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既:土洋之戀(上)

（看過艾文的單親變雙親，很有些共鳴，“艾悟及鳥”的父母雖然都出生在大家庭，卻因為種種陰差陽錯的原因，也沒有一直生活在父母的精心嗬護下，這就來講一講。BTW,很長很羅嗦，耐心不夠的，可隔段閱讀或直接跳過，嗬嗬。）

土豹子，是我老爸，因為來自農村，本來應該叫“土包子”，但是老爸性格剛烈，脾氣火爆，是為土豹子。

假洋鬼子，是我老媽，姥爺早年大概家鄉災害，漂洋過海逃難到D國，在那裏白手起家，沒想到做生意還發了點小財，娶了當地的女子，生了上十個孩子，老媽就是中間靠前的一個。因為血管裏流了一半外族的血液，稱之為假洋鬼子。

土豹子和假洋鬼子一個在山溝，一個在海外，看似八根杆子加十艘渡船都夠不著的兩個人，居然都能遇上，說起來真是不得不佩服命運的戲劇。

土豹子生在一個地主老財的旺族家庭，親生父親是家中長子，相貌堂堂，仁厚幹練，早早娶妻生子，年齡淮缶鴕丫?嗆眉父齠??南ァ?BR>
無奈地主家的小兒子，也就是老爸的小叔叔，從小倍受寵愛，不知輕重好歹，染上吃喝嫖賭諸多惡習，雖然仗著家中財力，娶到一個門當戶對，同是地主出身，精明強幹的女人，婚後始終無法生育。

家裏人雖然見他不成器，但也不忍讓他從此無後，於是老爸還在娘肚子裏的時候，就由他祖父作主，估計當時連我的祖父都說不上話，如果生下來是男孩兒，就送給老爸父親的小弟小弟弟做養子。

老爸一出生就被抱到叔叔嬸嬸，就是後來老爸一直叫爸爸，媽媽的夫妻倆手中，奶奶對他疼愛有加，真是比親生的還寶貝。老爸說小時候奶奶對他從來都是輕言細語的，唯一一次打他就是得知他和同伴兒們出門遊泳，奶奶知道以後後怕得不得了，把他痛打一頓，又抱著他哭了很久，說不讓遊泳就是怕他哪天三長兩短，丟了這個命根子。可是老爸活潑頑皮，人家去遊吧自己心裏又癢癢，結果以後每次去，奶奶就跟著，一個人坐在河邊，望著一堆兒光PP的小孩兒，直到老爸遊盡興了回家。

爺爺倒是始終不著家，也不知在哪裏鬼混，老爸大一點的時候，全家搬到了鎮上，做起賣糧食的生意，都是奶奶在打點。奶奶雖然對老爸溫和有加，其實是個很要強的女人。嫁給爺爺這麽一個“爛仔”完全是父母之命，無法左右。但是她盡其所能希望自己能承擔起家裏頂梁柱的角色，不讓老爸覺得生活裏有一個終日無所事事，遊手好閑的父親是一種缺失。

老爸那時已經會幫奶奶算帳，搬東西之類的，來往的客人有時候打趣對奶奶說：“你這兒子不錯哇，以後長大了接你的班兒，就做這個小生意好了！”

奶奶每次聽到這個都是臉色一沉，客客氣氣把人家打發走了。回頭對老爸說：“孩子，記著，我絕不會讓你來接這個班的。你要去讀書，要去更大，更遠的地方，要有更高的想法，這個小鎮不該是你終老的地方。媽媽我就是因為沒讀幾年書，出不去，又是一個女子，隻好嫁給你爸爸，一輩子梏在這裏。但是你不要這麽沒出息，一定要好好念書，媽媽一定要用最大的能力，把你送出去。。。”

這些話像刀一樣刻在老爸幼小的心裏，成為他後來一直不肯向命運低頭的動力。

按說爺爺雖然不爭氣，但是有這樣一個奶奶，老爸還是很幸運的。可惜天有不測風雲，老爸十二歲的那一年，土改開始了，他們家的地主成分怎麽也不能逃過這一劫，家裏被抄了幹淨，通通上繳，爺爺被抓進戒毒所，不見了蹤影。

奶奶在一連串的打擊下，害上痢疾，短短不到兩個星期，就油盡燈滅，撒手離世，臨死前，她把老爸拉到身邊，囑咐他一定要把書念下去，有知識的人才能夠更多地掌握自己的命運。她讓他跪下，一遍一遍地起誓，然後告訴了爸爸鄉下留的空房子哪裏還藏有金條N根，足夠用來支持他念完大學，讓他千萬不要告訴爺爺，那個她一輩子痛恨的無賴，也永遠不要學他，遠離毒品，賭場和女人。

奶奶去世以後，老爸一個不丁點的孩子幾乎萬念俱灰，結果沒過多久，爺爺從戒毒所回來，得知奶奶已經不在，幾乎沒有什麽傷心，而是百無廉恥地來向老爸逼供，知道老婆生前肯定有家產沒有上繳，死前也肯定告訴了寶貝兒子，老爸最後經不起他百般軟硬兼施，隻好說了。爺爺自然是趕去把錢取出來吃光花光玩兒光，後來不知道又犯下什麽事情，再次被抓走。老爸自此一貧如洗。

老爸仍然留在鎮子上念他的中學，他似乎也無處可去，當時他的親生父親一家人在鄉下也是挨批鬥的對象，自身難保，再說他從出生被抱走，就已經和他們幾乎隔離開來，似乎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老爸很快就成為全校唯二一年四季都得光著腳，沒有鞋穿的赤貧學生之一。他說當時他並沒有覺得是一份羞恥，哪怕夏天在滾燙的柏油馬路上上體育課，立正的時候他被燙的在地上直哆嗦。

最讓人難受的還是吃不飽肚子。學期開學的時候，他還有一點微薄的助學金，每次一說到共產黨打倒了地主，居然還給地主的兒子發助學金，老爸就覺得這個黨還是蠻有人情味兒的，還是讓他充滿感激的。

可憐的就是學校一放假，連助學金也停了。老爸龜縮在學校簡陋的宿舍，饑腸轆轆的，每一天都是那麽漫長和難熬。他經常會厚著臉皮到鎮上的七親八親家去蹭點東西吃，一天隻要能有一頓，晚上就可以睡個安穩覺了，有時候一頓都沒有，他就會覺得自己活不過明天了。。。

還好奶奶在世的時候賣米結下很多熟人，原先她富的時候，也愛周濟一下窮人，賣米的時候多抓兩把，鎮上多少總是有些人心懷感激，又得知老爸的慘狀，看見他假期在街上遊蕩的時候，把他叫進來吃點東西之類的。

每到這個時候，對方聊起奶奶，老爸的飯碗裏都落下他大把大把的眼淚，他覺得自己的母親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如果她在，怎麽會舍得讓他淪落到如此地步。可是他的天塌下來了，老爸除了咬緊牙關一定要實現奶奶的遺願以外，還有什麽其他方式能報答她的母愛嗎？

也許生活的變故使得老爸有了比同齡人更多一分的成熟和刻苦，老爸在學校裏成績一直出類拔萃，還在念初中的時候，他們教導處主任就對他說："好好幹！你就是個上大學的料。"老爸聽了，不知是什麽滋味，成績從來就不是他的擔心，可是，問題在於，他的肚皮能支撐他這個一窮二白的人走到大學嗎？

初中三年級結束的時候，老爸挨過了一個非常困難的暑假。他似乎能去混飯吃的地方已經很少很少了，終日都在為饑餓發愁，每次在瀕臨餓死的地步，他就想跑回農村，至少還可以靠種地來填飽肚子，可是每次想起奶奶的囑咐，他又不敢輕言放棄，他覺得自己若是回到農村，那裏的教學條件，他恐怕永遠都與大學無緣，老爸就在矛盾的掙紮中堅守在鎮上。

沒想到開學的前一天，一個叫做W公路學校的中專來招生，說隻要成績滿足一個基本條件都可以去，而且，最好的是從此吃上國家公糧，管飯！老爸激動萬分，中專最起碼也算是個“半高等”學府了，至少他沒有輟學，還可以管飯，他的肚皮問題也得到了解決。他輾轉在床上思考了一晚上，最後的決定還是，上中專！雖然他上大學的願望是那麽強烈，可是也不能置自己的基本情況於不顧，起碼得活到上大學的那一天哪！

老爸找到教導處主任，跟他說了自己的想法。主任惋惜了很半天，說為什麽一個大學的料非去上中專呢？老爸隻是說，我的狀況，怕是也隻能曲線救國了，若是一味隻知道進攻，怕是他未必能活到上大學的那一天。他安慰主任說，“你放心，我不會忘了自己的上學夢，因為還有媽媽的遺願，我走到哪兒都會自強不息。。。”

主任最後也沒說什麽，隻能祝他好運。老爸於是第二天和同學們告別，踏上了開去W市的列車。

老爸說中專的課程和高中不太一樣，很多都比較實際，針對日後工作中用到的就技術。老爸正好是個動手能力強，會活學活用的人，他似乎學的很輕鬆，而且有了飽飽的肚子，不再為生計操心的時候，他覺得生活似乎從來就沒有這麽舒坦過。

老爸三年畢業之後，沒想到一下就被分到了一個比他的出生地更土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地方，中國著名的D盆地。老爸學的是公路專業，專門負責把路修到盆地裏已經勘探出來蘊藏石油的地方，好日後假設鑽井平台。一般來說，要幹什麽都得先修路，尤其是在一個人煙稀少，草木不生的地方，其艱苦程度恐怕是不親身經曆的人是能夠想象的。

於是就有了卡車在路上拋錨，與隊伍失去聯係，幾乎凍死的故事，有了勘測小分隊在野外與狼共舞的經曆。

除了這些留在記憶中的事，老爸還被盆地奪去了半口牙。他在盆地的兩年七百多天時間裏，沒有吃過一棵青菜，再加上早年的饑荒生活，使得他維生素嚴重缺乏，年紀輕輕半口好好的牙就從牙肉上完整脫落下來了，成為他後來大半輩子永遠的痛。

老爸在公路勘測隊的出色表現使得他深受賞識，還獲得了什麽什麽勞模的稱號。稱號本身倒不值得一提，但卻為他贏得了生命中最最重要的改變命運的機會。

有一年的春天，老爸所在的基地突然來了兩個報考大學的名額，他的頂頭上司力薦他去試一試，他望著老爸半口缺了的牙，說：“也許，這一次，你能抓住機會，離開山溝。。。”老爸熱淚盈眶，他多年夢寐以求的心願，現在終於有了追求的機會。

他急急地找來複習的書，用平日裏根本沒地方花的工資買了一盞高瓦數的燈，一個可以放在床上的小矮桌子，和一堆營養品，開始在蚊帳裏沒日沒夜地複習功課。時間是如此緊迫，他根本就顧不上白天黑夜，在床上餓了就吃，困了就倒下睡一會兒，醒了就接著看書。他好像從來沒有這麽瘋狂地念過書，短短幾個月時間，哪怕是囫圇吞棗，居然也讀完了正常高中所有的課本，心懷忐忑地進了考場。

也許真是奶奶的在天之靈保佑，老爸一向害怕的語文考試，居然上來就是一篇作文，寫一個自己熟悉的親人。老爸當仁不讓把奶奶寫進文章中，這是他此行來高考的一個巨大動力，也是他多年埋在心裏的一份似海親情。老爸說他寫完的時候，早已是淚流滿麵，仿佛聽見他的媽媽在輕輕地應答：“孩子，好孩子，我聽見了。。。”

老爸得奶奶一臂之力，順利地考上了大學，雖然他第一誌願由於出身原因沒能錄取，被打到自己從沒有報考的一個偏遠的一類大學L大。他還是興奮不已，從此走上了讀書人的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