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園 (非公開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從此為你亂彈琴.癡人說夢逢知傻,有空為你胡亂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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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竹馬青梅(2)

(2009-10-30 06:13:07) 下一個

那時岑今覺得不管盧家是不是她未來的親家,眼下都是她的“仇家”。說“仇家”可能過分了一點,但如果讓她說句心裏話,她真心希望盧正剛趕快讀完統計碩士,在外地找個工作,全家都從 A 大搬走。

俗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如果女兒學校就她女兒一個華人小孩,她的壓力就不會那麽大。不說整個學校就她女兒一個華人小孩,哪怕是女兒那個年級或者那個班隻她女兒一個華人小孩,她都不會有這麽大的心理壓力。

但現在有這麽一個 Lewis 豎在那裏,各科成績都比女兒好,期末學校開頒獎大會,兩個媽媽照例坐在一起。學校的獎項也真是多,各門功課得 A 的,各門功課得 B 以上的,各科老師選出的單科獎,讚助單位挑選的傑出獎,參加各類比賽的優勝者,為社區服務最多的誌願者,等等,等等,不知道有多少獎項,每個獎項都在大會上公開頒獎。

岑今聽見“ Lewis Lu ”的名字不斷被叫響,看見盧家那小子頂著個扁平腦袋不斷跑上台去領獎,而小今的名字沒響幾回,心裏無限失落。

頒獎會結束後,兩個孩子都跑到媽媽跟前來, Lewis 把手裏一大把獎狀往媽媽手裏一塞,就跟一群孩子跑開玩耍去了,而小今手裏隻有一兩張獎狀,認識的人也不多,哪也沒去,還是跟媽媽膩在一起。

Lewis 的媽媽建議說:“ Petal ,你也跟 Lewis 他們一起去玩呀,別老跟著媽媽。”

女兒不肯去,岑今也很煩 Lewis 的媽媽,很想跟女兒躲一邊去。

她知道女兒已經很盡力了,女兒剛來美國不久,語言不熟悉,不可能跟盧家小子那種學齡前就來美國的孩子比,但她臉上仍然很掛不住,有點訕訕的。不知情的人,隻看見兩個媽媽手裏拿的獎狀數不一樣,她總不能逢人就解釋:我女兒是後出國的呀, Lewis 是先出國的呀,他的英語應該好一些呀,英語好其他課程自然就好一些呀。

從那之後,她就很怵跟盧家打交道,能躲就躲,能逃就逃。但 Lewis 的媽媽還是那麽熱情,不管學校什麽活動,都要叫上她一起參加,躲都躲不掉。

岑今看過一個美國電視劇,寫的是一個 cheer leader (啦啦隊員)的媽媽,因為女兒在競爭啦啦隊員位置的時候,敗給另一個女孩,這個媽媽就把那個女孩謀殺了。

據說那個電視劇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她看過之後,當然很同情那個被謀殺的女孩,但她也能理解那個殺人犯媽媽的心情,自己的孩子比不過人家的孩子,那口氣真是很難咽下去。她當然不會幹出殺人害命的事來,但她真心希望盧正剛一家能搬到別的城市去,或者她能搬到別的城市去。

她發現美國家長比較隨和,不光是不愛過問別人家的事,對自己的孩子也很寬鬆。她那時每天早上送女兒到校車點去乘車,總能碰到一對美國夫婦,那對美國夫婦有一對雙胞胎,一男一女,兩個人都跟小今在一個年級。

她所在的 B 州很奇怪,孩子越小,校車來得越早,小學生的校車早上六點多鍾就來了,而中學生的校車七點多鍾才來,高中生的校車要到八點鍾左右才來。聽人解釋,說這樣安排的原因是小孩子需要父母照顧起居,而父母八九點鍾就得上班,所以讓他們早早地把孩子送上校車了,自己好去上班。而那些大孩子就不用父母照顧起居了,等父母走了再上學也行。

她住的地方離校車點還有點遠,所以她每天早上送女兒去坐校車,那對美國夫婦的住處離校車點很近,基本就在自家門前,但那對夫婦還是每天早上送孩子上校車,兩夫婦都到場,讓她很羨慕。

等車的時候,她經常跟那對夫婦聊天,有時忍不住會問問那對雙胞胎上沒上 gifted class 之類。

那對夫婦很驚異地問:“ Why would they want to get into gifted class ? They prefer to work at their own pace. (他們幹嘛要到資優班去?他們願意按照自己的進度學習)”

她真恨不得所有家長都持這個態度,那她就沒那麽大壓力了。但盧家非常在意進不進 gifted class 之類的事,不僅在意自己的孩子進不進 gifted class ,還在意她家的小今進不進 gifted class ,總在她耳邊念叨,搞得她心情十分鬱悶。

她沒法像美國人那樣,看到孩子按自己的 pace 學習就很開心,她的血管裏流的是中國人的血,既然是中國人,就不得不按別人的 pace 學習。

她先從 ESL ( English as a Second Language ,為外國人開的英語課)下手。女兒學校的 ESL ,不是課餘時間為孩子補英語,而是在上課時間讓你丟下某門課不上,去上 ESL 。女兒來美國後的第一學期,是在別人上西班牙語課的時候,去上 ESL 。她知道後,有點意見,但也沒辦法,因為女兒剛來,不補英語不行,西班牙語丟就丟了吧,魚與熊掌不可得兼。

到了第二學期, ESL 是在 Social Studies (社會研究)課的時候上。不僅如此,岑今還從女兒口中得知, ESL 的老師這學期上的內容跟上學期一樣,因為新來了一些外國孩子,老師全部從頭講起,有時老師什麽也不講,讓小今輔導那些剛來美國的外國孩子。

這讓她難以接受,小學的 Social Studies 是一門很主要的課,那學習剛好在講美國曆史,老師不讓小今上 Social Studies ,卻把時間花在學一些小今已經學會了的英語單詞上,那不是浪費時間嗎?要說學語言,上 Social Studies 課可能更利於學語言,老師整堂課說英語,課本也是英文,那不是比在 ESL 能學到更多英語嗎?

她不想得罪老師,但更怕 Lewis 的媽媽嘲笑她女兒還在上 ESL ,於是狠了狠心,跑到學校去,要求退出 ESL 班。

ESL 的老師開始不同意,但岑今指出老師總讓小今輔導新來的外國孩子,而這本該是老師自己的職責。老師有點慌了,同意讓小今從 ESL 班畢業,回到原班去上 Social Studies 。

岑今怕女兒退出 ESL 班會影響女兒學英語,又怕女兒跟不上 Social Studies 課的進程,隻好自己先把 Social Studies 課學一遍,然後輔導女兒,兩母女可真是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了。

正當小今各方麵都快趕上盧家小子的時候,盧正剛在遙遠的 C 州找了個肥缺,工資有目前工資的兩倍,準備馬上舉家搬遷。

Lewis 的媽媽高興得不得了,逢人就吹自己的老公找了個多麽賺錢的工作,還專門請岑今等一大幫朋友過去吃飯,特地囑咐各家孩子都帶上溜冰鞋,說他們樓房四周是水泥地,孩子們可以繞著樓房溜旱冰。

這可將了岑今一軍,因為小今沒溜冰鞋,也不會溜冰。她早就看到很多小孩子在門外水泥地上溜旱冰,穿的是那種像靴子一樣的溜冰鞋,而不是她從前在國內穿過的那種鐵板子溜冰鞋,那種溜冰鞋就是一塊鐵板子下焊著四個輪子,用繩子綁在腳上就算是溜冰鞋。

她也曾想給小今買雙溜冰鞋,但娘兒倆跑到商店一看,一雙溜冰鞋要六十多美元,那時她還在讀博士,娘倆每個月就靠她那點 RA ( research assistant ,助研)工資度日,哪裏有閑錢買六十多美元一雙的溜冰鞋?

小今從小就很懂事,從來不問她要這要那,每次出去買衣服,小今總是先翻開價格牌看看,超過十美元的,就說:“太貴了,不買”。

她看得心疼,但她隻有那個經濟能力,也隻能心疼而已。

這次她豁出去了,怎麽也得給女兒買雙溜冰鞋,不能讓女兒去了盧家,卻隻能眼巴巴地站在一邊,看那些孩子溜冰。盧家快搬走了,這個麵子不要回來,就再沒機會要回來了。

她帶女兒去了商店,女兒一看價格,照例說:“太貴了,不買。”

但她堅持要買,最後終於買了,女兒很高興,回到家就穿上溜冰鞋,扶著牆壁,在走廊上溜來溜去,很快就能放手溜了。

在盧家聚會的那天,總共來了五個孩子,四個都是男孩,隻小今一個女孩,大人們做的做飯,聊的聊天,孩子們就繞著樓房溜冰。

四個男孩結成一團,你推我搡,互相追逐,小今一個人跟在後麵慢慢滑,滑了一會,那四個男孩已經轉了一圈回來,又跑到小今前頭去了,小今跟不上他們,隻好一個人在門前滑來滑去。

岑今站在二樓走廊上看孩子們滑冰,很心疼地看著女兒一個人百無聊賴地滑著,滑一會,就站下看那幾個男孩子,而那幾個家夥隻顧自己打鬧,有時從女兒身邊滑過,也不知道避讓,像一群“飛車黨”一樣,橫衝直撞地滑過來,嚇得女兒慌忙往一邊躲。

Lewis 的媽媽對兒子大聲嚷著:“怎麽隻顧著自己滑,不帶著小今妹妹一起滑呢?”

盧家小子不屑地說:“ She is too slow (她滑得太慢了) ! ”

Lewis 的媽媽搖搖頭:“唉,現在的孩子。”然後朝小今喊道,“ Petal ,你別一個人躲著滑呀,追上去,跟他們一起滑 — ”

岑今看見女兒不知所措地愣在那裏,解圍說:“別管他們,你自己滑自己的,我來陪你 — ”

她扔下 Lewis 的媽媽,自己下樓去陪女兒,看著那幾個男孩瘋來瘋去,心裏很不舒服,不知道是盧家小子年齡太小,沒開知識,還是那小子對小今沒那意思,完全不知道過來陪陪小今。要說盧家小子也有十多歲了,如果是個憐香惜玉的主,也知道照顧女孩子了。

她想起若幹年前,也是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就很知道照顧女孩子。

那是文革時期,一個瘋狂的年代,每次毛主席發表什麽“最新指示”,或者黨中央開個什麽會,學校的大廣播裏就會一遍遍播送,然後老師們就走出家門,組成隊伍,到街上去遊行,邊走邊呼口號,慶祝毛主席發表了“最新指示”,並把這個消息傳播到大街小巷,讓那些家裏沒收音機的人也知道這個天大的喜訊。

在岑今的印象裏,毛主席好像總是選在晚上發表“最新指示”,所以遊行大多是晚上進行。她那時才五六歲,爸爸媽媽都是三中的老師,都得去遊行,而且得跟著學校的大部隊行動,不能帶孩子,他們不放心女兒一個人呆在家裏,隻好讓她跟著隔壁的紅姐姐。

紅姐姐也就十來歲,但同樣不甘落後,跟另一些十來歲的孩子組織成遊行隊伍,上街去遊行。岑今就跟在紅姐姐的隊伍裏,拚命邁動兩條小腿,免得被拉下。

有一天,遊行隊伍走到一個狹窄的小巷子時,紅姐姐的隊伍被別的遊行隊伍給擠散了,岑今記得自己是跟著紅姐姐一起走的,但跟到一條比較寬敞的街道時,她追上去拉紅姐姐的手,才發現那不是紅姐姐,而是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女孩子。

她嚇慌了,一邊大聲叫著“紅姐姐”,一邊到處尋找自己的隊伍,但她越走人越少,很快就發現那條街上隻剩下她一個人。昏黃的路燈,把她的影子拖得長長的,街兩邊是破舊的木板民居,都關著門,沒有燈光,不知道是都出去遊行還沒回來,還是全都睡覺了。

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回家去,但也不敢呆在原地不動,隻好選擇那些有路燈的街道走,邊走邊哭,邊走邊哭。

正當她快哭死嚇死的時候,有個瘦高的男孩向她跑過來,擋在她麵前,擦著汗說:“今今,你怎麽一個人跑這裏來了?”

她認出那個男孩是學校軍宣隊長的兒子,就住在她家後麵那棟宿舍裏,她隻知道大家都叫他“衛國”,但她沒跟他一起玩過,因為他比她大很多,他的那幫朋友也比她大很多。

她膽怯地聲明說:“我是跟著紅姐姐的,我不知道她走哪裏去了,我在找她 — ”

男孩說:“她也在找你。來,我帶你回家 — ”

“你知道 — 怎麽回家嗎?”

“當然知道 — ”

她看他胸有成竹的樣子,心一下安定了,樂顛顛地跟在他後麵跑,漸漸又能看到遊行的人了。

他聽到她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停下來等她,還伸出手來:“抓著我的手,別又被衝散了。”

她抓著他的手,跟著他在人群裏穿來穿去。

她的兩條腿都走痛了,不停地問:“還沒到呀?還有多遠?”

他告訴她:“不遠了,不遠了,轉過那條街就到學校後門了。算了,我背你吧。”

她累了,真的走不動了,就讓他背著她。她趴在他背上,看見他的影子照在地上,長長的,她的頭擱在他肩上,好像他脖子上長出了一個大包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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