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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證明她的存在

(2014-01-03 20:00:04) 下一個
作品證明她的存在
費淑芬
 
離開工作崗位以後,雖然不再為學昭同誌編輯書稿了,我還是經常去看她,一個月中總有一二次。盡管這樣,每次見麵她總還要說:“你已經好久不來了!”我總得找亞男(陳老的女兒)來為我證明幾時幾時來過的。她才莞爾一笑。實際上我並不能幫她解決任何問題,見麵隻不過是說說話而已!
 
進入夏季以來,我很怕出門,倒確實有好些日子沒有去看她了,於是揀了個太陽不甚猛烈的上午來到她家。走進門,她正在鍛煉身體,說是鍛煉,也就是在桌子和書櫃之間擺動身子而已。看到她那移動著但並不離地的雙腳,我吃了一驚:怎麽腫成這樣子?毫不誇張地說,那穿著白色紗襪的腳,腳背上簡直像擱了兩個饅頭。我心頭一陣難受:“您的腳怎麽腫成這個樣子?”她回答說:“每到夏天都是這樣,血脈不和之故。”我說:“您應該把腳擱得高一點,讓血液流通。”她說:“醫生也是這樣說的。”我有點焦急:“那您為什麽不擱起來?”她微笑著又不無憂慮的說:“擱起來,那教我又怎麽能寫東西啊!”我正想說:您可以不要寫,總是身體要緊。可是話到口邊連忙煞住,我今天來,不是也捎帶著催稿的任務嗎。
 
她打開抽屜,取出一疊稿子要我看,題目是《我在法國的日子》。我很驚奇,六十多年前的事情,竟能記得那麽詳細。稿子後麵所具的日期是6月16日,那麽也就是說,在我來到之前,她還在寫著。使我不由得不激動:這樣的大熱天,很多人都避暑的避暑療養的療養,至少也擱起筆來在歇夏。我在這兩個月來,除了寫幾封信之外,簡直沒有捏過筆,還覺得是理所當然的。而眼前這位八十五歲高齡,從事創作將近七十年的老作家,盡管已經碩果累累,卻仍在如此孜孜不倦地努力著,這是怎麽一種忘我的勞動啊!
 
她見我合上稿子,便拿起桌上的一冊從美國寄來收到不久的《浮沉雜憶》譯本給我看,這是她1981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一本散文集,很受到國內外讀者的歡迎,現在美國翻譯了,給她寄來兩本樣書。硬麵精裝,十分大方,裏麵有她各個時期的照片。她一一指給我看:這是去法國不久照的,這是到延安照的,這是在梅家塢照的。她有點興奮,大概這些照片使她回憶到那些無法忘懷的美好歲月。後麵幾張,則是近幾年照的。當中就是缺少60年代和70年代的。當然,即使是有,也該是如何一副狼狽相啊!看著這些照片,也像是看到了六十幾年來她經曆的生活道路,作家的生活道路也就是創作道路,特別是對一輩子沒有放下過筆的陳學昭同誌,她的道路並不平坦。
 
她從1923年(17歲)投出了《我所希望的新婦女》之後,文學創作和她就結上了不解之緣,再也無法分開。二十歲左右就出版了《寸草心》《倦旅》《煙霞伴侶》三本散文集。1927年去法國留學,也一直為《時報》和《大公報》等報刊寫稿,同時還出版了《南風的夢》(小說)和《憶巴黎》(散文)。1935年得法國克萊蒙大學文學博士學位,婉謝了指導老師要她留校執教的邀請,毅然回到災難深重的祖國;在當時的國民黨統治區內,她感到窒息,拒絕了高薪的職位,勇敢地投身到解放區聖地延安。從此她更明白手中的筆是該為人民而寫,無論在窯洞中或馬背上,從來沒有放下過,行軍中即使換洗衣服精簡了,也還是背著稿子走路。她參加過“延安文藝座談會”,深入到工農兵群眾中,這一時期,她寫小說也寫散文,還寫不少通訊,後來出版了《新櫃中緣》、《工作著是美麗的》、《延安訪問記》、《漫走解放區》等書,努力做著黨要她做的一切工作。
 
解放後,她回到浙江來,立刻參加了土地改革,創作了《土地》;後來又深入茶區,創作了《春茶》,即使在她被剝奪了創作權利的二十多年中,她也並沒有完全停止創作活動,她回憶過去,懷念故人,形諸文字不被允許、思緒活動無法禁錮,因此當1979年可以重新拿起筆來的時候,她的創作活力噴薄而出,一篇接一篇,一本又一本,短短的十多年間,以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作家,竟出版了小說、散文和翻譯作品十餘種之多,這成績應該說是輝煌的,但是並不是輕而易舉地獲得的。
就我所見,我能夠記得她躺在病床上,胸前擱塊木板在寫著;發著燒,頭上覆塊濕毛巾看著校樣;因為寫得忘了時間,經常誤了吃飯,要女兒把飯菜熱了又熱;現在我又看到她拖著如此浮腫的一雙腳還在寫著。
 
因為身體不好,行動不方便,近年來她較少參加社會活動,然而對編輯部的約稿,隻要她答應了的,一定嚴肅認真來完成,對文學創作的執著精神使她忘了病痛。
 
我記得有一位作家說過:作家的名字,應該出現在他的作品上,而不僅僅是送往迎來的活動上。陳學昭同誌正是以她的作品證明著自己的存在;而廣大的讀者也正是從她的作品中,深深地感受到這位老作家的“老驥伏櫪”精神,因而感謝她,崇敬她!
 
附記:
怎麽也沒有想到,當我在寫這篇文章時,尚是談笑自若的主人公——陳學昭同誌,待今天校樣出來,她已成為古人了。
9月21日,她住院的第二天我去看她,她還殷切地問我及《我在法國的日子》發在幾月號?我告訴她文章已發排,印好大概總要11月份。她沒有說別的,隻是說:“還得隔一個月啊!”當時我隻以為老人心急,卻沒有想到她是預感到自己看不到了。
陳學昭同誌的一生,是極不平凡的一生,盡管她在生活上、政治上都遭到過不幸,但她始終是個強者,除了創作了數量可觀的作品,還為黨做過許多重要的工作,深受老一輩的革命家所器重。遺憾的是我等筆力有限,無法寫出她生平的萬一,區區陋文,隻能是聊表寸心而已。(1991.10.10又記)
 
                                  1991年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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