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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身本無家,心安是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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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帖】 父親的奧德賽 (二)

(2014-03-02 03:19:17) 下一個

父親的奧德賽

林崗

二、

我從未見過我的爺爺、奶奶。叔叔告訴我,爺爺叫林勳平,奶奶叫陳舜英。解放那年,爺爺80歲,奶奶多少歲,叔叔記不清了,應該是比爺爺小很多。因為奶奶是他討的第三個老婆,至少小二十餘歲。這麽說來爺爺出生於1870年,也就是同治九年左右。父親生於1924年,他是爺爺第一個親生兒子,父子相差54年,爺爺是老來得子。

爺爺是個有自己商號的小生意人。商號繼承自曾祖,叫晉山林老玩記,簡稱晉山林老玩記老玩記這名字如今還寫在高義村的林家門牌上。商號到底有什麽含義,已經不可知曉了。叔叔說,他的爺爺有三個兒子,家產一分為四,大兒子得雙份,剩下兩個兒子對半分。仲子不幸早亡,他的家產被長子侵吞。得了四分之三家產的長子另起爐灶,取名晉山林新玩記營生。爺爺行三,守著不多的老家當,辛苦經營。

爺爺經商的地方在興寧,潮州到興寧陸路150公裏,但當時都是走水路的,水路要遠很多,因為梅江拐了一個駱駝背形的彎,流到潮州改稱韓江。當年爺爺從汕頭進貨,溯江而上,到水口鎮換成更小的船,再溯寧江而上,直到興寧縣城。他的鋪子就開在西河橋東不到50米的萬盛街上。今天已經沒有萬盛街了,附近的居民告訴我,十年前已經拆掉了,改建成居民小區花園了。可是在緊連的朱子街和大新街上,我還是看到毗連成片的民國年代老建築。一棟建築門前繁體字書局的字樣依稀可辨,它對麵另一棟建築二樓牆上,寫著繁體的中西文具、新書雜誌、體育用品字樣。父親在興寧一中念書時,想必來過這幾個書鋪,說不定這也是他接觸進步書籍的一條途徑。

興寧現今是個不起眼的小縣城,可至少在清中期以後,就是商賈雲集之地,時稱小南京。梅江報的劉奕宏兄告訴我,可能是清朝康熙年間海禁令,導致大批潮人遷到客家地區居住和營商。另一個原因是興寧恰當通往贛南和閩北的交通要道上,催生了潮人前來販賣轉運貨物。一個證據就是興寧的兩海會館(潮安古稱海陽,加上澄海,故曰兩海),興寧人則稱之為潮州會館。它是興寧最為顯赫的古建築,坐落在穿過縣城的寧江西河橋西岸,與當時繁華的商貿集散區隔河相望。1920年羅翽雲撰《重修兩海會館記》,石刻於會館內側門楣的上方,它說出了興寧商貿繁榮的來龍去脈:興寧於嶺東為邑,蕞然僻且小,無長江大河為之交通也。然西北行百餘裏,達於江右,東南流二百餘裏注於韓江,西北陸產委輸東南,東南水產轉運西北,而皆以興寧為中權。當海未南通,潮人之之廣州者,其道當出此。故商務倍形發達。興寧之有潮商也,蓋權興於清乾嘉間也,其來久矣。

會館說不上堂皇,但絕對精美考究。在縣城建有客地的會館,全國不多見。會館兩進兩橫,正梁刻有嘉慶十一年丙寅始建民國九年庚申潮安澄海信眾重修字樣。爺爺是這次會館重修的主要出資人之一。母親告訴我,父親還曾接到過紀念兩海會館活動的邀請,父親是作為當年潮商的後人而被邀請的,但由於健康的原因,父親並未前往。嘉慶十一年就是1806年。這說明至少嘉慶初潮人就雲集興寧經商,經商的熱潮至民國年間而不止。由興寧往北至平遠,再由平遠入贛南和閩北均可。爺爺和他的前輩趕上偏安一隅的承平歲月,離鄉北上謀生,求個出身,亦恰在情理之中。

爺爺生意比較大宗的是經營縫紉刺繡用的針,他自己有加工的作坊。那時做針還沒有實現全機械化,打孔用機器,但鋼線磨尖卻要用人手。村子裏各家各戶都做起這種手工活,爺爺向各戶收購磨好的針,然後自己用機器打孔。村子離韓江約莫三裏路,做好的針就挑擔上船,到了興寧再行包裝出售。叔叔說,他小時候還做過包裝活,六跟針一束,用蠟紙包起來。中國鄉村機織布還不流行,各家織造土布,小針因此也有相當的市場需求。他還有一種生意就是販賣染料、顏料。因為汕頭是直通海外的商埠,爺爺從那裏進貨,然後運到興寧出售。他的這兩種生意都是和鄉村的手工業相關的。

爺爺的生意到1939年日軍占領潮汕就徹底衰落了。商業活動由於軍事占領陷於停頓,韓江、梅江已不通航。要到興寧,叔叔說,要先走路到揭陽,從揭陽走到豐順湯坑,再從湯坑走到水口,然後才能坐小船溯寧江到興寧。爺爺年事已高,坐著類似滑竿的東西叫人抬著,叔叔走路,另雇人挑些貨物。這時候的生意已經是勉強撐持了。

爺爺特別喜歡兒子,祖宗血脈,莫此為大。我想這也是他全部人生的樂趣和生活的終極目的。可是天意偏偏在這點上為難他。他的發妻沒有生養就過身,第二個老婆給他生了個女兒也走了。爺爺抵抗命運的辦法就是用掙來的錢買幹兒子。叔婆跟我說,直到第三個老婆生下父親前,爺爺買了三個幹兒子,一個幹侄子,四個幹孫子,一共八個。我大惑不解,為什麽還要買孫子。叔婆的解釋是兒子也生不出下一代,爺爺幹脆一步到位,連孫子都給買下來。買下八個幹貨花了多少錢,已經無人知曉,但僅從這鍥而不舍的行動就可看出爺爺對祖宗血脈的焦慮和虔誠。

如果世道一直承平,爺爺對後代傾注的心血是會得到好報的,至少不會給他帶來那麽大的災難。然而他對他生活的大時代幾乎毫無感知,依舊做著財運亨通兒孫滿堂的舊夢。這是他的致命傷,隻能歸因於潮汕平原一隅在天崩地裂的時代尚且可以供他苟延舊夢,而當鬼子的槍炮聲傳來的時候,他用自己辛勞和心血養育的下一代已經決定性地走到要埋葬他的舊夢和審判他們腐朽一代的路口,而他自己對命運渾然不覺。

父親的出生給已經步入衰年的爺爺帶來多少安慰已經無從查考了,但從他從此不再買幹兒子這點看來,起碼可以告慰祖靈了。加上叔叔六年後出生,爺爺名下一共有五個兒子。古人以五男二女為傳宗接代的理想極致,爺爺離這極致隻有一步之遙。父親出生之前,奶奶還生了一個比父親長約五、六歲的女兒,可惜未能活到成年。不過,他已經無所謂了。鬼子投降後的幾年,爺爺將生平經商所得幾乎全部換成田產,分在五個兒子名下,每人有十幾至二十畝。在耕田如繡花的潮汕平原,一戶人家有近百畝之數是很嚇人的數目。走在進入村口的路上,村支書對我說,從這往前兩公裏,都有你爺爺的田。

這是一個出生在同治年間的人想得出來的對子孫全部的愛,也是他想象中辛勞一生的圓滿結局。就在爺爺準備過兒孫繞膝的晚年生活之際,迎來了解放和土改。他的五個幹的和親的兒子,和他想的都不一樣。在解放和土改的氣氛下,誰想要、誰敢要他記在他們名下的田產呢?他的親生長子早已遠走高飛,參加了埋葬舊時代,也就是埋葬他們父輩的事業——革命事業。次子在興寧守著僅存的一點鋪子,做著小職員。土改的風聲甫傳來,三個原本在身邊的幹兒子跑得連影子都沒了。他們是被名下的那些田產嚇跑的,他們不想要地主或富農的惡名。爺爺好心好意要分給眾兒子的田產,竟成了兒子們燙手的山芋,回流到自己的手裏。這樣,根據當時的政策——解放前三年的生活來源——他實至名歸地被劃定成分為工商業兼地主。

地主就是瘟疫,誰也不願意接近。他和奶奶從瑞德堂掃地出門,兩口相依為命,叔婆在村子裏,但也不敢和他們同住。兩老到底住在村子的什麽地方?村支書支支吾吾說,事情都過去了。叔婆說,也記不清了,大概是豬欄或牛欄一類地方。好在爺爺往日積德行善,與人方便,但凡村子有興辦學塾、修葺祠堂、道路一類公益之事,村民分攤之後不足部分,一向都是他包辦的。村民對他印象甚好,土改中和日後幾年,並不怎麽與他為難,似未曾受過皮肉之苦。叔婆也說,他沒怎麽挨過批鬥,盡管屬於新政權要鏟除的對象。

與他的姻親洪家比起來,爺爺、奶奶還算幸運的。他們兩家同屬浮洋鎮,相距約莫三、四裏路。洪家在梅縣做小生意,因得以攀親,但日本投降前後洪家就破落了。洪鋼叔說,他父親解放前三年就隻是雇員,並無家產。但因爺爺的顯赫,土改中被牽連劃成分為地主。既是地主,就該有大把浮財,洪巷鄉的農民天天到家裏要浮財,屋前屋後掘地三尺,也沒有找到。浮財既是不見,一定就是隱瞞、匿藏。隱瞞浮財,罪加一等,輪番的相逼、批鬥,兩老受不了這苦。父親帶著小兒子上吊,母親帶著小女兒投井,一家四命。其時洪鋼叔正在順德土改,父母弟妹殞命的消息傳來,噤不敢聲。雖然次年他父親的成分旋即改正,但人已不可複生。還背了個殺屬的黑鍋,相隨十餘年,難受信任。

然而,爺爺、奶奶土改後的日子總歸是黯淡的。幹兒子跑了,親生兒子也不來,叔婆雖在身邊盡孝,但也是分爨的。老兩口形影相吊,好在奶奶是信佛的,該是能隨遇而安吧。我問叔婆,他們晚年吃什麽?白粥囉,有時加點番薯。叔婆說。沒有菜嗎?我問。有點鹹菜、鹽巴。

父親見爺爺最後一麵的時間應該是1948年,洪鋼叔告訴我。那一年,父親帶著粵贛湘邊縱的參謀長嚴尚民,兩人化裝成生意人,從香港取道潮州進入粵贛邊地。他們不住城裏,因為那時的政府已經風聲鶴唳,搜捕司空見慣。父親和嚴尚民在高義村住了兩天。爺爺久經商場,當然能看出他們經商雲雲的破綻。可是他已經78歲了,有道是兒大不由爹,恐怕勸阻也無效。父親打那以後,再也沒有見過爺爺了。黯淡的垂暮之年,幹兒子可以不想,親生兒子總是思念的吧。他的長子在外麵做了縣太爺一類的官,此類風傳,應該是會刮到耳邊的吧。我無法猜測爺爺晚年的心境,但是我知道,他對這個時代是陌生的。他的腦子裏,大概隻有慎終追遠、父慈子孝、丁財兩旺、富貴滿堂一類觀念。他怎麽能夠理解親離親叛、做了官還不敢衣錦還鄉的事情呢?

爺爺或許是帶著這不解的遺憾離開人世的。時間是1958年,人民公社熱火朝天之際。叔婆說,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高義村吃第一頓大鍋飯的日子,你爺爺走了。潮州的習俗,人死之後要全村一起吃飯,以示白喜的隆重。地主死了,是不可能讓全村人一起吃飯的,新時代的賤民,不足以有這個傳統的福德。死喪本應孤寂的爺爺,碰巧與全村大鍋飯的隆重重疊在一起。叔婆不忘添上一句,你爺爺有福氣,他修得好。說完發出爽朗的大笑。

寫到這裏,我似乎能理解父親對於往事的緘默。這是一個兩代人之間的結。中國社會的現代演變走到晚生一代埋葬早生一代的節點,而他們兩代人之間的血緣親情糾結一體,無從割裂。五四先驅所呼喚的青年中國青春中國終於以新階級取代舊階級的方式降臨在子代與親代的更替中,演變成為兩代人之間的反噬故事;而郭沫若以鳳凰涅槃所象征的死亡與新生從充滿詩意的虛擬劇本逐漸落實、展開為悲壯而慘酷的社會現實。父親是這一社會變遷的參與者和見證者,他比爺爺晚生54年,從血氣方剛時起就投身他認同的改造中國社會的事業,也許這項事業會以這種方式交織在他的血親圈子裏,是早早就料到的。但他不能預卜細節,當爺爺孤寂、淒涼的晚景傳遞到父親那裏,他心裏也不能沒有一絲一毫的震撼吧!心非木石,豈能無情?然而,他什麽也不能做,可他又能說什麽呢?內心的天人交戰,糾結無解,不足以與外人道。此情此景,語言是多餘的。

有一件事說明父親是耿耿在懷的。爺爺過世後三年,也就是1961年。父親坐著縣委僅有的吉普車回潮州看他的母親。那個年代中國正蒙受大躍進的惡果,但政治氣氛沒有前幾年那麽緊張。父親先讓叔叔從興寧回來,用單車馱著奶奶從村子騎到城裏的姑姑家。父親不敢驅車直入高義村接奶奶出來,他母親的身份怎麽說都還是地主婆,惹人注目,一旦聲張出去,不知會有什麽結果。為此,長期在村裏受人欺淩的叔婆很生氣,至今念念不忘說,都做了官,還這麽偷偷摸摸的。在姑姑家裏,父親見到離別十三年的母親,我的母親也陪著父親同行。這樣,奶奶也見到了她的媳婦,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母子相見,也算悲歡離合一場。據說,奶奶看著自己的兒子,一直流淚,沒有什麽話說出來。那時的奶奶,已是年近七十,人間的慘痛都經曆過了,她盡管理解不了這個世界,但相見就是離別,至少是知道的。她的兒子連村子都走不進去,又怎麽能帶她離開傷心地安養晚年?見過麵,父親帶著奶奶在離湘子橋不遠的館子吃了頓飯,奶奶的淚水還是止不住。這是奶奶解放後吃得最好的一頓飯,但也是百感交集的一頓飯。飯後,叔叔還是用自行車把奶奶馱回高義村。母子一別,從此天涯。父親在潮安縣委招待所過了一夜,就回東莞了。

奶奶的淚水還是在父親的心裏引起了回響。從那以後,父親每個月都寄十元回來給她,直到她過世。不過,錢不是直接寄到村裏。叔叔說,不是寄到他那裏的。估計是寄到潮州城裏的姑姑家,然後在找人轉交給奶奶。叔婆說,聽說有寄錢這回事兒,但不是經她手,她從來沒有見過那錢。

父親始料不及的是這次母子相會對年邁的奶奶打擊是致命的。奶奶與自己的兒子見過麵後心裏清楚,人世已經沒有什麽可留戀的了。連自己尚有小小權勢的兒子都不能令自己老有所養,她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太,頂著地主婆的帽子,還能指望什麽?盡管她收到過兒子寄來的錢,可這錢卻解不開她的心結:她的兒子肯定不是一個絕情絕義的不孝子,她和爺爺辛勞一輩子,把他養大,掙錢供他上學,一直供到讀大學,而兒子也有出息了,怎麽說都算官至七品吧,可怎麽就不能攜帶她離開讓她受盡欺淩和孤苦的高義村呢?奶奶內心的糾結和絕望要了她的命。母子見過麵後的次年,她就死了。

生固不能盡孝,連死後亦無以安葬。父親九十年代退下來之後,一直放不下的心頭結亦想將它了斷。他曾經和母親一道回到高義村,讓人帶著尋找爺爺、奶奶的墳。爺爺、奶奶的喪葬雖然有叔婆參與,但她勢孤力單,死人又頂著地主、地主婆的惡名,當時都是草草下葬了事,連碑都沒有立。之後又是連年興修水利,開山造田學大寨,當年埋葬之處早已麵目全非,無可辨認,連骨殖何方也無從查究了。

父親這番回鄉之旅有多掃興,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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