳後襟滾皺了許多，一路低著頭替他扯了幾十回。

這句話好在哪兒？一個句子轉了氣氛，範進醒了，洗幹淨了臉，威武的打道回府了，這句話瞬間就把這種威武寫出來了，稱呼改成“範舉人”，行為動作，先走，後麵跟著許多人，先前凶神惡煞的嶽父此時跟在背後不停的躬身幫他扯衣裳，範進從先前的窩囊廢一下子變成了主子，自然而然的場景過渡，之後範進的戲份就完全是主動，胡屠夫就淪為被動了。

緊接著，當官的開始來拜見範進了，胡屠戶見了，躲得嚇到女兒房裏不出來，怕見當官的，範進去迎接，看，主客場換位，之前都是範進唯唯諾諾的被屠戶罵的要死，現在唯唯諾諾的人變了，當了官就是不一樣了。張鄉紳送了銀子給範進，範進拿出六兩多銀子給胡屠戶，胡屠戶假意推脫說不要不要，這個動作描寫，簡直了，我覺得比周星馳電影裏的鏡頭都精彩。注意，幾個動詞的使用，揝，舒，縮，揣，這四個動詞用得太他媽精彩了，忍不住要爆粗話。

屠戶把銀子揝在手裏緊緊的，把拳頭舒過來，道：“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範進道：“眼見得我這裏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爹討來用。”屠戶連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裏揣。

魯迅說《儒林外史》，悲戚中而帶有詼諧，婉約中藏有譏諷，真沒說錯，你腦補下這個畫麵，真的很搞笑。至於婉約的嘲諷，對比下錢鍾書《圍城》就知道了，作者根本不表態，都是通過人物的動作神情語言展示出來的。

接下來，作者又有一出神來之筆，範進當官了，家裏有了傭人什麽，他那個窮慣了的老娘跑出來說，哎呀，你們小心點，不要把人家的東西弄壞了，那些丫頭們笑著說，哎呀，那不是人家的東西，都是你家的東西，包括我們，現在也是你家的。老太太聽了，把細磁碗盞和銀鑲的杯盤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後便跌倒，死了。

中了個小小的舉人，兒子瘋過後，老娘也興奮死了，是不是很搞笑，又很悲慘？

手裏抓著，眼裏盯著，口裏喊著，這都是我的了，結果一命呼嗚，啥都不是你的了。這就是執迷不悟的人生！

範進娘死了後，書中最後一次提到了胡屠戶，收尾還是那麽漂亮，範進娘死了，來了很多客人，他根本上不了台麵，躲在廚房和女兒房裏，但是他跟和尚怎麽說的。

胡屠戶道：“可不是麽？自從親家母不幸去世，合城鄉紳，那一個不到他家來？就是我主顧張老爺、周老爺，在那裏司賓，大長日子，坐著無聊，隻拉著我說閑話，陪著吃酒吃飯；見了客來，又要打躬作揖，累個不了。我是個閑散慣了的人，不耐煩作這些事！欲待躲著些──難道是怕小婿怪！惹紳衿老爺們看喬了，說道：‘要至親做甚麽呢？’”

關於這個人物的收尾，真是牛逼的不要不要的，短短百來字的一段話，內涵很豐富。

第一，誇自己女婿牛逼，整個城裏有地位的，誰不來吊孝？

第二，吹自己牛逼能幹，上得了台麵，哪一個張老爺周老爺不是我陪？以及像我這樣的絕世出塵的人物，我耐煩做這些個俗事？我也不怕我女婿怪我，女婿看得起我得很，但是我做大人的，得為他著想啊，人家說閑話，說我這老丈人不出手幫忙，這說得過去？豈不是讓他難堪？

這種話在生活中見得多不多，各位看官，心裏自然有數。

比如很多無用男人愛吹噓我某個朋友多有錢，他在我麵前可不擺譜，對我貼心的很，但我這號人吧，隨遇而安，也懶得麻煩人家，所以也不怎麽去跟他打交道，直到現在呢，他看到我還直說，你老人家怎麽就是請都請不上門呢？

以管窺豹，僅僅這一點點東西，這可以看出《儒林外史》的精彩，你以為胡屠戶是誰，隻是他他他嗎？不，是你你你，以及我我我。愛財勢利，自我感覺良好，愛吹牛逼，欺軟怕硬，這不是人的共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