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園 (非公開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從此為你亂彈琴.癡人說夢逢知傻,有空為你胡亂碼.
個人資料
正文

醉琴:孤獨得象一顆星球(5-6)

(2007-04-25 06:20:27) 下一個
5.“如果你不那麽悶就好了”

當然,事實是,陳朗和周禾的分手隻延續了一個星期。他們是分手了N次,但又N加一
次地和好。簡直是分上了癮。好像分手對於他們,是對愛情的一種“休克療法”。

陳朗和周禾坐在STARBUCKS。是一個靠窗的座位。

陳朗戴著她新買的墨鏡,梳著一個高高的馬尾辮,突然撅了一下嘴。

“怎麽了?”

“沒怎麽。”

“那你幹嘛噘嘴?”

“撅著玩唄。”

和周禾在一起,陳朗是很累的。很累的原因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背負著一
個問題:“我們什麽時候分手?”

“我們什麽時候分手?”陳朗喝了一口水。“我們什麽時候分手?”陳朗打開電腦。
“我們什麽時候分手?”陳朗微笑了一下。“我們什麽時候分手?”陳朗起身去上廁所。
“我們什麽時候分手?”陳朗在廁所裏洗手。“我們什麽時候分手?”陳朗回到座位。

所以說和周禾在一起,陳朗是很累的。她把這個問題扛來扛去,扛得氣喘籲籲。每跟
他多呆一分鍾,就象是多爬一級樓梯。這個問題就顯得更沉重了。

其實陳朗是喜歡周禾的。她喜歡他寬寬的肩膀,長長的腿,和他有點悲傷的眼睛。她
喜歡他笑起來的樣子,嘴巴咧得大大的,象幼兒園的孩子得了一張大獎狀。

她也喜歡他的笨嘴拙舌,常常被陳朗噎得一句話說不上來。一句話都說不上來,他就
會氣得笑起來,然後又像是幼兒園的孩子得了一張大獎狀。

正如陳朗對於周禾是一個謎,周禾對於陳朗也是一個謎。他中學的時候,數理化永遠
是全年級第一,語文政治什麽的則永遠幾乎是倒數第一。陳朗對這種奇異的結合,很佩服
。一個毫不謙虛地把數學考第一、又毫不客氣地把中學政治考出倒數第一的人,應當也是
特殊材料製成的吧。她想。

周禾特別寵陳朗,但是是那種一點也不動腦筋的好。比如他會給陳朗買米,買西瓜,
買螃蟹吃;陳朗沒事撅撅著嘴的時候,他會不厭其煩地問她怎麽了;沒話說的時候,他會
看著陳朗,沒完沒了地笑;看到陳朗捧著他買的大西瓜,聚精會神地啃時,他的心裏會湧
起一股柔情。

除此之外他就不知道該幹什麽了;或者知道,也懶得迎合。他知道她喜歡看“獨立電
影”――但“獨立電影”是個什麽,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知道她喜歡音樂,她好像
特別喜歡一個叫Tom Waits的歌手――她會說,“你聽,多好聽啊”――而周禾會老老實
實地去聽,聽半天也不知道好在哪,於是就象當年上語文課一樣,毫不客氣地睡了過去。
然後她會叫醒他,說:你看,咱倆就是沒有共同語言。周禾的臉就會暗下來,象是被摘了
一張大獎狀。

周禾覺得這沒什麽。他是不懂那些東西,也不想懂。但是他喜歡一個女孩喜歡那些他
不喜歡的東西――總得有人喜歡那些他不喜歡的東西吧,否則世界隻剩下了Java和C++,也
沒什麽勁吧。生物多樣性嘛。他對自己不懂的東西,沒有崇拜,但也沒有妒恨。他很豪爽
大方,總是出現在餐館裏忠實地為各種朋友付帳,但骨子裏很安靜、甚至有點孤僻。他是
一個金融分析師,每天打交道的,都是冷冰冰的數字。而陳朗是一個精靈,永遠在那些稀
奇古怪的東西裏神出鬼沒。

據說她的詞匯量比他大三倍――據她說。

“我不是指英文!”她補充道,“想想看,你多久沒有用過杯水車薪這個成語了!”

“我的詞匯量,對於我的思想,簡直是杯水車薪?”他試探性地答。

陳朗很喜歡她的新墨鏡,就是坐在咖啡館裏,也不把它摘下來。看他時,她就透過墨
鏡的上方向他看去。

坐在咖啡館裏戴墨鏡的陳朗。周禾看著她,心裏一股柔情湧上來。

“你吃不吃什麽?”

“不吃。你老問我想吃什麽幹嘛?”

“把你吃胖了,你就嫁不出去了。”

“我嫁不出去對你有什麽好處?”

“嫁不出去就嫁給我呀。”

這樣的對話陳朗和周禾已經進行了無數遍了,單純、愚蠢,結尾的一句總是“嫁不出
去嫁給我呀”。陳朗每次聽到這句話都很歡喜――滿足了她那點簡單的虛榮心。

陳朗簡直是可以愛上他的,如果他不那麽沉默寡言。如果他不是老對陳朗激動的事物
無動於衷。如果他吃東西的時候不那麽狼吞虎咽。如果他也能理解Seigfeld中的George是
一個天才喜劇演員。如果下次唱卡拉OK時他再也不唱那首其傻無比的“把根留住”。如果
他不是沒完沒了地犯困打盹。如果他哪怕發起一次去一個什麽地方幹一點什麽。如果他會
無緣無故地給陳朗寫一封信。如果他會突然想重新布置一遍家具僅僅為了使生活有一點新
意。如果他也會隨手拿一份The Onion並且認識到這個無厘頭小報擁有是全世界最好的作
家。總而言之――

“如果你不那麽悶就好了。”陳朗抬起墨鏡後麵的眼睛,突然委屈地對周禾說。

周禾正犯困呢。他捧著一本金融書在看――但是他看一會兒就犯困。

“噢。我很悶嗎?”

“你要不悶的話,悶這個詞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那怎樣才不悶呢?”

“一天到晚呆在家裏做飯、睡覺、看中文電視劇就不悶了。”

陳朗突然不想說話了,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又把袖子撈起來了。

他又一言不發了。

他又開始犯困了。

他又狼吞虎咽地吃東西了。

他從來沒有用紙給我寫過一封信。

他到美國以後從來沒有買過一張CD。

他從來沒有建議過一次戶外出遊,哪怕是看一個電影。

他到美國六年甚至都不知道Jay Leno是誰。

他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毫無好奇心。

…… ……

陳朗越想越氣。不一會兒功夫,明明是什麽也沒有發生,陳朗卻已經氣得鼻青臉腫。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就算是不愛一個人,也沒有必要這麽大動幹戈地不愛一個人。她
覺得自己象一個蹩腳的醫生,因為沒有辦法治好病人的疾病,於是急匆匆地要宣布他已經
死亡。死亡多麽好,死亡之後就是寂靜。而任何一種關係都是一種疾病。比如陳朗和父母
的關係,就象是胃漲氣。陳朗和K的關係,就象是關節炎。陳朗和如意小蕾她們的關係,
就象是感冒。陳朗和周禾的關係,就象是。。。對,拉肚子。

“我們倆在一起,簡直是大馬褂配牛仔褲”。戴墨鏡的陳朗看著窗外,幾乎是絕望地
說。

“那也挺好看的呀,沒準還會成為21世紀的最新潮流呢。”周禾興高采烈地答。

6.世界在他這裏,撲了一個空。

周禾今天一大早就出了門,他興衝衝的,因為有一個重要使命――就是給陳朗買一
打螃蟹。

昨天陳朗說她很久沒有吃螃蟹了。

陳朗喜歡吃螃蟹。吃螃蟹的陳朗很乖,很認真,要把螃蟹的大腿小腿裏的每一絲肉都
掏出來,吃得幹幹淨淨。吃完之後說:“這個螃蟹真是死得其所啊!”

中國城永遠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周禾擠在人流中,走走停停。他走路喜歡低著頭,
不看人,也不看路,若有所思。

除了螃蟹,還買點什麽給她呢?她喜歡吃榨菜,還有豆苗,還有櫻桃,還有……豬耳
朵。想到這裏,他笑了一下。

周禾是一個很靜的人。靜得不但不愛說話,甚至不愛“想問題”。路上要飯的衝他
要錢,他會給錢,但不會由此想到貧窮和社會正義的重大關係;碰到一個美國人侮辱中國
人,他會走過去和他單挑,但不會由此產生悲憤的愛國主義。他對人好,但沒有興趣感動
自己或者別人。他剛正,但並不憤世嫉俗。他想發財,但也不至於兩眼放光。也許有一點
憂鬱,但是對此完全不自知。他說話時僅有的形容詞就是“好”,“不好”――當他想表
達更豐富的想法時,就使用“挺好的”,“不太好吧”。他每次在餐館吃飯都點一樣的菜
,直到餐館的小姐笑話他為止――然後他就堅持不懈地點另一個同樣的菜。對周圍的世界
,有種嬰兒般的蒙昧。

他今天心情很愉快,因為他有一個使命:就是給陳朗買螃蟹。等他完成這個使命之後
,他又可以看到陳朗陶醉地吃螃蟹,然後搖頭晃腦地說:這個螃蟹真是死得其所啊。

陳朗喜歡的東西很多,但是真正看得見、摸得著的不多。看得見、摸得著而周禾又有
辦法滿足的就更少了。做愛算一件。買東西給她吃算一件。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他們做愛很熱火朝天。常常是一進屋就做愛,把屋子幹得一片狼藉,完了之後才問“
你今天過得怎麽樣啊”。

但是他給她買的大狗熊玩具,她不喜歡,扔在桌子底下。

“這麽大,我哪有地方放!”她說。

“我還以為女孩都喜歡這些玩意呢。”

他給她買的大西瓜,她也不喜歡了。嘴巴撅得老高。

“為什麽你永遠買一種水果?!”

“你不是說你最喜歡的水果是西瓜嗎?”

總而言之,陳朗這個人,周禾是不明白的。但是他還是很眷戀她,象是中了邪。他尤
其喜歡看陳朗半夢半醒的樣子。眼睛眨巴眨巴著,張不開,又合不上,很艱難地掙紮著。

“象童話裏一樣”。這是周禾能找到的最好的比喻句。

“象童話裏的什麽一樣啊?”陳朗想引誘他說點“美麗的公主”之類的甜言蜜語。

“不知道。”

“不知道”是周禾的口頭禪。任何一個需要深想的問題,周禾就回答不知道。好像他
腦子裏裝著一個防毒軟件,而一切思考都是一種病毒。

他不像陳朗,陳朗的大腦是一個戰場,每一天都是戰火紛飛、硝煙彌漫的。而周禾
的大腦,是一個荒原,沒有動物,沒有植物,甚至連時間都望而卻步。時間是萬能的,它
可以攻打城堡,但它無法攻打荒原。世界在他這裏,撲了一個空。

終於走到了一家海鮮店,一桶一桶螃蟹擺在門口。周禾毫不猶豫地挑了一種最貴的螃
蟹,買了一打。店老板在給他稱時,他向周圍看去。

一個要飯的老太太在一邊使勁搖著一個搪瓷罐。周禾刻意在手裏留出一塊錢。

天氣有點悶,陰陰慘慘的,人們摩肩接踵地往前走,堆積成天空底下,構成一團團噪
音。

一個奇怪的問題是,陳朗是怎麽突破那個防毒軟件,感染了他的大腦――這種病毒的
臨床表現就是,讓周禾莫名其妙地高興,或者悲傷,讓他混混沌沌的大腦突然繃緊了一根
弦。

但是周禾甚至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對於他,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她漂亮,她嬌媚
,她善良,她精靈,而且她“可以穿著高跟鞋跑馬拉鬆”。

他交了錢。懵懵懂懂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著走著,突然意識到自己
迷了路。

這是哪啊?一個三岔路口,有一個奇怪的雕塑在一邊,一堆中國老太太不緊不慢地往
前走,路邊的店東倒西歪的。

我不是要去Mott街買蔬菜的嗎?怎麽走到了這裏?

周禾完全不認識這條路,站在那裏不知所措。他問了一個路邊的人,但是那個人隻是
看了他一眼,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又接著往前走去。

更糟的是,完全沒來由的、沒道理的和“不太好的”,突然下起了雨來。

雨嘩嘩地倒下來,周禾站在紅綠燈前,覺得有點冷。

也許因為下雨,人一下子少了很多。密密麻麻的雨罩著密密麻麻的小店鋪。中國城突
然變得很安寧。

周禾想衝到路邊去躲雨,又想穿越馬路。他抬起眼睛,仔仔細細打量周圍的世界。

他突然覺得一切變得很遙遠。連自己都很遙遠。一個三十歲的男人,站在一個陌生的
三岔路口,手裏拎著一堆螃蟹,身邊是一個奇怪的雕塑。這個男人是一個金融分析師,他
從來沒有為任何電影電視哭過。他愛上了一個叫陳朗的女人。有十二隻螃蟹在他手裏。他
的腳下是紐約,一個孤島。這個孤島的下麵是地球,一顆孤獨的星球。大雨從天上奔湧下
來,模糊了視線,一切變得不清楚。
[ 打印 ]
[ 編輯 ]
[ 刪除 ]
閱讀 ()評論 (3)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