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園 (非公開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從此為你亂彈琴.癡人說夢逢知傻,有空為你胡亂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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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竹馬青梅(39)

(2010-01-20 05:59:51) 下一個

那一晚,岑今徹夜失眠,很有伴君如伴虎的感覺,生怕芷青恨迷心竅,去傷害衛國,或者連她也一起傷害了。

她一夜都在想辦法,看怎樣才能消除芷青對衛國的仇恨,怎樣才能保全所有人。但第二天早上,芷青似乎完全忘了昨晚的對話,也忘了衛國的存在,又恢複了平日卿卿我我的甜蜜。

她由此得出一個結論:別跟芷青談學潮。不談學潮,芷青就是一個絕好的情人;一談學潮,芷青就變成了一個暴怒的仇人。

家裏的炸彈擺平了,她又開始擔心家外的炸彈。

自從在樓門口碰見衛國,並得知他就住在她一層樓之後,她進門出門就有點提心吊膽,害怕碰見鄭東陵,但到底是怕什麽,她也說不清,按說她也沒做什麽虧心事,或者說鄭東陵也沒掌握什麽不利於她的證據,她應該不怕鄭東陵河東獅吼,但她就是提心吊膽的,害怕陷入尷尬局麵,不管鄭東陵有沒有證據,隻要在樓裏叫罵起來,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人會認為她跟衛國有一手。

她最怕的就是芷青會相信鄭東陵的指控,看他那天晚上的模樣,如果他認為她跟衛國有一手,肯定不會放過他們兩個,因為那正好證實了他的“直覺”,他會認為衛國父子奪走了他兩個愛人,他也沒什麽活下去的必要了,就來個鋌而走險,同歸於盡,那就死得太冤枉了。

但她一直沒碰見過鄭東陵,更沒聽見鄭東陵的河東獅吼。這使她很好奇,難道衛國已經離了婚,一個人住在這裏?但這是鴛鴦樓,單身教工應該是分不到這裏的房子的。

有一天,她在樓房外碰見了衛國和他的兒子,那天她從學校回家,在路上順便上了趟菜市場,買了大包小包的蔬菜水果,掛在自行車龍頭上,騎到樓房前,她下了車,正在後悔買得太多,一次搬不上去,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今今,別動!”

她條件反射地停下手中的活,循著聲音望去,看見是衛國,站在樓門口,穿著一件黑色的夾克,大概因為天冷,衣領豎了起來,更像高倉健了。

她想問他為什麽叫她“別動”,但發現他腳邊還有個小男孩,正想去摸一輛自行車的踏板。衛國警告說:“別動,當心把人家的車搞倒了!來,爸爸抱。”

那孩子依依不舍地看著泥巴糊糊的腳踏板,看樣子還想去摸,但爸爸把孩子抱了起來。

她抓緊時機說了句:“你剛才是在叫我嗎?”

他轉過身,看見了她,表情比小時候偷東西被人發現時還尷尬,但很快就走過來,要幫她提東西。

她推脫說:“不用了,不用了,你抱著孩子,已經夠沉的了。”

“沒問題,我有兩隻手嘛。這麽多東西,你一次提不上去,放這裏又怕人拎走——”

這正是她的擔心所在,就不再客套,讓他幫著提了幾個塑料袋。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拎著好幾個塑料袋,往樓上走。她急忙鎖了車,提著剩下的塑料袋,追上他,一前一後爬樓梯。

上了幾段樓梯,他手裏抱著的小男孩想掙脫:“爸爸,我自己上樓!”

“你自己上得累。”

“我不累,我能上樓,你看我上!”

父子倆講了半天價,已經快到四樓了,衛國把孩子放在樓梯上,交待說:“慢慢上啊,別上太快了——”

孩子顯擺地上了幾步樓梯,得到爸爸無數的誇獎,但爸爸很快又把孩子抱了起來。

她問:“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啊?”

小朋友有點忸怩地說: “我叫——今今——”

她愣了,衛國說:“他叫——尹維今——-”

她小聲說:“這名誰起的?”

“我起的。”

“那他媽媽——沒意見?”

“維護我們共同的今天,她有什麽意見?”

“哦,是這樣——”

到了她家門口,他把手裏提的菜放在她家門前的地上,對著她家的門努努嘴,小聲問:“他知道不知道你以前的名字?”

“知道,我告訴過他。”

“哦。”

“怎麽啦?”

“沒什麽。”他抱著孩子回到了他的404,她站那裏看了一會,沒看見鄭東陵從裏麵出來。

她沒想到他會給他的兒子起名叫“尹維今”,雖然他解釋為“維護我們共同的今天”,但他後來又打聽芷青知道不知道她以前的名字,看樣子是怕芷青會對“尹維今”這個名字起疑心。

她想到他每天“今今”“今今”地叫兒子,不知道是不是也會同時想起她來?

但她知道如果她自己生個兒子,是一定不能起名叫“衛國”的,“尹衛國”三個字,一個都不能帶,不然就是唯恐天下不亂。

後來她還看見過衛國和他的兒子兩次,一次是在路上,她騎車去學校,他騎車帶著兒子回家。小家夥坐在爸爸車前帶孩子的兜子裏,小手比比劃劃,跟爸爸呀呀吧吧地講著什麽,父子倆都很陶醉的樣子。

她下了車,他也下了車,兩人站住說話。

孩子已經比較認識她了,爸爸讓叫“阿姨”就叫了“阿姨”。

她問:“孩子幾歲了?”

“四歲了。”

“在這裏上幼兒園?”

“不是,在他姥姥那邊上。”

“今天不上幼兒園?”

“病了,在家休息。”

孩子很乖巧地說:“我感冒了——”

另一次是在菜市場外麵,她進去,他出來,也是孩子坐在他車前的兜子裏。

她開玩笑地問孩子:“你又逃學了?又不上幼兒園?”

孩子仍是乖巧地答:“我感冒了。”

衛國解釋說:“身體不大好——”

她聽說有的小孩子為了得到父母的關心,會故意裝病,甚至真病。她不知道衛國的兒子是不是這種情況,好像每次孩子感冒,就到爸爸這裏來了,也許孩子為了跟爸爸在一起,就裝感冒,或者把自己弄感冒。

她甚至冒出一個很奇怪的想法,也許這孩子機靈著呢,害怕爸爸媽媽離婚,就不停地生病感冒,隻要爸爸媽媽一談離婚的事,孩子就病了,感冒了,於是爸爸媽媽放下離婚的議題,全力以赴照顧孩子。慢慢的,爸爸媽媽之間也就建立起感情來了,孩子用他的疾病拯救了父母的婚姻。

難怪衛國死也不肯開口說離婚,有這樣一個兒子,他怎麽離得了婚?

轉眼快到六四了,她心裏有點擔憂,怕芷青想起去年今日,會很傷心,她已經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不管他如何懷念舊人,她都願意理解他,絕不吃醋,把這個創口交給時間去撫平。

但六四的那個周末,芷青根本沒回來。他星期五沒課,本該星期四晚上就回家的,最遲星期五上午會回家,但她一直到了星期五晚上還沒見到芷青的影子,打電話到他學校去找他,很多人都離校了,沒離校的也不知道芷青是誰,更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這下她慌了,芷青去了哪裏?是不是跑到出事地點去祭奠,被人抓走了?

她打電話到公婆家,公公吞吞吐吐地說:“呃——他——在我們這裏——”

她放了心,小小抱怨一下:“他怎麽也不告訴我一下呢?害得我替他著急。您可不可以叫他聽下電話?”

“他——呃——現在不能接電話。”

她不解:“為什麽?”

“他——情況不大好——”

“他怎麽啦?病了嗎?還是——”

“他——不大舒服——不過不要緊,你不用過來,他叫你別過來——”

這使她更著急了,為什麽不讓她過去看他?她是他的妻子,難道不應該是最知情的人嗎?她不管三七二十一,馬上跑到公婆家,看見了芷青,不是不大好,而是很不好,躺在床上,麵色通紅,滿頭大汗,床邊立著輸液架,上麵吊著輸液瓶,婆婆正坐在床邊給兒子擦汗。

公公對她解釋說:“他——呃——去年就——犯過——今年——他自己知道——快犯了——怕嚇著你——就—到我們這裏來了——”

她急切地問:“他——犯什麽了?”

“我們也不知道,中醫的說法是——急火攻心,痰迷心竅,西醫的說法是——心理上受了創傷。他經曆了那些——可怕的場麵——受了很大刺激——特別是——到各個醫院去——找人——看到了太多——-”

她流著淚,走到床邊坐下,握著他的手,感到他的手像塊燒紅的烙鐵一樣發燙,她嚇得叫起來:“他在發燒,高燒,送他上醫院吧!”

“已經去過醫院了——”

“為什麽不住在醫院?”

公公婆婆麵麵相覷。

“他沒公費醫療,”公公解釋說,“再說——他——這樣的情況,還是呆在家裏比較好——因為他——會——說胡話——”

婆婆也寬慰說:“別害怕,去年我們也是這麽——挺過來的——過了這幾天——就沒事了——”

她握著芷青的手,希望他能看見她,希望她的到來會減輕他的痛苦。

但他閉著眼,仿佛在沉睡,嘴唇一直在嗡動,但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婆婆擦擦眼淚說:“我兒子是個——很敏感的人,很多事情,別人——都不會覺得什麽,但他就會——感觸很深——小時候——他爺爺去世——我們帶著他一起去奔喪——回來後他也是—-病了很久——所以我們後來都——盡力避免讓他接觸這些——但是——孩子大了——我們也庇護不住了——”

她看著他在自己的噩夢中掙紮,卻無法拯救他,深切感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力。她相信他一直以來,都在努力忘掉那一切,想從噩夢中徹底掙脫出來,過正常人的生活,她是他能撈到的一根救命稻草,所以他緊緊抓住了,想就此浮出水麵,脫離苦海。但他的經曆太可怕,無論他怎樣掙紮,噩夢仍舊會追上他。

她倒寧願他是他所痛罵的“麻木的中國人”中的一個,麻木的心靈,有時能夠保全軀體的健康,像他這樣敏感的心靈,每經曆一件事,就相當於別人的十倍,到了無法承受的地步,就會把心靈的創傷轉嫁到軀體上去,使心靈和軀體同時承受煎熬。

到了夜晚,他開始大聲說話,睜著眼睛,但顯然看不見周圍的人,視線直指屋頂,手舞足蹈,差點把輸液架拖倒,婆婆隻好拔掉了輸液的針頭。他說了很多,有時是在宣講學潮,有時是在痛罵貪官,有時在急切地找人,有時在驚慌地逃竄。

聲音不大的時候,公婆就解釋說:“讓他呆在我們這裏好一點,你那邊屋子小,怕隔壁鄰居聽見了不好——”

聲音太大的時候,公婆就去捂兒子的嘴,小聲勸阻說:“小聲點,小聲點,當心人家聽見!”

而他則抗拒著:“你們不能捂住我的嘴!你們不能不讓我說話!我有說話的權利!”

她一直含著淚傾聽,想通過他的話語重構他那可怕的經曆,以便找出開解他的辦法。但他的敘述斷斷續續,前後不連貫,她聽不太懂,隻有一個情節她聽懂了,因為他重複了很多很多遍:“她的臉”,“隻剩一半”,“頭發”“遮住”… …

她想起春節在她家時,有次她洗頭,洗完後用幹毛巾擦,她低下頭,讓頭發披散下來,擦呀擦,然後抬起頭,向後一甩,把頭發全甩到腦後去。他那時正站在她對麵,驚異地看著她。她當時不解其意,還跟他開玩笑:“像不像個長毛女鬼?”

他半天沒答話,最後說:“快用橡皮筋紮起來吧。”

想必那個場麵讓他想起了某個可怕的一幕,難怪他總不喜歡她披著頭發,總讓她紮馬尾辮,連睡覺的時候都紮著,說紮著好看。

後來,從他不停呼喚的“楓兒”“楓兒”聲中,她猜到那個被子彈打掉半邊臉的,可能就是藺楓,他就是憑那半邊臉找到藺楓的。她不敢想象他當時的感受和表現,也可能當著藺楓父母和外人的麵,他沒有放肆地哭嚎,但那些情緒壓抑在心裏,就變成了日後年複一年的爆發。

她無法想象如果自己經曆這一切,會變成什麽樣。她想象死去的是芷青,或者是衛國,臉被打掉了一半,而她到各個醫院去找他,最後終於在某間醫院的停屍房找到他的屍體。但她的想象力隻到這裏就結束了,她再也想象不下去了,既想象不出自己的痛苦,也想象不出自己今後的生活,就像一門她從未接觸過的學科,她能看見教科書上一段一段的文章,每個字都認識,但內容一點也不懂。

也許隻有自己也經曆過,才能分擔別人的痛苦,沒經曆過的痛苦,無論你有多麽強的想象力,也是無法預知的。

她在公婆家陪著芷青,陪了兩天三夜,白天就坐在床邊看著他,晚上就躺在他身邊睡覺,她現在一點也不怕他傷害她了,因為她知道他不會傷害她,他此刻正沉在自己的噩夢之中,行走在另一個世界,與她根本不是在同一個世界上。

星期一,她自己回去上班,也打電話到他的學校,為他請假。他學校那邊很不高興,說他上星期四的課就沒上,也沒請假。她急忙說他上星期四就病了,是她忘了替他請假,那邊還嘀咕了好一陣才罷休。

星期二,他基本清醒過來了,但身體很虛弱,不能回去上課,剛好她那天沒課,趕到他學校幫他頂了幾節課。

然後他就回去上課了,下個周末回來的時候,雖然臉色蒼白,但情緒方麵已經像沒事人一樣了。

她沒在他麵前提起那幾天的事,他也沒在她麵前提起那幾天的事,他沒說一句“謝謝你陪我度過那幾天”,也沒說“對不起,嚇著你了”。

她不知道他是有意避免談起那幾天,還是他一點也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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