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園 (非公開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從此為你亂彈琴.癡人說夢逢知傻,有空為你胡亂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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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竹馬青梅(4)

(2009-11-04 06:15:56) 下一個

岑今的父親岑之,成名是因為筆杆子,倒黴也是因為筆杆子。岑之的一支筆,把自己寫上了“青年作家”“獲獎作家”的寶座,也把自己寫進了“右派份子”的泥坑。

當年,年輕氣盛的岑之響應黨的號召,幫助黨整風,用自己寫小說寫詩歌的筆,寫下了幾篇向黨提意見的文章。這在他也算是屈尊俯就了,因為他原本是不屑寫那些非文學的東西的。岑之滿以為黨風會因此得到改進,而黨會因此感謝他,哪知道,黨非但不感謝,還因此懷恨在心。

反右運動一開始,岑之就被揪了出來,戴上了“右派份子”的帽子,被發配到一個邊遠的小城市 E 市,在第三中學當了一名教師。

岑之的到來,算得上 E 市的一大新聞,因為 E 市離省城有幾百公裏,交通很不方便,坐車坐船要花上一兩天時間,所以 E 市很少有人去過省城。現在有個從省城來的右派,曾經是大作家,出過書,文章上過報刊雜誌,那可真是非同一般啊。

但岑之的到來使三中領導大大地頭痛了一番:能讓這個省城來的右派份子教什麽課呢?

岑之自告奮勇要教語文,說這是自己的本行。

但學校不敢讓岑之教語文,怕他向學生灌輸反黨反人民的右派思想。

那就教曆史吧。

不行,教曆史太容易借古諷今了。

教地理?

也不行,可別在課堂上鼓吹國民黨反攻大陸。

教音樂?

更糟糕,公開向學生傳播靡靡之音?

多次討論的結果,岑之成了一名“勞動課”教師。

以前三中的勞動課是由各班的班主任上的,也就是帶著學生去打掃操場,挖坑種樹,侍弄學校的幾塊菜園子,為學校食堂砍柴買煤之類。現在有了岑之這個專職勞動課老師,班主任們就解放了,輪到哪個班上勞動課,就該岑之去上,帶領學生勞動,自己也從勞動鍛煉中改造思想。

三中這個做法在當時還絕無僅有,一下就在 E 市傳開了,三中校領導為此還受到上級嘉獎。

但岑之就倒黴了,一輩子都沒幹過體力活,真正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拎”,現在不得不帶領學生勞動,不僅自己要身體力行,肩扛手挖,還得維持紀律,防止學生打架鬧事發生工傷事故,可把岑之累壞了。

渾身布滿了作家夢基因的岑之,被發配到這麽一個小地方,淪落到幹體力活的地步,而且沒有一絲一毫重返省城重當作家的可能,自覺已到了人生的終點,了無生趣。

聽說岑之那時經常在河邊、池塘邊和糞池邊轉悠,拿不定主意跳哪個可以死得更快更徹底。

那時 E 市的自來水還不普及,就是學校和工廠裏有自來水,居民吃水都到河裏去挑,岑之覺得跳河不保險,很容易被挑水的男人看見,搭救上來,前功盡棄,還會罪加一等,叫做“畏罪自殺未遂”,今後的日子更難熬。

跳池塘吧,又怕被洗衣服的婦女看見,一頓吆喝,被人從池塘裏扯出來,還是前功盡棄。

跳糞池倒是沒人會下去搭救,但眼耳鼻喉裏灌進屎尿的滋味,想必會很難受,而且死得那麽肮髒,想投胎轉世當作家都沒指望了。

正當岑之瀕臨絕望的時候,他收到了一封寄自省城的書信,稱岑之為“吾師”,落款是“一個敬仰你的文學愛好者 陶今芬”,內容全都是鼓勵的話。

岑之絞盡腦汁,都沒想起這位陶今芬是何許人也,他把自己珍藏的小記事本找出來翻看,也沒看到“陶今芬”的名字,而那些寫在上麵的名字,都成了往事,人家早已不跟他來往了。他撕掉了那個記事本,找出一個新的小本本,在“姓名”欄裏恭恭敬敬寫下“陶今芬”幾個字,在“關係”欄裏感激涕零地寫下“救命恩人”幾個字。

岑之很謹慎地回了一封信,說自己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犯下了右派錯誤,幸虧政府挽救及時,給了自己這個改過自新的機會,現在自己正在努力進行思想改造,爭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懷抱,雲雲。

陶今芬很快又來了第二封信,這次就沒那麽多客套了,在“吾師”這個稱呼後麵加了個“吾愛”,並直截了當地傾訴了自己對“吾師吾愛”的愛慕之情,感情真摯,文筆優美,岑之看得醉醺醺的,恍如夢中。

直到這時,岑之才想起一個模糊的臉相,陶今芬應該是那個臉色有點蒼白的小姑娘,看上去比那群女文青都小很多,不像大學生,倒像一個還沒發育成熟的中學生。他對陶今芬有那麽一點印象,也是因為她的尚未發育,他當時以為是哪個女生的妹妹。

他萬萬沒有沒想到,陶今芬那小小的身軀裏,竟然蘊含著這麽巨大的勇氣和力量,在所有的人都不敢跟他來往的時候,這個小女生卻這麽大膽地向他傾訴了心底的愛情,他感動得熱淚盈眶,當即修書一封,傾訴衷腸。

作家是很容易將想象與現實混淆的,岑之寫給陶今芬的第一封情書,不像是寫給一個臉相模糊尚未發育成熟的小姑娘的,而像是寫給一位自己渴慕了多年的情人一樣,厚厚的一疊,熱烈而浪漫。

從此岑之不再孤獨寂寞,身體的勞累也變得可以忍受了,空虛的生活也變得充實了,他的業餘時間全都花在寫信上,像寫小說一樣,有時幾易其稿,有時一氣嗬成,每封都寫得極具文采,兩人談文學,談戲劇,談藝術,談繪畫,凡是與柴米油鹽不相關的話題,他們都談。

但他不敢談未來,知道自己不配。

陶今芬幾次問到他對自己的未來有何打算,他都支吾其詞,混過去了。

後來,陶今芬寫了一個短篇小說,請“吾師”指正。

小說寫的是兩個俄國青年,男的是被列寧稱為“貴族革命家“的“十二月黨人”,在推翻沙皇的起義失敗後,被流放到寒冷的西伯利亞,他的未婚妻拋棄優厚的貴族生活,追隨心愛的人來到西伯利亞,兩人在冰天雪地裏結為夫婦,終生不分離。

岑之看了陶今芬的小說,不僅感動於字裏行間流露的堅貞愛情,也驚訝於她的文筆。陶今芬說曾經給他寄過自己的習作,請他指正,怎麽他一點沒發現這麽好的文筆呢?是不是當時寄習作給他的人太多,他看都沒看就扔進字紙簍了?

如果他當時看到陶今芬這篇小說,一定會驚為天人,馬上向編輯推薦,把這篇小說發表出來。現在發表當然是不可能的了,不僅因為現在他的推薦不值一文,還因為他在反右運動中擦亮了眼睛,知道這樣的小說很可能會被當成影射文字,把作者當企圖推翻政府的反動份子抓起來。

他沒有馬上回信,但他心裏一刻也沒停止思考,兩天三夜之後,他將“指正”過的小說寄回給陶今芬。

小說的前半部分保留了原樣,但結尾被改動了,那位十二月黨人的未婚妻沒有追隨到西伯利亞去,而是聽從父母的安排,留在了生活舒適的彼得堡,嫁給了沙皇的衛隊長,過著優越的生活。

若幹年後,那位年輕的十二月黨人已經老朽了,想必造不了反了,於是被沙皇特赦,離開西伯利亞,到彼得堡來尋找他心愛的女人。他每天冒著風雪在街頭行走,終於看見了他當年的未婚妻。她仍然年輕美麗,坐在豪華馬車裏,身邊是魁梧的丈夫和嬌嫩的孩子。

他走近馬車,她沒認出他來,但很仁慈地給了他一些錢。

馬車在清脆的鈴聲中遠去,馬蹄激起的碎雪被凜冽的寒風吹起,撲進十二月黨人的眼睛。

他倒在了雪地裏,臉上是幸福的微笑。

這封信寄出去之後,陶今芬回信說“感謝吾師指正,正在寫二稿,完成後即送交吾師大筆斧正”。

這個“二稿”,很久都沒寄來。

夏天到了,學校放假了,岑之不用上勞動課了,但校領導給他分配了任務:負責學校那幾塊菜地,說暑假有些外地老師不離校,仍然吃食堂,不能斷了蔬菜供應。

這顯然是額外的工作,但岑之不敢吭聲,誰叫自己是右派的呢?既然戴著這麽一個帽子,那還不是誰想踩幾腳,就踩幾腳?

於是岑之變成了菜農,每天忙碌於幾塊菜地之間,鬆土,澆水,施肥,治蟲,十分勞累。

身體的勞累,他基本習慣了,但感情上的空虛,卻加倍煎熬。品嚐了陶今芬的愛情與敬仰之後,突然掉回到人人白眼視之的境地,岑之的生活更沒意義了。他又開始到處轉悠,看看怎樣了斷更具詩意。

有一天,當他給學校的菜地施完肥,高卷著褲腿,滿身糞臭地回到自己的陋室前時,正在開門鎖,就聽身後有個女聲叫道:“岑老師,你終於回來了!”

他回頭一看,是一個年輕姑娘,從樹蔭下走出來,臉兒紅撲撲的,手裏拿著一條小手絹,不停地扇風。

“你是 — ”

“吾師不認識學生了?”

“你是陶 — ”

“怎麽?跟你想象的不一樣?”

“我印象裏,你是 — 很瘦小的 — ”

“不興人長大?”

陶今芬是真的長大了,胸前鼓鼓的,腰肢細細的,白皙的手臂像蓮藕一樣,碎花的連衣裙,腰間係著同色花紋的腰帶,把她身體的凹凸都很微妙地顯現出來,腳下是白線襪黑皮鞋。

青春氣息撲麵而來。

岑之這個大文學家的腦子裏卻冒出一個家鄉的土詞:緊箍緊紮的。

他腦子昏了,隻能想到這樣一個形容詞。

這也是岑今聽爸爸講自己的戀愛故事時,必然會聽到的一個詞。

“緊箍緊紮”的陶今芬看到“吾師”暈頭轉向的狼狽模樣,很是開心,調皮地問:“老師屋子裏是不是藏著一個師母啊?”

“沒有,沒有,我都沒結過婚,哪裏有什麽師母?”

“不結婚也可以有師母啊,未來的師母嘛。”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沒有師母就好,如果有師母,我就不便打擾了。”

“呃 — 快進來 —- 坐,我 — 剛 — 澆完糞 — 渾身髒 — 死了,我去水庫洗一下 — ”

“我也跟你去 — ”

“你 — ”

“我也剛到,走得渾身是汗,我也去水庫洗洗 —- ”

父母那天在水庫幹了什麽,岑今就不知道了。

父母講這段曆史給她聽的時候,從來都是講到這裏就打住,跳到“後來”去了。她長大後,也曾涎著臉問過媽媽,但媽媽說那次什麽也沒幹,那時的人,很規矩的,不領結婚證,不辦婚禮,是什麽都不會幹的,頂多拉拉手,接個吻。但那天是父母第一次單獨見麵,誰也不敢造次,所以兩人去了水庫,也是各自躲在一個對方看不見的地方,擦洗了一下,就回家了。

那個暑假,媽媽就住在學校給她安排的臨時住處,是一個教室,幾張桌子拚成的床,媽媽在上麵墊了棉絮,鋪上自己的粉紅格子床單,頂上還吊了個蚊帳。

而爸爸仍舊住在他那間十平方的陋室裏,兩條學生上課用的板凳,上麵放一塊門板,就是爸爸的床。

爸爸的蚊帳很舊了,已經破了洞,爸爸每天被蚊子咬。是媽媽從爸爸的舊汗衫上減下幾塊布來,補在蚊帳上,爸爸才沒有向蚊子“獻血”了。

小的時候,岑今聽到這裏,總是問爸爸:“那蚊子有沒有咬我呢?”

爸爸笑微微地說:“那時還沒你呢。”

“怎麽會沒有我呢?”

“因為爸爸媽媽那時還沒結婚呀 — ”

“你們怎麽不結婚呢?”

“那時正放暑假,學校領導都不在學校,怎麽結婚呢?”

“為什麽學校領導不在學校就不能結婚呢?”

“因為結婚要學校領導批準了才能去登記啊。”

“不登記就怎麽樣呢?”

爸爸鄭重地說:“不登記?不登記就不能結婚,結了也不算數。”

後來的事實證明,結婚算不算數,不是看你登記沒登記的。沒登記的婚姻,可以算數;登了記的婚姻,也可以不算數。而這個算數不算數,直接影響了父母和岑今的一生。

但當時的岑今並不懂得這些,她隻是很好奇,怎麽不登記的婚姻就不“算數”呢?那是不是就成了“語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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