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園 (非公開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從此為你亂彈琴.癡人說夢逢知傻,有空為你胡亂碼.
個人資料
正文

冰溪: 爺爺(2)

(2006-07-19 05:21:59) 下一個

也許是怕爺爺在我和妹妹麵前意外發病, 也許是覺得小孩子最好不要和精神病人在一起, 總之我們姐妹倆被告知沒事不要去爺爺的小屋。 所以他人雖住在離我們隻幾米遠的小屋裏,我們每天和他照麵的次數卻不多。 一日三餐都是由奶奶或爸爸送進送出。平時他不是在小屋裏呆著就是到外邊蹓蹓彎兒。 除了提一些和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有關的問題,他很少說話。

記憶中爺爺說話有時會含糊不清,奶奶聽不懂就會反問他。爺爺一著急話說快了聲音就顯得更加含糊, 奶奶聽半天仍搞不清他到底要什麽, 就會有些不耐煩。

我不清楚當時爺爺的病到底有多重,至今也不知道應該怎樣服侍一個精神病人,是不是滿足他生活的需求就可以了,其它的做了也是白做。 反正印象中奶奶爸爸每天除了忙著操持家務和工作,幾乎沒有多餘的時間陪爺爺做些什麽。現在想想爺爺當時雖然和親人住在一起, 卻沒人和他說話解悶嘮家常, 孤零零守著那個小屋, 真是挺可憐的。

後來,爺爺腦子開始有些糊塗, 出門後蹓彎兒會走丟了找不回家來。多少次到了吃飯的時間爺爺還是不見蹤影, 大家就分頭去找 (我雖然隻上小學, 但早已被家裏當一個"人”使。五六歲時就背著不到一歲的妹妹來回步行四十五分鍾取回全家喝的奶)。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有一天傍晚,我剛回家,書包還沒來得急放下就被發配到當時北院的方向去找爺爺。 我沿西大操場一路找過去,剛過新齋,就在路上熙熙攘攘的學生中看到爺爺那有些顫微微的身影, 手裏似乎還拿了一包什麽東西。我一溜兒小跑到了爺爺跟前叫他跟著我回家。 他卻一把拉住我,將手裏的東西遞到我手上。

我問:“什麽呀?”

他說:“我剛在北院買的山楂條。”

我一聽立馬口水都饞出來了,心裏既高興又納悶。 要知道當時在我家,除了過年,我們幾乎是沒有任何零食吃的。 而那一包山楂條看起來得有半斤, 叫我怎能不高興! 納悶的是他為什麽想起買山楂條呢?

爺爺邊以一種複雜的眼光看著我,邊跟我說:“爺爺給你買的。 不要分給妹妹。 更不要讓奶奶和爸爸知道。” 說著就幫我把這包山楂條塞到我的書包裏,鼓鼓的,“害”得我把書包躲躲藏藏一晚上生怕被人發現,直到第二天早上上學出門, 才鬆了口氣。

這包山楂條我獨自享受了兩天, 二十幾年對誰都沒有提起過。 爺爺說那句話時的神情也永遠刻在了我的腦海裏。 那眼神裏有憐愛,有歉疚。 它讓我第一次覺得雖然我記憶中從沒得到過爺爺的擁抱和親吻,但他是疼愛我的,在意我的,就象每一個爺爺對他的孫女一樣。 不同的是,他又是覺得有負於我的。 失手將他當時唯一的孫女燙傷一定令他非常難過和懊悔, 而我腿上那花白的燙傷想必就成了爺爺心底永遠的痛。

那包山楂條在我看來就是爺爺在他神誌清醒的一個夏日的傍晚以他的方式向他的寶貝孫女表示他多年來埋在心底的歉意。

那是爺爺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單獨給我買東西吃。 他後來病得越來越厲害, 也越來越糊塗。 門是不敢讓他出了,連吃飯也會被噎住。 有幾次幸虧爸爸和奶奶發現的早,用東西把堵在他嘴裏的食物給掏了出來, 否則就真出危險了。

終於, 在我小學快畢業的一個周末, 奶奶在吃完早飯照例去查看爺爺後慌慌張張的跑回來, 顫抖著聲音對爸爸說:“你快去看看吧,這回好像是真的噎死了。”

我聽了自然感到很害怕,因為在此之前我還沒有親眼見過死人。可好奇心還是趨使我跟在奶奶和爸爸的後麵去了小屋。 爺爺背對門趴在床邊的小桌子上。 奶奶和爸爸手忙腳亂地把他的頭搬起來用勺子把噎在爺爺嘴裏的食物往外掏。 爺爺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顯然一切都晚了。

後來我家又來了好多人包括校醫院的醫生。 聽他們說爺爺吃飯時心機梗塞發作, 並不是被食物噎死的。

我記得很清楚奶奶那一整天都沒有哭。 到了晚上我由於第一次見到了死亡很久都不能入睡。我看到我以前從沒見過的奶奶。 非常疲憊,整個人垮了一樣。 雙手抱著膝蓋靠牆坐在我旁邊。 眼睛看著前方又似乎什麽也沒看著。 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宿。 我夜裏幾次醒來都看到她在黑暗中以同樣的姿式坐在那裏。

現在想來,奶奶那一夜一定把她和爺爺生活在一起的一點一滴在腦子裏翻來覆去地回憶了不知多少遍。 當一個人不在了,人們往往就會想起這個人生前種種的好,反省自己在這個人活著的時侯對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別的我不知道,但我想奶奶從心底是希望自己對生病的爺爺少些不耐煩多些精神上的體貼和照顧的。畢竟將我燙傷不是他故意的而生病成為家裏的負擔更不是他的過錯。

而我又是理解奶奶的,因為她一個人背負著料理全家老少和一個精神病人生活的全部重擔。常年累月生活在這種負荷下, 脾氣急躁在所難免。現在爺爺走了, 連向他道歉的機會都沒有了,奶奶一定非常難過。

我清楚的記得出殯那天,爺爺的棺材剛從太平間出來, 奶奶就一下子撲過去, 趴在上麵一遍又一遍叫著爺爺的名字哭喊著說對不起他。

一晃爺爺去世二十幾年了。 在這過去的二十幾年裏, 我才發現我對爺爺的感情比我想象的要強烈得多。 夜深人靜時躺在床上會不經意的想起他, 無數遍映入腦海的就是那次在新齋前找到爺爺的情景。 爺爺把那包山楂條遞到我手裏, 跟我說:“爺爺給你買的。 不要分給妹妹。 更不要讓奶奶和爸爸知道。” 他說這話時的神情,那不願和我久視的眼神中對我的疼愛和愧疚每每讓我心酸得流下淚來。

我傷心是為了爺爺遭受迫害抑鬱成疾,那麽多年活得不快樂; 是為了他將我燙傷和病重後精神上沒有得到家人更多的體諒和關心; 是為了他在那小屋裏孤零零度過的日日夜夜; 是為了他去世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最讓我傷心的就是每次回想起爺爺說那句話時的神情我就總覺得他是帶著愧疚而去的。 而那個讓他愧疚的人就是我。 我後悔吃了他特意給我買的山楂條卻沒有讓他知道我是從來都沒有怨過他的。

我好想有機會對他說一聲:“爺爺, 不要責怪自己了, 孫女我是從來沒有怪你的呀!”

我希望爺爺聽了這句話,會如釋重負的歎一口氣, 展開一絲他那少見的笑容, 這樣也許爺爺在另一個世界裏就能活得快樂些。

我是多麽希望爺爺在那個世界裏能夠快樂啊。
[ 打印 ]
[ 編輯 ]
[ 刪除 ]
閱讀 ()評論 (13)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