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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葵花朵朵》(十三,十四終)——以一個孩子的視角看七十年代末(作者:Wind Capital)

(2020-06-08 14:52:07) 下一個

朵朵葵花

                         作者:Wind Capital

十三

  

  1978年的冬天是一個不尋常的冬天。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華主席下台了。教室前麵的華主席像摘下來了。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難道主席還能換嗎?蔣麗麗說他爸很高興,我更不理解了,他爸是很好的一個人啊。

  學校分了一些大米和油,張老師找了一輛三輪車,要自己弄回家。她不會騎三輪車,讓我和麗麗一起幫她推回家。張老師住的是樓房,在二樓。當我們三個人氣喘籲籲地把麵和油都弄上二樓時,吳叔叔開著吉普車回來了。我納悶兒張老師為什麽不讓她愛人搬呢。吳叔叔也是這麽想的,他責備張老師不該讓孩子幫忙。張老師說:“那你就把他們送回家吧”。麗麗說她家很近,不用送。

  吳叔叔就用吉普車送我一個人。紅小兵改成少先隊之後,紅小兵校外輔導員已經跟著改叫少先隊校外輔導員了,還是那些人,他還是最風趣的校外輔導員。當我在家屬院門口下車時,麻杆兒剛好看到了。我覺得我的運氣很好,坐吉普車這麽威風的事,以後跟別人吹,怎麽能沒有證人呢?我說吉普車裏開車的是吳叔叔的時候,麻杆兒更驚奇了。不過吳叔叔在路上的談話讓我不舒服,他除了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我張老師的音樂課以外,還問我認識不認識毛人兒,我說認識,已經好久不見了。

  楊老師往班裏拿了一張日報,上麵有紅英的照片,她被評為市優秀少先隊員。在事跡介紹裏,包括獲全市作文優秀獎和拾金不昧。她撿到一塊上海牌手表,交給了學校。那個時候全市正在展開好人好事評比。劉誌強說她有可能是拿自己家的手表上交的,他還說方立中撿的十塊錢有可能是拿自己家的錢。我第一次覺得劉誌強說得很對。我天天低著頭走路,怎麽什麽都撿不到。不過我還是替紅英感到高興,她是一個上進的人,照片上了報紙,是她個人努力的結果。

  1979年元旦,中國和美國建交了。我爸很不理解,就這麽和美帝國主義講和了?中國不炮轟金門島了,我爸也不理解,難道不解放台灣了?麗麗說他爸又很高興,我都不知道她爸是不是好人了。

  麗麗假期請我到她家去。他家是配有廁所的單元房,除了兩間臥室,還有一個小客廳。客廳裏有兩個單人沙發。我第一次坐沙發。趁麗麗不注意的時候,我雙手扶著沙發扶手,身體使勁坐了坐,很有彈性,很好玩。沙發旁有個書架,都是科技和外文書。

  麗麗從陽台拿進來橘子、蘋果和梨請我吃。我看到陽台有成箱的水果,對她家冬天能有象我老家夏天那麽多水果感到好奇,她說她拿水果當飯吃,他爸特意從外貿單位給她買的。她剝了橘子請我吃,我隻吃了一瓣。她也不再推讓,自己吃起來,還問:“男生都不愛吃水果,是吧?”我點點頭。我沒有說我愛吃香蕉。麗麗說過她不吃這裏的黑香蕉。 

  跟麗麗在一起,感覺很舒服。她聽人說話很認真,從不搶話,雖然不像紅英那樣熱情,但也不對別人有要求。

  麗麗請我看她的小影集。裏麵大都是她的演出照片,還有從報紙剪下來的照片。她都是在合唱演出的後排。我很不解:“你唱得那麽好,怎麽在後排?”

  她說:“在合唱團裏,我真的唱得一般。我爸媽覺得以後要把精力放在讀書上。”

  我指了指書架,說:“沒有你能看的書。”

  麗麗笑了,說:“是啊。我本來就不喜歡讀書。我爸想培養我的看書習慣,就帶我去書店,還幫我挑書。我就故意說他挑的書不好,不買。他知道我耍賴,不生氣,也不強迫我。”

  我羨慕地說:“你爸對你真好。”

  “是啊,我也覺得做得不好。我現在已經不太喜歡唱歌了,隻想好好讀書,象你一樣。”麗麗的誇讚讓我心裏很受用。

  “你有沒有戴毛主席像章的葵花朵朵向太陽的照片?”我覺得象麗麗這樣的大城市來的女孩子應該很愛照相。

  她說:“都有的,那是很小時候的照片。多次搬家,已經找不到了。聽我媽說,我們家過去書也很多,尤其是外國名著。文革一開始,我爸都偷著燒了。”

  坐了麗麗家的沙發以後,我覺著家裏的椅子有點硬,就跟我爸建議給椅子配上坐墊。我爸說:“吃飽了撐的,你換洗啊?”

  過年以後,對越自衛反擊戰打起來了。麻杆兒他姐有兩個同學上前線了。孔校長給高年級的每個班都講了他知道的抗美援越的故事。越南人忘恩負義,該打。

  麻杆兒他姐的同學,有一個犧牲在越南,另一個光榮凱旋。市裏組織了老師和學生參加歡迎對越自衛反擊戰英雄歸來的儀式。那天下著小雨,我和上千的同學們穿著雨衣,站在城市廣場上,手裏拿著假花,不停地呼喊:“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麗麗那天沒有參加,一到這種雜七雜八的事情,她總有理由請假。在歡迎儀式的演出中,我又看到了楚紅英。她在露天舞台上唱了一首電影《上甘嶺》插曲《一條大河波浪寬》。紅英在台上沒有穿雨衣。她的個子長高了,比後麵合唱團的同學高不少。雨雖然不大,她唱完的時候,渾身還是淋濕了,裙子貼在了身上。她從台上看台下,一定是五顏六色的雨衣和假花。她肯定看不見我。但是看得見或者看不見,有什麽關係呢。我突然覺得很失落,這些曾經跟我咫尺之近的人,實際上沒有什麽關係。我們隻是碰巧遇到了一起,在特定的時間。

  張老師越來越少見到笑容。學校已經有流言說她被她愛人打,因為她跟北京的一個二流子好上了。麗麗對這個二流子很好奇,問我是不是認識,這是她少見的對一個人感興趣。我說認識,毛人兒不是二流子。

  1979年春天,街頭和以往不一樣。天氣好像比以往暖和,女人們的衣裳顏色越來越大膽,可以跟開放的花媲美。男人和女人的頭發都比過去留得長了,褲子裹屁股也越來越緊了。高倉健的墨鏡、長頭發和喇叭褲在街頭隨處可見。

  有一天放學後,麗麗問我能不能陪她回家?說有個不認識的壞孩子攔截他。我叫方立中跟我一起,他耍滑頭,不去。錢進不在,他已經可以隨意曠課了,反正他也考不及格。我隻好自己陪麗麗。果然在路上,有個比我們大的男孩子攔截她。那小子比我高半頭,穿著尼龍衫,我很害怕,可是也不能跑,就讓麗麗快走。麗麗繞著跑了,我和尼龍衫撕扯在一起。他把我按在地上,給了我臉上幾拳,打的我的耳朵嗡嗡直響。虧得有路過的大人過來嗬斥,尼龍衫跑了。我回去照了照鏡子,臉沒有破,有點腫。爸媽沒看出來,我也沒說。

  挨了打,自然去找大一點的孩子報仇。麻杆兒是我唯一的大哥,我對義氣的所有理解都來自於麻杆兒。夏天時,為了表示義氣,我經常邀請他跟我一起喝我給我爸打的生啤。麻杆兒答應幫我。

  當尼龍衫還在那個地方攔截麗麗時,麻杆兒帶著他的一個哥們兒給他一通狠揍,打得他鼠竄了。按照麻杆兒哥們兒的要求,我給他們買了兩包大重九和一瓶劉伶醉。尼龍衫也沒有再去攔截麗麗,我以為這件事情過去了。麻杆兒後來找我,說他的哥們兒挨打了,尼龍衫他哥是黑道兒上有名的四喜。四喜現在帶著人四處找他。有一次差點被堵上,要不是他跑得快,肯定被揍慘了。

  麻杆兒讓我找吳副所長。我說好使嗎?他說吳副所長名頭兒響,震得住這些人。我覺得他說的是真的,我們學校周圍多亂啊,校園非常安全。可是怎麽找吳叔叔呢?通過張老師嗎?我覺得不好,還是去派出所找他好,人民警察總不能看著人民挨揍吧。

  放學以後,我在建設路派出所外堵到了吳叔叔。他對我的請求答應得很爽快,我覺得事後應該送他兩盒大重九。他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我有點受寵若驚,我能幫警察叔叔什麽忙呢?他說如果看見毛人兒,就告訴他。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吳所長叫我把麻杆兒找來,說沒我什麽事兒了。

  過了幾天,黑道兒頭子四喜被抓的新聞就上了報紙。然而社會上流傳的是另一個地下版本。至於麻杆兒,他從沒有提過這件事兒。

  麻杆兒和他哥們兒在化工廠廢水溝旁的野地裏遇到了四喜和他的三個兄弟。四個大人打倆半大孩子,打慘了。有人從化工廠裏麵看見,就告訴了廠保衛科。派出所吳副所長正在廠保衛科公幹,就翻牆過去製止。這時候,四個人還在圍著倒在地上的麻杆兒和他哥們兒猛打。吳副所長讓他們住手,然後就報了自己的名兒。四喜被震住了,雖然吳副所長沒穿警服。四喜想帶三個兄弟走,吳副所長說:“把兩個孩子打成這樣,就這麽走嗎?”四喜說:“那怎麽辦,我已經打了。”吳副所長說:“你怎麽打得他們,讓他們打回來。”四喜就笑了,說:“讓他們打我吧。”說著把臉伸了過去。吳副所長示意麻杆兒和他哥們兒扇他。麻杆兒沒敢動,他哥們兒扇了一個耳光,很輕。四喜說:“你看見了?兩清了啊。”轉身就招呼人走。吳副所長說:“別走,剛才那是給倆孩子一個公平。你的故意傷害罪還沒說清楚。”四喜怒了,說:“你別當我怕你。”吳所長說:“你還想跟我比劃嗎?”四喜的鋼絲鎖就招呼過來了,吳副所長一側身,一拉一扭一推,就把四喜按在地下。膝蓋壓住後背,就給拷上了。四喜的三個兄弟想上,他掏出了槍,指著三個人說:“誰動,就打死誰!說清楚事兒,可以走。”那三個兄弟說他們跟四喜根本就不是一夥的,吳副所長說:“你們怎麽能證明?”其中一個人上去就給了四喜一腳,另兩個人也搶著上腳。吳所長不說停,三個人的腳不停地踢。吳副所長看差不多了,讓他們住腳,語重心長地叮囑他們:“以後好好找個工作,滾蛋吧。”

 

十四

 

  北方的春天其實非常短。到了五月,天兒就熱了。廣播裏每天都是給人平反昭雪的消息,似乎一切都要跟過去反著來。市裏新蓋的百貨大樓開門了,售貨員比過去熱情多了。學校北麵的基督教堂也開門了,我看見李奶奶經常去。原來她是信教的,她都不知道我曾經在報紙上把她寫成革命積極分子。李奶奶煞有介事地說女人是上帝從男人身上摘了一根肋骨變出來的,笑死人了。

  有一天放學後,有人在學校外等張老師,被我看到了。他的頭發很長,戴著墨鏡,很像毛人兒。我想起答應吳叔叔的條件,就往派出所走,心裏不踏實。到了派出所門口,我覺得還是不告訴吳叔叔好,就走了。

  張老師在鬧離婚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校園。人人都掌握幾條她見不得人的事兒。凡是跟她近距離接觸的男人,都難逃謠言的磨爪,即使是象孔校長這樣有口皆碑的學校領導。張老師並不害怕謠言,她甚至不再遮掩脖子和手臂處的傷痕,給人們更多的證據和想象。

  吳叔叔開車時看到我,下車問我:“你前兩天是不是見到過毛人兒?”我說:“沒有啊。毛人兒在北京當老師,現在不是假期。”我覺得我的回答還不算心虛。那天見到那個長頭發的人戴著墨鏡,不一定是毛人兒。

  蔣麗麗更不愛唱歌了。即使唱合唱,她也隻是勉強張張嘴。張老師的心思也好像不在課堂上,每堂課都是湊湊和和的樣子。也許音樂課本來就應該是這樣。反正電台裏有了《每周一歌》,想學新歌的同學聽廣播就行了。我那個時候又堅定了爭當三好學生的決心,認真學習。我開始練習鋼筆書法,因為我意識到字寫得好看了,語文能考高分。我甚至拿了班裏的鑰匙,負責開關教室的門。這本來是方立中獨占的好事兒,我跟楊老師求了好久,才得到了這個為同學服務的機會。

  我發現麗麗每天到校很早。她說她爸媽起床都很早,走得也早。她在家裏每天是最後一個出門的。如果我不急著去開教室門的話,我會站在毛主席塑像下麵等麗麗。那個時候,每天清晨都是好天氣。她從東麵走來,東方朝霞滿天。我抬頭仰望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臉上都是晨光。我能看到毛主席嘴角的微笑,看起來他對我們這一代共產主義接班人還是很滿意的。

  那天清晨,在張老師過早地來到學校之前,一切都是正常的。她一般是不會來那麽早的,很早在校園裏轉悠的隻有孔校長。反常的是,張老師剛過七點就來了,我也剛好到了學校門口。孔校長已經在學校裏轉悠,這是正常的。我向張老師行了一個少先隊隊禮,問了聲老師好。她點點頭,臉上沒有笑容,急匆匆進了學校,象是有什麽急事。我在毛主席塑像下麵等麗麗,仰頭看,毛主席在微笑。從陽光射來的方向,走來了吳叔叔,他沒有穿製服。我問了吳叔叔好,他沒有表示,問我看見張老師了嗎,我指了指裏麵,說進去了。他沒有謝我,急匆匆進了學校,也象是有什麽急事。不一會兒,麗麗來了。

  我的心情因見到麗麗而興奮。我想叫她的名字,突然口吃的毛病又犯了,隻能張著嘴咽下一口唾沫。麗麗看出來了,她笑了笑,沒有說話。我們向教室走去。突然從教學樓辦公室的方向傳來一聲巨響,緊跟著一聲女聲的尖利嘶叫回蕩在校園。張老師從教學樓裏跑了出來,衣服很亂。吳叔叔從教學樓裏跟了出來。天哪,他的手裏拿著一支手槍。張老師向著學校門口跑過來,她向著我和麗麗跑過來。吳叔叔抬起了手裏的槍,槍響了,張老師倒了下去。

  我想拽著麗麗跑,可是她的腳已經不聽使喚了。我使勁把她拉到主席像的基座背麵,我們倆蹲下來,我拉住她的手,她的身子縮得很小,把頭埋在我的肩膀上。她的手在抖,也許是我的手在抖。吳叔叔走過了毛主席塑像,他看見了我和麗麗。他的腳步沒有轉向我和麗麗,而是繼續走向學校門口。在他的目光看向我和麗麗時,和我無助的目光遭遇,我清楚地看到他向我點點頭,象是還了進門問我時欠的那個謝謝。

  吳叔叔走出了校門,走進了朝陽裏。外麵連著幾聲槍響,緊跟著一片尖叫聲。然後一切歸於寂靜。麗麗這時象是醒過來一樣,突然站起來,發瘋一樣奔向教室。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還是沒有聲音,我懷疑我的耳朵聾了。我悄悄地摸到門口,露出半個頭,向外張望。馬路上橫七豎八地,到處都是丟棄的自行車,還有幾輛汽車,沒有人。人們都在很遠的地方觀望。不遠處,吳叔叔趴在地上,頭上都是血。

  那天學校沒有上課。麗麗的爸爸來接了她回家。那天清晨第一聲槍響打死的是孔校長。有警察來學校調查,楊老師陪我見了警察。我的口吃毛病變得非常嚴重,幾乎是用點頭和搖頭回答了所有問題。從那以後,我跟警察說話,都會口吃。

  聽我爸說,後來市裏內部下文,通報了吳國棟槍擊事件。吳是文革時期提拔上來的幹警,對於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政策有抵觸,並因此跟上級領導本所指導員有矛盾。事發當日一早,吳在單位與值夜班的指導員發生糾紛,趁其不備,用利刃對其行凶。指導員後經搶救,幸免一死。吳以為指導員已死,心態已經瘋狂,趕到建設小學,殺死與他長期關係不和的妻子——建設小學的音樂老師張某。校長孔某因偶然在場而遇害。

  後來麗麗沒有來過學校。她跟著家人回了上海。我終於明白了,朋友帶來的友誼和歡樂都是短暫的,隻有孤獨是自己的。朋友不是季節,過了的季節還會回來,離開的朋友永遠不會回來。有一段時間,我變得沉默寡言,我爸覺得我可能還沒有從刺激中恢複過來,也不太在意,隻是給我買了很多書,大部分都是小說。我能自己看一天書,合上書,腦子裏什麽也不記。我媽很奇怪我小小年紀就學會了用看書打發時間。她不知道,我是拿書當朋友的。書是不會拋棄人的朋友。

  後來,學校重新鋪路。門口拓寬了,加蓋了看門的傳達室,毛主席塑像也移走了,說是阻礙行車。

  每天早晨走進校園,我還是習慣繞開毛主席塑像那個位置,雖然塑像已經不在了。當我回頭時,如果是晴朗的天氣,還能看見漫天朝霞。

  直到小學畢業,我也沒有當上三好學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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