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園 (非公開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從此為你亂彈琴.癡人說夢逢知傻,有空為你胡亂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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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unkpiano:煙花(17-18)

(2007-04-10 04:31:58) 下一個
17
  
  周末吳香組織大家去吃飯唱卡拉OK。
  
  吳香叫了小娜和蔣剛,蔣剛叫了李察德和張啟博,李察德叫了劉小蓓,小娜又叫了耿原,反正浩浩蕩蕩一大堆人。
  
  張啟博有一種感覺,就是他到美國來以後,參加的所有飯局都是同一頓飯。
  
  熱門專業冷門專業。好老板壞老板。綠卡排隊。房價。車價。股價。稅多稅少。公司。跳槽。回國。Global pay還是local pay。保險。401K。老印老黑。誰回國了。誰跳槽了。誰從國內娶了一個老婆來。誰回國後把這邊的老婆給踹了。說來說去總是這些事。
  
  甚至蔣剛這次說的笑話,都跟上次一樣。
  
  他說他有個女同學看見公司的合同上寫著401K,以為工資是401,000$,大喜過望,覺得pay得怎麽這麽高啊,結果這事成了她終生的笑柄。
  
  於是大家還是跟上次一樣哈哈大笑。
  
  也聊趙老師,8228,無極,超女,但是關於中國的討論,僅限於那些網上炒得最熱的話題。大洋對岸的那塊大陸,終究是模糊下去了。
  
  所有的中餐館也似乎是同一個餐館。小小的,破破的,油油的,桌子與桌子把過道擠成窄窄得一小條,牆上掛著俗不可耐的吉祥物,鄰桌的老外桌上永遠放著一盤芝麻雞。
  
  去年張啟博回國時見識了中國那些新開張的餐館,那裝修,那場麵,氣吞山河。
  
  他倒也不稀罕那個。問題是,他覺得,小小的、破破的、油油的餐館應該和大口喝酒、大聲罵娘聯係在一起。如果沒有這些,那小、那破、那油,就全都沒有了意義。
  
  在這裏吃飯大家都不喝酒。就是喝,也是袖珍的啤酒瓶裏寡淡的一小點,就那樣,還分十八口喝呢。
  
  有一個片刻,他覺得很滑稽,一群來自那個半球的博士碩士,在flushing這個移民區角落裏,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啤酒,聊著綠卡、401K這樣民工落戶的事。
  
  我們的祖國象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豔。
  
  如果沒有全球化,如果沒有現代化,這同一批人,也就是老老實實呆在山東的、山西的、江蘇的……村裏當個農民了吧。
  
  蔣剛說了,象我這樣學化學的,可以在村裏賣醬油。他學生物的,可以做個養豬專業戶。李察德學工程出身,可以做個打鐵匠。象吳香那樣的,抽煙,說髒話,還有兩分姿色,年輕的時候興許可以到鎮上當個妓女。
  
  多和諧的社會啊,非要跑到美國來當民工,全都是吃飽了撐的。
  
  與在網絡上相反,生活中張啟博沉默寡言,甚至經常心不在焉。他不停地走神,然後又不停地被大家熱烈的討論給拽回來。
  
   “什麽才女?徐靜蕾那博克,也就是一個小學五年級的作文水平,也不知道怎麽就紅起來了。”陳小娜說。
  
  “年收入的4倍?我聽說還有人買房買6倍的呢,那才是貨真價實的死撐一族,那才叫悲壯呢。”蔣剛說。
  
  “做faculty比去industry難多了,象我們學生物的,一個接一個地做postdoc,累死你,永無出頭之日。”還是蔣剛說。
  
  “人民幣升值有什麽不好?中國人手裏的錢都更值錢了,不是好事嗎,打擊一下那些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的出口企業有什麽不好?幫助調整產業結構啊,對不對?”李察德說。
  
  “其實美國這些同性戀也是得寸進尺,都讓他們civil union了,都說財產保險遺產分配都跟婚姻一樣了,非要弄個結婚的名稱幹嘛。”李察德又說了。
  
  “本來perm出來以為等綠卡終於遊戲了,現在又來個排期,氣死我了。”劉小蓓說。
  
  “民主黨也就會瞎吵吵,現在伊拉克打成這樣,天天罵布什,當年大多數可不都讚成來著,事後諸葛亮還裝得牛B哄哄的,夠煩人的。”耿原說。
  
  …………
  張啟博覺得,他腦子裏有一盞蠟燭,燭光在不停地搖擺,所以眼前的飯桌一會兒浮現出來,一會兒又黯淡下去。
  
  他承認,他是個自卑的人。
  
  到美國來了之後,他學到了一個詞,叫self-conscious。他覺得這個詞真好,他就是太self-conscious了。比如他想說一句話,話到嘴邊,他立馬會想:這樣說是不是很愚蠢呢?我應該怎麽修正這句話,讓它顯得更合適更聰明更幽默呢?然後他就畫蛇添足說出一句比咽回去的那句話要蠢的多的話。
  
  窮,長得不好看,最重要的是,非常平庸。這就是他的自我意識。他覺得自己唯一不平庸的地方,就是能意識到自己的平庸。這是他與蔣剛李察德耿原不同的地方。他們都自我感覺良好。不停地罵布什笨以為自己比他聰明,笑江core以為自己沒有那麽可笑,罵李亞鵬以為自己比人家長得好看。他的自我是一個深淵,而他們的,是一個茶杯。
  
  當然他有時候也羨慕他們,怎麽可以那麽不加思索地活著呢?怎麽說出那麽多廢話做出那麽多蠢事還不嫌棄自己呢?
  
  也許是誤解,也許他們並不那樣簡單。
  
  這個想法讓他覺得安慰,把每個人都想象一個深淵讓他覺得安慰,但有時候再仔細聽聽他們說的話,他又覺得自己實在是自作多情。
  
  而網絡的好處就是可以擺脫那個深淵。網絡就是自由。對於張啟博來說,自由的最大障礙不是政府,不是貧困,不是愚昧,是自我。
  
  在網上,張啟博變成了一個ID,無數個ID,來無影去無蹤。罵布什罵江core罵李亞鵬。
  
  他不停地換ID。一個ID用的時間太長,就有了它的自我。他不要那個自我。
  
  而且網絡ID永遠不會長青春痘。他覺得自己強烈的自我意識起源於當年臉上那些青春痘。因為那些青春痘,他總是試圖逃避別人的目光,並且感到別人看他的時候看見的隻是那些青春痘。但是他又覺得也許強烈的自我意識隻是來自於他的哲學家傾向,與世界、與自己天生的距離感。又或者,每一個長滿青春痘的少年都將無可救藥地長成一個哲學家。
  
  大家後來去唱卡拉OK的時候,他看著手舞足蹈的李察德,心中又升起那種熟悉的羨慕:一個人該多麽不在乎自己才能放任自己這樣手舞足蹈啊,簡直沒有比他唱歌更難聽的人,但是他卻扯著巨大的嗓門高唱:都是你的錯!輕易愛上我!讓我不知不覺滿足被愛的虛榮!
  
  還有蔣剛,非要點唱孟庭葦的“羞答答的玫瑰靜悄悄地開”,說自己“最適合憂鬱路線”,而且還邊唱邊做各種“憂鬱”的動作,逗得幾個女孩哈哈大笑。
  
  還有耿原,上來就點非要點一首周傑倫的“rap”,緊趕慢趕也沒有追上過一句完整的歌詞,別人都笑岔氣了,他卻還舉著話筒毫不氣餒地結結巴巴往下念。
  
  他們為什麽都那麽“搞笑”呢?為什麽等我唱那首“星星點燈”的時候,氣氛立刻就冷場了呢?我怎麽就唱得那麽嚴肅呢?我為什麽就發不出什麽怪聲扮不出什麽鬼臉做不出什麽可笑動作呢?更關鍵的是,我為什麽會“思考”要不要發怪聲做鬼臉做可笑動作呢?我為什麽會“擔心”自己發怪聲做鬼臉做可笑動作的效果呢?
  
  還有那個吳香,蔣剛唱歌的時候她甚至跑過去使勁kiss了人家一口,引起一片喝彩,她之前猶豫了嗎?“思考”了嗎?“擔心”了嗎?
  
  甚至劉小蓓,挺著個大肚子也跟著音樂不停地搖頭晃腦。我為什麽就不能象她那樣搖頭晃腦呢,為什麽我一搖頭晃腦就覺得自己其實是在“表演”與環境的融洽呢?
  
  多麽變態啊,我。
  
  他走出去抽煙。
  
  Flushing的街道,讓他想起中國八十年代的某個小縣城。混亂、破舊,生機勃勃。時間已晚,街上終於沒有那麽多人,小商店小門臉在路邊疲倦地打著盹。四處是垃圾。對麵的路燈,照著停在路邊的一個大貨車,上麵寫著“富記食品公司”。
  
  借個火。
  
  吳香突然出現。
  
  張啟博給她點了煙。
  
  並立刻感到不自在,而且這種不自在隨著每一秒鍾的沉默在急劇增加。
  
  我是不是該說點什麽呢?我說什麽比較合適呢?如果我說“你們公司忙嗎”,是不是很讓人掃興呢?如果我說“女孩子抽煙的可不多”,會不會冒犯她呢?如果我說“你唱歌挺好聽的”,會不會聽上去很假呢?
  
  吳香吐了一口煙,笑著說,你唱歌挺好聽的。
  
  沒有沒有,我唱得不好,你唱歌挺好聽的。
  
  嗯,我也覺得我唱歌挺好聽的。
  
  說完大笑,張啟博也笑了起來。
  
  又一片沉默。吳香跟張啟博一同望著對麵的富記食品車。
  
  張啟博飛快地抽煙,試圖趕緊結束這尷尬的時刻。
  
  你跟蔣剛同居多久了?吳香又問。
  
  張啟博笑。他覺得出於禮貌,他應該對“同居”這個詞報以微笑。
  
  呃――,在尷尬慌亂之中,他竟然抬起手腕,低頭看了一下手表。
  
  吳香大笑,沒有必要回答得那麽詳細!
  
  張啟博也笑。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看手表。他覺得自己太可笑了,以至於他都原諒了自己的白癡。
  
  吳香的笑聲在空氣裏餘音嫋嫋。
  
  張啟博突然覺得有一點溫馨。
  
  這樣爽朗的笑聲,在這樣一個超現實的地方,又是這樣一個初春的夜晚。
  
  兩年了吧,我跟蔣剛同居兩年了,他說。
  
  哦,挺長時間了。
  
  零3天5個小時46秒,張啟博假裝又看了一眼表。他終於小小地搞笑了一把,不加思索地。
  
  
18.
  
   怎麽跟耿原說呢?
  
   這幾天陳小娜心事重重。
  
   自從她那天突然下定決心要跟耿原離婚之後,她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
  
  直接,out of nowhere,突然跟他說“我不愛你了,我要離婚”?小娜覺得沒有那個勇氣――她無法麵對耿原的傷心。也許可以給他寫一封信?那樣可以更理智地把問題說清楚,但是耿原也許會覺得這是對他極大的輕視――兩人好了十幾年最後一封信就要把他給打發了?離家出走?就像《克萊默夫婦》裏麵的克萊默太太一樣,收拾個行禮箱,然後神秘而詩意地離開?可是去哪呢?我還得上班掙錢呢,分手還想浪漫,我真是吃飽了撐的。
  
  無可否認,為了讓分手這事顯得理直氣壯、水到渠成,這段時間,她潛意識裏一直在努力惡化他們的關係。
  
  耿原說話的時候,她刻意留心他說了哪些廢話。耿原沉默的時候,她又刻意留心他多久沒有主動跟她說話。耿原吃飯的時候,她注視著他那張油乎乎的大嘴。耿原洗碗的時候,她就不斷指摘他洗得多麽不幹淨。有一次耿原說她胖,她就揪著這麽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跟他吵了半天。
  
  他在餐館點的菜不對,他對伊拉克戰爭的態度不對,他走路的姿勢不對,他看的電視節目不對。
  
  她甚至覺得,他現在放屁都比以前臭了。
  
  當然她也會想到以前那些美好的時刻。校園裏,兩個稚氣未脫的大學生手拉著手去上自習。在國內剛工作時,兩個人擠在單位的小小宿舍裏用酒精爐煮麵條吃。在西岸讀書時,兩個人興衝衝地去海邊看日出,開到半路才想起來在西岸太陽不可能從海上升上來。第一次帶他去她家,她培訓他千萬不能駝背因為她爸爸是軍人最討厭小夥子駝背,然後很長一段時間耿原連上廁所都挺胸收腹正視前方……每每想到這些,小娜就命令自己不要接著往下想因為過去是過去而現在是現在。
  
  然後她又決定放任自己想,因為回憶這個東西就像口香糖,嚼著嚼著也就沒有了味道。

  兩人做愛的時候,她緊緊地閉上眼睛,覺得一睜眼就看見另一個自己在冷冷地看著這一個自己,這個巨大的謊言。
  
  吳香也許是對的。她說所有人的婚姻到最後可能都是麻木不管他們曾經多麽相愛。她說如果我跟耿原分手了我可能再也找不到對我更好的男人了。她說恐懼是人類最原始的情感所以人因為恐懼去忍受一些東西並沒有什麽可恥。甚至她說我長了個大餅臉也是實事求是。可是――
  
  一個人怎麽能允許自己生活在謊言當中呢?
  
  一塊石頭鑽進鞋子裏,天天穿著它走路,它不咯腳,你不痛麽?
  
  終於有一天,當耿原邊大汗淋漓地吃麵條邊說起“我媽又催我們生孩子了”時,小娜突然放下手中的筷子,鼓起勇氣說:耿原,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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