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園 (非公開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從此為你亂彈琴.癡人說夢逢知傻,有空為你胡亂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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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竹馬青梅(38)

(2010-01-18 06:16:49) 下一個

女兒一再邀請,盛情難卻,岑今隻好唱了一曲,調子高了點,有個地方差點唱不上去,但仍然得到了女兒好一通誇獎:“媽媽,你唱得真好!我還不知道你嗓子這麽好呢!”

但等她想多打聽一點抄譜人的信息的時候,女兒的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了,她隻好退了出來。

回到自己的臥室後,她耳邊還回響著《往事隻能回味》這首歌,一會是女兒的琴聲,一會是個男子的歌聲,但她不知道那男子是誰,好像是衛國,又好像是Victor。

這首歌讓她回想起自己生活中最糾結的那段往事,她一直都盡力避免回味那一段,但今天她卻不能不回味一番了,因為她有了一個很不好的預感,直接牽涉到那段往事。

當年她跟芷青結婚後,就向G大遞交了分房申請。按G大的規定,夫妻雙方都在本市(含郊縣)的,隻要對方單位出具一個證明,證明對方未在該單位分房,G大就可以給在G大工作的這方分一套鴛鴦樓的房間,當然這裏麵還有學曆工齡職稱等方麵的要求,很繁瑣很詳細。

簡而言之,就是芷青的單位開了一個證明,證明芷青夫妻沒在那邊分房,於是岑今在G大分到了一套房間,雖然隻有一室一廳,且是很小的室,很小的廳,但至少不用跟人共用水房和洗手間了,兩人終於有了自己的小天地。

他們兩人工作時間都不長,沒什麽積蓄,她不願意伸手向父母要錢,也禁止芷青伸手向父母要錢,就沒裝修房屋,也沒買什麽家具,仍然歡天喜地搬進了鴛鴦樓。

芷青每周才能回來一次,但他想辦法把課調整了一下,一周算上周末,有三天可以呆在家裏。

住進了鴛鴦樓,再跑到學校食堂吃飯就太遠了,於是改為自己開夥。芷青不會做飯,也不愛做,叫他做飯,他就拉她上餐館,而她舍不得花錢,堅持要在家裏做,所以平時一般都是她做飯,周末多半是跑到公公婆婆家蹭飯。

公公也跟芷青一樣,不會做飯,也不愛做飯,公婆家的飯都是婆婆做,而婆婆做飯的手藝也不過爾爾,差不多就是水煮鹽拌,好在那兩父子吃了半輩子的水煮鹽拌,吃慣了,自己又不願意做,所以也吃得相安無事。

岑今去公婆家蹭了幾次飯,發現婆婆做飯手藝實在不敢恭維,有時就自告奮勇露一手,結果一下就被尊為“特級廚師”,個個周末都會受到邀請去表演廚藝,婆婆甘願給她打下手,搞得她受寵若驚。

小日子過得行雲流水般愜意。

有一天,她跟芷青從公婆家蹭了飯回來,走到鴛鴦樓門口,碰見了衛國,正推著一輛自行車往外走。她大吃一驚,很久沒見到他了,印象裏他好像是在地球的另一半似的,此生絕無碰麵的可能,完全沒想到會在自家樓門前碰見他。

但衛國似乎一點也不吃驚,很鎮定地跟他們打招呼:“剛回來?”

她愣了一會,才說:“啊,你——到這裏來——找誰?”

“不找誰。”

“你住在這裏?”

“嗯。”

“什麽時候搬來的?”

“搬來很久了。”

“我怎麽沒在這裏碰見過你?”

“這不是碰見了嗎?”

“我是說——以前。”

“你不是剛搬來嗎?”

“你住——哪間?”

“404。”

“巧了!我們住在一層樓啊?我住401——,有空過來坐——”

“好的。”

回到自己家,芷青問:“剛才是誰?”

她這才想起剛才由於緊張,都忘了為兩個男人介紹一下了。她輕描淡寫地回答說:“哦,是尹衛國——尹老師——小時候認識的人——”

“竹馬青梅?”

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哪裏是什麽竹馬青梅?文革的時候,他爸爸是我爸爸那個學校的軍代表——”

他聽完她“他爸爸我爸爸”的介紹,問:“那你們應該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囉?”

她有點生氣:“你這是什麽意思?”

他摟住她:“沒別的意思,就是有點吃醋——”

“你吃他的醋幹什麽?”

“因為他令我很——緊張——”

“為什麽?”

“因為我看得出他很愛你——”

她嗬嗬一笑:“那才怪呢,他都結婚多年了。”

“那又怎麽啦?難道愛情在乎這些東西嗎?愛上了就是愛上了,結婚再多年也不可改變。”

“我怎麽沒覺得他愛我?”

“因為你內心深處希望他愛你,所以你總覺得他不夠愛你。”

“你倒很像一個愛情專家呢。”

“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囉?”

“不對。”

“不對最好。”

夜晚兩人在床上親熱,她卻不斷地想起衛國來,而他似乎也在想同樣的問題,一反常態地草草完事,沒頭沒腦地問:“怎麽有這麽巧的事?剛好就分到一棟樓裏?剛好就分到一層樓上?是不是你知道他住這裏,專門選的這棟樓?”

她生氣了:“你這麽不相信我?”

“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感到太危險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他是我命中一劫——”

“別瞎說了,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申請換房。”

“如果換房能化解,那就不叫命中一劫了。說不定換得越遠,危險越大,不如就讓他呆在我的眼皮底下,也好監督防範他——”

她不相信他真的認為衛國是他命中一劫,很可能是一種表達愛情的方式,便開玩笑說:“你怎麽變得迷信起來了?”

“不是迷信,而是直覺。我的直覺是很準的,可惜我以前沒意識到——”

她也直覺起來:“是不是如果你以前意識到了,她——就不會——遇難?”

他沒否認,仿佛陷入了沉思:“那天——她說有幾個老鄉要回家鄉去了——她和幾個同學去送她們——我當時有種直覺——覺得——她一去——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我很想叫她別去——就跟我——在一起——但是我——覺得那樣——太自私——”

“為什麽那樣就太自私呢?”

“我以為廣場才是最危險的地方——而她離開廣場——相對而言——更安全——哪裏知道——”

“你那時——是不是——做好了死的——準備?”

“是做過死的準備,但我不相信——解放軍會開——真槍——我隻是——直覺地感到那次分別會是永別——”

她心裏絞痛,不知道是因為嫉妒他們之間的生死之戀,還是為藺楓的遇難傷痛。

他沉默了一陣,說:“對不起,我說了不提這事的。”

“沒什麽。有些事——還是說出來比較好,憋在心裏——對身體不好——”

“但是說出來,就可能——憋到你心裏去了——”

“怎麽會呢?”

她知道他還有很多事都沒說出來,都憋在心裏,他仿佛在他身體周圍築了一道厚厚的防護牆,使她不能走近他,隻能等他想走出來的時候,才從裏麵走出來親近她一下,但他很可能在下一秒就又退回到他的防護牆後麵去了。

她得到的,隻是他的軀體,和他偶爾出殼的靈魂。

不知道為什麽,她把自己在學潮中的經曆全都告訴了他,包括衛國對她的幾次警告,都講了出來,也許潛意識裏想用這種推心置腹換得他的推心置腹。

他默默地聽完,說:“難怪我覺得他是我命中一劫,果真是這樣!我現在越來越相信我的直覺了——“

“你什麽意思?”

“他的父親——奪走了——我第一個愛人,現在他——又要奪走我第二個愛人——”

她非常非常不喜歡這個“第一個愛人”“第二個愛人”的說法,但她知道這是個不可否認的事實。他沒有騙她,一開始就告訴了她,他曾有個“第一個”,是她自己選擇了做這個“第二個”,這已經是無法更改的了。

她問:“為什麽說他父親奪走了——她?”

“他父親肯定參與了六四大屠殺——說不定擊中她的那幾顆子彈,就是從他父親槍膛裏射出去的——-”

“我問過他,他說他父親沒有參與。”

“他當然要說沒有——”

“但是那些解放軍官兵不是——都受到嘉獎了嗎?如果他父親——也在其中,那就是一件光彩的事,為什麽他要否認?”

“他比你聰明,知道所謂嘉獎隻是一時的,光彩隻是一時的,從曆史的角度看,參加大屠殺的都是罪人,曆史的罪人,他怎麽會向你承認他父親——參與了?”

“軍人以服從為天職——”

“是啊,但那仍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她不響了。

她自然知道參與鎮壓的都是曆史的罪人,她當時問衛國,就是為了證實他父親沒有參與,所以當他很肯定地說“沒有”的時候,她就急切地相信了他。

他又說:“如果他父親沒參加,他怎麽會預先就知道消息?”

“他——也沒說什麽屠城不屠城,就是說——大軍壓境。但那不是——公開的事嗎?政府早就宣布戒嚴了——-”

“是啊,你也早就聽說戒嚴了,我也早就聽說戒嚴了,但我們有誰會預見到所謂戒嚴就是——開真槍呢?我們都以為是部隊包圍一下,驅趕一下而已,頂多使用水龍頭,催淚瓦斯什麽的,但他就知道‘軍隊的子彈也不是吃素的’——”

“他說的‘不是吃素的’,也可能就是指橡皮子彈催淚瓦斯什麽的——-”

“那還需要他警告人家?那都是國際慣例了,誰不知道那點事?既然決定參加遊行示威靜坐,就做好了吃水龍頭瓦斯彈的準備——”

“但是——”

“但是政府沒在第一時間就使用水龍頭瓦斯彈驅散示威群眾,而是模棱兩可,甚至支持鼓勵,等到群眾熱情都上來了,麻痹了,以為遊行靜坐不是死罪了,政府卻——開了殺戒——這不是下圈套嗎?”

“這一點真是——說不過去——”

“而那個衛國,他一點也不麻痹,他那麽急迫地勸阻你,甚至要把你捆起來,不讓你去那裏,說明他知道——不是橡皮子彈催淚瓦斯那麽簡單的事——”

她駁不倒他了,但仍然為衛國辯護說:“即便是那樣,那也隻是他爸爸的事,跟他無關。他是竭盡全力勸說大家離開的——”

“你怎麽知道他竭盡全力勸說大家了?他肯定沒把消息來源講出來。”

“你怎麽這麽肯定?難道就因為他——沒變成石頭人?”

“我當然不會那麽幼稚,會相信童話故事,但如果他真的把消息來源說出來了,大多數人都會相信他。你想想看,部隊番號,將領姓名,入城路線,攜帶武器,隻要他說出這幾方麵的信息,誰會不相信他?”

“可能他也不知道這些吧?”

“他怎麽會不知道呢?他父親部隊的番號他不知道?他父親的姓名他不知道?就算他不知道入城路線,他至少知道攜帶的武器,裏麵裝的不是橡皮子彈。如果他不知道這些,他憑什麽勸阻你?”

“他沒告訴我這些——”

“那是因為你好勸,不用知道這些,隻要是他說的話,你就會相信。但他怎麽能指望別人也這樣相信他呢?他去沒去廣場勸說別人,都成問題,我就在廣場,我沒見到他——”

“廣場那麽大,你能看到全場?”

“我看不到全場,但這樣的消息應該傳得很快。那時候的廣場,人人都驚恐萬分,任何一點消息,都會立即傳開。”

“可能他說了消息來源,但別人都不相信。他說過,如果他說出消息來源,大家就能相信他,他願意變成海力布,就怕即便他說出消息來源,人家也不會相信他。”

“是啊,他這話不是進一步說明他沒把消息來源說出來嗎?他先就假定人家不會相信他了,他當然就不用說出消息來源了。”

她還想辯護,但芷青一錘定音:“你不用替他辯護了,他肯定沒說出消息來源,你要知道,像這種事情,如果他真的說出了消息來源,肯定早就在國際上傳開了。人人都想知道是誰下達了開槍的命令,是什麽時候下達的開槍命令。官方的說法,是遇到反革命暴亂,解放軍迫不得已才開槍還擊的。如果有人從內部證實軍隊早就接到了荷槍實彈開赴‘廣長’的命令,甚至是在某某情況下開槍的命令,那一定是轟動世界的新聞——”

“也許他並不是從他爸爸那裏得來的消息呢?”

“不管他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他肯定沒把消息來源告訴大家。如果他告訴了,很多人都會相信他,很多人都不會——死去——”

她聽見他牙齒咬得格格響,害怕極了,懇求說:“我們不說這事了好不好?過去了的事,說再多也不能挽回了——”

他嘲諷地說:“是的,說再多也不能挽回,所以就不說,不說,然後就遺忘,遺忘。這是你們很多人的鴕鳥政策,因為子彈沒有打中你們,也沒打中你們的親人——”

她賭氣說:“你想說就說吧。”

他見她生氣了,伸出手來摟住她:“我不是在說你,我說的是——那些——麻木的國人——。別說是自己家親人沒遭難,就算自家親人遭了難,他們也不敢替親人伸冤,連公開祭奠一下都不敢。有些孩子遇難的父母,隻要國家允許他們再生一個,他們馬上就歡天喜地生孩子去了——”

她不再答話,怕火上澆油。

他恨恨地說:“我跟一個劊子手的兒子住在一層樓,而且這人還是你的——竹馬青梅——命運也太具諷刺意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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