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園 (非公開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從此為你亂彈琴.癡人說夢逢知傻,有空為你胡亂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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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琴:孤獨得象顆星球(23-24)

(2007-05-16 07:07:39) 下一個
23.一個幸福的星期六下午――


周禾正在睡午覺,但是他被衛生間裏的水聲給吵醒了。

他翻了一個身,看牆上的鍾,已經5點半了。啊?怎麽5點半了?我什麽時候開始睡
的,怎麽睡到了5點半?他迷迷糊糊地想。這兩天太累了,單位老加班。逮著一點時間,
他就願意一頭紮進去睡覺。

於是,他翻了一個身,繼續睡。

陳朗在幹什麽?不知道。可能在看電視吧。周禾隱隱約約聽見電視的聲音。

想起陳朗,想起陳朗就在他的家裏呆著,看電視,看書,穿著拖鞋走來走去,或者
,發呆,周禾覺得特別踏實。於是他睡得更香了。

傍晚的陽光灑進屋裏,把整個屋子照得金燦燦的。空調裏的風因為對著上麵吹,把
白色的窗簾吹得飄起來。

白色的窗簾在金燦燦的陽光中飄。周禾在睡覺。陳朗在看電視。多麽安寧的一個下
午。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時間象遇見了一個大平原,緩緩地漫過去。

“啊?怎麽7點了!”周禾大叫一聲,從床上跳了起來。

他跑到客廳,電視已經關了。但是沒有陳朗。然後跑到衛生間、廚房,都沒有陳朗。
音樂開著,是陳朗的最愛,Tom Waits,在唱Dirt in the Ground。她因為太喜歡這首歌
,就燒了一整張光盤,全是這首歌。

金燦燦的陽光冷卻了下來,隻剩下一抹談談的土黃色。但白色的窗簾還在臥室裏飄
。Tom Waits在用他粗獷而憂傷的聲音唱:

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
Or a dream of lies
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
When we die
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
Your face or your name
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
Is all that remains
And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陳朗!陳朗!”他喊了兩聲,沒人應。

周禾突然一陣惶恐。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一直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是陳朗
會突然從他的生活中消失,沒有一個電話,一個紙條。她會突然象水汽一樣消失。陳朗。
陳朗去哪裏了?他站在那裏,腦袋懵了。就在這時,門開了。陳朗走了進來。

“你去哪兒了?我還以為你失蹤了呢?”

“你怎麽跟個小孩似的,一會兒不見媽就嚇壞了,我不在這嘛”,陳朗一邊換拖鞋,
一邊說:“我把你那堆髒衣服拿到洗衣房去了。”

“那你怎麽不跟我說一聲?”

“我看你睡得香,就沒叫你。”

周禾委屈地走過去,抱住陳朗,緊緊地。

The quill from a buzzard
The blood writes the word
I want to know am I the sky
Or a bird
Because hell is boiling over
And heaven is full
We’re chained to the world
And we are all gotta pull
And we’re all gonna be

Tom Waits還在繼續唱。

“傻孩子。”陳朗拍拍他的肩膀,推開他,往廚房裏走:“我們做飯吧。”

“嗯。”周禾跟在後麵,當真象一個孩子。

陳朗打開廚房的燈,問:“吃什麽?”

“要不咱們出去吃吧,你也挺累的。”

“我累什麽?就在家吃吧,我也懶得換衣服。”

陳朗打開冰箱,視察了一下,作出了決定。

“咱們就做一個土豆片和豆腐炒毛豆吧,隨便吃點。”

“我來做吧。”

“我來吧。”

“那我幫你。”

於是兩個人一起在廚房忙起來。陳朗洗米,周禾洗土豆;陳朗切豆腐,周禾剝大蒜。
不一會兒功夫,廚房就熱氣騰騰起來。

有一個片刻,周禾沒有什麽可做的,就空著兩手站在那裏,看陳朗往鍋裏加調料。陳
朗做飯的時候很專心,不愛說話,象寫論文一樣聚精會神。於是陳朗默默地做著,周禾默
默地看著,周禾覺得很踏實,心裏很滿,象一個豐收的倉庫。

“你看,咱們倆這樣一起做飯,多象小兩口啊!”周禾說。

陳朗回過頭,笑笑。

在逆光的背景下,她看不見他,隻看見一個輪廓,輕飄飄的,象一個影子。

陳朗笑起來的時候多好看啊。周禾想。那麽無邪,那麽真,眼睛彎成了一個月牙兒。

眼淚突然湧了上來。他也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安寧到離奇的下午。一切變得很柔軟,
柔軟得讓人想陷進去。

他突然覺得生活,混亂的、局促的、迷茫的、糾纏的,有了一個頭緒,這個頭緒就是
陳朗。如果可以這樣一直下去,這麽寧靜,這麽踏實,這麽看著她笑,讓這安穩把時間靜
靜吸幹,多麽好。

飯終於做好了,端上了桌。他們都餓了,嘩嘩嘩地開始吃,屋裏很靜,隻聽見劈劈啪
啪的碗筷起落的聲音。還有那放不到頭的“Dirt in the Ground”。

The sky cracked open
And the thunder groaned
Along a river of flesh
Can these dry bones live?
Ask a king or a beggar
And the answer they’ll give
Is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張 克在DC的Intern作得怎麽樣了?”

“挺好的吧。”周禾夾起一塊土豆,往嘴裏塞去。

陳朗吃得不多,一會兒就吃飽了。吃飽了的陳朗坐在那裏,靜靜地看周禾吃。

她大約是累了,所以才這樣安靜。周禾喜歡看看陳朗安安靜靜的樣子,象個疲倦了的
小野獸,在草原上跑累了,一無所獲,趴在夕陽下,安安靜靜。

“林軒的房子找得怎麽樣了?她不是一直在找房子嗎?”

“不知道啊,我們好久沒有打電話了……你怎麽不吃了?多吃點。”周禾給陳朗的碗
裏夾了一塊牛肉。

“我飽了。”

陳朗把腳擱到凳子上,歪著個腦袋,看著周禾。

“我最近老想起我爸。不知道為什麽。”

“噢。”

“你看過‘喜宴’嗎?”

“沒看過。”

“喜宴裏的那個老爸就特象我爸。”

“噢……你再吃點吧,你吃得那麽少。”

“我吃飽了,你多吃點。”

陳朗無所事事,開始剪指甲。靜靜的屋子裏,就聽見周禾西裏嘩啦吃東西的聲音,和
陳朗啪、啪剪指甲的聲音。

吃完了飯。周禾去洗碗,而陳朗回到臥室裏休息。

周禾高高興興地洗碗,好像把這些碗盤子洗幹淨了,未來就會清清爽爽地從中浮現出
來。

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
Or a dream of lies
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
When we die
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
Your face or your name
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
Is all that remains
And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周禾腦子裏一片空白,但是是令人愉快的一片空白。多麽快樂的一個下午啊。那個午
覺睡得多結實。晚飯做得多好吃。陳朗今天多乖。以後、以後的以後,一直要這樣過下去
啦。洗碗的周禾,哼歌的周禾,有陳朗在另一間屋子裏睡覺的周禾,覺得自己就像一支部
隊,精神抖擻,士氣高漲,可以向著未來攻打過去啦。


24. 但是在陳朗眼裏――

陳朗呆呆地坐在電視前,煩躁不安。已經5點半了,周禾還沒有起床。他們是上午11
點起的床,起床之後洗澡、收拾、做了一點飯吃,吃完飯已經兩點了。然後他們決定一塊
兒看會兒書。陳朗跟他說好了,一起看書看到5、6點,然後去中央公園走走,因為他們住
得離公園不遠。然後在外麵吃飯,然後一起去Downtown看電影。

但是看了不到一個小時,周禾就困了。於是他到臥室裏去休息。

4點鍾的時候,陳朗想去叫他。但是她想,他最近加班多,也許累了,讓他多睡一下

5點鍾的時候,陳朗又想去叫他,但是她忍住了。讓他再睡一下吧。

然後陳朗去看電視。沒有一個好看的電視。廣告、廣告、廣告。還有看上去象廣告的
電視劇。於是陳朗坐在那裏發楞。

跟他呆在一起多悶啊。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就這樣悶在家裏,就這樣睡過去。

難道他真的沒有覺得這有什麽不對勁?對任何事物沒有一點好奇心,音樂、電影、書
、文學、自然、新聞、新的科技產品、街邊新開的商場、老同學剛生的孩子,統統的,毫
無興趣。從來沒有看見他走在路上,為大街上那些千奇百怪的狗放慢過一次腳步;雖然他
是學金融的,卻從來沒有買過股票;從來沒有在網上Download過一次音樂;從來沒有在美
國買過一次雜誌;租過一個錄像;發起過一次郊遊出行;主動講過一個笑話;如果不是陳
朗,他家的牆壁上不會有任何裝飾。不知道他家樓下就是一個意大利餐館;如果你跟他說
“其實並不是所有的老外都是金發碧眼”,他還要琢磨一下,才說:“好像是這麽回事。


他的生活,那麽貧瘠,簡直可以說時骨瘦如柴。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一個星期六的下午!剛才我們還說好了要去中央公園!但是現在
都已經快到六點!還去什麽去!

陳朗突然覺得心裏堵得慌。她關掉電視,從沙發上起來,塞了一張Tom Waits的CD聽
――是她自己燒的Dirt in the Ground。

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
Or a dream of lies
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
When we die
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
Your face or your name
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
Is all that remains
And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Tom Waits的聲音從CD機裏輕輕伸出手臂,摟住這個委屈的姑娘。

看你睡到什麽時候。陳朗煩躁地想。

等她煩躁到一個極限的時候,她的想法就開始拐彎。她又開始想周禾無限的好。他
是生活在一個真空裏――生活在真空裏又怎麽了,反正外麵的熱鬧大多隻是泡沫而已。他
對人多麽慷慨――來到美國的中國人,大多變得摳摳縮縮、小裏小氣,而周禾是極少見的
幾個保留了“哥們”這個概念的人;他心胸寬廣,有情有義,仁、義、禮、智、信……簡
直可以說集中體現了“三個代表”的精神。其實他也很聰明啊。陳朗甚至肯定了這一點。
他可能是一個屋子裏最笨嘴拙舌的人;但是如果有人出一道智力題,他肯定第一個解出。
他的問題是,他對這個世界缺乏欲望,所以也不去研究――結果他的淡漠表現為笨拙。他
笨拙,因為他缺乏表現欲。

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再這樣了!永遠是先想到他有多麽多麽不好,然後又想到他有
多麽多麽好,永遠是這樣原地打轉!陳朗覺得這些天來,她心裏好像有兩個人在勢均力敵
地拔河――他們都臉漲的通紅,都腰酸背痛,都青筋暴露,都瀕臨自己的極限,但就是這
樣――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還是難分難解。她累了。她筋疲力盡。

她想消失。她想從周禾的生活中消失。沒有一個電話,一個紙條。她想象水汽一樣消
失。因為她不想解釋,她無法解釋,任何一種解釋都通向一場難解難分的拔河。

她想現在就走到他身邊,看著睡著的他,輕輕說:“周禾,我累了,我走了。”

然後,消失。

她累了。真的很累。這辯論已經變得機械,雙方所有的論點都早已聲情並茂地列舉完
畢,現在比的就是重複的次數和音量而已。好像一個舊磁帶。PLAY。
REW。REPLAY.。F.FW。再來一遍,PLAY。 REW。REPLAY.。F.FW。再來一遍,PLAY。 REW
。REPLAY.。F.FW。

是該STOP 和EJECT的時候了。

陳朗站起來,走到臥室,看著熟睡的周禾。金燦燦的夕陽照在他床頭,被風吹起來的
白色窗簾輕輕地飄 。

Now the killer was smiling
With nerves made of stone
He climbed the stairs
And the gallows groaned
And the people’s hearts were pounding
They were throbbing, they were red
As he swung out over the crowd
I heard the hangman said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他睡得多麽安寧。

陳朗突然心如刀割。

於是,她想,算了吧,算了吧,算了吧。我投降。我投降。我真的投降。我真的太
愛這個男人了。真的太愛他了。我不愛他,但又真的愛他。那麽愛他。我沒有辦法。沒有
辦法。我投降。我投降。我真的投降。

她淚如雨下。一個人怎麽能愛另一個人,愛到這個程度呢?那是另外一個人、另外
一顆心、另外一個“我”、另外一顆遙遠的、遙遠的星球啊。

她轉身到衛生間,抹掉眼淚,把周禾扔在地上的髒衣服收起來,扔到洗衣袋裏。

過一天算一天吧。她想。

她拎著洗衣袋,到樓下的洗衣房去。等她回到家裏的時候,看見周禾正愣愣地站在客
廳中間。他說他以為她失蹤了,她說他傻孩子。

說“傻孩子”的時候,眼淚刷地又泛上她的眼眶,她忍了忍,眼淚終於沒有掉下去。

The quill from a buzzard
The blood writes the word
I want to know am I the sky
Or a bird
Because hell is boiling over
And heaven is full
We’re chained to the world
And we are all gotta pull
And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他們一塊兒做飯的時候,有一個片刻,陳朗看見他看著她。她知道他在笑,雖然逆著
光,她看不見,但是她知道他是在笑。那種很燦爛的、象得了一個大獎狀的笑。他肯定要
說我們倆象小兩口了。她想。

果然,他說了。

她轉過頭,笑笑。

但是,到吃飯的時候,那個被心痛麻痹的猛獸又醒了。又在她心裏發脾氣了,又撿起
拔河繩的另一端了。那個舊磁帶自動的Replay又開始了。

他一言不發。他為什麽就一言不發呢?他真的就沒有意識到,我們坐在這裏吃飯,已
經十分鍾沒有說話了嗎?他真的沒有意識到,這麽大一個屋子,兩個年輕的、健康、有朝
氣的人,坐在一起吃飯,隻聽到瓢盆劈裏啪啦碰撞的聲音,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The sky cracked open
And the thunder groaned
Along a river of flesh
Can these dry bones live?
Ask a king or a beggar
And the answer they’ll give
Is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張克在DC的Intern作得怎麽樣了?”陳朗努力找到一個話題。

“挺好的。”

挺好的。她心裏苦笑一聲。他永遠是用最簡潔的方式來回答她的問題。那甚至不是一
個回答,隻是一個躲閃而已。他腦子裏得有多大一張電網,把所有的問題、整個的世界彈
回去。

她靜靜地看周禾吃,想,再努力努力吧。

“林軒的房子找得怎麽樣了?她不是一直在找房子嗎?”

“不知道啊,我們好久沒有打電話了……你怎麽不吃了?多吃點。”

又是一個躲閃。熟悉的絕望又湧上陳朗的心頭,從心頭往上湧,湧到嗓子眼,象一隻
手,扼住了她的喉嚨。

“我最近老想起我爸。不知道為什麽。”

“噢。”

“你看過‘喜宴’嗎?”

我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陳朗簡直對自己感到憤怒――我明明知道他沒看過、不關
心、無所謂、不好奇、實在沒興趣。

“沒看過。”

陳朗笑了一下。又一根火柴滅了。一根一根的火柴都滅了。她在這邊努力地劃著火柴
,他那邊根本沒有一根蠟燭來接應。於是,一點一點的火苗飄下來,變成灰燼。

“喜宴裏的那個老爸就特象我爸。”

“噢……你再吃點吧,你吃得那麽少。”

吃吃吃。吃吃吃。為什麽永遠就隻有吃吃吃。難道我全身上下就隻有一個胃而已?難
道你就不能把你那個夾土豆燒牛肉的筷子慢下來一點,然後從那慢下來的速度中擠出一點
時間,用這一點時間,看我一眼,看看我這被絕望揉成一團的臉?

拔河又開始了。下午在陳朗心裏進行的那些辯論,重新又開始了一遍。青筋暴露。
臉紅脖子粗。

生活多麽他媽的象強奸。陳朗想。不,輪奸。

她疲憊地回到臥室。周禾去洗碗。她聽見Tom Waits在憂傷地唱:

What does it matter, a dream of love
Or a dream of lies
We’re all gonna be the same place
When we die
Your spirit don’t leave knowing
Your face or your name
And the wind through your bones
Is all that remains
And we’re all gonna be
We’re all gonna be
Just dirt in the ground

“我們分手吧。”周禾,透過水龍頭的聲音,隱隱聽見這句話。

他轉過身,看見陳朗站在廚房門口。在逆光的背影下,隻有一個輪廓,看上去輕飄飄
的,象一個影子。

“什麽?”微笑還停留在他臉上,手也沒有停下洗盤子。

“我們分手吧。”於是,陳朗又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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