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一）

友誼（一）
“小勇，洗洗手來吃蔥油餅！”蔥油的香味飄散在廚房裏，媽媽響亮的聲音裏充滿了高興。
小勇坐在輪椅裏，一動不動盯著電腦看。
“等一下，”他穿著睡衣，睡眼朦朧的樣子。他的右手纏著綁帶，左手關了電腦。然後推著輪子向廚房駛去。
方桌的牆上掛著媽媽英愛的一副書法“常為善你我皆樂，勤耕書古今飄香。”這裏有筆，墨，紙，硯，英愛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找一本書，然後開始練習書法，直到自己能夠思路清晰，動手解決困難為止。
英愛曾經告訴小勇：“練好書法，最關鍵的是有一顆美麗的心靈。所謂，心正則筆正。當你開始練習書法的時候，美麗從你的心底凝聚到你的手指，精神從你的頭腦進入到你的筆端，神采從你的字裏就可以體現出來。字無白日功，認真練習，你就會成為一個書法家。”
小勇不明白心底的美麗是什麽意思，但是當他坐在書桌前，寫著《蘭亭序》的時候，那裏麵的詩情畫意就會讓他忘掉塵世間的一切雜念，全身心的投入其中，他的心情變得非常好，眼睛裏也充滿了智慧的光芒。
他喜歡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光，媽媽先給他講解字的結構，然後一筆一劃的教給他。每個字都是一個圖片，他可以把自己的想象加進他的字體當中。當媽媽教他寫《嶽陽樓記》的時候，他仿佛看到了“上下天光一碧萬頃”的美麗景色。
但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時刻，他在馬路上玩自行車，一輛大卡車迎著他壓了過來，周圍的人驚呼聲，他眼前一黑。當他被人送進醫院的時候，他的嘴巴被撞裂了。臉也變形了，手指也扭曲了，腳骨也碎了。鮮血不停往下流，雖然他在醫院躺了兩個月，但是打著石膏的手臂還是讓他感覺到手臂的困難。
“沒有什麽嚴重的。”醫生安慰他說：“你會好起來的，你需要時間。”
小勇動了動手指，傷口非常地痛。父親告訴他：’沒有什麽嚴重“的。英愛給小勇唱了一首歌：“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地快，一隻沒有耳朵，一隻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媽媽告訴他，當初在生小勇的時候，感覺每一次陣痛，心都像要裂開一樣。她就不斷地在腦子裏唱這首歌，每次當她唱起這首歌，她就感覺 疼痛減少了很多。後來，醫生不讓她用麻藥，而是憑借自己的力量，把小勇順產下來。當時，她的眼淚一下變成了幸福的微笑，所以她給自己的兒子起了個名字叫：“小勇。”
現在，因為兒子還不能走路，所以英愛的工作就變成了半天班，每天帶著小勇到康複中心做訓練：“適當的運動會幫助你恢複很快的。”
同事們非常惋惜：“英愛你的工作做的那麽好。為什麽不讓你的媽媽來照顧小勇？或者把小勇送回老家呢？”
英愛說：“我的媽媽還在工作，更何況，這裏的醫療條件更好。”
“媽媽，你不後悔生下我嗎？”小勇感到自己無論幹什麽都十分笨拙，他忍不住問媽媽。
英愛的頭低下了。她很難過離開自己的工作，離開自己的朋友，麵臨著照顧一個殘疾孩子的重任，她更加厭惡那個出了車禍就逃走的司機。
她把自己的情緒平複了一下，如果那麽怯弱，如何去承擔起撫養孩子的重任呢？她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遠方。心理默默地說：“請給我勇氣和希望，讓我和這個孩子一起度過這段最艱難的時光。“
英愛每天陪著小勇聯係一個小時書法，因為醫生說，如果讓小孩多寫寫字，就會幫助他恢複手指的肌肉。英愛做家務的時候，小勇的電腦也陪著他，這樣他可以在無聊的時刻打打電子遊戲，或者收發一下同學的電子郵件。
有的時候，他還是感覺到害怕，如果他一輩子都不會自己走路，或者一輩子都像個雞爪子一樣拿著筆，那麽會不會讓人照顧一生呢？
每次當疼痛襲來的時候，他都會打開電腦，讓自己的思緒平複一下。他還沒有達到母親的境界，可以從文學中汲取力量。
“快來吃飯了，你最愛吃的雞蛋湯。”媽媽去掉著做飯的兜兜，把烙好的煎餅放在廚房的桌子上，然後稱了一碗雞蛋湯。
“小勇，這些食物來到我們的碗裏是多麽值得慶幸的事情呀，你知道嗎？媽媽在七歲的時候才第一次吃到蘋果，而且是和哥哥姐姐一起分著吃的。可是呀，那個時候的蘋果味道是那麽甜美，也許分享就是愛吧。“英愛一邊說，一邊給小勇削蘋果的皮，她用工具把蘋果切成幾瓣，然後遞給小勇。
小勇還是沒有一絲微笑，他呆呆地看著窗外，下過了一場雪，很多小鳥從樹上飛下來找東西吃，媽媽曾經一字一句地教他被古詩，而且認為他將來一定是個有出息的孩子，可是現在他多麽希望自己是一隻小鳥，可以自由地飛翔。
“小勇，你要趁熱吃飯。“英愛看到小勇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很著急，她知道用左手吃飯是非常不容易的，就遞給他一個勺子，讓他用左手練習。
小勇看著媽媽，終於拿起了勺子。他的手微微顫抖著，飯灑在盤子裏。“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英愛專門用一個大盤子放在碗的下麵，就是防止飯掉在桌子上。
小勇心理一陣激動，仿佛風吹過稻田，他的眼淚有些想掉下來。
英愛輕輕拍著他的肩膀，然後安慰他說：“沒關係，隻要多訓練，你會慢慢好起來的。”
小勇用手指揉了揉眼角。慢慢？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他再也體會不到心靈的寧靜和美麗。
閉上眼睛，仿佛就是一輛大卡車迎麵衝過來，隻要想到這些傷痛，他的心就永遠無法保持平靜。
他像一隻毛毛蟲吃樹葉一樣，一點一點地吃著麵前的飯，他的沉痛的思緒堵塞了他的胃口。
“我吃飽了。”小勇完成了他麵前一半的飯菜，就再也沒有心思吃下去了。
英愛坐在他的對麵，靜靜看著他吃飯，就像小的時候，一勺一勺喂小寶寶吃飯。她什麽也沒有說，收拾好餐桌，然後就推著小勇來到院子裏。
院子裏有很多年輕的媽媽帶著孩子在那裏玩，孩子們的年齡都差不多，聚在一起說悄悄話。
對麵的高樓山寫著一行大字“上善若水”。
小勇盯著這些字，眼睛裏仿佛在說：“這是什麽意思呀？

英愛解釋給小勇：“水可以讓周圍的事物得到利益，但是卻不爭名利。”
她看著這行字，然後拍了拍小勇的肩膀：”水會流過很多地方，就像歲月一樣，但是它滋潤著萬物，卻不留下一點痕跡。而且也不和周圍的事物發生衝突與矛盾。 “
“我已經殘疾了，怎麽能讓周圍的人得到利益呢？“小勇的眼淚終於再也忍不住掉了下來。
“你覺得人們會從哪些方麵給他人帶來利益呢？“英愛問。
“愛和勞動。“小勇的眼睛眨呀眨，就像天上的繁星。英愛一下笑了：”你的記性真好，記住了媽媽對你的教導，對於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這不容易被理解，但是你必須試著去做。”
小勇把眼淚搽幹了。他想盡快回到家中，對於一個正常的人來說，想做到這兩點都需要非常大的勇氣，更何況是一個有傷痛的孩子呢？他感覺到無邊的黑夜向他襲來，他想逃到一個地方，永遠也不再用麵對現實。
天黑的時候，媽媽給他洗了頭發，然後給他的腳換了藥。他坐在書桌前，翻開了書桌上的《唐詩宋詞選集》。這本書是掛曆形式的，每首唐詩宋詞都配有水墨的插圖。媽媽笑了：’你還想著自己的愛好，不久我又會看到你臉上的笑容。
“不，不會。”小勇大聲嚷起來：’媽媽，車禍毀了我的一切，我再也不會寫好字了。“
“別那麽說。“英愛說，她皺著眉頭說：”你的手會慢慢好起來的。。。。。。“
“但是我的手還是哆嗦，我的心也充滿了厭惡，討厭我自己不夠幸運，不夠聰明，“小勇的語氣灰溜溜地“您說過，看字如看人，大家看到我的字就會討厭我的。”
他說不下去了，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聽李玉剛的歌曲《華清池》：那一年雪花飛舞，那一年華清池邊留下太多的愁。。。。。。愛恨兩茫茫，問君何時怨。。。。。
媽媽輕輕歎了口氣：“還好，你沒有傷到性命，你知道，每天這個世界上意外事故會傷到多少人的性命？”她走出了門，輕輕說了一句：“到了九點鍾就睡覺吧。”
這是小勇第一次帶著夾板睡覺，連翻個身都覺得困難，疼痛讓他感到肚子漲漲的，腳好像三明治一樣加在夾板中。
如果他的腳再也不能恢複，如果爸爸媽媽出了意外，如果他從此以後都需要別人的幫助，最後，他躺在床上，用枕頭埋住自己的臉，讓自己哭著睡去 。
那天夜裏他掙紮著，逃跑著，望著滾滾而來的車輪，嚇得六神無主，迷失了方向，消失在車輪當中。。。
媽媽坐在他的床邊：‘別怕，小勇。“她說：”一切都過去了，你現在在家裏。“
但是小勇還是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不能自拔。
“別哭了。“媽媽輕聲地說：”哭多了會折壽。過去的歲月像流水一樣會過去的，如果你的眼淚不能止住，那麽痛苦就會越積越多，像潮水一樣拍打著親人的胸膛。“
小勇不停地抽泣著，他想到老師滿懷慈愛的關懷，想到爸爸不住地歎氣，媽媽背著他流下的兩行眼淚。不能讓那些愛著自己的人在淚水中憔悴了。
他想到了媽媽教給他唱的兒歌。他漸漸止住了哭泣，慢慢平靜下來。
“過去的都過去了，“她的媽媽說：”人的一生都會有順流和逆流，若是心中有清泉一眼，何處不是桃花源？’
媽媽最喜歡讀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向往那裏怡然自樂的生活。家裏一年四季都有一盆幸運竹，一尾魚在魚缸裏自由自在地遊來遊去。
夜已經深了，媽媽忙碌了一天，已經開始睡覺了。小勇看不到那個“上善若水”的字，什麽時候自己可以像一股清泉一樣，自由自在地流淌，歡快 地歌唱？他仿佛看到同學們那欣欣向榮地笑臉，活蹦亂跳地身影，他感覺自己就是快樂魚兒旁邊的靜靜的流水，隻有羨慕地看，難道這就是命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