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竹馬青梅(31)

暮色之中，兩人默默站了一會，衛國問：“你現在 --- 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結婚了沒有？有男朋友了沒有？”

她笑了一下：“你管我這些幹什麽？”

“隨便問問。”

“你沒暗中觀察我，記錄我？”

他沒回答。

她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點傷人，作為補救，主動匯報說：“我還沒結婚，也沒男朋友 --- ”

他猶豫了片刻，小聲說：“希望不是因為 --- 我 --- 影響了你 ---- ”

“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吧？”

他滿臉尷尬。

她又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點傷人，作為補救，主動匯報說：“我根本沒準備在國內 --- 成家，我正在複習英語，準備出國留學 --- ”

“那好啊，祝你早日辦成留學。”

“你呢？你現在怎麽樣？”

“我？老樣子。”

她知道他的“老樣子”就是仍然是鄭東陵的丈夫，頓時失去了興趣：“好了，謝謝你警告我，其實我對政治運動根本不感興趣，今天是有人在教學樓大門上發了個假通知，我才被騙去的。但是你放心，今後我不會參加遊行了，騙都騙不去了。你也好自為之，別幹那些坑人的事，不然的話，學生知道了會 --- 打死你。”

“我也謝謝你警告我，我不會幹坑人的事的。”

又是一陣沉默，似乎都意識到該說“再見”了，但兩人都沒說。

她開玩笑說：“我們這樣站在這裏，你不怕你 --- 夫人看見？”

他沒回答，隻撇嘴笑了一下。

她笑著說：“我室友曾經幫我調查了你一下，結果發現你在 G 大鼎鼎有名 --- ”

“我有什麽名？”

“臭名。”

“什麽臭名？”

她把田麗霞的婆婆打聽到的消息簡單複述了一下，問：“你夫人是不是真有這麽厲害，敢闖到人家課堂上去鬧？“

“早就不是新聞了。”

她好奇地問：“那你 --- 是不是真有那些 --- 風流韻事？”

“如果有，學校還不把我趕走了？”

“那她怎麽會去 --- 找別人鬧？”

“道聽途說，捕風捉影。”

“但那些 --- 被鬧的人怎麽會 --- 調走呢？如果她們跟你沒那事，幹嘛要心虛？”

“不是心虛，而是厭惡。”

“看來她對我還算客氣的了，沒闖到課堂上去鬧 --- ”

“因為我警告過她 --- ”

“警告什麽？”

他沒回答，但她猜到了，無非是“再闖到課堂上去鬧，就離婚”之類。她不解地問：“她 --- 這麽 --- 撒潑，你怎麽還 --- 能忍受她？如果是我 --- 早跟她離婚了 --- ”

“你不會遇到這樣的人的。”

“為什麽？”

“因為 --- 我相信你的婚姻 --- 會幸福美滿 --- ”

“我連男朋友都沒有，到哪裏去找婚姻？”

“會有的，你會有男朋友的，一個非常 --- 完美 --- 非常愛你的人 --- 相信我 --- 再見！”

她看著他騎車遠去的背影，心中有一絲悲涼。他在她心目中，一直是有點反叛意味的，反傳統，反正統，這是她喜歡他的一個重要原因。也許年輕的女孩，特別是有點浪漫的女孩，都會被那些反傳統的男人吸引。

但現在的他，似乎不再有反叛色彩了，政治上歸順了統治階級，情感上歸順了一個潑婦，他身上那種神秘的吸引力頓時大大降低。她覺得他隻要換上一身軍裝，把頭發搞花白一點，他就是一個活脫脫的軍代表。而她，就是當年的陶今芬，隻不過她連一個岑之都沒有，而他卻有一個鄭東陵。

她很羨慕媽媽，雖然一生坎坷，但得到了兩個男人的愛。而她，似乎隻有坎坷，愛情卻仍然是一個光板。

自從得了衛國的警告，她就多長了個心眼，走在路上，看到遊行的人，就注意看看有沒有人在暗中記錄。也許是她的心理作用，她看這個也像是在記錄，看那個也像是在記錄，特別是那些帶照相機的人，越看越像是被人派來暗中記錄取證的家夥。

她跟她樓裏幾個愛遊行的年輕老師說起這事，但沒人相信她，大家都說：

“你看看現在的形勢，這次學潮一定會取得勝利！”

“現在又不是文革那陣了，誰還怕他們記錄？記了也白記。”

她的日子過得很尷尬，學生都罷課了，教室裏隻剩下老岑一個人。她呆在學校不去遊行，也覺得怪冷血的，去遊行，又怕苦怕累，還怕被人暗中記錄下來。最後她找人幫忙，請醫生開了個病假證明，跑回父母那邊玩了一段時間。

F 市那邊也很熱鬧，遊行的示威的，不比 G 市那邊差。

有天她跟父母上校內的菜市場去買菜，走到半路就遇到了遊行隊伍，是 F 大的一些學生。

媽媽說：“你還別說，看到這些年輕人這麽熱血沸騰，連我都想參加遊行了。”

爸爸也說：“我覺得這次運動跟以前不同，學生的要求都是很正當的，反貪汙，反官倒，放在哪個社會都會受到支持，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她潑冷水說：“你們別天真了，當心被人錄音下來，到時候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誰錄音？現在又不是文革那陣 --- ”

“文革那陣倒是沒人錄音，因為那時的人沒錄音機，現在要錄個音多容易！”她指著一個拿相機的，“看，那個拿相機的，你敢說他不是在記黑名單？”

父母朝那個人看了一陣，沒看出破綻：“人家那是在記錄曆史時刻吧？”

“記錄就是記錄，用來幹什麽都行。如果學生贏了，那他就是在記錄學生的英雄業績；如果學生輸了，那他就是在記錄學生的罪行。”

媽媽說：“想不到你比我們還 --- 看破紅塵。”

“我有內部消息。”

“內部？哪個內部？誰？”

“我告訴你們了，你們可別對人說。你們還記得那個衛國嗎？是他告訴我的 --- ”

媽媽的感歎跟她的一模一樣：“搞半天還是他內部，我們外部啊？”

“那你以為怎麽樣？難道還會你內部他外部？他那樣的出身，在中國這樣的社會，永遠都是內部 --- ”

回到 G 市後，學潮仍未平複下來，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趨勢。學校動員老師去勸說自己的學生回教室上課，她隻好跑到學生絕食靜坐的地方去勸說，但每次一去，不是找不到自己的學生，就是被學生的熱情所感動，自己也呆在那裏流連忘返。

看著那一張張年輕的麵孔，那樣純潔，那樣虔誠地憂國憂民，特別是那些因為絕食而餓暈餓得吐血的學生，對她的衝擊太大了，使她覺得自己像隻鴕鳥一樣躲在沙堆裏，對這麽大的事情不聞不問，實在太不應該了。

正當她越來越投入的時候，衛國又來找她了，很憔悴的樣子。

她問：“你怎麽啦？好像 --- 瘦了。”

“沒什麽。”

“你 --- 還在忙著 --- 收集證據？”

“我從來沒忙著收集證據，怎麽叫‘還在’？”

“那你這些天在忙什麽，人都忙瘦了？”

“沒忙什麽，就是動員學生回校上課，勸說他們停止絕食。罷課絕食都是沒用的，中國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 ”

“人家會聽你的嗎？”

他苦笑一下：“基本不會聽。”他有點生氣地說，“我上次就叫你別參與這些事了，你怎麽又去了呢？”

她辯白說：“我哪裏又去了？”

“你沒去，人家怎麽會拍到你的像？”

“啊？誰拍到我的像了？”

“你先別管是誰，你先向我保證，再別去那些地方了。”

“我根本就不是去遊行的，也不是去靜坐的，我跟你一樣，是學校叫我們勸說學生回來上課，我才去了一下 --- ”

“不管你是去幹什麽，都不要去了，很危險。”

她還在硬嘴：“是張書記叫我們去的 --- ”

“張書記不了解情況，現在衝突很激烈，群眾火氣很大，隨時都有流血的可能 --- ”

她知道發生過幾次警民衝突之類的事，但也說不上流血事件，就是掀翻了軍車，扔石頭之類，應該沒死人。她說：“別嚇唬人了，這又不是戰爭時期 --- ”

他歎了口氣，說：“是的，不是戰爭時期，但軍隊的子彈也不是吃素的，現在已經是大軍壓境了，稍有衝突就可能動真格的，你給我呆在寢室裏，不許到任何地方去。你不聽話，我會親自把你捆起來。”

“你聽誰說大軍壓境，要動真格的？”

“你不要問我是聽誰說的，但是請你相信我 --- ”

“你不說出消息來源，我憑什麽相信你？”

他沉默了一陣，說：“今今，你還記不記得，你以前講給我聽的一個故事？名字叫《獵人海力布》 --- ”

她還記得這個故事，有點自我敬佩地說：“我那麽小就知道《獵人海力布》的故事了？”

“是課本裏的，你媽媽講給你聽的 --- ”他回憶說，“故事是這樣的，從前，有一個獵人，名叫海力布。他熱心幫助別人，每次打獵回來，總是把獵物分給大家，自己隻留下很少的一份。大家都非常敬愛他。
　　
有一天，海力布到深山去打獵，忽然聽見天空裏有喊救命的聲音。他抬頭一看，見一隻老鷹抓住一條小白蛇正從他頭上飛過。他急忙搭箭開弓，對準老鷹射去。老鷹受了傷，丟下小白蛇逃了。
　　
海力布對小白蛇說：‘可憐的小東西，快回家去吧！’

小白蛇說：‘敬愛的獵人，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要報答您。我是龍王的女兒，您跟我去，我爸爸一定會重重地酬謝您。我爸爸的寶庫裏有許多珍寶，您要什麽都可以。如果您都不喜歡，可以要我爸爸含在嘴裏的那顆寶石。誰嘴裏含著那顆寶石，就能聽懂各種動物說的話。’

海力布想，珍寶我倒不在乎，能聽懂動物的話，對獵人來說，可太有用了。他問小白蛇：‘真有這樣一顆寶石嗎？’

小白蛇說：‘真的。但是動物說什麽話，您隻能自己知道。如果對別人說了，您就會變成一塊僵硬的石頭。’

來到龍宮，老龍王十分感激海力布救了小白蛇，要重重地酬謝他，把他領進寶庫，讓他自己挑選珍寶，愛什麽就拿什麽。海力布什麽珍寶也沒拿，他對龍王說：‘如果您真想給我點兒東西作紀念，請把您嘴裏含著的那顆寶石送給我吧。’

龍王低頭想了一會兒，就把嘴裏含的寶石吐出來，送給了海力布。
　　
海力布有了這顆寶石，打獵方便極了。他把寶石含在嘴裏，能聽懂飛禽走獸的語言，能知道哪座山上有哪些動物。從此以後，他每次打獵回來，分給大家的獵物更多了。

這樣過了幾年。有一天，他正在深山裏打獵，忽然聽見一群鳥在商量著什麽。仔細一聽，那隻帶頭的鳥說：‘咱們趕快飛到別處去吧！今天晚上，這裏的大山要崩塌，大地要被洪水淹沒，不知道要淹死多少人呢！’
　　
海力布聽到這個消息，大吃一驚。他急忙跑回家對鄉親們說：‘咱們趕快搬到別處去吧！這個地方不能住了！’

大家聽了很奇怪，住得好好的，為什麽要搬家呢？盡管海力布焦急地催促大家，可是誰也不相信。

海力布急得掉下眼淚，說：‘我可以發誓，我說的話千真萬確。相信我的話吧，趕快搬走！再晚就來不及了！’

有個老人對海力布說：‘海力布，你是我們的好鄰居，我們知道你從來不說謊話。可是今天你讓我們搬家，你總得說清楚呀。咱們在這山下住了好幾代啦，老老小小這麽多人，搬家可不容易呀！’
　　
海力布知道不把為什麽要搬家說清楚，大家是不會相信的，於是對大家說：‘今天晚上，這裏的大山要崩塌，洪水要淹沒大地。你們看，鳥都飛走了。’

接著，他就把怎麽得到寶石，怎麽聽見一群鳥商量避難，以及為什麽不能把聽來的消息告訴別人，都原原本本照實說了。

海力布一邊說，身體一邊石化，等他說完後，他的全身都變成了僵硬的石頭。
　　
大家看見海力布變成了石頭，都非常後悔，非常悲痛。他們含著眼淚，念著海力布的名字，扶著老人，領著孩子，趕著牛羊，往很遠的地方走去。他們走在路上，忽然烏雲密布，狂風怒號，接著就是傾盆大雨。半夜裏，聽見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大山崩塌了，地下湧出洪水，把他們住的村子淹沒了。 ”

她驚訝地問：“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記得這麽清楚？”

“你講的每一個故事我都記得很清楚 --- 我特別喜歡這個故事，總覺得 --- 你就是那條小白蛇 ---- 龍王的女兒 ---- ”

“那你一次次救我，是不是為了 --- 得到寶物？”

他笑了一下：“沒有那樣想過，但我那時很想能聽懂動物的話 --- ”

“現在你 --- 真的聽懂了 --- ”

“可惜你不相信 --- ”

“我相信。”

“相信就好。請你答應我，千萬不要再到那些地方去，就呆在家裏 --- ”

“我答應你，但是你 ---- ”

“我會盡力勸說大家離開，但是 --- 我的力量有限 --- ”

“你不要告訴他們消息來源，我不想你變成 --- 海力布 --- ”

他苦笑了一下：“如果我講出消息來源，大家就會相信，我願意變成海力布，就怕我即便講出消息來源，大家也不會相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