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襲人在《紅樓夢》第三回即出場,身份是賈寶玉身邊的大丫鬟,同時交待她原本是賈母的丫鬟,因賈母溺愛寶玉,又見襲人“心地純良,肯盡職任”,所以把她派給賈寶玉。作者對襲人有評論:“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隻有一個賈母;今與了寶玉,心中眼中又隻有一個寶玉。” 從工作角度來理解這番話,是說襲人十分敬業,熱愛本職工作,一心一意隻為現任老板服務。從對人的感情理解這番話,是說襲人對人毫無感情,一旦某人不再是她主子,再也給不了她什麽實惠,即便曾經好得不行,襲人也不肯給那人半點順水人情。
在《紅樓夢》前八十回,賈寶玉一直是花襲人老板,花襲人雖不再在賈母房中,但賈母依然是花襲人的大老板,所以從她對賈母、寶玉的態度是看不出花襲人的“癡處”的。但花襲人對另外一個人的態度,則把她的“癡處“淋漓盡致地顯現出來,這個人就是史湘雲。
史湘雲出場是在第二十回。湘雲是賈母兄弟的孫女,此時來賈府走親戚。先到賈母處,晚上住林黛玉房中(此時黛玉等人還未搬到大觀園,黛玉、寶玉住賈母院中,薛寶釵則住在離賈母很遠的梨香院)。湘雲一出場,就見她與寶玉、黛玉、寶釵都很熟,說說笑笑。二十一回又寫道:
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時,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自己房中來睡。次早天明時,便披衣趿鞋往黛玉房中來,
寶玉才呆一會,頭發還沒梳好,就
隻見襲人進來,看見這般光景,知是梳洗過了,隻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因問:“寶兄弟那去了?”襲人含笑道:“寶兄弟那裏還有在家裏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又聽襲人歎道:“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麽勸,都是耳傍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時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誌量,深可敬愛。
花襲人和薛寶釵兩人甚是有趣。賈寶玉是個公子哥,整天也沒正經事做,如果不去和姐妹們玩,也就是和丫鬟們玩。寶玉和黛玉、湘雲玩的時間多一會,襲人就不高興了,拈酸吃醋倒是人之常情,難為她還能站在道德製高點,指責寶玉、黛玉和湘雲沒“分寸禮節”,不僅寶玉、黛玉是攻擊對象,連湘雲也是攻擊對象。難道賈寶玉隻在家和襲人玩就是“分寸禮節”了?
薛寶釵也是寶玉的姊妹,一大早,還沒到吃早飯的時候,就已經從梨香院大老遠地跑來找寶玉玩。寶釵如果單純一點,聽說寶玉已經跑出去玩了,就也跑去黛玉房中,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地玩,不是很好嗎?如果敏感一點,襲人嫌寶玉和姊妹們玩沒“分寸禮節”,那麽寶釵一大早來找寶玉,而不是去找黛玉、湘雲,又哪來“分寸禮節”?但寶釵既不覺得自己行為欠端莊,也不覺得襲人是胡扯,反而覺得襲人有見識!真正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紅樓夢》整部書是悲劇,但局部中,喜劇比比皆是。這花襲人和薛寶釵也是假正經地好好玩。
從二十回來看,襲人與湘雲關係相當一般。但是在第十九回,交待了兩人其實是頗有淵源的。襲人自稱“自我從小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伏侍史大姑娘幾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幾年”,可見史湘雲和花襲人曾經朝夕相處了好幾年,應當關係厚密。但是如果湘雲素質很差,丫鬟不喜歡她也是正常的。那麽湘雲和襲人關係究竟如何呢?這個問題到了第三十一回就明朗了。
史湘雲又來走親戚,這次帶了絳紋石的戒指作禮物,親自去怡紅院將戒指送與襲人。湘雲說
“那會子咱們那麽好…….我在家,時時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幾聲。”
及至襲人見到禮物,感謝不盡,道
“今兒你親自又送來,可見是沒忘了我。隻這個,就試出你來了。戒指兒能值多少,可見你的心真。”
見她們倆說這些話,一副姐妹情深的樣子,真是讓人感動。
接著襲人又請湘雲幫忙做些針線活。待他們散了,寶釵聽說這事,就提醒襲人不要麻煩湘雲。原來史湘雲雖是侯門小姐,但因父母早逝,跟著叔嬸過日子,十分不容易,“在家裏累得很”,做針線活要做到三更天。襲人趕忙附和,檢討自己糊塗。又提到她上個月還麻煩湘雲打十根蝴蝶結子,可見史湘雲待襲人確實很好,自己的活計已經很多,還會給襲人幫忙。這裏有一點奇怪的是,襲人竟不知湘雲艱難,還需寶釵提醒。
第三十六回寫史湘雲要回家,走時十分舍不得,不僅當著大家的麵眼淚汪汪的,還特地囑咐寶玉
“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來,你時常提著,打發人接我去。”
至此,史湘雲不喜歡住家裏,盼望來榮國府,是眾人皆知了。
第三十七回,寶玉要送東西給湘雲,自然由襲人安排這事。除了送果子點心,襲人還送了些做好的針線活給湘雲,十分體貼周到。但是襲人究竟待湘雲如何?要過一會才見分曉。
給湘雲送東西的那天,剛好探春發起結詩社,寶玉歡歡喜喜去秋爽齋和姐妹們作詩。回怡紅院後,襲人提起給史湘雲送東西。寶玉一聽,道:
“偏忘了他,我自覺心裏有件事,隻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他去。這詩社裏若少了他,還有什麽意思。”
襲人若關心湘雲,必定十分讚同,這樣湘雲可以有機會到大觀園過幾天輕鬆的日子。但是襲人說出來的話卻是:
“什麽要緊,不過玩意兒。他比不得你們自在,家裏又坐不得主兒。告訴他,他要來,又由不得他,不來,他又牽腸掛肚的。沒的叫他不受用。”
襲人這是阻止寶玉去請湘雲,又表示這是為了湘雲好,因為湘雲什麽事都做不了主,接也接不來。
但是湘雲是真的來不了嗎?根本不是這樣,湘雲雖然在家做不得主,但隻要賈母派人去接,史家一定要給老太太麵子,讓湘雲去作客。而隻要寶玉去賈母那兒說說,賈母也就派人了。這種形勢,湘雲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才會在囑咐寶玉提醒賈母去接她。對這一點,寶玉也知道得很清楚。襲人有能力做到怡紅院管事,又何嚐不知道這些人情世故?但是,襲人就是寧願湘雲在家中受氣,日夜勞作,也不願她來大觀園輕鬆一下。而且還說是為湘雲好。花襲人的“癡處”,其實就是勢利、冷酷和虛偽。
雖然《紅樓夢》後四十回已已失傳,但是從前八十回已經明確看出,花襲人後來嫁給了蔣玉函。以襲人的心性,應當是心裏眼裏又隻有一個蔣玉函了。如果後來花、蔣、賈還有打交道的機會,蔣玉函八成願意給窮困中的寶玉一些幫助,而花襲人一定不願意,她開口阻止,理由必定是為賈寶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