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海灣:永遠少年的小表哥

我的小表哥秀龍, 是個聰明癡情的少年, 在十七八歲的時候, 為了愛情, 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離開人間已經二十多年了. 今天寫出小表哥的故事, 以表達我多年來對他的懷念.

秀龍比我大一歲, 是小姑和姑夫最鍾愛的兒子, 我們在一個村莊長大. 他自小聰明伶俐,小學時算術老師在黑板上剛出完題, 他就做完了. 後來高考製度恢複了, 姑夫對秀龍考上大學充滿希望. 考上大學是鄉下孩子離開農村的唯一出路, 有點貪玩的秀龍好好學習了,成績更好了,他是姑夫和小姑的太陽和驕傲.

我和小芳從小學一年級起便是好夥伴了. 她是家裏唯一的女孩, 媽媽總把她的頭發梳理得光亮好看, 衣服也合身整潔. 以前我不明白為什麽小學時聰明又安靜的她, 經常被班上的調皮男生欺負. 多年後才知道, 那是小男生想引起漂亮女生注意的方式. 在上了初中後, 我們為有可能上大學高興, 互相鼓勵, 開始製定學習計劃, 一起找課外參考書讀, 希望都能考上好高中, 有機會考上大學. 我們對城市的生活充滿向往, 至少可以不在炎熱的夏日陽光下做地裏活. 所有"坐在涼房下麵"(不在太陽下的)的工作都令我們羨慕, 比如小鎮商店的營業員. 但那隻有村裏幹部的子女可能去做. 我們的出路就是考上大學.

我們初中班主任是位和善認真的好老師, 班級不僅學習風氣好, 同學之間也很友好. 我們十來個愛學習的同學, 不僅 傳看找來的參考書和舊課本,討論難題, 也一起玩耍, 傳看找到的手抄本的破案小說和書皮發黃的愛情小說.

那時我們 班上被起哄說成"好"的有好幾對吧. 秀龍和小芳是一對, 現在已記不得他們的外號了; 有一對被叫為林黛玉和賈寶玉; 還有一對是<<三家巷>>的阿炳和XXX; ... 我和同桌的男生被說成<<紅岩>>中的孫明霞和YYY, 所用的小說中人物的名字已經想不起那些名字了.

初中的我開始用心學習了,已經有點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味道了. 考試的排名一點點提前, 我和家人都非常高興. 雖說心裏有點喜歡班上一個我鄰家的男孩, 但我更想考上重點高中, 想去上大學. 我知道我們的村子很偏僻, 我班的第一名也許還不如人家好學校的差等生. 玩耍時 我與大家打鬧著開玩笑, 但過後我心裏一點都不想. 班上別的幾對同學心裏如何, 我不知道. 在我看來, 一切都應在考上大學後考慮. 沒有什麽比學習更重要了. 何況我們的年齡也真是太小了,就是說著好玩吧.

中考成績下來了, 我考上了重點高中, 秀龍, 小芳和幾位同學也考上了一所不錯的高中. 我和好夥伴小芳, 不再能一起上學了.

上高中後 我和小芳見麵的時間很少. 我的高中離家很遠, 來回的汽車票錢是我在食堂吃兩個月飯的菜票錢. 所以我一學期最多隻在中間回家一次,是五一和十一吧. 我是周六晚上到家, 第二天一早出門, 先去兩個姐姐家, 再去小芳家. 晚上便要離開家裏, 以便第二天不誤汽車. 到了假期, 有時在學校參加補習班, 回家了有時也要幫家裏做些地裏活和家務活. 所以假期裏, 我和小芳在一起的時間也不多.

不在一起讀書了, 我們見麵了總是很高興, 詢問彼此在學校的學習, 問有沒有結識新的好朋友. 我會問她我們村的其他同學的情況, 包括表哥秀龍. 也會說些女孩子的悄悄話. 我知道有不少男生給小芳寫信, 小芳知道我喜歡我高中的一個男生. 我們知道應該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考上大學才是第一重要的.

但是 到了高一底時, 小芳在全年級的考試排名下降了不少. 我問原因, 小芳說她的書包裏經常有男生寫的信, 她心裏亂亂的. 那些寫信的人, 有的她根本不認識. 而且,寫信最多的是我的小表哥, 秀龍.

我從心裏不喜歡秀龍這麽沒出息. 有點看不起他了. 這個樣子, 他如何能考上大學? 文弱的他根本不是做農活的料, 家鄉的艱苦是他不能承受, 他是個秀氣的書生樣子, 如果他在農村生活, 他並不是鄉下人們看好的好女婿人選, 如果能考上大學, 到還可以另當別論吧.

我勸小芳別答理任何人,要為前途著想. 當她問我對秀龍的看法時, 我沒有替秀龍說一句好話. 我說我看不起所有在高中談戀愛的人, 害人害己. 雖然我苦口婆心地說了不少, 但是小芳後到底是如何回應秀龍的, 我不知道. 小芳知道我的態度, 可能她回應了,怕我說她, 也不會告訴我真情吧. 再後來,小芳告訴我, 秀龍的信是越來越長, 她好煩. 我隻能勸小芳學習第一. 在村子裏的生活太辛苦.

除了這樣的老生常談,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 我很失望, 也很為小芳和秀龍擔心, 家裏如知道了會氣死的.

我為望子成龍的姑夫難過. 我聽父親說, 姑夫在農活閑的時候給人做些很苦的手藝活, 在為秀龍攢錢. 農村人沒有工資, 家裏沒有進來的錢, 有的人家買油鹽醬醋的錢都不充足. 孩子上大學時第一次出門費用是一個大數目. 要買車票到校後要買點日用品. 總要帶一點錢,

高二很快結束了, 高考了, 考試分數出來了, 秀龍和小芳都落榜了, 但是他倆的分數足夠上補習班. 姑夫讓秀龍交了錢, 早早就去原來的學校上補習班了. 小芳沒有去原來的學校補習, 她去了另外一所高中補習. 我很高興他們沒在一所學校補習.

大學第一學期既快又慢, 終於放假了, 我回到了家鄉. 聽家人說, 小芳已經不上補習班了, 鄰村的好幾個好家道的人家都向她家提親呢. 我不敢相信,當天就去了她家. 相見的快樂很快沒有了, 我家人說的都是事實.

我好失望, 很難過. 看著 如花似玉的小芳, 我質問她, 你就願意在這裏生活一輩子,每天在那日頭下做地裏活, 每天 麵朝黃土背朝天? 一年考不上, 複習兩年,三年,一定能考上. 你那麽聰明, 為什麽這樣放棄? 她望著我說: 你不了解, 我自己知道. 我知道我明年考不上,後年也考不上. 永遠也考不上了. 你不要說了.

原來, 小芳在新學校沒幾周, 就不斷地收到秀龍郵寄的學習資料和信. 午飯回來後書包裏又開始有不認識的男生寫的信. 她上課已沒法集中注意力了, 做題時頭腦已不轉了, 感覺學不動了. 她想好了: 不再浪費錢和時間了去學校了. 父母也同意了. 有人提親, 家裏人正在考慮.

我無言以對, 隻覺得太惋惜, 太殘酷, 小芳以後會和家裏那些嫂嫂們一樣, 過那樣的日子. 我和小芳以後的生活會差別越來越大, 共同的語言會越來越少. 可能有一天, 我們會象魯迅和潤土那樣,見麵了不知說什麽, 熟悉地陌生著, 陌生地熟悉著.

我在為小芳停學的傷感中迎來了新年. 在正月初七晚上我們村放映電影. 秀龍在晚飯後來到了我家. 他說: 年前回到家, 才聽說小芳不上補習班了, 問我有沒有勸小芳. 我說: 勸過了,她的心靜不下了, 學不進去了, 她注意已定, 不會再上學, 事情就是這樣的. 秀龍又說, 聽說不少人向小芳家提親, 他覺得生活沒有意義, 他不想活了.

聽秀龍的不想活得話, 我好象沒有很害怕, 覺得他真是太荒謬了.我想他的不想活的話, 也就是說說而已,並沒有太在意. 因為他自小便是好脾氣, 多數時候都是笑嘻嘻的,不是那種氣盛的少年. 這會兒雖然無精打采的樣子, 我也沒特別把他的話當作一回事,隻當那是戀愛中少男失意時表現吧.

我忍著氣勸慰他, 要好好學習, 爭取能在半年後考上了大學. 如果那時還喜歡小芳, 讓家人去提親, 應該還是有希望的. 村子裏訂婚的年輕人不中意對方了, 退婚的事時有發生. 我說著話, 但不知他聽進去多少.

秀龍說這半年很少見到小芳, 問我能否約小芳來我家, 他想和她說幾句話. 我本來就想找她一起看電影, 我就去叫來了小芳. 我以拿糖果為名, 讓他倆聊了一會兒. 等我進來時, 秀龍正在問鄰村一個提親的英俊小夥子的名字. 一個認真地問, 一個避重就輕地答. 沒一會,村裏的大廣播通知: 電影快開演了. 秀龍先走了. 我們倆待了會也就去看電影了.

正月初九我去了鄰縣的大姑家拜年. 住了兩天後在十一號回來. 我驚呆了: 秀龍走了, 僅僅十七歲的他, 真得走了. 留下痛不欲生的父母.

我心裏很難過,不能相信. 卻欲哭無淚, 我想讓家人帶我去他的墳墓看看他, 被家人攔了. 沒人帶我去, 我不知具體的地點, 心裏也很害怕, 不敢一人去找他的墳墓, 也就沒有去. 後來我也一直沒去過. 在清明時節遠方的我有時會祭奠父母親, 我會也祭奠可伶的小表哥.

在小表哥剛走了的日子裏, 我非常後悔和害怕. 我怕小表哥埋怨我: 我一向反對小芳談戀愛的; 我和小芳那麽好, 卻從來沒有為他說過一句好話. 我有時想, 如果我說些他的好話, 他們也許就相好了, 那麽他就可能不會走了這條絕路.

我怕小表哥年輕的魂魄會來我到我的夢中, 怕他來嚇我, 怕他來責怪我. 我若願意, 可能會影響小芳的態度.

他來過我的夢裏, 來過小芳的夢裏, 卻從來沒有嚇 過我們. 我夢中的他, 總是最熟悉的他初中時樣子: 整齊的小平頭, 清亮的眼睛, 一臉的靈氣, 微笑著, 穿著件藍色的新綢棉襖,在初中教室中間第二排的座位上坐著.... 小芳也常夢到和想到他, 夢中的他也是十七八歲時的樣子.

我一直不知道, 為什麽我夢到的他, 總穿著一件藍色的新綢棉襖. 也許這是他走的時候穿的衣服, 是他身上唯一的新做的衣服. 姑夫是個聲望好, 有手藝的精明能幹的硬漢子, 小表哥這樣撇下父母走了, 太傷姑夫的心. 聽說姑夫那天不許做新衣服,不讓買新東西. 可伶的小表哥被快快草草地送走了.

多年來, 每當我到小表哥時, 我總相信和希望人生有來生轉世. 多年來, 我常會想小表哥應該很快就托生. 我會算他走了幾年了, 算他在新的人生裏幾歲了, 想他應該是一個美少年了, 想又該上高中和大學了. 總希望他的來生裏能生在一個富裕點的人家, 長得健壯點, 在合適的時候, 會遇見一位心愛的姑娘, 能體會美好的愛情, 能有幸福的生活.

我大哥當時痛惜地說, 如果小表哥把心思告訴姑夫, 以姑夫的威望去提親, 小芳家應該會答應的,也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我一直佩服我的大哥,兩人在心裏也特別親近. 在高中和剛上大學時, 不適應新環境的我把許多心思都與大哥寫信交流. 但這個問題上, 我心裏不同意他的觀點, 但也沒和大哥探討.

多年來我有時會想, 到底能避免小表哥的悲劇嗎? 我或者他把心思告訴了家人, 姑夫會去提親嗎? 我想姑夫一定不喜歡兒子在高考補習的關鍵時候喜歡女生, 哪怕是天仙下凡. 所以,小表哥若向父親求救, 姑夫會氣得大罵不懂事兒子, 會勸好好學習, 而不會馬上求親.

我一直認為, 小表哥若能理智些, 好好學習, 考上了大學, 那麽他和小芳便會有希望了. 可在寫的時候, 我仔細分析了我的想法, 好象我的想法也不對. 我似乎理解了他為什麽那麽絕望.

如果小表哥考上大學了, 他自己仍然喜歡小芳, 他家裏人也同意提親, 小芳和她家卻未必同意. 小芳的大哥在家鄉有個很好的未婚妻, 本來要結婚了, 後來有了機會, 推薦上了大學. 小芳的大哥在兩年後才改變主意, 他提出了退婚, 把那位很的姑娘耽誤了, 因為適齡的好小夥子都娶妻了. 小芳的父母為此非常自責, 她的父親大病了一場. 所以小芳不補習了, 選擇了在農村, 那麽她和家人就不會選擇考上大學的小表哥, 怕小表哥以後變心, 耽誤了小芳. 那時候, 鄰村也有"一年土, 二年洋, 三年不人爹和娘"的鄉下大學生. 不要鄉下的未婚妻, 很容易理解. 所以, 小表哥上了大學, 也是和小芳無緣了.

如果小表哥複習一兩年, 考不上大學, 他自己仍然喜歡小芳, 他家裏人也同意提親, 小芳還沒有結婚, 小芳和她家也不會同意小表哥做女婿. 小表哥長得是文弱書生相, 不是濃眉大眼,健壯開朗的北方小夥樣, 所以在家務農的話, 他並不會被看好成一個能吃苦耐勞的莊稼活的能手吧 . 所以, 他上不了大學, 也是和小芳無緣了.

現在, 我好象才明白了, 聰明的小表哥可能想到了比這還多的絕望的理由. 癡情的小表哥不懂得天涯無處不芳草. 他那少年的柔弱的心, 承受不了那太濃的無法傾訴的思念, 承受不下不被任何人理解的苦戀, 所以他年輕的心絕望了, 他的脆弱的理智崩潰. 因為愛情無望, 因為不被理解, 所以他 忍心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離開了人世, 撇下了父母家人. 他還沒有享受金榜題名, 沒有體會真正的愛和被愛的幸福, 就走了. 他來過了,這麽快就走了. 像小樹, 還沒有長大, 便夭折了.

小表哥,親人們一直憐惜你, 懷念你, 為你遺憾. 謝謝你不埋怨我, 謝謝你從沒有嚇過我. 在我想你的時候, 便笑笑地來到我的夢裏. 我衷心地祝福你在你的新生活裏,是個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