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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15 09:48:26) 下一個

“...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四年。”

聽到這個新聞的時候,杜克正看著那個鷹出神。

他歎了口氣,看了下時間,已經過了晚上九點半。店裏隻剩下一對情侶在最裏麵的包間說話喝飲料。他拿起一張抹布,開始幫著小工做清潔。

杜克的小店坐落城市東郊,在老工業基地的家屬區裏麵。一眼望去,全是80年代修的那種六層宿舍樓。本地的年輕人基本上都離開了小區,剩下的大都是杜克父母輩的退休老人。還有一些把房子出租給做生意的,到處顯得陳舊而冷清。這裏曾經是盛極一時的西部地區最大的工業基地,電子機械紡織等大廠一個挨著一個。鼎盛的時候,十幾萬工人加家屬,總有好幾十萬人。現在大部分廠已經合並遷走,地盤都賣給了開發商。唯一隻有杜克原來的廠還在,不過廠名改了公司,除了傳統的動力設備外,增加了不少新產品。

幾分鍾前, 那個叫小蘇的女人給他打了電話,說要見麵聊培訓的事。沒多久,杜克聽到急急而輕盈的腳步聲,一定是她。小蘇是個三十多歲的單身女人,以前也在杜克曾經工作過的動力車間,剛剛調到廠工會。工會最近為退休老人組織了一些活動,包括杜克被拉去當老師的藝術講座。

杜克微笑著迎了上去,說道,“小蘇,晚飯吃了沒,要喝點什麽?”小蘇身材不算高但很勻稱,穿了一件藍色的連衣裙,剪裁得很合身。她的頭發剛好齊肩,襯著略帶橢圓的臉型,顯得很恬靜溫柔。進門的時候,她臉色有點紅撲撲的。

小蘇說道,“我不想吃。這樣吧,給我倒杯茶。我就站會兒,不耽擱你幾分鍾。” 趁杜克進去倒水,她認真地看了下店麵。服務台在進門的左邊,台上放了一個小名片盒,名片裏麵寫著杜克的名字和訂餐電話。此外還有一部電話和計算器,一個點餐本。服務台背後空間很局促,也就夠兩個人並肩站著。站在服務台後麵,要很小心才不會碰到後麵牆上掛的玻璃櫥櫃。櫥櫃中間一格放著幾包煙。下麵一個格放了幾瓶酒,都是劍南春。最上麵一格,是關公的銅像,拿著大刀。旁邊還有個翅膀張開泥塑的老鷹。店堂中間被七八個像火車包廂一樣的茶座占據。牆壁上拉著電線,看樣子好久都沒有粉刷了,有些泛黃的印子。牆上貼了不少明信片,有天山,長白山鏡泊湖,日月潭,阿爾卑斯山等等風景。有些明信片的旁邊,甚至還看得到顧客寫的一行行小字。

杜克出來,把泡好的茶放在台子上,很濃鬱的茉莉花茶香味在空氣中裏飄散開來。水很燙,杯子外麵細心地墊了套子。他又拿了幾個巧克力放在桌子上。小蘇順手拿了一個,剝來吃了。

杜克看著她一身的工作服,問道“今天你加班,還沒有回家?”
小蘇道“是啊。累得夠嗆。”
他問道,“最近怎麽那麽忙?”
小蘇道:“生產那邊今年據說想提到二十萬台,比去年翻一倍。我們的高溫假都取消,改發錢了。我呢是在排演迎七一的節目。”。
杜克顯得很有興趣的樣子,道“什麽節目?”。
小蘇有些得意,“保密!你要想知道,到時來看唄。”
杜克不再追問,說道:“車間領導還是田佑軍嗎?我聽說他提公司副總了。“
小蘇道,“對,田總高升了。現在管車間的是劉進步劉主任。“
杜克說:“原來這小子上去了,不過也差不多。我記得他原來是團委書記。蔣儀群呢?“
小蘇道:”蔣儀群出國了,她娃兒在加拿大讀書,她就跟著去陪讀了,不過她老公還在鑄造分廠。現在管生產的主要是劉進步。輔助他的是陳兵,北航畢業的,我的學長。“
杜克說:“哪個陳兵,我不認識”。
小蘇說,“你可能不認識,他來廠也就四五年吧。我聽劉主任說你離開廠都不止十年了。記得我在車間的時候,以前用的一個操作規程還是你翻譯的呢。我問劉主任,他說你是當年到美國培訓的第一人選。後來因為你沒去,他才去的。”
杜克說,“是啊,十二年了。”

小蘇有點興奮,繼續說道,”我今天來是給你說個消息。你這幾次的講課,大獲成功。是老王廠長給現在的領導提了建議,說要撥點錢支持,上麵已經同意了。這樣你也就不用老免費了”。
杜克笑了下。說道,“感謝老王廠長。不過其實沒關係。這些聽眾都是以前我的叔叔阿姨,都是老輩子。他們不容易,給他們退休生活做點事我很高興,他們捧場我也有光嘛。不用管我。我的生意還行,過得去。”
本來她想說,“你總要成家的嘛。”,話到嘴邊,忽然臉有些燒,沒有說出口。結果隻是說道,“這次就是田總批的,今天他親自把我叫去把文件給我。他簽字的時候還說,哪天不想幹了就到你店裏來打工。他說很羨慕你自由自在的”。
“我羨慕他還差不多。在台上當大領導很風光啊,要啥有啥。我這是像井底之蛙,啥也幹不了。”杜克說。

小蘇仔細打量著杜克的臉型,忽然覺得他挺直的鼻梁顯得很男子氣。她換了個話題:“你講課都不看講稿!你為什麽知道那麽多呢?你現在還畫畫嗎?”
杜克說,“藝術史大部分是高中大學裏麵自己看的,那個時候年輕,記得牢。而且現在講起來,加上了自己的一些人生感悟,體會大不一樣。發現以前自己想不通的問題,忽然想通了。至於畫畫嘛,早就沒畫了。”
小蘇說,“為什麽?”問完她突然覺得自己冒失,有些尷尬。
杜克卻不介意,半開玩笑的說,“畫板都砸了。”他出院後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麵,砸了畫板,然後把油畫顏料都擠出來,塗了整整半麵牆。媽媽在隔壁抹眼淚,不敢過來勸他。不過他從來沒給別人提過,他有些奇怪為什麽會告訴小蘇。

小蘇不再繼續問,她的表情看起來像知道了答案。她肯定聽人講了那次事故,杜克想。 她低下頭,把雙肘靠在服務台上,漫不經心地把玩耳朵旁邊的幾縷青絲,好像在想什麽重要事情。如此近距離,杜克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由得站得筆直,他的雙腿僵硬地靠著後麵的牆上,嗓子居然微微有點發幹。

兩人都沒有說話,有些冷場。杜克仰頭喝水的時候,頭碰到了那隻鷹,頓時有了主意。說道,“嘿,你看我這隻鷹,怎麽樣?” 說著他取下來,遞給她。
小蘇抬起頭接過來,說,“不錯啊,你捏的?”
杜克說,“不是我,我的初中的美術老師。剛退休在家,正在學。我去看他,就送了一個給我。”
小蘇說,“你肯定是他的高材生吧。”
杜克說,“其實他的學生中間,畫得好的很多,有些還得過國家的大獎。相比之下我獲得獎真的就不算啥了。不過我一直最喜歡他。現在我們很談得來,像老朋友一樣。”
小蘇把鷹翻來翻去的看,看到下麵有一行小字:“藝術即自由”。她睜著一雙很漂亮的大眼睛看著杜克。杜克解釋道,”這是我老師的座右銘,讀書時他就這樣教我們。“

小蘇把塑像握在手裏,好像要帶著飛的意思。說道,“你知道嗎,你現在名氣大了,大家都知道杜老師了。”
杜克點點頭,說,“感謝你給我這個機會“。小蘇也沒有看他,繼續撫摸著老鷹,哼了一聲。

小蘇說得沒錯。現在走在小區,很多人以前叫杜老板的,或者小杜,一夜間都統一改成杜老師了。他本來人緣就好,這下更成了社區的名人。這讓他覺得暖洋洋的,好像心裏有塊冰在慢慢融化,宛如一夜春風吹過冰凍的小河兩岸。有時晚上關了店,就算沒有課講,他也開始在網上看看類似的文章,腦子在想如果怎麽講更合適。

上次去的時候,美術老師也問他是否還在畫畫。今天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麽要送這隻鷹。

小蘇又問道:“你有沒有想過把店子生意搞大些,或者做點別的?”
杜克說,“想過,怎麽會沒有想過。但是我不夠有魄力,遇到該投資的時候下不了決心。說實話,最關鍵的是這個店該怎麽做大,我心頭無數。我好像從來在生意上都是這樣的,比較被動。”

兩人又說了幾句,把下周五晚上上課的細節議了下,小蘇告辭準備離開。
臨出門的時候,她道,”杜老師,你答應的,下次給我講講以前的女朋友“。
杜克笑道,”我什麽時候答應的?“

杜克有一個自由而幸福大學時代,因為他可以想也可以追求也可以做白日夢。不過最好的是他有大把的時間,可以背著畫板去外地寫生,雖然吃住都很艱苦,但是很快樂,還可以交不少朋友。他也到廣場去畫素描。有時還去公園給遊客畫人像,掙些零用錢。不過,他畫的最多的還是他曾經追的那個女孩子。這也是唯一的一次戀愛經曆,雖然時間不長,而且是女方提出的分手。

和小蘇聊的那幾個人,都是原來一起進廠的一個車間的哥們。記得剛開店的時候,這些同事經常約著到店裏來聚一下,後來漸漸成了一個傳統。每當這個時候,人人都很興奮,像過節一樣,甚至比過節還熱鬧。他們小小翼翼地談著廠裏的趣聞軼事,誰提幹了,誰升官了,誰炒股發大財了,誰和誰在車間的休息室裏麵偷偷親嘴等等。亂七八糟的八卦什麽都有。國家的新政策,廠裏虧損還是賺錢,外國專家什麽時候來,哪批產品又出口了並不是他們喜歡談的內容。每次這種聚會,杜克更多是靜靜聽他們聊,心裏很感動。

不過,年複一年,大家都開始成家,原來同年齡的朋友都有各自的事情,一起聚的時候就越來越少了。有些朋友也早就辭職下海,出國的也有。老麵孔越來越少,新的越來越多了。

而自己的小店,平靜,數年如一日。比起他的同事,他變成了事業的旁觀者。有時在店裏沒事,他不由自主會去想像這些同事們的生活。比如今天他們又在策劃什麽新產品,或者新的市場策略;也許在談什麽重要合同,在度假村和客戶打高爾夫球,晚上在某個豪華的會所高談闊論。這一切好像和他都沒有關係,這讓杜克感到淡淡地失落。

他也看到年複一年,人們走進來的時候,談的主題都不一樣。這兩年好像大家更多談海淘或者出國旅遊,要不就是誰又買了新車,換了新房子。手機每年都在換,屏幕越來越大,不說話的時候花在低頭看手機的時間越來越多。電視上的選秀娛樂節目幾乎占據了所有頻道,除了他所在的這個區,到處都是新的樓盤一天天的成長起來。還有新的高速公路,高鐵,大橋。這些都好像發生在另外一個世界。他也看到新一代年輕人自信成熟的表情,特別極其發達活躍的商業頭腦,和對高檔商品的熟悉和品味,跟自己那個時候的確不一樣。隻有自己所在的小區,好像時間停滯在了最風光的八九十年代,然後就越來越破舊下去。

他經常做同一個夢。他成了一個囚徒,被關在一個鐵籠子裏麵。或者有時又是在汪洋中,他一個人在一個孤島上,呆呆地看著周圍的人衝浪。衝浪的人大聲地笑著,一邊隨著海浪上下起伏。但每當這些人伸手來拉他,他的雙腿卻像被捆住一樣,一步也走不動。醒來後他又如釋重負的想,這個籠子也許就是店子吧,雖然平淡,但是真實。至少不用每天麵對著自己不喜歡的人陪著笑臉,或者擔心什麽時候有人會在自己背上踢上一腳。

難道籠子裏麵更自由,籠子外麵有更多麵具和約束嗎?杜克想,那可真夠諷刺的。這個世界有徹底理想的地方嗎?

但有一點他知道得很清楚。就是他內心始終有座沒有噴發的火山。雖然覆蓋了重重的白雪,這個火山卻從來不是真正的休眠,隻是一直靜靜地等待著一個合適的火苗。

杜克又把那張抹布拿起來,開始仔細地擦牆上明信片上的灰。 他一張張地取下來,用布輕輕擦幹淨,然後又仔細地用圖釘訂回牆上。每天的清潔工作中,他最喜歡的這個部分。特別是今天,一邊回憶著和小蘇的對話,他做得認真而愉快。

等到那對情侶出門,杜克才意識到應該該關門了。剛走到門口,一個六十多歲的一個老太太從外麵走了進來。杜克一下就認出了她。

老太太小聲說道“小杜,幫我煮碗麵可以嗎?”
杜克道:“伯母,怎麽這麽晚還沒吃?”
“我今天一天都在外麵,錯過了吃飯。回去不想麻煩我家老頭子,他這幾天心髒也不太好。正好出租車停在你店的門口,想著就在你這裏將就吃了算了。”

杜克答應了,他回廚房自己下了把麵。他站在廚房門口,一邊看著鍋裏,一邊看著老太太。她看起來穿得很得體,白天一定見了不少人。臉色顯得疲憊而傷心。她正半閉著眼,不知在想什麽。

不一會,杜克把麵端過去的時候,說,“我看到新聞了。事已如此,您和伯父更要保重自己。”
她點了點頭,說道,“他姐在跑上訴這個事,讓我們不要管。”
“應該上訴,就是沒作用,至少表明我們的態度。”杜克說。
她平靜地說:“謝謝。他隻是一個有良心的人。你看他做的都是小事,一點都不出格,他們居然給他安上‘聚眾擾亂公共場所秩序’的罪名。其實他很務實,甚至連理想主義者都算不上。但還是容不下他。你知道他在庭審完了,怎麽對我說的?”
杜克歎了一口氣,“他們不會報道的。”
她說道:“他扭過頭來對我說:媽媽,不要難過!他們關不住我的心的,我是自由的!”。
杜克鼻子有點酸,說,“有什麽我可以做的嗎?”

她說,“不用。支持我幫助我的好人太多了。我很感謝,我欠了好多人情。“她說著像又沉浸在回憶中。杜克也想起了往事。

她的兒子叫宋飛,和杜克從小認識。眼前這位宋媽媽就和杜克的父親在同一個車間,家都相距不遠。不過,他們倆個性格並不一樣,所以小時在一起玩的時候不多。宋飛跟杜克相反,從小沒有半點藝術細胞,但是喜歡和人辯論,喜歡看曆史和法律之類的書。他對人有時熱情過度並且脾氣倔強,為此宋飛的父母沒有少操心。好在宋飛很勤奮,一直是班上的學習尖子。

杜克和他真正的相遇是也就是十多年前夏天,他們倆都還在讀初中,被當時的氣氛所激動,一幫同學在小區約著就一起到了市中心的廣場。他們看著冒煙的汽車,倒在街角被踩扁的標牌,和探照燈後麵的製服。他們看著很多人在火光中奔跑,有些人倒下了,他們也混在人群中沒命地跑。杜克心裏隻有一種驚駭和悲壯的情緒。

很多年來,這種的心情在他心裏結了一個殼。那是杜克自己不願意觸及的地方。

一個月前聽新聞才知道宋飛被抓了。了解之後才慢慢發現宋飛這幾年做的事情,的確讓人感動而佩服。杜克知道自己做不到。

宋媽媽早把麵推開了,杜克看她沒有吃多少,心裏有些擔心。

她忽然問:”你還畫畫嗎?”
杜克說,“很久不畫了。” 他指了下店子,補充道:“店子雖然不很忙,倒是很栓人的。”
她盯著他的臉,又看了下他的雙肩,臉色顯出又慈愛又溫柔的神色,“也是,我理解。不過如果你想畫,就把這些事情畫出來。這是曆史,將來一定會被記住的。”

又說到曆史。這讓杜克想起前幾天的一個事情。一天早上來店子的半路上,他被晨練的老王廠長請到了家裏。老廠長也在他的培訓班上,因此拿出剛買的畫板、顏料畫筆,還有供臨摹的書、畫冊等等都一五一十的挨個向杜克請教,態度十分謙虛,讓杜克真有些受寵若驚。老廠長文革前就是廠長,平時極嚴厲,但是為人非常正直,全廠都很愛戴他。文革時造反派奪了權,老廠長被打成了走資派,在打倒了四人幫後才平反恢複原職。

後來兩人聊著就說到宋飛。老廠長悲傷而感概地搖搖頭,沒有多說什麽,隻給他講了當年自己在農場改造的往事。他說當時和一個中學語文老師,被打成“反對學術權威”的,住在一個房間。這個老師年齡比他還大了十幾歲,民國時期受的教育,寫得一手非常漂亮的蠅頭小楷。老師平時不愛說話。文革中間,白天受批鬥,晚上還要寫檢討。其他人都是趕緊寫完檢討,早早休息,已養足精神應付第二天的折磨。老師卻非常認真,堅持用毛筆寫小楷,一筆一筆專心地寫,像在寫書法的傳世之作,經常寫到半夜。因為他的字寫得極好,現在看這些小楷都是精品。

沒有人理解他為什麽這麽做。紅衛兵小將或者造反派當然更不理解這些字的珍貴。造反派們往往聽得很不滿意,兩三把就把檢討撕掉,命令他晚上再寫。出人意料的是,他也不生氣。老廠長說,他覺得甚至這個老師的表情很滿足,好像在期待再寫。

有一天老廠長終於忍不住了。問這個老師說你的檢討寫得再好,不還是被撕掉嗎?花那個工夫幹嘛? 語文老師慢慢的說,我們已經被這個瘋狂的時代剝奪了人身自由,他們可以打我,但是他們別想剝奪我的尊嚴和靈魂。我不是在寫字,我是在和王羲之、王獻之、柳公權對話,這是我活著的唯一快樂,這是他們限製不了,搶不走的。

說到最後,老廠長說,聽說後來還真有人把那些撕碎的檢討偷偷藏起來,文革後一起給了他的後人。如果將來有博物館,這些都是曆史啊,無比珍貴。

現在坐在店裏,聽到對麵的宋媽媽也說起曆史,想起故事裏麵和老廠長共患難的這個語文老師,杜克感概萬千。

宋媽媽好像明白了他在想什麽。她說,“今天很多人打電話來鼓勵我。特別是有個是從貴州,他曾經幫助維權的一個小學打來的。一個小同學給我念他們他們寫的信。我聽到‘奶奶不哭’的時候,我實在還是忍不住了。”說著,她忽然滿臉淚水。

杜克趕緊到廚房去拿餐巾紙。等他出來,看到宋媽媽一頭倒在桌上。杜克頓時覺得腦子一片空白,全身的血都在倒流。

等112的來了後,帶頭的警官在店裏給她的丈夫打了電話。杜克問什麽問題,警官說,“不知道,醫生說像中風。我看她主要是情緒不好加上勞累過度。”這個警官也是本地片區,從小這一代長大,也認識她和杜克。“唉。”警官歎了口氣,轉身出去了。

所有的人離開後,四周都安靜了下來,杜克把大門從裏麵鎖上,一個人坐在屋子中間看著空曠的店堂。 他突然覺得頭腦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清醒。以前他從沒有意識到,不光他在籠子裏,其實在孤島外麵衝浪的這些人,雙手也是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牽著,隻是在一個更大的籠子裏轉悠而已。而宋飛,就像一隻想帶領大家衝出去的倉鷹,雖然翅膀打濕了,但仍然不屈地在拚命飛翔。

杜克想,每個人的心中,不都有這樣一隻鷹嗎?

從窗子望出去,外麵又下起來了大雨。這時杜克心中的鷹開始砰砰亂跳,慢慢變成了一種衝動。這種衝動是以前從來沒有體會到的,他感到,這就是他期待了半生的火苗,終於升起來了。

杜克一分鍾也不能等。他站起來,快快地在店堂裏走來走去,終於在牆上發現一個前不久剛剛貼的手機的海報。他把海報小心的取下來,大小剛好,他很滿意。接著去廚房找了一個擀麵的板子,掂掂還不算太重。擦幹淨把海報翻過來貼上去,沒有夾子,隻好用膠帶紙兩頭綁好。他拿著這個回到店堂,心情興奮地像小時候媽媽帶他第一次去上課。

他把那個鷹的塑像拿下來,放在桌子的中央。又尋思著怎麽配一個背景。正好在牆上找到一張明信片,明信片畫麵正中是一個優美的棧橋,坐落在一個峽穀上麵,藍色的月色灑在橋首,有種夢幻的感覺,讓人感到時光的久遠和靈魂的淨化。他把明信片放在鷹的後麵,用個杯子立著。然後把整個店子的燈光全部打開,霎時間全屋明亮耀眼。不過他的注意力,始終都全在這隻鷹上麵。

杜克在椅子上坐下,把剛做好的臨時畫板放在自己的腿和桌子之間。他摸了下光滑又潔白的表麵,是那麽地親切熟悉。他伸出左手拿起筆來,很費力地才把筆杆握住,然後下意識地在右手袖子上去擦。直到碰到空蕩蕩的袖管,不禁讓他自嘲般苦笑了下,不過今天他不會再次停頓,曾經困擾的傷感情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又把筆杆橫過來,眯著眼睛往前看,好像在捉摸這隻鷹的透視比例。遲疑了幾秒鍾,終於歪歪斜斜地畫出了第一筆。好了,他想,總算開始了。

開始很生澀,但是杜克一點都不在乎,他一筆都不停。他所要的就隻是一筆一筆地畫下去,猶如那個語文老師筆下的小楷毛筆字。慢慢地,鷹的形狀出來了。他越來越流暢。他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在他的心中,並沒有任何景物,在他筆下流動的,隻是這幾十年他一直在找尋,一直想傾訴的東西。

杜克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奇特而滿足的微笑,他仿佛看到自己長出了一對翅膀,從屋頂衝出了小店。在藍色的月色中,他起伏翱翔。飛過道路,飛過排著隊的汽車,飛過一排排的路燈和一棟棟的大樓;他能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路劃過廣場的地麵、古鍾樓的尖頂和連綿的樹梢頭,安靜而流暢地像在譜寫一首樂曲。天色好像越來越亮了,他看到兒童在看著他奔跑,看到其他的飛鳥都在後麵跟著。接著他穿過田野,越過大河,掠過群山。抖落掉翅膀上的雨滴,他開始加速,後麵廣袤的山川原野越來越小。他往上直接穿過厚厚的雲層,看到了太陽就在上方。他笑著,堅決而直接往太陽飛過去。他在慢慢融化,身上每一個細胞,都消散在了金黃色的萬道霞光之中。他感到溫暖,他感到輕快,他感到自己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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