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園 (非公開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從此為你亂彈琴.癡人說夢逢知傻,有空為你胡亂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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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竹馬青梅(19)

(2009-12-07 05:58:30) 下一個
   (艾園美人003. 知者請保密,不知可亂猜)


岑今告訴爸爸:“媽媽說她不會給我找後爸爸,她說她有了我就夠了 --- ”

爸爸說:“我也是。如果你在我身邊,我天天都像在天堂裏一樣。不過,即便你不能天天在我身邊,你能來看我,跟我在一起呆幾天,我也很滿足,也像在天堂一樣。

她大膽地說:“其實媽媽這次也來了,在縣城等我 --- ”

爸爸驚喜地睜大眼:“你媽媽 --- 她在縣城?”

“嗯。”

“為什麽她不到這裏來?是不是嫌我是 --- 四類份子?”

“不是,她說你是 --- 別人的丈夫,你們一家人團團圓圓享福,她到這裏來算什麽?還怕別人不叫她 --- 破鞋?”

“她真是這樣說的?我不是早就告訴她,我 --- 絕對不會跟潘秀芝 --- 一起過嗎?”

“你這樣說了嗎?她好像不知道哦 --- ”

“她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相信。要麽就是認為我跟潘秀芝是法律上的夫妻,但我們不是啊 --- 我沒跟潘秀芝登過記 --- 潘秀芝也不想跟我 --- 做夫妻,她早就有了人,是公社書記,但是公社書記有 --- 老婆 --- 人家不會跟結發夫妻 --- 離婚 --- 隻是 --- 暗中跟她好 --- 這都怪那個 --- 軍代表 --- ”

她不懂這裏麵的彎彎拐拐,但爸爸說到了軍代表,她還是很有興趣的:“軍代表怎麽啦?”

“他派人到這裏來動員潘秀芝到 E 市去接我,給她娘倆出路費,還給了一百塊錢‘安置費’,好讓你媽媽覺得我會 --- 跟潘秀芝 ---- 一起生活 --- 看來他這一招還真靈,你媽媽從那起就不理我了,信也不回我,調走了也不告訴我地址,如果不是你這次來看我,你媽媽可能要冤枉我一輩子,你回去一定要把我的話轉告給你媽媽 --- 你聽不聽得懂我說的事?”

“我聽不懂,你自己去給她說吧。”

“但是我不能隨便出村去啊 --- ”

“你去向隊長請假,就說要送我到縣城,不行嗎?”

“我明天去試試看。你也跟我一起去,我對他們說你是省城來的,他們都很敬重你 --- ”

第二天,岑今跟爸爸一起去見隊長,由她去向隊長請假:“隊長伯伯,我要回省城去了,我對這裏不熟悉,想讓我爸爸送我到縣城去坐車,你可不可以準他一天假?”

隊長麵有難色:“你爸爸是 --- 管製勞動,不能讓他到處亂跑,要出街還得派個民兵跟著,但現在到哪裏去找個民兵跟著他?”

“不用跟著,他不會到處亂跑的,隻是送我到縣城,我保證他會按時回村 --- ”

“那 --- 我跟民兵連長商量一下,我一個人也做不了主 --- ”

她提心吊膽地等著隊長去跟民兵連長商量。在這裏呆了幾天,她好像傳染了爸爸的膽小怕事一樣,看到生產隊幹部怕得要命,恨不得繞道走。

還好,隊長很快就回來告訴她:“連長說可以,你爸爸這些年表現很好,老老實實勞動改造,沒有亂說亂動,就批他一天假吧。”

爸爸點頭哈腰,連聲感謝。

隊長交待說:“順才,我這可是為了你女兒,提著腦袋在玩啊,你可別 --- 給我鬧出點亂子來 --- ”

爸爸的頭點得更深,腰哈得更低了:“那是,那是,隊長的恩情,我沒齒難忘,一定不會給隊長鬧出亂子來 --- ”

父女倆歡天喜地回到家,收拾了一下,就往縣城奔去。

爸爸特意刮了胡子,穿了她帶來的新衣服新褲子新涼鞋,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而且走出了管製範圍,沒人監督,爸爸背也直了許多,一路走一路問:“我這個樣子,你媽媽會不會嫌我老嫌我醜?”

“不會的,你一點也不老,也不醜,比你們生產隊的人好看多了。”

到了縣城,找到媽媽住的旅館,來到媽媽的房間外,她在敲門之前,看了爸爸一眼,發現他臉色都變白了,她安慰說:“爸爸,別怕,是我叫你來的 --- ”

她敲了敲門,媽媽問:“誰呀?”

“我,今今。”

“你這麽早就回來了?不是說明天上午才回來的嗎?出什麽事了?”媽媽邊說邊打開門,看到她身後的男人,吃了一驚,“這是誰?”

她閃到一邊:“你自己看。”

媽媽看了一會,不敢相信,爸爸說:“今芬,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麽年輕漂亮。”

媽媽說:“是你?你膽子太大了。快進來,快進來,讓旅館工作人員看見就麻煩了。”

三個人都進了屋,媽媽又探出頭去,四麵張望了一下,才回到屋裏,關上門:“你 --- 偷跑出來的?”

她搶著回答:“不是,向隊長請了假的。是我幫爸爸請的,爸爸說我是省城來的,他們都很怕我,我一下就幫爸爸請到假了。”

媽媽舒口氣:“差點認不出來了,你 --- 變多了。”

爸爸媽媽並排坐在床邊說話,她就跪在他們身後,伸開兩手,一手摟著媽媽,一手摟著爸爸,在這個臉上貼一下,在那個臉上貼一下,快活得像隻小鳥。

後來,媽媽到外麵餐館買了午飯回來三個吃。吃完飯,媽媽問:“今今,你累不累?想不想睡一會?想睡的話,可以到對麵那張床上睡,那張床沒住人 ---- ”

她其實有點困,但她生怕一覺醒來爸爸就回去了,所以堅持著不肯睡:“我不累,我一點都不想睡,我陪你們。”

她強打精神陪著爸爸媽媽,內心被自己的偉大感動得不得了,心想這回媽媽肯定要說她長大了懂事了。

媽媽對爸爸說:“要不你去那張床上躺會,我跟今今在這張床上睡 --- ”

爸爸要到另一張床上去,她揪住爸爸不放:“我不放你去,你就在這裏陪我。”

最後三個人誰也沒睡,爸爸媽媽一直坐在床邊說話,她就一時跪在他們背後,摟著他們兩個,一時躺在他們背後,用腳碰碰爸爸,碰碰媽媽。爸爸把手伸到背後,抓住她的腳,撓她的腳板心,她就咯咯笑,媽媽連忙噓她:“噓 ---- 小聲點,當心人家聽見來查房 ---- ”

下午四五點鍾的時候,媽媽說:“我們到外麵去吃晚飯,吃了飯你爸爸好往回走 --- ”

她很不情願:“爸爸這麽早就要回去?”

爸爸說:“隊長隻準了我一天假,我不能在外麵過夜的 ---- ”

“他怎麽知道你在外麵過夜了?”

“怕他們會查,再說房東也會知道 ---- ”

媽媽也說:“爸爸不回去,在哪裏住?我們住旅館都是看了單位介紹信才登記的,介紹信上隻我們兩人,如果突然多出你爸爸來,被查出來還得了?”

她靈機一動:“那我們到爸爸家裏去過夜 --- ”

“那也不行的,我算你爸爸的什麽?怎麽能去他家過夜?讓他們民兵隊抓住,還不掛串破鞋去遊街?”

“那我們就到爸爸門前的河邊坐一夜,那裏涼快,又沒蚊子 --- ”

爸爸說:“還是我自己回去吧,你們母女倆好好休息一下,明天還要坐很久的車 --- ”

她撒嬌說:“但是我想跟你在一起嘛 --- ”

媽媽問爸爸:“你一晚上不回去,隊裏會不會 --- 把你怎麽樣?”

爸爸很勇敢地說:“他們能把我怎麽樣?已經把我發配到這個山旮旯裏來管製勞動了,難道還能把我發配到西伯利亞去?我女兒想跟我在一起,我就陪我女兒一晚上 ---- ”

媽媽說:“那就按今今說的,我們去爸爸門前的河邊坐一夜吧 --- ”

媽媽去結了賬,一家人就提著旅行袋離開了旅館,先在縣城裏逛了一會,找一個小餐館吃了晚飯,就慢慢往爸爸生產隊的方向走。走到河邊,天還沒黑,三個人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在樹蔭下坐了一陣,等天黑了,才到河邊去,她讓爸爸媽媽並排坐在一個大石頭上,她自己站在石頭後麵,伸開兩臂摟著他們兩個,聽他們講古。

後來,她倦了,就橫躺在爸爸媽媽兩個人的腿上睡覺。

第二天清晨,爸爸不能不回去了,隻好跟她們告了別,一個人去坐渡船,她看著爸爸的船一點一點向對岸駛去,爸爸的人變得越來越小,忍不住哭起來。

從那以後,她每個暑假都去看爸爸,而媽媽每次都在縣城等,到了最後一天,爸爸就向隊裏請假,到縣城來跟媽媽見一麵。

文革結束後,姥爺出麵找關係,終於把媽媽調進了省城 F 市,先是在一個工廠的子弟中學教書,後來又調進姥爺那個大學的附中。她一直跟著媽媽,媽媽在哪教書,她就在哪讀書。

後來,文革中很多冤假錯案都開始被平反,媽媽也為爸爸奔走起來,想讓爸爸也得到平反。本來爸爸的右派份子一案可以得到平反,但組織上說他在被戴上“壞分子”帽子的時候,就已經去掉了“右派份子”帽子,因為“壞分子”是比“右派”跟嚴重的罪行,所以就重不就輕,取一頂,戴一頂,不戴兩頂帽子。

也就是說,爸爸頭上早就沒有“右派份子”帽子了,不用取帽。而他的“壞分子”帽子,組織上經過核查,說並沒戴錯,因為他的確是犯了重婚罪。

爸爸媽媽垂頭喪氣。

有人給媽媽出主意,說你隻有找到當年主持這件事的人,才能糾正這件事。

於是媽媽開始四處尋找軍代表。

但尋找了幾年,也沒有下落。

在這期間,爸爸已經在“地富反壞右”摘帽大潮中摘掉了“壞分子”帽子,媽媽又開始為爸爸跟潘秀芝的離婚奔走,從生產隊到大隊到公社,再到縣公安局,媽媽一層一層去詢問,得到的答複都是一樣的:請你們出示結婚記錄,我們才好為你們辦離婚。

爸爸說:“我們當時根本就沒有登記結婚,怎麽會有結婚記錄呢?”

“既然你們沒登記,幹嘛要來辦離婚呢?”

媽媽問:“那這個婚姻到底算數不算數?”

縣公安局的人大概以為媽媽就是潘秀芝,安慰她說:“如果你們一直是以夫妻的身份在一起生活的,那就是事實婚姻,將來他死了,你有權繼承他的遺產 --- ”

“我不要什麽遺產,我想問的是,他能跟別人結婚嗎?”

“女同誌,我建議你盡快跟他辦理結婚手續,這樣他就不能跟別人結婚了,要結也得先跟你離了才能結 --- ”

媽媽從縣公安局出來,恨恨地說:“鬧半天你那個婚姻根本就不算數?”

爸爸說:“我早就說了不算數嘛。我跟潘秀芝又沒登記,又沒以夫妻的形式在一起生活,算什麽數呢?都怪那個軍代表,為了得到你,對我下這個毒手 --- ”

爸爸很想跟媽媽補辦個結婚手續,但媽媽不同意:“算了吧,別又搞得跟上次一樣。中國的事,誰說得清?今天說不算數,過兩天又說算數,我算是搞怕了。我們就這麽一起生活就行了,到時候想算數就算數,不想算數就不算數。”

於是爸爸媽媽奔走的重心再次進行戰略大轉移:讓爸爸恢複公職。

他們一起去了 E 市,但 E 市那邊說不能恢複,因為爸爸並沒有平反,隻是取帽,說明當年沒有錯判,隻是現在不興“地富反壞右”了,才給爸爸取帽的。

媽媽把縣公安局的意見轉達給 E 市教育局和組織部,得到的回答是:“如果縣公安局這麽說,那你們應該叫他們給他恢複公職,因為我們是不這樣認為的,我們認為他的確是重婚。”

爸爸媽媽像皮球一樣,被幾邊的政府機構踢來踢去,最後徹底累癱了。

媽媽說:“算了,即便恢複公職,也是在 E 市那個鬼地方教書,教不了幾天,你也該退休了,也拿不到幾個退休金,還不如就呆在省城,反正現在公職也不那麽重要,你要找個地方教書,總是找得到的 --- ”

於是爸爸就呆在了省城,但發現工作並不那麽好找,主要是爸爸在農村勞動改造了這些年,學業職業都荒廢了,年齡也大了,學新東西很慢,拚不過那些年輕人。

後來媽媽就叫爸爸幹脆別找工作了,就在家裏安心寫作。

爸爸年輕時的作品後來都開禁了,當年傳誦一時並讓爸爸戴上“右派”帽子的《我向黨來進一言》也被收錄進一個集子裏,得到了重新出版。

爸爸重讀自己當年的得意之作,不由得熱淚盈眶,媽媽也看得連連叫好,但岑今看了,卻大為失望:爸爸就為這玩意挨整?

在她看來,那文章完全算得上“黨八股”,跟文革中那些馬屁文章有得一比,完全是一幅“媽媽您無比美豔,就是嘴角粘了一粒飯,絕對不損害您的天生麗質,但如果您拿掉那粒飯,豈不是更完美?也免得別有用心的人借機攻擊您。”

就為這麽一篇掏心掏肺為黨好的文章,爸爸就被戴上右派份子帽子,挨了這麽多年的整?她真不知道是該說黨太殘酷,還是該說命運之神太黑色幽默。

那段時間,爸爸似乎很有創作熱情,成天坐在書桌前,手裏拿管筆,麵前攤開一本格子紙,仿佛要才思如泉湧了。

但爸爸枯坐了很多天,終於什麽也沒寫出來。

媽媽說:“政治運動斷送了一個寫作天才。”

爸爸找不到工作,又寫不出東西來,情緒十分低落。這些年的管製勞動,不僅使他心態卑微,還搞垮了他的體質,爸爸患有大量慢性病,但因為工作問題沒解決,不能享受公費醫療,經常是由媽媽出麵,到醫院去找醫生,用媽媽的公費醫療開藥。但有些病是沒法這樣開藥治療的,有時得去化驗檢查,有時得住院,所以媽媽總是省吃儉用,把錢存著,以備爸爸不時之需。

每逢這種時候,媽媽就會想起軍代表,總是恨恨地說:“該死的軍代表!都是因為他,你爸爸才落到這步田地!如果我找到他 --- ”

她好奇地問:“媽媽,如果你能找到他,你就怎麽樣?還能把他殺了不成?”

“我不殺他,但是 --- 我也不讓他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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