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老幹媽

揚手是春,落手是秋。美麗自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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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保護神 - 常書鴻的愛情故事

(2014-05-03 11:24:46) 下一個
一個是曾經飲譽藝術之都的年輕才俊,一個是曾經曆盡浮華的一代名媛。因為苦戀敦煌聖地,一個成就事業功德彪炳千古,一個負情私奔淪落閭巷黯然失色,於是上演了百年中國一段恩愛情怨的愛情故事,演繹了一曲淒愴哀怨的家庭悲歌。

2000年9月5日,敦煌,從首都機場飛來的波音飛機緩緩下降。

“敦煌……三危山……莫高窟!”全國人大常委、原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院長常沙娜幾近哽咽地在心裏輕輕地呼喊。一下飛機,她便迫不及待地驅車直奔莫高窟,追尋仿佛在三危山上踽踽獨行的父親的靈魂,撫摸仍舊飄散著一家人生活溫馨的黃泥小屋,一股熱流在她的心中奔騰。

60年魂係敦煌,常氏一門兩代的榮辱沉浮、恩愛情怨似乎早就與敦煌簽下了命運之約。

秋風乍起,九層大佛殿上的18隻鐵馬風鈴突然響了起來,悠長而蒼涼,聲聲敲打著常沙娜的心弦,那被漫漫黃沙淹沒的往事又清晰地浮現……

《敦煌石窟圖錄》震驚藝術之都,沉浸在巴黎沙龍的學子驀然醒悟根在中國

1936年,塞納河畔,風度翩翩的青年才俊常書鴻走出羅浮宮,步履從容地穿過聖傑曼大道。

九年前,常書鴻從西子湖畔漂洋過海到法國裏昂美術專科學校求學,經過四年苦學,他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巴黎高等美術學校,在著名的油畫大師勞朗斯門下深造。翌年,他在巴黎畫界聲名鵲起,連續四年捧走了當時法國學院派最權威的畫廊巴黎“春季沙龍”的金、銀獎,得到“不輕易以一字許人”的世界級藝術批評家莫葛雷破例撰文推崇。人們預言,這位中華學子隻要在巴黎住下去、畫下去,世界藝術大師的偉人祠裏便會刻上他的名字。常書鴻對自己的前程也躊躇滿誌。然而,就在這個秋天,一個傍晚的奇遇改變了他的一生乃至一家人的生命軌跡。

“先生,請看看這幾本畫冊吧。它們來自古老神秘的東方。”舊書攤的主人向常書鴻推銷道。

常書鴻好奇地打開古老的線裝書盒,眼前突然一亮:《敦煌石窟圖錄》。一個新奇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向他洞開了,那是從北魏到大唐時代的佛教藝術圖畫,其恢宏磅礴的構圖和筆觸,足以與拜占廷基督繪畫媲美,其奔放的風格比西方現代派還要粗獷,彩繪人物更是畫得細膩生動。

“先生,您是日本人?”舊書攤的主人被如癡如醉的青年畫家吸引了。

“不,我是中國人。”常書鴻頭也不抬地答道。

“哦?中國人……”舊書攤的主人炫耀道,“這是我們法國英雄伯希和博士探險時從貴國的沙漠中發掘出來的。”

“你說什麽?”常書鴻悚然一驚。“這是從貴國敦煌的千佛洞裏拍攝而來的。”舊書攤主人的語氣不容置疑。

“敦煌?”常書鴻的心底頓時湧出一種莫名的悲涼和悵然:自己身為炎黃子孫,竟然不知道敦煌位於何方。

“前邊不遠處有個吉美博物館,正在展覽貴國敦煌的許多絹畫。您一定會感興趣的。”舊書攤的主人熱情地繼續說。

“謝謝!謝謝!”常書鴻離開了舊書攤。

次日早晨,常書鴻迫不及待地趕到吉美博物館,留連忘返於伯希和1908年從敦煌掠奪來的大唐時代的大幅絹畫的展覽裏。他發現,這簡直是世界藝術史上的一個奇跡,盡管曆史已過去了近千年,可其表現手法和技巧仍然十分前衛和現代。他頓悟到自己的藝術之根在中國,就在敦煌遙遠荒涼的沙漠裏!

苦難深重的中國,呼喚著這個學貫中西的海外遊子。

古老的祖國文化,誘惑著這位功名垂成的藝術大師。

走出吉美博物館,常書鴻的胸中奔突著兩個字:敦煌。他不再猶豫,決心離開巴黎回祖國去!

“書鴻,你會不會是大腦一時發熱?”聽到丈夫常書鴻打算回國的決定,在巴黎高等美術學校雕塑班求學的陳芝秀十分不解地問。

“芝秀,我很清醒。如果真的是大腦發熱,那也是被古老的敦煌藝術感染的。”常書鴻一字一頓地回答。

“你得好好想一想。你在巴黎已非常被看好,連巴黎近代美術館也收藏了你的油畫,你還是巴黎美術家協會的會員。這份殊榮,是眾多海外學子難以比肩的。可一旦回到那塊軍閥混戰、血腥殺戮的土地,國運衰微,豈有藝術的昌明?”妻子懇請丈夫慎重考慮。

“功名利祿不過是過眼煙雲,真正的藝術家並不看重這些。”常書鴻堅持己見。

陳芝秀見功名利祿都打動不了丈夫,搬出了另外的理由:“我離畢業還有一年,沙娜也不過5歲,連一句中文都不會說。”

“這都不是理由。我可以先走嘛……”“你!”陳芝秀負氣摔門而去。

一切都縛不住常書鴻那早已飛回祖國、飛到敦煌的藝術之翼,1937年他回到了闊別10年的祖國。

鐵馬風鈴訴說愛恨悲歌,江南才女拋夫棄子匆匆踏上私奔之旅

戰亂的中國帶給藝術家的安定隻是暫時的。常書鴻回國不久,“盧溝橋事變”便發生了。翌年7月,陳芝秀從巴黎攜女歸來。常書鴻來不及與妻女細訴一年的離愁別緒,便帶著她們跟隨北平藝專匆匆踏上了南逃之旅。

1941年夏天,常書鴻一家終於結束了遷徙漂泊,在重慶安頓下來。這時,他們的長子嘉陵降生了。

家安頓了,子女有了,一家人其樂融融,可常書鴻的心怎麽也安定不下來,因為他還未見到讓他魂牽夢縈的敦煌!不久,機會終於來了:關於成立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提案獲得通過,常書鴻被任命為敦煌研究所所長。

常書鴻把舉家遷往敦煌的決定告訴妻子陳芝秀,這位剛剛適應了山城生活的江南才女忍不住哭鼻子,與丈夫大鬧了一場。已初曉人事的沙娜嚇壞了(在她的記憶中,爸爸媽媽從沒有這樣激烈爭吵過),跑去臥室問蒙著被子啜泣的媽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你爸爸瘋了。”母親淚眼汪汪地說,“他嫌我們的苦受得還不夠,非要將一家人搬到那荒涼徹骨的敦煌去不可。嘉陵才兩歲,體弱多病,到了那天寒地凍的鬼地方咋活呀?”

1943年10月,走馬上任國立敦煌研究所所長的常書鴻攜帶妻子兒女乘坐一輛敞篷大卡車從重慶出發了,一路風塵跋涉了一個多月,終於抵達蘭州。在古樸的西北城市裏,陳芝秀更顯得摩登了,她身穿一襲火紅的棉旗袍,頭燙著40年代國際流行的齊耳鬈發,腳蹬著一雙擦得鋥亮的高跟鞋,成了一道時尚風景。此時,黃河已結冰,陳芝秀那身時髦裝束難以抵禦大西北的風寒霜雪,常書鴻便給凍得直打哆嗦的妻子買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襖。陳芝秀嗅著羊皮襖上的羊膻味,直感到一陣陣惡心,但最後還是噙著淚水把它穿在身上。

常書鴻開始在蘭州招兵買馬,龔祥禮、陳延儒、辛普德集聚到他麾下。他們師徒四人加上陳芝秀、沙娜、嘉陵,一行七人坐著敞篷大卡車,頂著凜冽刺骨的朔風,踏上了從蘭州到敦煌的2400裏路的漫漫旅途。

翻越烏鞘嶺,女雕塑家舉目遠眺,蒼茫大地,隻有幾株幹枯的紅柳在寒風中抖動,一股愴然的悲壯湧上了這位江南才女的心頭:今後寂寞淒苦的“流放”日子何時才是盡頭啊?

到了敦煌,這位留法女雕塑家被莫高窟斑斕璀璨的彩色造像和壁畫震撼了,在常書鴻的鼓勵下,她開始拿起雕塑刀。沙娜寄宿於酒泉中學,寒暑假回來時就到洞中臨摹。這時,當年常書鴻麾下的高足董希文、潘  茲、張琳英等人紛紛從北平、南京、杭州輾轉而來,與老師一道治理洞窟黃沙,現場臨摹,研究和保護文物。

一天,青年軍官趙忠清手持介紹信前來找常書鴻,說希望在這裏謀一個差事。常書鴻發現他口齒伶俐、精明幹練,再說又是妻子陳芝秀諸暨縣楓橋鎮的同鄉,便留他當總務主任,並把他介紹給妻子。

關山萬裏遇同鄉,款款吳語拉近了同鄉兩個遊子的心理距離。隨著交往日益增多,陳芝秀與趙忠清的關係日漸親密。瘋狂地愛上了藝術聖地的常書鴻一心撲在事業上,竟忽略了妻子的感情需要,結果陳芝秀的感情天平開始傾斜,與丈夫的吵鬧和戰爭不斷升級。

1945年夏天,陳芝秀突然向丈夫提出要去蘭州檢查身體。蒙在鼓裏的常書鴻不知道這是她與趙忠清設計的私奔,還交待趙忠清:“忠清老弟,拜托你照顧好夫人。”趙忠清不無尷尬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陳芝秀拋棄了與自己相愛20載的丈夫和一雙兒女走了。

陳芝秀和趙忠清還沒有走出半天的路程,董希文便拿出趙忠清給陳芝秀的情書遞給恩師,不無憂慮地說:“師母此去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常書鴻恍然大悟,立刻策馬往酒泉方向追去。

敦煌女兒撐起家庭的天空,跨洋留學前驚駭發現自己已經不屬於都市

“我想媽媽,我要媽媽!”4歲的嘉陵一屁股坐在黃土小屋前的沙地上,又哭又喊,鬧著要找媽媽。

“嘉陵不哭。”站在一旁暗自流淚的沙娜悄悄地拭去臉上的淚珠,又用手絹擦去弟弟臉上的淚水,“爸爸去追媽媽去了,很快就會回來的。”

“姐姐,走,我們去鳴沙山等爸爸和媽媽回來。”嘉陵站起身來,牽著姐姐的手焦急萬分地往外跑。

小姐弟手牽著手,艱難地往鳴沙山最高處爬去,選了一處高地坐了下來,目不轉睛地望著盡頭消失在遠方的路,期盼著爸爸媽媽出現。

太陽西沉了,暮色將小姐弟孱弱的身體淹沒了。在莫高窟忙了一整天的董希文驀然發現兩個孩子不見了,慌忙朝山上找來。“沙娜、嘉陵回去吧。”董希文拍了拍他倆的肩膀,“你們的爸爸媽媽今天回不來……”沙娜隻好牽著弟弟的手回到冷冷清清的黃土小屋。

第二天早晨,董希文帶著小姐弟爬上鳴沙山等候。

太陽又漸漸西斜了,融進一望無際的茫茫沙海裏。嘉陵問:“董叔叔,媽媽愛我們嗎?”“當然愛,你們的媽媽最疼的就是你倆了。”“那她為什麽不向我們打招呼就走了呢?”早熟的沙娜似乎預感到家庭在冥冥中發生了變故。

“這……”董希文環顧左右而言他,“你們還小,等以後長大了就會明白的。”

這一天,小姐弟倆仍然沒有等到父母牽手歸來的身影。

第三天傍晚,在鳴沙山上望穿秋水的常氏姐弟終於盼回了父親。

“老師,師母沒有回來?”董希文怯生生地問。

常書鴻無奈地搖了搖頭,仰天長歎,往屋裏走去。

嘉陵見媽媽沒回來,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媽媽不要我們了……”

雙手掩麵痛哭的沙娜蹲下身去,將弟弟攬在懷裏,說:“嘉陵不哭。媽媽走了,從今天起,姐姐就是你的媽媽……”

目睹此情此景,常書鴻悲淚長流。他走出皇慶寺,任清涼的漠風吹著他日趨憔悴的麵龐。一代大藝術家仰天呼喊:“佛祖在上,我常書鴻究竟做錯了什麽?……芝秀,你為什麽這麽絕情?為什麽置20年的恩愛於不顧,棄我和孩子而去?……為什麽?……”淚眼迷離之際,他仿佛聽到妻子的噥噥吳語:“離開敦煌,離開敦煌……”

“離開敦煌?”常書鴻驚出了一身冷汗。他聯想起一家人剛到敦煌,與在這裏麵壁三年的張大千居士初次見麵的情景。當時,張大千居士曾贈給他一句話:“要在敦煌呆下去,即使不信佛,也得將自己修煉成佛爺。”

張大千居士的話果然應驗了。從這時起,常書鴻真的淪為苦行僧。

陳芝秀出走了,黃土小屋的溫馨不再。14歲的少女沙娜用孱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天空,她請爸爸將她的學籍轉到敦煌縣立中學,一邊讀書,一邊跟爸爸學臨摹,一邊照顧爸爸和弟弟。

母親走後的第一個聖誕節到來了,臨睡前,嘉陵問姐姐:“明天就是聖誕節了,以往都是媽媽送我禮物的,姐姐明天送我什麽?”

“你先閉上眼睛睡覺,姐姐保證你明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就見到。”沙娜神秘地說。

“真的?”“姐姐從不騙人。”

第二天早晨,大漠的雪光將嘉陵照醒了,他睜開惺忪的睡眼,一下子就看見了土屋的橫梁垂下來一根紅線,線上拴著一袋美國餅幹。嘉陵歡天喜地地一骨碌爬了起來:“姐姐,這真是送給我的聖誕禮物?”沙娜微笑著點了點頭。到敦煌後他們一家始終吃的是白水麵條,配料是一盤鹽和一盤醋(莫高窟的水質不好,含堿量太大,全靠醋來中和),這袋餅幹堪稱奢侈品。這是媽媽走後弟弟最高興的一天。

姐姐上學去了,偌大的千佛洞就隻剩下嘉陵一個孩子,嘉陵像天馬似地在莫高窟裏獨來獨往,一個洞窟一個洞窟地轉悠,困了便在洞窟裏找個地方躺下來睡一覺,什麽時候凍醒了才怏怏地回那黃土小屋去。這樣的生活自然耽誤了他上學受教育。

1945年,常書鴻父女敦煌畫展在蘭州舉行,引起巨大轟動。從加拿大來甘肅山丹教會學校任教的猶太人葉麗華女士看了沙娜的敦煌臨摹壁畫作品後驚歎不已,徑直找到常書鴻,熱情地說:“常先生,您女兒小小年紀竟這麽有才華,她應該像您一樣到國外去接受正規的藝術教育。我女兒在美國工作,如果您信得過我,我聘期屆滿後帶她到美國去讀書……”“謝謝!謝謝!”常書鴻感激地說,但他並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後來,葉麗華女士真的找來了,說要帶沙娜出國留學。

1948年夏天,常書鴻帶著沙娜和嘉陵來到南京,在舉辦敦煌畫展的同時,順便為女兒出國做準備。沙娜被爸爸送到他當年旅法的同窗馬光璿教授家裏暫住。在敦煌那片荒漠沙海裏蟄居了近五年的沙娜發現,自己就像剛剛走出原始部落的土著,完全失去了在城市的生活能力,一坐公共汽車就暈車嘔吐,長途旅行隻能坐敞篷的卡車或馬車,最可悲的是連花錢買東西都不會。

一天早晨,馬光璿教授急急忙忙出門上課,走之前給沙娜遞過一遝錢,叮囑道:“沙娜,幹媽今天有課,不能陪你逛街,你去給自己購買合適的衣服和布料吧。”沙娜微笑著點了點頭。

幹媽出門不久,沙娜就怯生生地出門了。她一邊打聽一邊往鬧市走去,然而,她走進商場後居然不懂得如何拿錢去買東西,傻愣愣地望著別的顧客來來往往、瀟瀟灑灑地提著東西離去。她幾次想張口問,又嚇得把話咽了回去,最後怏怏不樂地空著手回到幹媽家裏。

晚上,馬光璿回來了,關切地詢問:“沙娜,今天買了什麽好衣服?穿給幹媽看看。”

“幹媽,我真沒用,不會花錢買東西,今天什麽也沒有買到……”話未說完,沙娜的淚水便流了出來。

“唉!”馬光璿長歎一聲,把沙娜摟進懷裏,淚水潸然而下,“沙娜,我可憐的孩子,你可是生在巴黎,喝洋奶、吃洋麵包長大的洋娃娃啊。剛回國那會兒,你能說一口流利的法語,連一句中文也不會說,怎麽在敦煌才短短的五年就變成這樣啦?常書鴻,你造什麽孽!你隻顧自己的事業,竟把兩個孩子全耽誤了……”

“幹媽,別怪爸爸。他過得挺孤獨,挺不容易的。”沙娜為父親辯解,“為了敦煌,連媽媽都棄他而去了……”

是年9月,常書鴻帶著兒子來為沙娜赴美送行。他為女兒買了一隻隨身攜帶的牛皮小箱子,並親自用油畫筆在箱子上寫上“常沙娜”三字。

在出關的一瞬間,沙娜驀然回首,發現爸爸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他才45歲,可一頭發絲已經花白,神情枯槁,原本挺拔魁梧的個子也開始有些駝了。相依為命的弟弟哭成淚人似的大聲喊:“姐姐,別忘了我。千萬別扔下我,姐姐……”沙娜聽了,禁不住號啕大哭。直到飛機騰空而起,她還在不停地抹淚。

含辛茹苦將她帶大的父親遠去了,孤苦伶仃的小弟也遠去了,還有那莫高窟的壁畫,那曾經溫馨的黃泥小屋……一切的一切都遠去了,她將在波士頓博物館的美術學院開始新的留學生涯。

一代名媛沉落民間閭巷,空留半個世紀的親情遺恨令人扼腕長歎

輪回本無常。陳芝秀私奔南歸後,受上蒼賜予的幸福和舒適少得可憐。

起初,南歸之路並不沉重,陳芝秀和趙忠清匆匆回到朝思暮想的江南,在西子湖畔定居下來。陳家在諸暨楓橋仍舊是大戶,趙忠清因在軍方政界有一些朋友,很快就找到一份收入不菲的差事,陳芝秀依然追求上流社會的奢侈。

可惜好景不常。解放之初,趙忠清因曆史上的斑斑劣跡被判入獄,陳芝秀也被烙上了曆史反革命家屬的印記而打入另冊。沒有工作,自然也就失去了生活來源。本來身為雕塑家,她隻要出去找找親朋故友活動一下,完全可以覓到一份過日子的工作,但她已沒有勇氣去乞求故人。原因很簡單:她從敦煌負情出走的事在藝術圈子裏傳得沸沸揚揚,她已被人戳脊梁骨,現在又戴上反動軍官家屬的帽子,更讓人退避三舍了。陳芝秀隻好隱姓埋名,艱難度日。不久,趙忠清病歿獄中,陳芝秀改嫁一個工人,生下一子,生活更加窘迫。為了生活,她給人家洗衣,當傭人,渾渾噩噩了此一生。

50年代初,嘉陵被父親送到杭州大伯常書林家寄養,思子心切的陳芝秀找到嘉陵的大伯母,提出想見見兒子。善良的大伯母便尋找讓他們母子相認的機會。

一天,大伯母有意無意地向嘉陵提起他的母親:“嘉陵,你媽媽就在杭州城裏,你想不想見她?”

“不!我沒有媽媽。”嘉陵倔強地說。

“大伯母沒騙你。她叫陳芝秀,是你的親生母親。”

“她不夠資格!我才4歲她就棄我而去。我恨她!恨她……”說著,眼圈紅紅的嘉陵奪門而出。

大伯母在一條小巷找到陳芝秀,失望地告訴她:“嘉陵不願見你……”

“大嫂,幫幫我。”陳芝秀喃喃懇求,“讓我見他一麵。”

“好吧。”大伯母的心軟了,“你大哥每個星期天都帶嘉陵到小吃城打牙祭。到時候,你可以站在外邊遠遠地看一眼,但千萬別驚動嘉陵。”

星期天傍晚,嘉陵和大伯父在杭州城裏的一座小吃城裏吃得正歡,陳芝秀遠遠地佇立在一個偏僻角落裏凝望兒子貪婪的吃相。好多次,她想衝上去對兒子說“對不起”,可她不敢也不能,隻能悄悄地立在一隅,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吃飽,看著兒子跳著蹦著跟隨大伯回家去。

住在同一座城市,母子竟不能相見。陳芝秀終於明白,負情離開敦煌的那一刻,命運就注定她為餘生選擇的是一條被愛情、親情、友情拒絕和漠視的漫漫苦旅。

時隔不久,從美國留學歸來的沙娜把嘉陵接回北京上小學。

命運真會作弄人,這對母子相見的機會在咫尺和刹那間匆匆消逝。

1959年夏天,已在北京某中學讀初三的嘉陵得知父親從敦煌到上海舉辦畫展,便利用暑期去探望父親。父子倆在上海小住數日後,常書鴻拿出100多元讓兒子前往杭州,代表他請大伯父一家吃頓飯,順便給每人買一份禮物。

那幾天正值江南梅雨季節,18歲的嘉陵請大伯一家吃過飯後,和大伯母在杭州的大街小巷裏轉悠買禮物。走著走著,突然下起了黃梅雨,街上未帶雨傘的行人飛奔著往家裏或避雨的地方四散……大伯母突然指著20多米外的一位50多歲步履匆匆的老婦人對嘉陵喊道:“快看,那就是你的母親!”嘉陵一聽頓時愣住了,停下腳步凝視,隻見那人身體單薄瘦削,一身裝束與杭州大街上的普普通通的老太婆沒什麽兩樣。這是他時隔14年後第一次見到母親匆匆掠過的身影。“嘉陵,你愣著幹什麽,快追上去喊呀,她可是你的親生母親呀!”大伯母站在旁邊焦急地催促,然而,常嘉陵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時光在雨水中凝固了,親情在冷雨中凝固了。他們母子二人近在咫尺,感情卻相距千裏。他們又一次失之交臂,從此天上人間生死兩茫茫,命運再也沒有給他們相見的機會。

沙娜比弟弟幸運。1964年,在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任教的沙娜帶著學生到杭州寫生。她抽空到大伯家探望,年事已高的大伯鄭重地征求她的意見:“沙娜,這次見一下你的媽媽吧?都快20年了,一個人能有幾個20年啊?她際遇淒慘,已一大把年紀了還給人家當傭人,日子苦得很。寬恕她吧……”沙娜默默地點了點頭。

於是,大伯父約了陳芝秀,讓她到自己的家裏來見沙娜。那是沙娜時隔整整19年之後第一次見到母親。乍一見麵,沙娜怎麽也不敢將眼前的母親與法國巴黎那個新潮摩登女雕塑家聯係起來,怎麽也不願將這位老人與20年代的杭州江南名媛並在一起。可站在她跟前的母親是那樣的真切:衣衫襤褸,臉呈菜色,眼神呆滯,粗糙的手背上凸現出一道道青筋。

也許閱曆了太多的人間滄桑,過了整整19年才相見的這對母女竟然沒有擁抱,沒有激動,也沒有淚水。

陳芝秀淡淡地說:“沙娜,我對不起你們,但不要全怪我……”

“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沙娜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感情。

“不瞞你說,沙娜,我過得很苦,上帝已經懲罰我。”

“多年不見了,不要再說過去。”大伯父站起來,擺擺手製止道,“沙娜同意見媽媽,這就說明她已經忘記過去了。”

一生之中惟一的這次重逢並沒有改變這對母女十幾年間鑄成的陌生。

母親臨走時仍然重複著那句話:“沙娜,我對不起你們。上帝保佑,希望你們全家好!”

目送母親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小巷盡頭,沙娜的心裏突然泛起一股莫名的悵然和酸楚,她真想大哭一場,可惜已經沒有眼淚。

回到北京後,沙娜每月都給母親寄去一筆錢,結果在“文化大革命”中因與反革命家屬的生母劃不清界線而慘遭批鬥。這對母女又中斷聯係十年。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沙娜再次複出,母親也打聽到了她的地址,寫信訴說自己生活拮據。於是沙娜又恢複給母親寄錢。陳芝秀每收到一筆錢,都會給女兒回信。有一次,她非常溫馨地告訴女兒,她用收到的錢買了兩袋奶粉、一個熱水袋,熱水袋裝上開水後就可以禦寒了。

1979年年底,沙娜給母親寄那年的最後一筆錢後遲遲不見母親回信,後來收到幹媽馬光璿的信,才得知母親突發心髒病不治而亡。接到電報,沙娜潸然淚下,她多麽想告訴母親:“媽媽,我是愛你的。做了母親之後,我就原諒你了。對一個江南大家閨秀,對一位從法國求學歸來的女雕塑家來說,你當年能在莫高窟裏堅持近兩年已經很不錯了……”可惜,上蒼並沒有給她們母女這種對話的機會。

那些日子,沙娜與父親一起準備出訪日本。有一天,她突然告訴父親:“媽媽去世了。”常書鴻神情愕然,詢問前妻得的是什麽病,什麽時間去世的,繼而又恢複那靜如止水的神態。

沉默了兩個小時後,常書鴻半是叩問上蒼半是對女兒說:“你母親去世了?”

名門之子回歸平靜平淡,走出父輩影子淹沒在蒼生之中其樂融融

嘉陵參軍複員後被分到北京海澱區農業局。上班的第一天,他第一眼看到樸實無華的農村來的臨時工王福蘭,便認定今生今世非她不娶。這不是因為王福蘭長得貌若天仙,實際上王福蘭相貌平平、皮膚黝黑,可是臉上始終洋溢著真誠善良的微笑,給人的感覺是:無論你是貧是富是尊是賤是榮是辱,她都會安安穩穩地與你過日子,攜手相伴到永遠。也許曾經滄海,也許看慣看透了人間的繁華、分離與聚合,出生名門的嘉陵寧可回歸平淡甚至平庸的生活。

1951年,沙娜從美國留學提前歸來,將嘉陵接到北京上學。此時,他的父親早已組織新的家庭,且遠在數千裏之外的敦煌,無暇顧及他;他的姐姐被分配到清華大學建築係林徽因教授麾下當助教,先後參與了亞太國際和平會議禮品和人民大會堂室內裝飾設計,也不能天天顧及他。他就像當年在敦煌浪跡沙海一樣,在偌大的北京城裏獨來獨往,先在香山讀小學,隨後讀初中、高中,一直住校,隻有到了周日才跑到姐姐家裏小聚一天。

上初三時,嘉陵曾參加空軍的招飛考試,且一路過關斬將,若不是最後因身體有一點點小毛病被刷下來,他就成為飛行員了。這事在他心靈深處埋下一個綠色的國防夢。

1963年,嘉陵高中畢業,考大學時名落孫山。此時,他的父親兼任蘭州藝術學院院長,寫信讓他到蘭州讀書,可他不願在父輩輝煌的名人光環裏生存,跑去當駕駛兵。豈料命途多舛,臨近入黨提幹時,“文化大革命”風起雲湧,受父親“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罪名的影響,軍旅之夢又化作一場空。

立業無望,那就構建一個安穩的小家吧。1969年3月7日,距他分到農業局車隊不到半年,他徑直走到王福蘭辦公桌的對麵坐下,單刀直入又不乏騎士風度地向這位農村姑娘求愛:“我想與你交朋友。行嗎?”

王福蘭羞澀一笑,掩著口說:“讓我考慮考慮。”

“我的簡曆最簡單清白了。”嘉陵趁熱打鐵地說,“本人複員兵出身,家裏隻有一個姐姐,從小相依為命……”他將名人父親和少年時代所經曆的一切浮華和痛苦一筆抹去。

“我可是農民呀!”王福蘭認真地說,“我還有五個弟妹,拖累很重,你必須想清楚。”

“我早就想清楚了,早些時候還到你家偵察過呢。”嘉陵一本正經。

“你究竟看中我哪一點?”王福蘭此時還不自信。

“你善良實在,準是過日子的人。”嘉陵一語中的。

敦煌少年時代的記憶,讓嘉陵對安安穩穩過日子有了一種全新的徹悟和解讀。

周末回到姐姐家裏,嘉陵將自己已戀愛的事告訴姐姐,並幽默地說:“我準備娶一朵‘公社向陽花’,為常家的血脈摻點兒沙子。”

姐姐聽了不但沒有反對,反而讚許有加地說:“也許這對你更合適。”

於是相愛才80多天,嘉陵便閃電般與王福蘭結婚了。兩年之後,王福蘭才知道他是一代敦煌學大藝術家常書鴻的長子。

嘉陵執意要走出父輩的影子,每天下了班便與妻子一起回到離圓明園正門不遠的海澱鄉裏,在小庭院裏擺上茶水、撲克、象棋,等待收工回來的農民前來娛樂。平實的農民很喜歡這個有著西部漢子粗獷豪爽性格的城裏司機。1974年嘉陵與王福蘭蓋房,全村150個壯勞力傾巢出動,無償地幫著幹了三天,三間小平房便拔地而起,全部費用僅700元。

80年代初,在敦煌生活了近40年的常書鴻調京出任國家文化部顧問,住房一下子未落實,嘉陵夫婦便把父親和繼母接來小住半年多。這是一代大藝術家最幸福的一段日子。嘉陵夫婦為父母騰出了最亮的東廂房。剛好那時村裏的40多畝荷花全開了,每天上午,常書鴻便提著畫夾去寫生,度過了他顛沛流離生涯中最恬靜的時光。天涼之際,常書鴻要搬離了,他鄭重地叮囑兒子:“娶福蘭為妻,說明你很有眼光,希望你好好善待他們娘仨……”

常書鴻十分喜歡膝下的長孫、長孫女立軍和力立,可是沒能帶給他們好運。立軍初中畢業中考時差了幾分,隻好就讀職高。沙娜在中央工藝美院當了15年院長,嘉陵從來就沒有想過要為兒女上大學的事情去找姐姐。力立讀的也是職高,如今在北京理工大學商店裏當售貨員。已近60歲的嘉陵如今仍然還在開他的大班車。他們一家人選擇了平淡的工作和生活,但是生活得有滋有味……

常書鴻一生作畫,可作為長子的嘉陵家裏並沒有父親的一幅油畫。90年代初,老人家曾親口說將最後的封筆之作留給嘉陵存念,可父親去世多年了,嘉陵也沒有得到這幅畫。這成為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

幸而嘉陵的硬殼保密箱還珍藏著兩樣禮品,一份是姐姐作的一張敦煌畫作,另一份是爸爸媽媽和沙娜姐姐在法國鄉間別墅前留影的老照片。他過知天命之年後,常為自己年輕時負氣不見媽媽而後悔不已,所以特意從姐姐處翻拍洗印了這張照片。他珍藏這兩件東西,是要在自己的心中永遠珍藏一份血濃於水的親情,珍藏一個真情永存的純金年代,珍藏常氏一門兩代的敦煌戀情。(摘自2001年第一期《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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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me 回複 悄悄話 這個故事裏沒愛情啊,一家都好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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