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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格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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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格自傳
圖書在版編目(C I P)數據
榮格自傳/(瑞士)榮格著;劉國彬譯 . -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5.5
ISBN 7-80173-357-6
Ⅰ. 榮…  Ⅱ. ①榮… ②劉…  Ⅲ. 榮格,C. G. (1875~1961)-自傳
Ⅳ. K835. 226. 2
中國版本圖書館CIP數據核字(2005)第041033號
榮格自傳
著  者 [瑞士]榮格
譯  者 劉國彬 楊德友
策劃編輯 崔正山
責任編輯 吳昌榮 陳傑平
封麵設計 守望者工作室/郝旭
出  版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
發  行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
經  銷 全國新華書店
印  刷 北京紀元彩藝印刷有限公司
開  本 640×96  16開
25印張  370千字
版  次 2005年6月第1版
2005年6月第1次印刷
書  號 ISBN 7-80173-357-6/K?057
定  價 38.00元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地址
北京朝陽區東土城路乙9號 郵編100013
電話:64271187 64279032
傳真:84257656
E-mail:icpc@95777.sina.net
 
目錄
譯序(1)
緒論(1)
序言(1)
一 童年(1)
二 中學時代(19)
三 大學時代(75)
四 精神病治療活動(103)
五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37)
六 正視潛意識(161)
七 著述(193)
八 塔樓(218)
九 旅行(233)
十 幻象(273)
十一 論死後的生活(286)
十二 後期思想(308)
回顧(334)
附錄Ⅰ 通信(339)
附錄Ⅱ 術語詮釋(355)
附錄Ⅲ C. G. 榮格著作目錄(367) 
 
譯序
    一個在事業上取得傑出成就的人,往往有著與眾不同的稟賦與氣質。瑞士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精神分析學界泰鬥之一的卡爾?古斯塔夫?榮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榮格從小就具有一種特別的個性。很小的時候,他就問小孩和各種小動物是怎麽來的。大人於是告訴他,初生的小孩和各種動物的幼崽都是鸛鳥在晚上從月亮上叼來的。但從小就喜歡獨立思考的他卻覺得,小貓小狗由鸛鳥叼來,聽來還有點道理,但是像小牛犢這樣重的東西,鸛鳥怎麽會叼得動呢?榮格的父親是個牧師,他要榮格堅信上帝是至善的和無所不能的。這時候會讀《聖經》的榮格卻覺得並非這樣。因為上帝既然全知全能和至善,在他創造了世間萬物和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並讓他們住進伊甸園後,何以還要創造出引誘亞當和夏娃偷吃智慧樹上的禁果而導致人的墮落並從此背上了原罪重擔的蛇呢?上帝也並不是至善的,有時甚至是可怕地橫暴和惡毒:他要亞伯拉罕殺了自己的兒子以撒作獻祭,以此來考驗他的誠心;他甚至讓大洪水淹沒這個世界來禍害人類等。但是父親告訴他,信仰是不能加以懷疑的,這使榮格感到苦惱。
    榮格又是個敢於行動的人。中學時代,老師指責他作文剽竊抄襲並威脅要開除他的學籍,榮格敢於進行抗辯。在巴塞爾大學醫科學習的第三年,他毅然放棄了老師提攜他做助手及到維也納進行內科深造的良機,轉而決定改學精神病學。作出這一舉動實在非同尋常,因為在時人看來,精神病學完全是一派胡說八道,而精神病醫生差不多也像精神病人一樣古怪。作出這一決定,是因為他從下意識地感到,這才是他命中注定的事業。1907年,榮格在維也納與弗洛伊德會見,兩人一見如故,深感相見恨晚,促膝長談達十三小時。國際精神分析學會成立時,在弗洛伊德的再三堅持下,榮格當選為第一任主席。弗洛伊德在爾後寫給榮格的信中,稱榮格是他的過繼長子、他的王儲和繼承人。弗洛伊德對他的器重與賞識,足令一般的人感激涕零。但是後來,榮格卻置“王儲”與“繼承人”於不顧,斷然脫離國際精神分析學會,與弗洛伊德分道揚鑣。其中雖有其他原因,但主要是他反對弗洛伊德堅持以性欲受壓抑而造成精神病的主張。這種行動反映了榮格追求真理的高尚品格。
    隻有植根於肥沃的土壤,種子才能長成參天大樹;隻有充分汲取與利用各種知識,一個人才能在人生之路上建成留名後世的高塔。榮格是個“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人。為了考察原始人的心理、宗教與風俗習慣,他兩次到過非洲腹地的肯尼亞與烏幹達,到過新墨西哥考察村居印第安人的宗教,到過錫蘭(即今斯裏蘭卡)和印度,研究過印度哲學與佛教。他讀過大量哲學、曆史、文學、宗教、煉金術、星相學等大量著作,熟悉中國的《易經》和煉丹術,對於卜卦、心靈感應、特異功能、招魂術、降神術、飛碟、宗教象征等均有了解與研究。在外語方麵,他掌握了英語、法語、拉丁文和希臘語。正是由於榮格的這種品格,正是由於他以如此博大的人類文化滋養和武裝了自己,才造就出了他那文化巨人的身材!
    那麽,榮格是以什麽發現與貢獻而確立起他作為精神分析領域的泰鬥之一的地位呢?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麵。
    榮格通過詞語聯想測驗,取得了人有種種“情結”(Complex)這一具有國際聲譽的發現。所謂詞語聯想測驗,是把預先準備好的一個詞匯表的詞一個個地讀給測試者聽並要求對方對其中首先打動他的那個詞作出反應。有著人格障礙的受試者,在聯想時便會出現一些帶有情緒聯係的回憶或意念,因而造成其反應與眾不同,不是反應時間過長就是沒有反應。這種情形表明,與這個詞有關的方麵觸到了那所謂的“情結”的要處。患者之所以會產生這種古怪而不合邏輯的應答或情緒反應,原因就在於這個詞所引起的不愉快、不道德及經常出現的性內容,由此而引起排除在意識之外的帶情緒的聯想叢。
    榮格認為,情結是個人潛意識中一組組心理內容的聚集,有似完整人格中彼此分離且獨立自主的一個個小人格;它有自己的驅力,並可以強有力地控製與支配一個人的思想與行為。精神症狀既然植根於情結之中,而詞語聯想測驗既然能發現隱藏於患者身上的情結,治療者便可以通過分解消融這些情結,使病人重新恢複身心健康。
    當然了,情結並不一定都是消極的和起反作用的,隻會造成精神障礙,而恰恰相反,它可能而且往往會成為一個人靈感與動力的源泉。原因就在於情結有似於“癮”或“執著的追求”,是人發明創造的一種動力。
    榮格受弗洛伊德的影響,所以最初他也認為情結的產生與形成,在於一個人童年時代所曾有過的壓抑性與創傷性體驗。但如上文所述,情結也是一個人靈感與創造發明的動力來源,因而按弗洛伊德的理論便很難完全打開情結這個“結”了。正是在這裏,榮格找到了另一重大發現——集體潛意識的發現——的突破點。
    科學心理學自從19世紀60年代作為獨立於哲學和生理學的科學出現以後,心理學家們一直在對意識進行著研究。對潛意識進行開創性研究的是弗洛伊德,當時是19世紀90年代。按照弗洛伊德的看法,人格或人的精神可以分為三個基本部分,即伊德(id)、自我(ego)和超自我(superego)。伊德表示潛意識,它是各種各樣的精神衝動(生本能與死本能),所有這些本能的能量或力量,他統稱之為裏比多(libido)。伊德其實就是各種動物本能,它遵循的是“快樂原則”。自我則是現實化了的本能,原因是各種生活本能受到現實的製約,必須在追求快樂的同時去斟酌衡量獲得快樂所必須付出的痛苦代價。自我便在這種情形下產生了。自我說到底也是以快樂為目的的,隻是考慮到實際,便隻好轉而遵守起“現實原則”了。隨著文明的發展,超自我便產生了出來。超自我是道德化了的自我,由“良心”和“自我理想”構成。自我理想判定道德行為的標準,良心則負責對違反道德標準的行為進行懲罰。超自我的主要職能,就在於指導自我去限製伊德的衝動。
    可以看出,在人的精神或人格中,基本或基礎性的東西乃是伊德所代表的潛意識。無論自我還是超自我均派生自它。所以潛意識是第一性的,意識是第二性的,每一種心理過程最初都是潛意識的,隻是經過一定條件和一定時間,才發展成為意識的。但是潛意識的心理過程並不一定都能變成有意識的心理過程。而有意識的心理現象往往是虛假的、象征性的,其真正麵目、動機、目的隻有通過精神分析,求之於潛意識這個特殊的精神領域。弗洛伊德的偉大貢獻之一,就在於把心理學的研究範圍擴大到了潛意識的領域。
    但是,弗洛伊德把伊德的主要內容歸結為餓、渴、睡、性等內容,其中性欲占統治地位。無論意識還是潛意識,通常均被認為來源於經驗;而潛意識,按弗洛伊德的說法,乃是來源於童年時期的創傷性經驗與環境,即來源於各種被壓抑的欲望。這些壓抑性的欲望於是隻好通過夢的形式來尋求滿足。“夢就是一種(被壓抑的、被壓製的願望所偽裝起來的)滿足。”這就是弗洛伊德對夢的實質所作出的解釋。
    但是榮格發現,人生下來後,就具有思維、情感、知覺等先天傾向,具有以某些特別的方式作出反應和行動的先天傾向,即采取與自己的祖先同樣的方式來把握世界和作出反應的傾向。這些傾向的顯現完全不依賴於個人後天的經驗,如怕蛇和黑暗便是例證。這種情形按照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是無法解釋清楚的。榮格認為,人的心理是通過進化而預先確定了的。個人因而同往昔聯結到了一起,不僅與自己童年的往昔,更重要的是還與種族的往昔相聯結,甚至還與有機界的整個漫長的進化過程相聯結。這一往昔,並不隻是個人的潛意識,而主要是“集體的”潛意識。集體潛意識的發現,是榮格的卓越成就,是心理學史上的一座裏程碑。
    個人潛意識與集體潛意識是有區別的,個人潛意識是由那些曾一度被意識到但後來又被忘卻了的心理內容所組成,而集體潛意識的內容在人的整個一生中卻從未被意識到。
    集體潛意識的起源,無論從進化理論還是突變理論都可以獲得解釋。既然有利於生存和繁衍機會的獲得性遺傳和物競天擇的自然選擇及胚質的變異(突變)都會傳給後代,因而集體潛意識的起源,也可以用人體的進化來說明和解釋:它的進化也會隨著大腦的進化而進化。
    弗洛伊德所發現的潛意識,實際上隻是“個人潛意識”,是潛意識中的一部分,潛意識中的“集體潛意識”,才是一個包容更廣的天地。
    集體潛意識的發現擴大了人們對人的精神與心理的了解。集體潛意識與個人潛意識一樣,也是一個貯存所,它所貯存的是大量初始的或本源性的潛在意象。集體潛意識是一種心靈虛像,它隻有與相對應的客觀事物相結合,才能成為意識中的實在。它猶如一個公式,是一種“沒有內容的形式”,雖然是虛的,但一與代入的具體內容相結合,就會在實際中發生作用。因此後天習得的經驗越多,潛在於潛意識中的虛像得以顯現的機會便越多。教育與學習上的機會與環境越豐富,集體潛意識的各方麵便可以變得個性化並成為自覺的意識。
    集體潛意識貯存有各種各樣的“原型”。榮格認為,“人生中有多少典型的情境就有多少原型”。但是,對形成人格和行為特別重要的是“人格麵具”、“女性意向”(阿尼瑪)和“男性意向”(阿尼姆斯)、“陰影”及“自性”這四種原型。人格中這幾種主要原型,會產生衝突與對抗。這種衝突和對抗如果過於激烈,就會導致人格的崩潰,一個人於是便會成為精神病患者或神經官能症患者,但這種衝突要是能為人格所承受,卻會為一個人的創造力提供動力。然而,這幾種對立的原型又可以通過“超越功能”而統一和綜合起來。人的這種天賦功能,將導致形成一種平衡的、整合的人格。
    總而言之,榮格對集體潛意識及原型的發現,極大地開闊了人們對精神和人格的視野,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上都有著重大的意義。
    榮格第三種重要成就是在心理類型方麵。他認為,從心態上可以劃分出內傾和外傾這兩種基本心態,而在心理功能上則可以分成思維型、情感型、感覺型和直覺型這四個類型。心態的內傾和外傾和這四種心理功能的一一結合,便可以組成內傾思維型、外傾思維型、內傾情感型、外傾情感型、內傾感覺型、外傾感覺型、內傾直覺型、外傾直覺型這八種心理類型。自然,這些性格類型都是典型的極端模式,實際上更為常見的是同時具有兩種心態並能同時運用四種不同的心理功能,不同的隻是各自所占的比重有別而已。某種心態或心理功能處於主導地位,其餘的便會處於次要的輔助性地位。要是某種心態或心理功能不能見之於自覺的意識,那它其實隻是貯存於潛意識中就是了,但它卻遲早會對人的行為施加影響。這就是說,一直處於不發達的未開化的原始狀態並不可能獲得個性化的這種功能,要是一旦衝破壓抑它的防線,就可能幹擾或妨礙一個人的生活,直至導致病態的反常行為。
    榮格這一理論的意義在於指明了,每一種性格類型都有發展為某種神經症或精神病的可能。這些病症起因於某種心態或心理功能的被壓抑,是在外部的巨大壓力下引發出來的。然而一個人雖然不可能在兩種心態和四種心理功能中平均分配心理能量而實現心理的完全和諧,但卻可以通過使它們盡可能個性化,通過不要人為地壓抑任何一種心態或心理功能,從而把不和諧限製在最小的範圍內。榮格這一理論,對於人們的職業選擇和對人的使用上也具有參考作用。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榮格是開創對覺得生活失去了意義的中年患者進行心理治療的先驅。在榮格之前,心理學的研究對象集中於兒童期、青年期和老年期的心理研究,中年期則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忽視。然而中年期也是人生的重要關頭,會產生種種精神症狀。原因就在於一個人在青年時期,由於注重追求物質性的利益,外傾心態和人格麵目便會過度膨脹而使其他方麵受到壓抑。進入中年時期時,一個人往往成功地適應了外部環境,或且功成名就,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由於人生的目標已經達到,這些人便會突然發現生活沒有了目標,覺得生活空虛和沒有意義。這是人生的又一重大挑戰,要是不能很好地應付,輕則抑鬱沮喪,重則導致精神崩潰。
    榮格認為,之所以產生這種情形,是由於青年時期心理能量過多地投進於物質性的興趣上而忽略了具有精神價值的東西。到了中年,由於人生目標的實現,這種心理能量由於沒有了用武之地而被收回,結果便造成了價值的喪失和人格的空虛。治療這種中年性精神疾患,就必須喚起和形成新的價值以填補這種空虛。這種價值不應是純物質性的,而應該是可以拓展人的視野的精神性價值,通過體驗內心的存在來理解生命與個人生活的意義,以求得自性的完善。
    榮格由於接觸到接受心理療法的大量患者,而社會弊病在這些人的生活中暴露得最清楚,因而他對造成這些人的精神性疾患的原因可說洞若觀火。他對這些社會性原因不能不表示關切,不能不持激烈的批評態度。他是兩次世界大戰的過來人,深諳戰爭給人類所帶來的巨大災難。對於核武器的出現及兩個超級大國的核軍備競賽給人類所帶來的嚴重威脅,對於這種威脅將會導致經過千百萬年才進化出的地球上的“意識”(即人類)的消失,榮格表示了深切的關切與憂慮。可以說,榮格是一個具有社會良知的心理學家和人本主義者。榮格這一拳拳之心,在這本傳記裏有著充分的流露。
    榮格的學說,是當代精神分析心理學中的一個重要派別。美國心理學家C. S. 霍爾認為,“榮格是現代思潮中最重要的變革者和推動者之一。要是忽略了他,也就遺漏了與這多難時代緊密攸關的整個思想。”
    以上所述,隻是就筆者所知,對榮格的理論成就作一概觀,以期引起讀者閱讀這本傳記的興趣並獲得些背景性知識。關於這本傳記,霍爾在其所著《榮格心理學入門》(中譯本,三聯1987年版)稱此書為一本“舉世無雙的著作”,筆者認為這一評價並非過譽。本書雖非一本嚴格意義上的傳記,但書中有榮格對其各種各樣的夢和幻覺的生動詳細的記錄與分析,有各種奇聞怪事,有種種旅行見聞,有他針對不同症狀采取靈活的治療方法的行醫記錄,有他的生活與著述記述,有他對死後的生活的率直之見等,所以具有很大的可讀性,而其靈活多樣的施治方法對醫療工作者也不無參考價值。
    由於書中所涉內容廣博,又雜有多種外語,譯者所見與所學有限,書中錯訛在所難免,敬希讀者批評指正。
    此書的翻譯,《旅行》至《論死後的生活》幾章為楊德友譯,書末弗洛伊德與榮格的通信及術語解釋為張放譯,其餘則為筆者所譯。
劉國彬
 
緒論
 
他用望遠鏡來觀察自己的心靈。
  看似亂糟糟的一團,
  他卻說看到的是一個美麗的宇宙:
  他給意識增添上的是
  宇宙內的不為人知的宇宙。
                        柯勒律治:《筆記本》      
  醞釀寫這本書,是1956年夏於阿斯科納舉行埃蘭諾斯會議期間。出版商庫爾特?沃爾夫在此地與來自蘇黎世的友人談話時,說他想讓紐約的萬神殿出版社出版一本卡爾?古斯塔夫?榮格的傳記。喬蘭德?雅各比博士這位榮格的副手之一,便建議由我執筆做此工作。
  我們大家心裏都很清楚,這一工作絕非易事。榮格討厭把私生活公諸於世是人所共知的。確實也是這樣,隻是經過了長時間的懷疑與猶豫之後,他才頷首同意。一旦這樣做了,他便作出安排,每周騰出一整個下午來與我一起工作。考慮到他正常工作安排得很緊,而他又很容易疲勞——甚至這時他已年過八旬——這樣的時間安排,已經算是夠多的了。
  我們在1957年春開始工作。按照原來的設想,這本書不是作為“傳記”來寫,而是采用“自傳”的形式,榮格則以講述者的身份出現。這一計劃決定了此書的形式,而我最初的工作則隻是提問並記下榮格的回答。開始時,他顯得有點顧忌,幸虧很快他就對這工作熱心起來了。他越來越有興趣地講起了他自己、他的成長、他的夢及他的思想。
  到這年年末,榮格對我倆的合作所取的肯定態度導致了有決定意義的一步。經過一段時間的內心動蕩之後,有關他童年時代那些久已隱沒在內心深處的各種形象浮現到他腦海的上麵來了。他覺察到了它們與他在晚年時所寫的著作裏的各種思想有密切的聯係,但此時卻仍然無法清晰地把握住它們。一天早晨,他通知我說,他想直接把他童年時代的各種回憶寫下來。到了這時,他已經告訴我許多他童年時的各種事情,但是整個故事卻還存在著不少的互相不連接性。
  這一決定既出人意外又使人高興,因為我知道,寫作對榮格來說是多麽費力了。由於他已年邁,對於這種事他是絕對不幹的,除非他感到這是內心加到他身上的“責任”。這就表明,這本“自傳”寫的是榮格本人的內心生活是合適的。
  這一新情況發生不久之後,我記下了榮格這樣一句話:“我的每一本書總是我命中注定所要做的事。對於寫作過程,總是有某種難以預料的事,而我也無法為自己製訂出預先已確定好的進程來。因此,這本‘自傳’現在所走的方向,是跟我開始時所設想的有很大不同。寫下我早年時的一係列回憶對我來說已成了一種必要。要是一天不去這樣做,我周身便立刻感到不舒服。而隻要我一著手去寫,這種種不舒服便煙消雲散了,同時我頭腦也覺得清晰之極。”
  1958年4月,榮格寫下了有關他童年時代、中學時代和大學時代的三章。最初這三章總名為“我一生中最早年的事件”。這幾章結束於1900年完成醫科學業。
  然而,這並不是榮格對此書所作出的惟一直接貢獻。1959年1月,他住在波林根他那鄉居,每天上午都用來閱讀我們這本書的一些選出的章節,此書此時已初具規模了。他把“論死後的生活”這一章退回時,他對我說道:“這觸及到了我內心的某種東西了。我心中已經有數,我一定要寫出來。”於是,便有了“後期思想”這一章,在這一章裏,他表明了他最深切的而且可能是最深遠的種種想法。
  就在1959年這同一年的夏季,也是在波林根,榮格寫出了在肯尼亞及烏幹達旅行這一章。有關村社印第安人這部分,則取自一份未完成且未發表的手稿,這一手稿論述的是有關原始人心理的一般性問題的。
  為了寫好“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及“正視潛意識”這兩章,我收入了榮格於1925年所作的一次報告的一些章節;榮格在那次報告首次談到了他的內心發展的情形。
  “精神病治療活動”一章是基於榮格1956年與蘇黎世伯戈爾茨利精神病院的幾位年輕助理醫師之間的談話而寫成的。當時,他有一位孫子在此醫院當精神病醫生。談話是在榮格位於庫斯納希特的家進行的。
  榮格通讀了此書的手稿並表示了同意。有些章節他偶爾作點修改或補充些新材料。我則利用我們談話的錄音來給他所寫的那幾章作些補充,有時則把他不夠流暢和詳盡的地方加以擴充,有重複時則給予了刪削。這本書愈向前寫,我倆所寫的就融合得愈加密切。
  在一定程度上,本書的產生確定了其內容。談話或自然的講述不可避免會是隨便自流的,這一特色貫穿於這整本的“自傳”中。書中的各章均是迅速掃射的燈光,隻是稍縱即逝地照亮了榮格生活與工作的一些外在性事件。作為補償,這些事件映照出了他的理智世界及對其說來精神乃是一種深刻的實在的人的體驗。我常常要求榮格就某些外在性發生的事件提供一些特定的資料,但結果往往徒勞。隻有他生活體驗裏的精神性本質才保留在他的記憶裏,而光是這個便頂得上費一番唇舌的工夫了。
比行文組織形式上的困難遠為重要的是這樣一些更大的、比較個人性的麻煩,對此榮格在一封信裏曾提到過他大學時的一位朋友。在1957年下半年對某一要求——寫下他青年時代的回憶——的複信中,他寫道:
 “……您說得很對。人老了時,便會回顧,既從內也從外來回憶起青年時代。以前有一次,大約是三十年前吧,我的學生們要我講述一下,我是如何終於形成有關潛意識的觀念的。對於這一請求,我便作了一次專門性講座。在最後這幾年期間,各地都有人向我建議,說我應該寫點自傳性的東西。我卻一直無法認為我應該做這種事。我所知道的自傳實在太多了,不是自欺欺人就是滿紙徹頭徹尾的謊言,我也深知要做自我描寫是不可能的,因而便不想冒險這樣一試。”
  最近,當您要我提供一些自傳性材料並在我回答這些問題的期間時,我發現了隱藏心底的一些客觀性問題,這些問題看來得進行更仔細的剖析。因此,我便把此事權衡了一下並得出這樣的結論:我應該抽出一段足夠長的時間來避開其他一些必須做的事,回想一下我一生中最初的一些事情,並客觀地把這些事認真考慮考慮。這一工作被證明十分困難而棘手,因此為了進行下去,我便隻好答應自己說,寫好的東西在我有生之年決不拿去發表。為了使自己必須釋然並內心平靜,這樣的許諾對我來說是根本性的。事情變得明白了,在我腦海裏依然栩栩如生的一切記憶,都與那些在我心靈中引起過不安與激情的情感性體驗有關——這幾乎便是作客觀敘述的最佳條件了!您的信就在我實際上已決心一頭紮進去時‘自然地’來到了我手裏的。”
  “命中注定——這種情形對於我總是這樣——我一生中的所有‘外在性’方麵,竟全都是偶然性的。隻有內在的才最終證明具有實質性及決定性價值。結果,外在性事件的一切記憶便日漸湮沒,而且也許這些‘外在性’的體驗還不知怎的就根本不具有那樣的本質性;而要是真的具有,那就隻因它們與我內心發展的某些階段巧合的結果。我一生中極大一部分這些‘外在性’事件已從我腦海裏消失得一幹二淨了——在我看來其根本理由就在於我使出全副精力來對付它們的緣故。然而,下麵這些事情是構成一本明智的傳記的材料:一個人所遇見過的各種人,各種旅行、冒險、糾葛、命運的種種不幸等等。但除了有幾個例外之外,所有這些事情對我來說卻變成了幻象,它們是我所幾乎無法回憶起來的,心裏也沒有重新追憶的願望,因為它們已經不再能激起我的想象了。”
  “另一方麵,我對‘內心’體驗的回憶卻變得越來越生動和豐富多彩。這就產生了對之加以描述的問題,我對此自覺有點難以勝任,至少在目前是這樣。由於這些原因,很抱歉,我無法滿足您的要求,我也對自己無力這樣做而深感抱歉……”
  這封信深刻地表明了榮格的態度。盡管他已經決心“投身進去”,但信中卻以拒絕結束。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同意與拒絕之間的衝突在他身上從未完全結束。他總是保留著一絲懷疑,總是想躲開他未來的讀者們。他並不認為這種回憶是一種科學的工作,甚至還認為這不是他本人所寫的書。相反,他老是在講到和寫到它時說,這是“阿尼拉?傑菲的工程”,他對此隻是作出了貢獻就是了。在他的特別要求下,這本書將不列入他的“著作全集”之中。在提到他遇見過的人如知名人士、親密朋友和親戚時,榮格就總是言語不多。“我曾經與我那時代的許多名人交談過,都是些科學界與政界的大人物,還與探險家、藝術家、作家、王公貴戚和金融巨子們交談過;但說句心裏話,我隻好說隻有幾次這樣的會麵對我來說才是有意義的。我們的這些相遇就像公海上的船隻相遇時的情形那樣,互相揚旗表示致敬就是了。還有,通常的情形是,這些人有些事要請教我,而這種事是我所無權加以泄露的。因此我便再也記不起他們了,不論這些人在世人的心目中是些多麽重要的人也一樣。我們的晤麵沒有什麽緊要,這些人於是很快被忘掉了,也沒有產生什麽深刻的結果。但在這些關係中,對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或像遠古時的記憶那樣留在了我心頭的,我卻又無法去談,因為它們不但屬於我最深刻的生活,而且還屬於別人。我無權為公眾一把推開那永遠鎖著的一道道門。”
  然而,外在性事件的不足卻由於榮格詳述他的內心體驗及豐富的思想而得到了很好的補救;正如他本人所說的,這一切乃是他的傳記裏的一種必不可少的成分。就其對宗教的看法來說,這確是最最重要的,因為這本書包含了榮格對宗教的論述。
  榮格是通過好幾條不同的途徑而導致他得麵對好些宗教性問題的。其中便有他童年時的各種幻覺,它們導致他得麵對宗教體驗的現實性,而且這些幻覺他一直終生保留著。隻要是與精神及精神的各種表現這兩方麵的內容有關的一切,他都抱有一種無法抑製的好奇心——求知欲,這在他的科學研究中是典型性的。此外,最後但並不是無關緊要的是,他有著作為醫生的良心。榮格認為自己主要是一個醫生,一個精神病醫生。他深知,病人的宗教態度在精神病治療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一觀察結果與他發現精神自發地生發出帶有宗教內容的種種形象——也就是說“本質上是宗教”的形象——不謀而合。他還洞察到,大量的精神病症產生自對精神的這一根本性特征的忽視,這種情形在一個人的下半生時更是這樣。
  榮格有關宗教的觀念在很多方麵與傳統的基督教有所不同——特別是在他回答有關惡的各種問題及他那關於上帝的觀念上,他並不認為上帝是至善或仁慈的。從教條主義的基督教的觀點來看,榮格顯然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盡管他具有世界性聲譽,這種指責卻由於有人對其著作持反對態度而被強加到了他身上。這使他感到痛心,而在這本書的這裏那裏,他都表達出了他對一位審查者的失望;有人覺得,榮格對於宗教的各種觀念並沒有很好地加以了解。榮格不止一次地嚴肅地說:“要是在中世紀,他們是會把我當作異教徒而處以火刑的!”隻是在他過世之後,越來越多的神學家們才開始說,榮格無可爭議地是我們這一世紀在宗教史方麵的一位傑出人物。
  榮格明確地宣布他忠於基督教,而他最重要的著作便是探討基督徒的宗教問題。他從心理學的觀點來觀察這些問題,旨在使它和神學的觀點之間建立起一種聯係。但在這樣做時,他強調的是理解和反思的必要,這跟基督教所要求的盲目信仰是相反的。他認為這種必要性是理所當然的,是生活的根本特征之一。“我發現,我所有的思想都像九大行星繞日旋轉那樣圍繞著上帝而轉動並不可抗拒地受到他的吸引。要是我竟對這一力量作出反抗,我會覺得這將是我最嚴重的罪。”他在1952年給一位年輕教士的信中就是這樣寫的。
  在他大量的著作中,這本書是惟一記述榮格談到上帝及對上帝的個人性體驗的一本書。當他寫到他年輕時反對教會的事時,他曾經說道:“那時候,我認識到,上帝——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是一種最直接的體驗。”在其科學著作中,榮格極少談到上帝,在那裏,他十分痛苦地使用“人類精神裏的上帝形象”這個術語。這是並不矛盾的。在某種情況裏,他的語言是主觀的,是基於內心體驗的,在另一種情況裏,卻又是科學研究式的客觀語言。在第一種情況裏,他是以個人的身份說話的,其思想受激烈而有力的感情、直覺及一種長期而非同尋常的豐富的生活體驗所影響;在第二種情況裏,他是以科學家的身份說話的,有意地把自己限製於可以通過例證而證實和支持的方麵。作為科學家,榮格是個經驗主義者。當榮格在這本書裏談及他的宗教體驗時,他是假定他的讀者是願意深入到他的觀點裏去的。他那些主觀性的表述隻有對於有相似體驗的人來說才是可以接受的——或用另一種方式來說,隻對在其精神裏上帝的形象帶有著同樣的或相似的特征的那些人才是可以接受的。
  盡管榮格在寫作這本“自傳”時積極而且態度肯定,但很長時間以來,他對其出版的前景卻一直抱有高度的批評性和否定性態度——這當然是很可以理解的。他十分害怕公眾所作出的反應,其一是因為他直率地袒露了他的宗教體驗和觀點,其二是因為他那《答約伯書》一文引起的敵對性仍然使他記憶猶新,而一般世人的不理解和誤會則實在令人太痛苦了。“我一直終生守護著這一材料並絕不想把它公之於世;因為一旦它受到抨擊,我就會甚至比起在其他書的情況下所受到的影響更甚。我不知道我是否能離這個世界遠遠的,好使批評的箭頭不再射到我身上,好使我能夠經受得住敵對的反應。由於一個人說了些人們並不懂得的事情而使人陷進了不理解和孤立實在把我折磨得夠慘了。要是《答約伯書》遇到了如此這般的不理解,那我這本‘回憶錄’肯定會遇到更不幸的命運。這本‘自傳’是我一生的記載,是從我據我的科學研究中所獲得的知識來觀察的。這二者是一回事,因此這本書對那些不懂得或不理解我的科學觀點的人們提出了很高要求。我的一生在某種意義上是我所寫的一切的結晶而不是相反。我存在的方式及我寫作的方式是一個整體。我的所有觀念及我所有的努力就是我本人的寫照。因此,這本‘自傳’隻是‘我’這個字上的一‘點’就是了。”
  在本書逐漸具形的那幾年期間,榮格身上也正在經曆著客觀變化的過程。隨著他一章章的寫就,他就距自己愈遠,到了最後,他終於能夠如隔岸觀火那樣地來觀察自己及他的生活與工作的意義了。“要是我問我一生的價值何在,那我隻能把自己拿來與過去的世紀進行量度,然後我就一定會說,對,它是有某種意義的。但是拿今天的觀念去量度,它卻什麽意義也沒有。”讀者自會看到,這些話所表達出的非人格性即曆史的連續性之感會隨著這本書的進展而日益強烈地顯示出來。
  起名“著述”這一章,簡單地概述了榮格最重要的著作的產生過程,它自然便顯得有點雜亂。這實在沒有辦法,因為他的所有著作差不多有二十卷之多呢!此外,榮格從來並不感到有提供一份他的觀點的概括單的必要——無論是在談話中還是在寫作中他都是這樣。要是請他這樣做時,他便會以他那典型的十分嚴厲的方式答道:“這種東西完全為我所力不能及。我看不到發表一份我的論文概要有何意義,在這種概要裏,我很難詳細討論問題。我將得略去所有的證據並依靠一種分門別類性的說明,而這絕不會使我的結果更易於為人們所理解。有蹄動物特有的反當活動的確是更合乎我胃口的事情,因為這包含著把已經咀嚼了一遍的東西再反芻一次的機會……”
  因此,讀者應把這一章看作是一種回顧性的梗概,是為了響應一種特別的情形而寫的,而不應期望它是無所不包的。
我附於書末的術語詮釋是應出版者的要求而寫的,我希望它對不熟悉榮格著作及其所使用的術語的讀者會有所幫助。少量的定義我是從《心理學詞典》摘引的。隻要有可能,我便從榮格的著作引用原文來闡釋榮格心理學的各種概念,並以同樣的方式來補充上述詞典定義的不足之處。然而,這種引文應該隻作提示性暗示來加以看待。榮格是不斷地以新的及不同的方式來定義他的概念的,因為他感到,作出終極性定義是不可能的。他認為明智的做法是讓總是附於精神現實的各種無法解釋的要素像謎或神秘的東西那樣原封不動地保留著為好。
在這一振奮而又困難的工作中,我得到了許多人的幫助,在此書緩慢的進展期間他們一直表現出興趣不減,並通過提些激勵性的建議和批評而促進了此書的進程。對於所有這些人,我表示衷心的感謝。這裏,我隻提一下洛加諾的海倫與庫爾特?沃爾夫,他們提議寫這本書並使這一想法結出了碩果;庫斯納希特、蘇黎世的馬裏安娜與沃爾特?尼胡斯和榮格,他們在此書的整個寫作期間通過言與行給予了我幫助;還有巴爾馬?德?馬洛卡和R. F. C. 哈爾,他們以極大的耐心給我提過建議與幫助。
阿尼拉?傑菲,1961年12月
 
序言
 
  我的一生是一個潛意識自我充分發揮的故事。潛意識裏的一切竭力做出種種的外在性表現,而人格也強烈要求逐漸從其潛意識狀態中成長起來並作為一個整體來體驗自身。我無法用科學的語言來追溯我自己的這一成長過程,因為我無法把自己作為一個科學問題來加以體驗。
  對於我們內在的想象力,我們是怎麽個樣子,人從永恒方麵看來又是怎麽的一個樣子,那可隻能通過神話的方式來加以表達。神話是富於個人性的並可比科學還要精確地表現生活。科學以平均性的概念來進行工作,這樣的概念太過於普通化,因而無法給個人生活上主觀的五花八門性作出公正的決斷。
  這樣,在我八十三歲高齡之時,我便承擔起了講述我那個人神話的責任了。我隻能作些直接的表述,隻能“講講故事”。這些故事是“真的”還是假的並不是問題的症結所在。惟一的問題是我所講的是否是我的寓言,我的神話。
  自傳的寫作實在難得很,原因是我們並沒有什麽標準,也沒有客觀的基礎,可以據之以對自己作出判斷。確實沒有什麽可供進行比較的合適的任何基礎。我知道,在許多事情上我是與其他人有所不同的,但是我並不知道我到底是何等樣人。人是無法拿他自己來與任何別的生物進行比較的;他並不是猴子,不是牛,不是樹木。我是一個人。但是人又是怎麽回事呢?像每一種別的存在那樣,我是無窮的神性的一小片,但是我不能把自己與任何動物、任何植物或任何石頭進行對比。隻有神話性的存在才有著比人的更大的活動範圍。那麽,一個人是如何形成有關他本人的任何確定的看法的呢?
  我們是一種我們所無法控製的或隻是部分地有能力加以引導的精神過程。因此,對於我們自己或我們的生命,我們無法擁有任何終極性的判斷。我們要是擁有,那我們就會無所不知了——但這最多隻不過是一種自以為是的借口而已。在心底處,我們是絕不會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的。一個人的生命的故事始於某處,始於某個我們碰巧記得的特定的某一點;而且甚至就在那時,它就已經是高度複雜的了。我們並不知道生命的結果將會是什麽。因此,這個故事是沒有開頭的,而其結局也就隻能含含糊糊地加以暗示而已。
  人生是一種令人懷疑的實驗。它隻有在數字上才是一種極大的現象,從個人來說,生命是如此地稍縱即逝,如此地不充裕,因此,它竟然能夠存在和發展,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這一事實很早以前,即在我作為醫科大學的學生時便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我竟逃過了早夭這一關,這在我看來實在是奇跡性的。
  我向來覺得,生命就像以根莖來維持住生命的植物。它真正的生命是看不見的,是深藏於根莖處的。露出地麵的那一部分生命隻能延續一個夏季。然後,它便凋謝了——真是一個短命鬼。當我們想到生命和文明那永無休止的生長和衰敗時,我們實在無法不懷有絕對的人生如夢之感。然而,我卻從來不失去在那永恒的流動中有生存著並永不消逝的某種東西的意識。我們所看見的是花,它是會消逝的。但根莖,卻仍然在。
  到了最後,在我一生中惟一值得講述的事件,是那永遠不會毀滅的世界闖進了這個轉變性的世界的那些事件。這就是何以我主要談些內心體驗的原因,這其中便包括了我的各種夢及幻覺。這些東西構成了我的科學研究的主要材料。它們是火紅的岩漿,要加工的石頭便在其中被賦予了形狀。
  與這些內心事件相比,所有其他的回憶如旅行、遇見過的人及我的環境便顯得相對失色。許多人參加進了我們時代的這個故事並寫到過它;讀者如想知道這方麵的事情,他們可以讀這種東西或叫某個人跟他們講一下即可。我一生的外在性事件的記憶大都模糊了或且幹脆就蹤影全無了。但是我所遇到的“另一種”現實,我與潛意識的較量,卻無法消除地刻在了我的記憶裏。在這個王國裏,總是存在著豐富的寶藏,與之一比,其他的一切便失去其重要性了。
  與此相似,其他人隻有在他們的名字從一開始便寫進了我的卷軸的,才會不是陌生地留在了我的記憶裏,因此,遇見他們同時便也就等於一種回憶。
內心體驗也在我所遇到的外在性事件上打上了印記並在我青年時代及以後一直有著重要性。我很早就已有這樣的頓悟:對於生活的各種問題及複雜性,要是從內心裏得不到答案,那麽它們最終隻具有很小的意義。外在性的事根本無法代替內心體驗。因此,我的一生在外在性事件方麵是無獨有偶地貧乏的。對於它們我沒有多少話可以說,因為它們會使我覺得空洞和不具體。我隻能據內心裏發生的事來理解自己。正是這些事件,才形成了我獨一無二的一生,而我這本自傳所寫的,也正是它們。
 
一 童年
 
在我六個月的時候,我的父母從康斯坦茨湖邊的凱斯威爾移居到萊茵瀑布邊上的洛封城堡,住進一所牧師宅邸。那是1875年。
  我開始記事大概是在兩三歲。我還依稀記得那住宅、花園、洗衣房、教堂、城堡、瀑布,那個叫做沃思的小城堡和教堂司事的農場。這些記憶仿佛是一片模糊的大海中漂浮的小島,一個個孤立地浮動著,互相連不起來。
  有一個情景浮現出來,那也許是我生活中最早的記憶,不過它隻是一個非常迷離的印象。我躺在樹陰下的一輛兒童車裏,那是一個明亮溫暖的夏日,天空藍藍的,金色的陽光穿過綠色的樹葉,兒童車的車罩打開了,我剛剛睡醒,發現了這光輝燦爛的美景,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舒適感覺。我看見太陽在樹葉和花叢中閃爍。一切都是那樣的神奇、多彩、美好。
  我記得的另一個情景是:我坐在餐廳裏,餐廳在這幢房子的西頭,我蹲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用小匙舀熱牛奶喝,牛奶裏泡著碎麵包塊,味道好極了,氣味也很特別。那是我第一次聞著牛奶的味,可以說,我在那個時候有了嗅覺的意識。這一記憶同樣是非常遙遠的。
  我還記得:一個美好的夏天傍晚,姨媽對我說,“我讓你看一樣東西。”說著就領我從家裏出來,走到去達申的大路上。遠處天邊阿爾卑斯山脈沐浴在夕陽的紅色閃光中。那天傍晚,阿爾卑斯山看得格外清楚。“看那兒,”我聽見她用瑞士方言對我說,“山全紅了。”那是第一次,我明白我看見了阿爾卑斯山。隨後我聽說,第二天,村裏上學的孩子要去郊遊,爬蘇黎世附近的幹特裏峰,我也急著想要去。可是他們說,像我那樣小的孩子不能去,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傷心透了。從那時候起,在白雪覆蓋下閃光的大山旁邊的幹特裏峰和蘇黎世就成了我夢幻中不可企及的一塊土地。
  後來過了一些時候,我記得母親帶我去圖爾高看一些朋友,他們在康斯坦茨湖邊有一座城堡。我立即被水迷住了,渡船激起的浪一直衝到岸邊,陽光在水上閃爍,水下的沙子被浪花衝成一道道小埂。湖向無垠的遠方伸展開去,那廣闊的水麵在我看來簡直是說不清的喜悅,不可比擬的瑰麗。就在那時,一個想法在我腦子裏生了根:我一定要一輩子生活在湖邊。我覺得,沒有水,人生活不下去。
  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有許多陌生人,亂哄哄的,顯得特別激動。女仆飛快地跑過來,嚷著:“漁民們發現了一個死人——從瀑布上衝下來的——他們要把他抬進洗衣房裏去。”我父親說:“好吧,好吧。”我當時就要去看那死了的孩子。母親把我拉了回來,嚴厲地禁止我到花園裏去。等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後,我立即悄悄地溜進了花園,來到洗衣房,可是門鎖著。我繞著洗衣房轉了一圈,發現房後有一個排水槽,一直通到斜坡下麵,槽裏流著細細的血和水。我覺得這事特別有意思,那時我還不到四歲。
  我還記得:我哭鬧著,發著燒,沒法睡覺。父親把我抱在懷裏,在屋裏踱來踱去,唱著他學生時代的那些老歌。我特別記得我最喜歡的一首,總是這首歌使我安靜下來。它是這樣開始的:“四處靜悄悄,人人都睡覺……”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父親的聲音,在靜靜的夜晚,向我唱著。
  母親後來告訴我,我那時得了濕疹。當時,我的心頭有種朦朧的暗示,父母在婚姻問題上是不順遂的。1878年我那場病一定與父母的短暫分離有關係。母親在巴塞爾的醫院裏呆了幾個月,她的病大概起因於婚姻上的麻煩。她走後由一個姨媽照料我。這位姨媽是位老處女,比母親大差不多二十歲。母親的離去使我深深地感到痛苦。從那時起,有人一講“愛”這個字,我就有一種不信任感。在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裏,“女人”在我心中引起的是一種固有的不可靠的感覺。而“父親”卻意味著可靠和——沒有權力。我就是帶著這樣的精神創傷開始人生之行的。後來,這些早期的印象有所改變:我信任男人,但他們卻讓我失望;我懷疑女人,可她們並沒有讓我失望。
  母親離開後,女仆也來照料我。我現在依然記得她把我抱起來,把我的頭靠在她的肩上的情景。她有一頭黑發和一副橄欖色的麵孔,和母親完全不一樣。就是現在,我還仿佛看得見她的發型輪廓、她的喉,那深深的膚色和耳朵。她的一切在我看來都那樣奇特,但也格外熟悉。好像她不屬於我們家,而是隻屬於我一個人。好像她是和一些我還不能理解的神秘事物聯係在一起似的。這一類姑娘後來成了我潛意識中異性人格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她所傳達的那種既生疏又始終為人所認識的感覺,是後來在我心中象征女性本質的那個形象的一種特征。
  從父母分居的時候起,我的記憶中還有另一個形象:一個年輕美麗的、非常漂亮的、迷人的姑娘,她有藍色的眼睛,美麗的頭發。是她引著我在藍色的秋天,在瀑布下麵沃思城堡附近,沿著萊茵河,徜徉在金色的楓樹和栗樹下。陽光穿過婆娑的樹枝,黃色的葉子飄落在地上。這個姑娘後來成了我的繼母。她崇拜我的父親。後來直到我二十一歲時才再次見到了她。
  上麵說的都是一些明顯的記憶。下麵我要說的是另一些力量更大、影響更深的印象,其中一部分我隻是朦朧地記得。例如,有一次我摔下了樓梯,還有一次摔倒在火爐腿的一個角上,我記得那疼痛、流血和一位醫生給我縫頭部傷口的情形——直到上大學預科最後一年時,頭上那塊疤痕還清晰可見。母親還告訴我,有一次在去諾伊豪森過萊茵瀑布橋時我差點兒掉下去,幸虧女仆及時抓住了我——我的一條腿已經滑出了欄杆。這些事指明了潛意識中自殺的衝動,或者說,對生在這個世界上的一種極力的反抗。
  那段時間,每到夜晚我總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常常聽到有什麽東西在屋裏走動。聽到萊茵瀑布沉悶的咆哮聲,我便覺得四周到處都是危險地帶。總有人淹死,屍體從岩石上衝下來。在附近的墓地裏,教堂司事總是挖坑,挖出一堆堆棕色的土,黑黑的、嚴肅的男人們穿著長長的禮服,戴著特別高的帽子,穿著閃閃發光的黑色靴子,他們總是抬出一個黑色的木盒子。這時,父親總是穿著牧師的長袍,聲音洪亮地講話。女人們都在哭泣。聽人說,有人正被埋進地上的這個坑裏。有些人先前在這裏,現在都突然不在了,然後便聽說他們被埋掉了,上帝把他們召到他那裏去了。
母親教我做祈禱,每天晚上都要做。我很樂意祈禱,因為它使我在深沉不安的暗夜麵前有一種舒服的感覺:
展開您的雙翼,慈祥的耶穌,
  把您的小雞,您的孩子咽下。
  “如果魔鬼要吞食他,
  那隻會是白搭。”
  請讓天使就這樣唱吧!  
  耶穌能給人安慰,他是個善良仁慈的先生,像城堡裏的維根斯坦先生似的,富有、威嚴、莊重,對夜裏的小孩子特別關心。至於他為什麽會像鳥那樣長著翅膀,卻是一個謎,不過我並沒有過多地去考究這個。我覺得更有意思、更為耐人尋味的是,小孩被比作小雞,耶穌顯然很不情願地、像吃苦藥一樣地“吃了”他們。這不大容易理解,後來聽說,魔鬼也喜歡小雞,為了免得小雞被魔鬼吃掉耶穌才這樣,我才恍然大悟。雖然耶穌並不喜歡那味道,可他還是把孩子們吃了,這樣,魔鬼就抓不著他們了。這麽一想,心裏就覺得很安寧。可是現在我又聽說耶穌還要“吃”別的人,況且,這“吃”同樣是把他們埋在地上的坑裏。
  這種不吉利的類比產生了不幸的後果,我開始對上帝產生了懷疑。他失去了那令人安適的、慈祥的、大鳥的特征,卻和那些身穿禮服、頭戴高帽、腳穿閃光的黑靴、抬著黑盒子埋葬死人的陰鬱的黑衣人們聯係了起來。
  這些思索造成了我精神上的第一次創傷。一個炎熱的夏天,我像平常一樣,坐在屋前的大路上玩沙子。大路從屋旁穿過,通向山岡,消失在山坡上的一片樹林裏。所以,從房子旁可以看到伸展出去的、相當長的一段路。當我抬起頭來時,看到身穿黑色長袍,頭戴一頂特別寬大的帽子的人從樹林裏走來,好像是個穿著女人服裝的男人。那人慢慢地走近了,我清楚地看出,這是一個穿著拖到腳的黑色長袍的男人。這種景象使我害怕起來,一種無法克服的恐懼迅速傳遍全身,腦子裏閃現著一個可怕的念頭:“這是一個耶穌會會士。”前不久,我偷偷地聽到父親和一個來訪的同事聊天,談到了耶穌會會士們陰險的活動。從父親半是惱恨、半是恐懼的語調,我猜想,那些“耶穌會會士”特別危險,甚至對父親也造成了威脅。事實上,我並不明白,耶穌會會士究竟是什麽樣的,但我對祈禱詞中的那個詞“耶穌”是熟悉的。
  我想,從山上下來的那個人一定是化了裝,要不他為什麽要穿女人的衣服呢?也許,他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害怕極了,慌慌張張地跑進了屋子,衝上樓梯,躲在閣樓上最黑暗的一根房梁下。我不知道我在那裏藏了有多久,不過一定相當長,因為當我壯著膽子下了樓,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張望時,那個黑衣人卻連影兒也不見了。那以後許多天,恐懼一直抓住我,我再也不敢走出屋子了。即使後來再去路上玩時,那樹木蔥鬱的山坡始終讓我不安和警覺。當然,過了很久,我才知道,那黑衣人隻不過是個無害於人的天主教神父就是了。
  大約就在同時——我說不清,也許要早一些——我有了最早的夢的記憶。這個夢後來一直占據著我的心。我那時大概年僅三四歲左右。
  我們的住宅孤零零地立在洛封城堡附近,教堂司事農場的後麵有一大片草地。夢中的我正站在這片草地上。突然,我發現了一個黑色的、長方形的石砌的洞,我過去從沒見過這樣的洞。我好奇地走過去,朝裏麵窺視,看見有一排石階一直通下去。我遲疑了半天,還是膽戰心驚地走了下去。洞底走不多遠有一個圓形的拱門,門上掛著一塊又大又沉的綠色帷幕,那幕好像是用加工過的錦緞製成的,顯得十分氣派。好奇心逗弄著我,很想看看幕後邊是什麽,於是我便掀開了它。在暗淡的光線下,我的麵前出現了一個大約三十英尺長的長方形屋子,屋頂呈拱形,由加工過的石頭砌成,地板上鋪著大石板,中間還鋪著一條紅地毯,從門口一直通到一個低低的平台,平台上放置著一個金光燦爛的寶座,座上也許有一塊紅色的墊子,那豪華的派頭簡直就像童話中描寫的國王的寶座一樣。寶座上立著一個什麽東西,最初我以為是個樹樁,大概有十二到十五英尺高,一英尺半到二英尺厚,它十分高大,幾乎頂到了屋頂。後來才發現,它的成分挺有意思,它不是由木頭,而是由皮和肉組成的,頂上有一個圓圓的像人頭那樣的東西,上麵沒有臉,沒有頭發,頂端有一隻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屋頂。
  屋子裏很亮,可是沒有窗戶,也沒有其他光源,頭頂處是一片燦爛的輝光。座上的那個東西雖然沒有動,可我總覺得它隨時可能會像一條蟲那樣向我爬過來。我害怕得全身都僵了,這時我聽見從外麵和頂上傳來了母親的聲音:“看看它吧,那就是吃人的怪物!”母親的喊聲使我怕上加怕,我嚇出了一身冷汗,醒來後還怕得要死。從此之後,有好多晚上我都不敢睡覺,生怕再做這樣的夢。
  這個夢多年來一直糾纏著我。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我看見的那東西實際上是男性生殖器。幾十年後,我才懂得那是一種古老的祭儀中被人崇拜的生殖器。我一直沒有弄懂,母親說的是什麽意思,是說那個東西是吃人的怪物呢,還是說那是吃人的怪物呢?如果是第一種情況,那意思是說吃小孩的不是耶穌或者耶穌會會士,而是那個生殖器;如果是第二種情況,吃人的怪物就是男性生殖器象征,那麽陰沉沉的耶穌、耶穌會會士和生殖器就成了同一種東西了。
  這個生殖器的抽象意義由這樣的事實表示出來,即它自尊為王,“直挺挺地”① 立在那裏。草地上的洞可能代表一座墳墓,這座墳墓是地下的一座神廟,它那綠色的帷幕象征草地,或者說象征了覆蓋著綠色植被的大地的神秘。地毯是血紅色的。圓形拱頂是什麽意思?也許我已經去過姆諾,看見過沙夫豪森的圓形城堡?但這是不可能的,誰也不會領一個三歲的孩子上那兒去。所以它不可能從記憶中尋找線索,同樣,我一點兒也不知道這從解剖學上無懈可擊的生殖器是從哪兒來的。把小便排出口解釋為一隻眼睛,上麵還放光,它指明了“生殖器”(Phallus)這個詞的詞源(希臘原文的意思是“發光”、“明亮”)。
 ①這裏原文為Ithyphallically,有二義:一為希臘酒神節慶祝隊伍中作為崇拜物抬著的陽具;二為“直挺挺地”(指陽具)。文中顯係雙關。  不管怎麽說,這個夢裏的生殖器對我來說就是地下一尊“說不出名字”的神,它一直留在我直到青年時代的記憶裏,隻要有人過分強調地說到耶穌,它就出現在我腦海中。耶穌對我從來沒有變成真實的存在,從來沒有被我接受,從來沒有使我感到親切,因為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想到它在地下的那個對等物。這個可怕的啟示降臨到了我身上,可我並沒有去找它啊。那個耶穌會會士的“偽裝”在人們教我的基督教教義上投下了陰影。我覺得它就像一場嚴肅的假麵舞會,好像一個葬禮,送葬的人臉色陰沉,麵帶悲傷,不過一會兒卻偷偷笑了起來,毫無悲痛之意。耶穌在我的眼中似乎是一尊死神,他隻是在驅散暗夜的恐懼時才對我有所幫助。可他自己卻是一具釘在十字架上的、怪模怪樣的、血淋淋的屍體。人們常常談起他的慈愛和善良,可我心裏卻暗暗表示懷疑,主要原因是,那些說“親愛的耶穌”最起勁的人都穿著黑色的禮服和發亮的黑靴,他們總讓我想起埋葬死人的場麵。他們是父親和我八個叔叔(全都是牧師)的同事。多年來,他們在我心中激起恐懼,至於偶然見到的天主教神父就更是如此,他們叫我想起那可怕的耶穌會會士,這些耶穌會會士曾惹惱過父親,引起過他的警惕。後來直到行堅信禮時,我一直在想方設法迫使自己對基督采取人們所謂的正確態度,可是我做不到,怎麽也克服不了心中隱隱的不信任感。
  對“黑衣人”的恐懼是每個孩子都會有的。那不是我孩提經驗中的關鍵;關鍵是這樣一種認識:“那就是耶穌。”這種認識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腦海中。這樣說來,重要的一點是那次夢裏具有象征意義的場景和令人驚異的解釋:“那就是吃人的怪物。”它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不是嚇唬小孩的吃人怪物,而是這樣的事實:這就是吃人的怪物,它高踞在地下室的一個金色寶座上。在我幼稚的想象中,首先隻有國王才能坐在金色的寶座上;其次,上帝和耶穌戴著金冠,穿著白袍坐在遙遠的藍天上一個更美、更高、更金碧輝煌的寶座上;與這位耶穌有關的是戴著寬大的黑帽子,穿著黑色的女人服裝,從長滿樹木的山坡上走來的“耶穌會會士”的形象。我常常得朝山坡那麵張望,以防又有別的危險走近我身旁。在夢裏,我走進地下的一個洞裏,發現寶座上的東西與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那是一種不像人的、陰間的東西,目不轉睛地盯著上麵,以人肉為食。直到五十年後,一篇研究彌撒象征的宗教論文中有一段文字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段文字講的是初民吃人肉的習性。那個時候我才明白,兒時那兩次經曆中閃現在我意識裏的思想非但不幼稚,反而相當複雜,過分複雜。我的心中究竟是誰在講話?是誰的意識創造了那些景象?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超級智力在起作用?我知道所有的笨蛋都會喋喋不休地說“黑衣人”和“吃人的怪物”,也會大談“巧合”和“事後的解釋”,以便驅散那些可能汙染孩子純真心田的極為不便的思想。哦,這是些多麽好的心,講求實效的、頭腦健全的人呀!他們總讓我想起那些在雨水窪裏曬太陽的泥鰍,它們擠在淺淺的水窪裏,搖頭擺尾,快樂無比,根本想不到第二天早上水窪幹涸了,它們就要無處棲身。
  那麽,誰同我講過這些事呢?誰談起過這些我完全不知道的問題呢?誰把上蒼和地下同時結合在我的心裏,造成了我後半生激情澎湃的生活的基石?除了那個既來自上蒼又來自地下的陌生的客人外又有誰呢?
通過這個兒時的夢,我開始參與大地的秘密,那是一種在地下的埋葬,過了很多年我才從中解脫出來。今天,我才明白,那是為了把最大量的光引進黑暗中,是進入黑暗王國的開始。當時,我的理智生活就是以它那潛意識的開端起步的。
1879年,我家搬到了巴塞爾附近的小惠寧根。這事我記不得了,但後來幾年發生的事卻還記得。一天晚上,父親把我從床上抱起,來到我家那個朝西的門廊裏。他指給我看黃昏的西天,那裏燃燒著一片耀眼的綠光。那時正是1883年克拉卡托火山爆發之後。
  還有一次,父親帶我去看東邊地平線上的一顆大彗星。
後來,當地發了一次大水,流過許多村鎮的維塞河泛濫成災,它衝毀了大壩和上遊的一座橋。十四個人淹死了,屍體被混濁的黃水衝進萊茵河。洪水退後,一些屍體插進了泥沙裏。當我聽說了這件事,就不顧一切地跑去看。我看見一個中年男子的屍體,他穿著黑色的禮服,一定是剛從教堂出來的。他的身體一半埋在沙子裏,手臂搭在眼上。我還看見一隻豬被宰殺的情景,我同樣看得興高采烈,從頭看到了尾並看得全神貫注。這可把母親嚇壞了,她覺得那太可怕了,但殺豬和死人對我卻有吸引力。
我對藝術的最早記憶得從在小惠寧根的那些年說起。當時父母親住的那幢房子是18世紀建成的一座牧師住宅,裏麵有一間很暗的小屋子。屋子裏陳設的家具質量考究,牆上掛著許多古畫。我記得最分明的是一幅畫著大衛和歌利亞② 的意大利作品。它是從基多?雷尼③ 的畫室裏複製的,原作保存在盧浮宮。這幅畫是怎麽來的,我不知道。那間屋子還有另外一幅老畫,現在掛在我兒子的屋子裏,上麵畫的是18世紀早期巴塞爾的風景。我經常溜進那間昏暗的、與其他房間隔絕的屋子裏,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坐在那些畫前,對著它們的美出神,那是我當時懂得的惟一美的東西。
  ②《聖經?舊約》故事:牧童大衛殺死了巨人歌利亞。
  ③基多?雷尼(1575-1642):意大利通俗畫家,以其畫《戴荊冠的基督》聞名。
  大約就在那時——我還是不到六歲的小鬼——一個姨媽帶我到巴塞爾,看博物館裏那些用稻草填起來的動物。我們在那裏住的時間很長,因為我想仔細地看每一件展品。下午四點,鈴聲響了,博物館要關門。姨媽不斷抱怨,可我站在櫥窗前,總是不想走。這時展室門已經鎖了,我們隻好從另一條路,穿過古代畫廊走到樓梯處。突然,我看見了那麽美的畫像,簡直令人神魂顛倒,我睜大了眼睛,久久地盯著它,我從來還沒見過那麽美的東西。姨媽拽著我的手,把我拖到出口,我隻好極不情願地離開。她一邊走一邊嚷著:“討厭的孩子,閉上你的眼睛,討厭的孩子,閉上你的眼睛!”那是我最早看到的裸體和僅遮蓋著幾片葉子的人像。以前我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裸體美,這就是我最初和美術的交往。姨媽怒氣衝衝,好像被人拖出了妓院一般。
  我六歲的時候,父母帶我到阿爾勒謝姆去旅行。那次母親穿的衣服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能記住的隻有她的衣服:那是黑色的料子,上麵印滿了綠色的月牙。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最初是個年輕苗條、穿著這種服裝的女郎,後來就變得衰老、肥胖了。
  我們來到一座教堂,母親說:“這是一座天主教堂。”我又是好奇,又是害怕,悄悄從母親身邊溜開,從開著的門往裏麵窺視,正好看見裝飾一新的祭壇上點著一支大蠟燭(當時是複活節期間)。這時我突然在階梯上絆了一跤,下巴撞在一塊鐵上,父母抱起我時,血流不止。我當時的心情特別有意思:一方麵,我覺得不好意思,因為我的尖叫聲引起了上教堂的人們的注意;另一方麵,我又覺得自己做了違禁的事。“耶穌——綠色的帷幕——吃人怪物的秘密……這就是和那些耶穌會會士有關的天主教堂。我絆倒,疼得喊叫完全是他們的過錯。”
  後來許多年,我一直不願進天主教堂,一進去心中就怕摔跤、流血,怕那些耶穌會會士。摔跤、流血似乎就是天主教堂的氣氛,但正是這種氣氛對我具有吸引力。倘若一個天主教神父非靠近我不可,那將使我大為不安。直到三十多歲以後,我才克服了這種壓抑的感覺,那是在維也納聖斯蒂芬大教堂。
  一過六歲,父親就開始給我上拉丁文課,同時也開始上學。我並不怕上學,因為在上學之前,我就學會了閱讀,並且在學校裏也總是名列前茅,所以覺得挺輕鬆。記得有一次我讀不懂,就纏著母親給我讀,那是一本有許多插圖的兒童讀物,裏麵講到不少外國的宗教,特別是印度教,有婆羅門教、毗濕奴、濕婆等插圖,使我得到無窮無盡的樂趣。母親後來告訴我,我後來總是不斷地翻看這些插圖。每當我看這些插圖時,總有一種朦朧的感覺,覺得它們和我那“原始的啟示”有某種親和性;我從未對人講起過它,也永遠不準備道破這秘密。母親間接證明了我的感覺,我始終注意到講起“異教徒”時,她語調中那一絲淡淡的鄙夷神氣。我知道,如果我向她披露了我的“啟示”,她一定會恐懼萬狀,大加責難。我當然不會去自討沒趣,自找羞辱。
  這並不幼稚的行為,一方麵和強烈的敏感和易受傷害的內心有關係,另一方麵和我早年的孤獨有關(我妹妹在我九歲以後出生),我隻能一個人玩,按我自己的方式來玩。遺憾的是,我記不清我玩的究竟是什麽,但我記得,我玩的時候,不願別人來打擾。我玩得很專心,既不願人看見,也不願讓人說三道四。我清楚地記得我玩什麽大約是在七八歲時。我特別喜歡玩磚頭,用磚建塔,然後再用“地震”的方法心醉神迷地摧毀它。在七八歲之間,我總是不斷地畫戰役、包圍、轟擊和海戰的畫。然後我把整個筆記本上塗滿了墨跡,而且極有興趣地滿足於對這些塗畫作出離奇的解釋。我所以願意上學,就是因為我在那兒最終找到了我長期沒有的玩耍夥伴。
  在學校,我也有所發現。但在談學校的事以前,我得先談談夜裏的事。夜的氣氛開始變得濃厚了,各種事都在夜裏發生,顯得不可理解,令人生疑。父母不在一起睡,我睡在父親的房間裏。從母親的臥室的門傳來了怕人的聲響。一到夜裏,母親就顯得古怪、神秘。有一天晚上,我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從她的房門出來,那影子的頭離開了脖子,在它的前麵浮動,就像一個小月亮。突然,又出現了另一個頭,那頭又離開了脖子。這種情形重複了六七次。我總是做讓人憂心忡忡的夢,夢中的事物,一會兒小,一會兒大。例如,我看見老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球,那球漸漸地朝我滾來了,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一個駭人的、使人窒息的東西。又有一次,我夢見了電線,上麵落著許多鳥,突然,電線開始變得越來越粗,直到我被嚇醒。
  這些夢是我生理變化的序幕,說明某種青春發育已經開始,那時我大約七歲。我得了假性哮喘病,伴隨著陣陣窒息。有一天晚上突然發起病來,我站在床腳,腦袋耷拉在床欄杆上,父親抱住了我。我看見頭上有一個藍色的光圈,大約滿月那麽大,裏麵許多金色的小人來來去去,我想他們大概是天使吧。各種幻象不斷出現,每次都能減輕我對窒息的恐懼。可是一做焦慮的夢,就會窒息。我覺得這裏麵有一種內在的心理因素:房內的空氣開始變得無法呼吸了。
  我討厭上教堂,但聖誕節的時候例外。聖誕頌歌《上帝創造了這一天》使我覺得格外高興。當然,晚上的聖誕樹就更令人快活了。隻有聖誕節我能夠熱烈地去慶祝,對其餘的節日我卻顯得冷漠。除夕也有某種像聖誕節時的魅力,但畢竟不如聖誕節。基督降臨節也有點特色,但無法跟即將來臨的聖誕節相比。它總是和夜、暴風雪、風、房中的黑暗緊密相關,那時總有聲音微細的嘀咕和離奇古怪的事發生。
  現在來說說和我那些鄉村同學有關的事。我發現他們使我的自我發生了異化。和他們在一起時,我就和在家裏時大不一樣。我和他們一塊兒打打鬧鬧,玩各種各樣的惡作劇,有些把戲在家裏永遠不會發生。當然,我心裏明白,這些把戲我獨自一人完全就能想出來。我覺得,我自身的變化主要來自同學的影響,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引導了我,強迫我和我自身離異。這個沒有父母但卻包含了別人的較廣闊的世界,對我產生的影響,如果不是完全可疑的,或者隱隱約約敵對的,至少也是含混不清的。雖然我愈來愈感到那個白日世界的美,那裏“金色的陽光透過綠色的樹葉”,但同時也預感到那個影子世界無法逃避,那裏到處都有令人戰栗的、無法解答的、揪著我的心的問題。當然,做晚禱可以給我一種儀式上的保護,因為它恰當地結束了一個白天,適時地引入了夜和睡眠,但白天又潛伏著新的危險。我仿佛覺得自己分裂了,並為此感到恐怖。我內心的安全受到了威脅。
  我還記得這段時期(七至九歲),我喜歡玩火。我們家花園裏有一堵用大石頭砌成的老牆,石頭縫形成了洞,我常在一個洞裏生一小堆火,讓別的孩子幫助我四處找木頭,不斷添柴,為的是不讓火熄滅。這堆火隻歸我一個人照管,別的孩子可以在別的洞裏生火,可他們的火不聖潔,與我無關。我的火燒得很旺,上麵有一圈聖潔的輝光。
  在這堵牆的前麵有一道斜坡,斜坡裏埋著一塊突出的石頭,這是我的石頭。當我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坐在上麵,胡思亂想:“我現在坐在石頭上,石頭在我下麵。”但石頭也能說“我”,也能想:“我躺在這道斜坡上,他正坐在我上麵。”於是問題就來了:“我是那個坐在石頭上的我呢,還是上麵坐著他的石頭呢?”這個問題總使我感到茫然,我總是站起來,弄不清誰是誰。這個問題的答案一直沒有弄清,一種奇特的、怪有意思的黑暗感伴隨著我的疑惑。但有一點是無可懷疑的,這塊石頭和我有某種神秘的關係,我可以在上麵一坐好幾個小時,被它提出的謎一樣的問題逗引得暈頭轉向。
  三十年後,我又站到那道斜坡上,此時我已結了婚,有了孩子,有了房子,有了地位,也有了一個充滿各種思想和計劃的頭腦。但突然我又變成了那個曾經點一堆意義神秘的火、並且坐在石頭上苦思冥想究竟石頭是我,還是我是石頭的孩子了。我立刻想到自己在蘇黎世的生活,那歲月仿佛是陌生的,如同從遙遠的空間和時間傳來的消息。這使我感到心驚膽戰,因為我剛剛沉湎於其中的童年世界是永恒的,我已被強拉出這個世界,墜入不斷滾滾向前的時間中,越走越遠。那個世界的拉力是那樣強大,我隻能粗暴地把自己拽走,以免失去對未來的控製。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時刻,它像一閃即逝的電光照亮了我童年的永恒性。這裏的含義在我十歲那時被揭示了出來。我自身的分裂和對世界的把握不定導致我作出了連我自己也無法理解的行動。當時我有一個塗著黃漆的鉛筆盒,小學生一般都用它,有一把小鎖和一根普通的尺子。在尺子的一頭,我刻了一個小矮人,大約兩英寸高,穿禮服,戴著高帽子,腳蹬一雙亮閃閃的黑靴子。我用墨水把他染成黑色,然後從尺子上鋸下來,放在鉛筆盒裏。我還在鉛筆盒裏給他做了一張小床,用一點羊毛給他做了件大衣。我從萊茵河邊給他找了一塊光滑的長方形的黑石頭,塗上水彩,把它分成上下兩半,裝在褲兜裏好久,最後,我把它放進了鉛筆盒。那是他的石頭。這一切都做得極為機密。我悄悄地把鉛筆盒拿到房頂那個禁止人上去的閣樓(因為樓板已經朽壞),藏在一根大梁上,誰也別想看見它。我對此感到極大的滿足和快慰。沒有任何人能發現和摧毀這一秘密,我十分放心,由於內心矛盾而產生的苦惱一掃而光。每當我做錯了什麽事,或者感情受了傷害,每當父親大發雷霆,或者母親病情沉重使我感到壓抑,一句話,每當不順心的時候,我就想起那個小心翼翼地包裹著、藏放著的小人,想起那光滑的、染得十分漂亮的石頭。我經常每隔幾個星期,躲開人們的注視,溜上閣樓,爬上大梁,打開鉛筆盒,看看我的小人和他的石頭,每次我還要在盒子裏放一個小紙卷,上麵是我在學校寫的、隻有我自己明白的語言。加一個小紙卷總是有某種嚴肅的儀式的意味,遺憾的是,我想不起我要對小人說什麽。我隻知道,我的這些“信件”成了小人的一個圖書館,我猜想,這些信件一定包含著叫我特別高興的話。
  對於這些行為的意義,或者究竟該怎樣解釋它們,我毫不在意。我滿足於有一種安全感,滿足於占有某種別人不知道而又無法獲得的東西。這是一種永遠不能背叛的秘密,因為我生命的安全由它掌握。為什麽如此,我沒有問過自己。事情就是這樣。
  心中藏有秘密對我性格的形成影響巨大。我認為這是我童年時代的本質特征。同樣,我沒有向任何人講起過那個關於生殖器的夢,耶穌會會士的事也屬於隻有我自己知道的神秘王國。小木人和他的石頭是我力圖賦予這一秘密以外在形式上的首次嚐試,盡管這種嚐試是潛意識的、幼稚的。我總是沉溺在自己的秘密中,總覺得應該探尋它的意義,但我卻不知道我想要表達的是什麽。我總是希望我能夠找到一些什麽——也許在大自然中——給我提供一些線索,使我弄清那秘密是什麽,在哪裏。在這種情況下,我對植物、動物和石頭的興趣增加了。我常常警惕地在尋找某些神秘的東西。我自覺有了某種基督教的意識,雖然總是不無保留:“事情根本不那麽確定!”或者,“地下的那個東西是什麽意思?”當我接受灌輸給我的宗教教義時,人們對我說:“是的,但還有些別的什麽,還有一些人們不懂的、非常秘密的東西。”
  雕刻的那個木頭小人的事件是我童年的高潮,也是它的終結。這事大約在我心中徘徊了一年。後來就全然忘記了,直到三十五歲才想起,兒時的那段記憶從迷霧中重新浮現出來,不減當年的清晰和質樸。當時我正埋頭撰寫我的《性本能的變化和象征》,我研讀了阿爾勒謝姆附近窖藏的靈魂石和澳大利亞的神石(churingas),我突然發現,我心中有了這樣一塊確實的石頭的形象,雖然我並沒有看見過它的複製品,它是長方形的、微黑的、用顏色塗成上下兩半,這一形象又摻入鉛筆盒和小人的形象。小人是古代世界披著小鬥篷的神,如同站在埃斯克勒彼阿斯④碑上的泰萊斯福魯斯⑤給他讀一個羊皮紙的卷軸。隨著這一回憶,我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的信念,古代的心理因素在沒有任何直接的傳承關係的情況下會進入個人的心靈。後來我查閱過父親的圖書室,發現裏麵沒有一本書會有這方麵的材料。此外,父親對此也一無所知。
  ④埃斯克勒彼阿斯:醫神。
  ⑤泰萊斯福魯斯(?-約136):第八代教皇,據傳被羅馬皇帝迫害而死。
1920年我在英國時,用木頭雕刻了兩尊人像,和兒時刻的那個小人相似,但當時根本不記得兒時的經驗。後來又用石頭按照其中的一個刻了較大的複製品,現安放在奎斯納赫特我的花園裏。隻是在我雕刻這一作品時,潛意識才為我提供了一個名字。它把這一形象稱作阿特馬維圖,就是“生命的呼吸”的意思。這是我兒時夢境中那可怕的樹的進一步發展,現在看來那可怕的樹正是“生命的呼吸”,是具有創造力的脈動。那小人最終成了一件神物,包裹在小禮服裏,藏在盒子中,由長方形的黑石給他提供生命的力。但是這些聯係都是後來才明白的。當我是個孩子時,我看著自己幹一些祭祀儀式的活動,就像非洲居民現在所幹的那樣。他們在行動,並不知道自己幹的是什麽,直到許多年之後才明白過來。 
 
二 中學時代
 
十一歲那年對我特別有意義,因為此時我被送進了巴塞爾的大學預科。這樣,我就離別了那些鄉村的夥伴,真正進入了“大世界”。那裏有許多有權勢的大人物,他們的權勢比我父親的大得多,他們住在寬敞高大的住宅裏,乘坐豪華的馬車,講一口文雅的德語和法語。他們的子弟,衣著闊綽,風度翩翩,口袋裏塞滿鈔票。這些公子哥兒們現在成了我的同學。我聽他們高談闊論在阿爾卑斯山度假的情景,心頭交織著驚異和妒忌的情緒,這種隱蔽的情緒甚至讓我自己感到恐懼。他們曾經爬上蘇黎世附近閃閃發光的雪峰,甚至還去過大海,後一事簡直叫我目瞪口呆。我凝視著他們,好像他們是來自另一個世界,來自那無法到達的、白雪覆蓋的光輝燦爛的山峰,來自那遙遠的、難以想象的大海。於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家是多麽窮!我的父親不過是個窮鄉村牧師,而我則是一個鄉村牧師的更窮的兒子,他穿著打了洞的鞋子,在學校得一坐六小時,襪子濕了沒有換的。我開始以異樣的目光來看待父母,開始懂得他們的甘苦。特別是對父親,我十分同情,有趣的是,對母親的同情就不那麽多。我總覺得她比父親強悍。可一旦父親朝她發火,我就總是站在她的一邊。這種必須明確表示支持哪一方的情形對我性格的形成是不利的。為了從他們的衝突中超脫出來,我不得不充當一個超級仲裁人的角色,無可奈何地判斷父母的是非。這使我產生了某種妄自尊大的情緒;我的自信本來就不穩定,現在更不穩定了,忽而膨脹,忽而收斂。
  我九歲的時候,母親又生了一個小女孩。父親既激動又高興。“今天晚上,你多了個小妹妹。”他對我說。而我則大吃一驚,因為我什麽也沒有注意到。母親比平時躺在床上的時候多,可我根本沒有當回事,我認為,無論如何,她臥床不起實是一種不可原諒的軟弱。父親把我領到母親床邊,她抱出一個看起來叫人失望的小東西:一張紅紅的、滿是皺紋的臉,和老年人的臉一樣,眼睛閉著,就像一隻瞎眼的小狗。背上長著一些根根分明的、長長的紅毛,它是不是要長成猴子呢?我當時很迷惘,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什麽。難道剛生下的孩子就是這個樣子?他們含含糊糊地談論著鸛,據說嬰兒是鸛鳥送來的。不過小狗和小貓的崽兒們又怎麽樣呢?在那一窩崽兒生完之前,鸛鳥得來回飛多少趟呢?母牛又怎麽樣呢?我無法想象鸛鳥能設法用嘴叼著一整頭牛犢。不僅如此,農夫們還說母牛產仔,而並非由鸛鳥叼來牛犢。顯然,這個故事是強加在我身上的那些謊言中的又一個謊言。我確信,母親又做了件我不該知道的事。
  妹妹的突然出現使我產生了一種朦朧的不信任感,使得我的好奇和觀察變得敏銳了。母親隨後作出的一些古怪的反應證實了我的猜疑,說明有種令人抱憾的事與這次生育有關,否則的話這個事件就不會太令我傷腦筋,雖說它很可能對強化我十二歲時的一段經曆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母親有種討厭的習慣,當我應邀外出的時候她老是追在屁股後麵喊出種種金玉良言。在這些場合,我不僅穿著最好的衣服,皮鞋擦得鋥亮,而且還感覺到我的目的和我在公開場合裏形象的尊嚴,因而讓人們在大街上聽見我媽在身後喊出的那些不光彩的話,對我來說是一種恥辱:“不要忘了代爸爸媽媽向他們問好,擦擦鼻子——帶手帕了嗎?洗過手了嗎?”以及諸如此類的話。當我出自自尊和虛榮,小心翼翼地要呈現出一副盡可能無可挑剔的形象時,那種伴隨著我的妄自尊大的自卑卻又這樣被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我覺得確實不公平,因為這些場合對我來說事關重大。在去作客的路上我覺得很是了不起,很是高貴,平日穿上節假日才穿的衣著時我就有這種感覺。然而,我一看見我要訪問的那幢房子,畫麵就急劇變化了,然後一種對那家人的豪華和權勢的感覺就壓倒了我。我害怕他們,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巴不得能鑽進地下幾丈的深處。我按門鈴時就是這種感覺。在我聽來,房內的鈴聲就像喪鍾一般。我膽怯畏縮,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母親事先為我作了周到準備,反而使事情更糟。然後鈴聲就會在我耳際響著:“我的鞋肮髒,手也肮髒,我沒有帶手帕,脖子黑魆魆的。”出於一種挑戰心理,我就會不把父母的問候轉達出來,或者舉動帶有不必要的害羞和固執。如果情況變得太糟,我就會想到我藏在頂樓上的秘寶,然後我就會再次平靜下來。在我處於孤獨無助的境地時,我記起我是那“另一個人”,那“另一個人”擁有那不可侵犯的秘密、黑石頭和穿長袍戴高帽的小人。
  我無法回想起在童年時曾想到過,在耶穌——或那個穿黑長袍的耶穌會會士——那些穿著鬥篷戴著高帽子站在墳墓邊的人們、草地上墳墓般的洞穴、男性生殖器的地下神殿,以及我那鉛筆盒裏的小人之間,有著一種聯係的可能性。有關酒神祭典遊行時抬的陰莖像的神的夢是我的第一個大秘密,矮人是第二大秘密。然而,我並不認為我朦朧感覺到,在那塊“靈魂之石”和也是我本人的那塊石頭之間存在著一種關係。
直到今天,在八十三歲寫下我的回憶錄之時,我也從未將纏結在我最早回憶上的結解開。最早的回憶就像地下的單株根莖所生發出的芽,就像在一條潛意識發展的道路上的車站。雖說我愈來愈不可能對耶穌采取一種明確的態度,我卻記得,打我十一歲時起,有關上帝的觀念就開始令我感興趣了。我喜歡向上帝禱告,這多少令我滿足,因為那是種沒有矛盾的祈禱。上帝並沒有因為我的不信任而變得複雜起來。而且,他不是個穿黑袍的人,不是畫上的耶穌,畫上的耶穌服飾華麗,人們對他的舉止司空見慣。相反,上帝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存在,我聽說,不可能對他形成任何正確的概念。固然他近似於一個非常有權有勢的老人,但令我極其滿意的是,有著一種戒律,大意是說,“你將不會把你造成任何雕像或與任何事相類似”。因而人們對待他就不能像對待耶穌那樣熟悉放肆,耶穌絕非“秘密”。與我在頂樓上的秘密的某種類推開始使我有了悟性。
學校開始令我厭煩。與我寧可花費在繪出戰役和玩火的時間相比,學校占據的時間是太多了。神學課是難以言傳地枯燥,而我對數學課的感覺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恐懼。老師宣稱,代數是一樁完全自然的事情,應該把它看作天經地義之事,而我甚至不知道數字實際上為何物。它們不是鮮花,不是動物,不是化石;它們不是可以被想象出來的事物,而隻是由計算產生出來的量。令我大惑不解的是,這些量現在又是由字母來代表著,字母又意味著聲音,因而可以說有可能聽見它們。說也奇怪,我的同學能夠駕馭它們,發現它們不言自明。誰也不能告訴我數字是什麽,而我又甚至不能將這個問題陳述出來。糟糕的是,我發現誰也不理解我的困難。我必須承認,我的老師不厭其煩地向我說明,這種將可理解的量化為聲音的奇特運算的目的何在。我終於領悟到,目的在於達到一種約分的體係,在這體係的幫助下許多量能夠被置於一個簡短公式之中。但這一點也沒有使我產生興趣。我以為那整個事完全是強詞奪理。為什麽數字應該由聲音來表示?人們也滿可以用蘋果樹表示a,用盒子表示b,用個問號表示x。a,b,c,x,y,z並不具體,它們像蘋果樹一樣,並不能向我解釋出數字的實質。但最令我惱怒的是這一定理:如果a=b而b=c,那麽a=c,雖然根據定義a與b的意思完全是兩回事,既然不同,a因而也就不能與b相等,更不用說與c相等了。每當是一個等式的問題的時候,那麽就說a=a,b=b,等等好了。這一點我能夠接受,而a=b在我看來卻完全是個謊言或者騙局。當老師公然不顧他本人有關平行線的定義,說它們在無窮大時相遇,我也同樣惱怒了。在我看來,與愚弄農夫的愚蠢把戲相比,這並沒有高明到哪裏去,而且我既不能與它有關也不願與它有關。我的智力上的道義與這些反複無常的自相矛盾之處鬥爭著,這些自相矛盾之處使我永遠也不能理解數學。一直到晚年我都有這種固執的感覺,即如果像我的同學那樣,我能夠毫不費力就接受a=b、太陽=月亮或狗=貓這一定理,那麽數學就會無窮無盡地愚弄了我——我隻有到八十四歲時才會意識到愚弄到什麽程度。我的一生中始終有一個謎,即毫無疑問我能夠正常進行運算,可不知何故我永遠也不能設法在數學中辨清方向。我尤其不能理解有關數學和我本人所具有的道義上的懷疑。
  我隻有在用特殊的數字值替代字母並通過實際計算來驗證運算時,才能夠理解方程式。隨著數學課的學習,通過抄錄我並不懂的代數公式,通過記憶在黑板上的特殊字母組合,我多少能夠取得一些進展。我再也不能夠通過替換數字來取得進步,因為老師不時說道,“這兒我們寫上某某式”,然後他就會在黑板上潦草地寫上幾個字母。我不知道他從哪兒來的這些字母,不知他為何寫——我所能看出的惟一原因就是,這使他能將運算帶到他覺得是滿意的結論。我的不理解嚇倒了我,使我不敢問任何問題。
  對我來說,數學課完全成了恐怖和折磨。其他的課程我發現是容易的,而且由於我有良好的視覺記憶而長期能把數學課蒙混下來,我還每每得高分。但是我對失敗的恐懼以及麵對著周圍的世界產生的渺小感,在我身上不僅生成一種厭惡而且還生成一種無言的絕望,這完全替我把學校毀掉了。此外,我還以完全無能為由免修繪畫課。這在某種意義上令我高興,因為它給予我更多的自由時間;但另一方麵又是個新的失敗,因為我還有點繪畫天才,盡管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從本質上講那完全是我的感覺。我隻能夠畫激發起我的想象的東西,但我卻被迫臨摹瞎著眼睛的希臘神話的複製品,而當臨摹不好的時候,老師顯然認為我需要某種更為自然的東西,於是把一隻山羊的頭的畫放在我的麵前。這個作業我完全失敗了,這就是我的繪畫課的結束。
  除了數學和繪畫的失敗之外,還有第三個失敗:我從一開始就討厭體操。我不能容忍讓人家告訴我怎樣做動作。我上學是為了學習,而不是去練習無用且無意義的雜技。不僅如此,由於我幼年的事故,我有某種身體上的膽怯,那膽怯我直到以後很晚才克服掉。這種膽怯又相應地與對世界及其潛力的一種不信任聯係了起來。固然,在我看來世界是美麗而理想的,但它也充滿著含糊而高深莫測的危險。因而從一開始我總是想知道,我要把自己托付給什麽和何人。難道這也許與我母親有關,因為她曾拋棄我幾個月?如我將在下文述說的,當我的神經性昏厥開始發作時,醫生不允許我練體操,這令我十分滿意。我擺脫掉那個負擔——吞下了又一個失敗。
這樣獲得的時間並沒有完全用於玩耍。它允許我多少更自由地沉溺於我已產生的那種絕對的渴望,閱讀恰好落在手中的每一片印刷品。
對我來說,十二歲那年確實是決定命運的。1887年初夏的一天,我站在大教堂廣場,等著一位與我同路回家的同學。時間是十二點,上午的課已經結束了。突然另外一個男孩猛地推了我一下,將我擊倒。我倒了下來,頭重重地撞在路旁邊石上,幾乎失去知覺。接下的半個小時裏我有點頭暈目眩。在我感覺到打擊的那一瞬間,一個念頭閃過我的頭腦:“現在你再也不用上學了。”我僅是半失去知覺,但比確實必要多躺倒了片刻,主要是為了對我的襲擊者進行報複。然後有人把我抱了起來,送到附近的一戶人家,那兒住著兩位上了年紀的老處女阿姨。
  從那時起,每當我不得不返回學校,或者父母讓我做功課時,我的昏厥就開始發作。我有六個多月沒有上學,對我來說那是種郊遊。我自由自在,能夠幾個小時地做著夢,樂意去何處就去何處,到林中、水邊或者畫畫。我又開始畫戰鬥的圖畫,或者戰爭的狂暴場麵,古老的城堡遭到攻擊和焚燒,或者一頁頁地畫著漫畫。直到今天,在入睡之前類似的漫畫有時還出現在我的腦海之中,齜牙咧嘴的麵具不斷地移動著,變幻著,它們當中有一些不久之後就死去了的熟人的麵孔。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我能夠埋頭於神秘的世界之中。那個王國有樹木、水塘、沼澤、石頭和動物,還有父親的圖書室。但我離開世人越來越遠了,一直朦朦朧朧地有著良心的苦痛。我遊蕩,收藏東西,閱讀,玩耍,虛度著光陰,但這並未使我愉快一些,我有著一種莫名的感覺,我是從自我中逃脫開來。
  我完全忘了這一切是怎樣產生的,但我同情父母的憂慮。他們找了許多醫生來診治,醫生們抓耳撓腮,打發我與在溫特圖爾的親戚們一起度假。這個城市有個火車站,結果對我成了無窮盡樂趣的一個來源,但返回家後,一切又照舊了。有個醫生認為我有癲癇病,我知道癲癇病發作是怎麽回事兒,心中忍不住嘲笑這種胡扯,父母愈加憂慮了。一天一位朋友來看我父親,他們坐在花園裏,我躲在灌木叢後麵,因為有一種難以滿足的好奇纏住了我。我聽見客人對我父親說:“你兒子怎麽樣了?”“唉,糟透了,”父親答道,“醫生怎麽也搞不清他得的是什麽病。他們認為可能是癲癇病。他要是醫治不好那就太可怕了。我所有的那點東西已經喪失了,可這孩子要是不能自謀其生又會有什麽下場呢?”
  我如遭到雷劈一般。這是與現實的衝突。“哎呀,我必須用功了!”我突然想道。
  從那一刻起,我成了個嚴肅的孩子。我爬到一邊,來到父親的書房,取出我的拉丁文法書,精神高度集中地死記硬背起來。十分鍾以後,我的昏厥微妙地發作起來,我幾乎從椅子上跌落下去,可是過了幾分鍾後覺得好了一些,又繼續用功。“該死,我才不要暈倒呢。”我對自己說道,又堅持下去。這一次大約過了十五分鍾以後才又發作。這第二次發作也像第一次那樣過去了。“現在你必須真的用功。”我堅持了下去,一個小時以後又來了第三次發作,但我仍未放棄,又學了一個小時,最後我覺得我已戰勝了它。突然我覺得我的狀況比以前幾個月都好,而且事實上發作也並未再發生。從那一天起,每天我都學拉丁文法和其他教科書。幾個星期以後我返回學校,此病從此不發作了,甚至在學校裏也一樣。一大堆鬼把戲結束了,被對付了!我就是在這時明白了,什麽是神經病。
  我逐漸回憶起這一切是怎麽產生的,清晰地看到這整個不光彩的局麵是我本人一手安排的。我之所以從未真正生那個把我推倒的同學的氣,其原因也就在於此。我知道,可以說他是被唆使的,整個事件是我的一個惡魔般的陰謀。我也知道,我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了。我對自己感到憤怒,同時也為自己感到羞恥,我知道,我損害了自己,在自己的心目中愚弄了自己。怪不得別人,我就是那個該詛咒的叛徒!從那一刻起,我再也不能忍受父母對我的擔憂,或者用一種同情的口吻對我講話。
  這神經病成了我的又一個秘密,但卻是個可恥的秘密,是個失敗。然而,它卻在我身上誘發出一種有意的死板和一種非同尋常的勤奮。這些日子成了我認真負責的開端,那種認真負責並不是為了做做樣子,以便能夠成才,可又是為了自己而成才。我每天按時五點鍾起床學習,有時從淩晨三點一直學到七點,然後再去上學。
  在危機時期導致我誤入歧途的,是我對孤獨的熱情,我對寂寞的嗜好。在我看來,大自然充滿了奇跡,我又想浸漬進自然的奇跡之中。每一塊石頭、每一株植物、每一件東西都似乎栩栩如生,妙不可言。我浸入到自然之中,好像爬入自然的精髓之中,脫離開整個人類世界。
  大約在同一個時候,我還有一段重要的經曆。我從我們居住的克萊恩-亨寧金那兒上學的路出發,前往巴塞爾,途中刹那間我獲得一種勢不可擋的印象,覺得自己剛從濃密的雲層中探出頭來。我立即明白了一切:現在我是我自己了!就好像有一堵霧牆在我的身後,而在那堵牆後尚無一個“我”字。但在這個時刻,我碰見了我自己。在此以前我也存在著,但隻是一切發生在我身上,而現在則是我發生在我身上了。現在我知道,我現在是我自己,現在我存在著。在此之前我是按照別人的意誌去做這做那,現在我是按照我的意誌去做。在我看來,這個經曆極其重要新穎:在我身上有了“權威”。說來也怪,在這一期間以及我的昏厥的神經官能症發作的那幾個月裏,我喪失了對頂樓上的珍寶的一切記憶,否則的話,我甚至那時就有可能會意識到,在我的權威感和那珍寶在我身上激起的價值感之間有著一種類似。但實際情況卻並不是這樣,對鉛筆盒的一切記憶都已消失了。
  大約在這個時候,我應邀與我家的朋友一起度假,朋友在盧塞恩湖邊有一棟房子。令我欣喜的是,那房子就在湖畔,還有一個船庫和一隻劃艇。主人允許我和他兒子使用這條船,不過嚴厲警告我們不可魯莽冒失。不幸的是,我不知道怎樣駕駛威德令船(平底船一類的船)——也就是說站著劃。在家裏我們有這麽一條方頭平底船,我們在上麵玩弄了一切可以想象的花招。因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船的尾座上,用一隻槳劃進湖水中。對焦慮的房主人來說,這太過分了。他吹口哨讓我們回來,給了我一頓第一流水準的責罵。我完全垂頭喪氣,但又不得不承認,我所做的恰恰是他不讓我們做的,承認他的教訓完全有道理。同時我又怒不可遏,這個肥胖、無知的鄉下佬居然敢侮辱我。這個我不僅已經長大,而且重要,是一種權威,是一個有職位有尊嚴的人,是一位老人,是一個須尊重和敬畏的對象。然而與現實的對照是這樣的古怪,結果在狂怒之中我突然有些躊躇,因為有個問題升到唇邊:“不管怎樣,你究竟是誰,你的反應好像說明,隻有鬼才知道你是多麽重要!可是你又知道他完全是正確的。你還不到十二歲,是個學生,而他卻是位父親,一個有錢有勢的人。除此之外,他還擁有兩棟房和幾匹駿馬。”
  這時,令我大惑不解的是,我想到我實際上是兩個不同的人。其中一人是個學生,他領會不了代數學,對自己完全沒有把握;另一人則重要,是種高級權威,一個不可小覷的人,就像這個製造商一樣有勢力有影響。這“另一個”是位生活在18世紀的老人,他穿著扣形裝飾鞋,戴著白假發,駕著一輛帶有凹麵後輪的輕便旅行馬車,那個盒子就是用彈簧和皮帶懸掛在這兩個後輪之間。
  這個念頭產生自我以前有過的一個奇特體驗。當我們住在克萊恩-亨寧金時,有一天一輛綠色古馬車從黑樹林駛過我們家。它是個真正的古董,那樣子完全就像是直接從18世紀開來似的。我見到它時激動異常:“是它!一點兒不假,它來自我的時代。”就好像我把它認出了一般,因為它與我在我的自我中駕駛的那一輛是同一型號。然後又產生了一種奇特的使人惡心的感覺,就好像有人偷了我什麽東西似的,或者說好像我被欺騙了——欺騙了我那可愛的過去。這馬車就是往昔的一件文物!我無法描述是什麽發生在我身上,或者如此強烈地感染了我的是什麽:一種渴望,一種懷舊,或者是一種承認,它不住地說道:“是的,就是這個樣子!是的,就是這個樣子!”
  我還有一個又回到18世紀的體驗。在我的一個姨媽的家裏,我曾見到一個18世紀的小雕像,那是件舊赤土陶製品,由兩個彩色人物構成。其中一位是老斯塔克伯格醫生,他是18世紀末巴塞爾市的一位名人。另一個人形是他的一個病人:她被刻畫成閉著眼睛,伸著舌頭。據說有一天老斯塔克伯格正在過萊茵橋,這時這位令人討厭的病人突然從不知何處出現在他的麵前,喋喋不休地抱怨著。老斯塔克伯格煩躁地說:“是的,是的,你一定哪兒不舒服。伸出舌頭來,閉上眼睛。”女人遵命,斯塔克伯格立即跑開,而她則一直伸著舌頭站在那兒,惹得人們大笑不止。小雕像上的老醫生穿著扣形裝飾鞋,奇怪的是我把那鞋認作是我自己的了。我確信,這就是我以前穿過的鞋。這個信念使我激動得發狂。“哎呀,這一定是我的鞋!”我仍能夠感到這鞋是穿在我腳上,但卻說不出這怪誕的感覺從何而來。我所感到的這種與18世紀的同一性我無法理解。在那些日子裏,我常常把1886年寫成1786年,每當出現這種情況時,一種莫名其妙的懷舊就壓倒了我。
  在船上做的惡作劇以及受了懲罰之後,我開始掂量這些互不相連的印象,它們結合成一幅首尾一貫的畫麵:我同時生活在兩個時代,是兩個不同的人。我覺得困惑,充溢著沉重的感想,最後我失望地意識到,無論如何,現在我隻不過是個小學生,他該受到懲罰,行為須和他的年齡相吻合。那另外一個人一定純係胡扯,我覺得他多少與我從父母和親戚那裏聽到的有關我祖父的許多故事有關。然而這也不完全對,因為他生於1795年因而生活在19世紀;另外,早在我誕生之前他就已死去了。有可能我與他是同一的。我應該說,當時這些考慮大多是從朦朧的模糊感覺和夢幻的形式出現的。我再也記不清當時我是否知道傳說中的我與歌德的親戚關係。然而我以為當時我並不知道,因為我知道我是從陌生人那兒頭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我應該補充一句,有一種令人討厭的傳言,說我祖父是歌德的私生子⑥。
  ⑥ 本書兩次提到榮格是歌德的後人,有關這個傳說他講道:“我曾祖父(弗朗茨?伊格納茲?榮格,卒於1831年)的妻子索菲?齊格勒和她妹妹與曼海姆劇院有聯係,並且是許多作家的朋友。據說索菲?齊格勒與歌德生了個私生子,那孩子就是我的祖父。據認為這實際上是個被確認的事實,但我祖父在日記中對此隻字未提,他隻是提到,他有一次在魏瑪看見了歌德,而且隻是從背後見到的!索菲?齊格勒?榮格以後與歌德的侄女洛蒂?
凱斯納成了朋友,這位洛蒂頻繁來看望我的曾祖父。後來洛蒂?凱斯納在巴塞爾定居下來,毫無疑問是由於與榮格家庭的密切聯係而在那兒定居的。”
  在可靠的資料、萊茵河畔法蘭克福的歌德紀念館的檔案以及曼海姆的耶穌會堂的洗禮記錄中,均找不到有關這條家庭傳聞的證據。在那個時期歌德並不在曼海姆,也沒有索菲?齊格勒呆在魏瑪或者歌德近臨某個地方的任何記載。
榮格往往滿意而愉快地談到這個持久不泯的傳聞,這也許有助於說明他迷戀歌德的《浮士德》的一個微妙的方麵,好像它屬於一種內在的現實一般。另一方麵,他也稱這傳聞“令人討厭”。他認為此事“趣味低級”,強調世界上已充滿了“太多的傻瓜,他們講述著這種‘匿名父親’的故事”。他尤其覺得,嫡係血統,尤其是由那位博學的天主教醫生兼法官卡爾?榮格(卒於1945年)傳下來的嫡係血統——這在第八章末有所論述——也同樣是意義重大的。——原注
同年一個美好的夏日,我於中午走出了學校,來到大教堂廣場。天空湛藍璀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大教堂房頂金光閃閃,陽光從新鋪的光彩奪目的瓷磚上迸發著光彩。美景把我征服了,我想:“世界是美麗的,教堂是美麗的,是上帝造成了這一切,他坐在上方,在遙遠的藍天上的一個金禦座上……”我的思緒在這兒產生了一個巨大的孔洞,我產生了一種鬱塞的感覺。我覺得麻木了,隻是知道:“不要再想下去了!有種可怕的東西正在到來,某種我不願想、甚至不敢靠近的東西。為什麽不呢?因為我會犯下最為可怖的罪孽。什麽是最可怕的罪呢?是謀殺嗎?不,絕不可能是這種事。最可怕的罪孽是反對聖靈的罪愆,這種罪愆是不可饒恕的。誰犯了這種罪誰就要遭天譴,就得永生永世下地獄。要是我父母視若掌上之珠的這個獨生子,命中注定要受永生的懲罰,那他們肯定是會很傷心的。為了父母之故,我可不能幹這種事。我必須做的是千萬不要再去胡思亂想了。”
  可是說來容易做時難啊。我從學校回家要走很長一段路,一邊走一邊盡力思考著各種各樣別的事情,但我的思想總是再三再四地轉回到我甚為喜歡的美麗的大教堂和坐在寶座上的上帝方麵——然後,我仿佛受了猛烈的電擊似的,思想便又再次飛到了別處。我不斷地自言自語道:“別想它了,一定不要再想它了!”回到家時,我顯得疲勞極了。媽媽看到有什麽不對勁,於是便問道:“出了什麽差錯了嗎?在學校出什麽事了?”我讓她放心,實話實說道,在學校沒出什麽事。我心裏確實在想,要是我把我的胡思亂想的真正原因向母親袒露,那可能對我會有好處。但要是這樣做,那我就得幹那看來是做不到的事了,把心裏所想的全都說出來。我這位可憐的親人完全不起疑心,也不可能知道我已處於可怕的危險之中,犯了不可寬恕的罪並一頭紮進了地獄。我放棄了袒露此事的念頭,並設法盡可能把自己的形跡掩蓋起來。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那個我目前仍不懂得的禁止去想的思想,一再想法衝出來。我於是奮力拚命把它擋住不讓其出來。後來的兩天簡直就是一場折磨,於是我母親認為,我一定是病了。但我還是抗住了想袒露心事的誘惑,因為我想,這會使我父母極為傷心的。
  然而,到了第三天晚上,這種折磨變得實在無法忍受了,我再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不容易才睡著了,但不多工夫便又醒了過來,於是便又忙著去想那大教堂和上帝了。我差點一直想了下去!我感到我的反抗越來越弱了。我害怕得周身冒汗,於是便在床上坐了起來,把睡意完全驅走。“這可是新鮮事,這可是嚴肅的事啊!我一定得想,一定得事先把它想出個答案來。我為什麽要去想我所不懂得的事呢?說實在的,我自己並不想去想,那是肯定的。但是誰要我去想呢?是誰想強迫我去想那我既感覺不到且又不想知道的事呢?這一可怕的願望是從何處來的呢?還有,我為什麽應該是為此而受折磨的那個人呢?我那時正想著的是讚美這個美麗的世界的造物主,我為有此無法估量的天賦而對他感恩戴德,因此,我為什麽就得去想那難以想象的惡毒的事呢?我不懂得這惡毒的事是什麽,我確實不懂,因為我不能也絕不該隨便向這一想法邁近一步,因為這便意味著得冒立刻去思考它的危險。我沒有幹這件事或者想幹這件事,它是像噩夢一樣落到我頭上的。這樣的事是怎麽來的呢?我雖然沒有去幹,這件事還是發生在我身上了。為什麽呢?不管怎樣,我不是自己創造出來的,我來到這個世上是按上帝創造我的方式而來的——就是說,我是按我父母的樣子這一方式而創造出來的。或者說,很有可能,我父母要的就是這種東西嗎?但是,我那善良的父母是絕不可能有過任何那樣的想法的。這樣惡毒的想法是絕不會發生在他們身上的。”
  我發覺這一想法極為荒唐。然後,我便想到了我的祖父祖母,而我隻是從他們的畫像而認識他們的。他們顯得和藹仁慈又認真嚴肅,這便足以驅除掉有可能歸咎於他們的任何想法。我在心裏把一長串所有不認識的祖先想了一遍,終於想到了亞當和夏娃⑦ ,隨之而來的便是這一具有決定性的想法:亞當和夏娃是最早的人類,他們沒有父母,而是由上帝直接創造的,上帝有意使他們成為他們的那個樣子。他們無法選擇,而隻能確切地像上帝創造他們的那個樣子。因此,他們並不知道他們何以可能各不相同。他們是上帝完美的造物,因為上帝隻創造完美,可是他們仍然犯了原罪,幹了上帝不希望他們去幹的事⑧ 。這怎麽可能呢?要是上帝不使他們有可能幹這件事,他們本來不會幹出這種事的。這件事也是很清楚的,是由於受了蛇的誘惑,而蛇是上帝在創造他倆前便已創造出了的,顯然是為了讓它引誘亞當和夏娃犯罪。全知全能的上帝事先已安排好了一切,為的是使人類的始祖無法不犯罪。因此,他們犯了原罪,那原是上帝的本意。
  ⑦ 《聖經》所載上帝按自己形象創造的人類的始祖。
  ⑧ 指亞當和夏娃受了蛇的誘惑而偷吃了“禁果”一事。
  這一想法立刻使我從最大的痛苦折磨中解脫了出來,因為我現在知道,是上帝本人把我放進了這種情境之中。開始時,我並不知道是否是他有意要我犯這罪愆或是相反。我不再去想那進行祈禱去求得啟示的事了,因為上帝不顧我是否樂意而把我安置在了這個固定的位置上並扔下我不管不問了。我確實認為,我得親自弄清楚他的意圖並獨自找到一條出路。可是到了這時,另一個問題又出來了。
  “上帝要的是什麽?是行動呢還是不行動?我必須找出上帝要我幹的是什麽,而且還得馬上找出來。”當然嘍,我知道,按照通常的道德來看,避免那樣的罪孽,那是一定沒有問題的。這就是直到現在我還一直在幹著的事,不過我知道,我可不能再繼續幹下去了。我夜不安枕,精神頹喪,憔悴得十分厲害,要不去這樣想便無異於把自己束縛到無法忍受的地步。再這樣下去可不行。與此同時,除非我懂得了上帝的意誌和他的意圖,否則我可不想罷休。因為我現在確信,他是這個終極性問題的提出者。十分奇怪的是,我一刻也沒有考慮過,魔鬼可能正在捉弄我呢。那時候,魔鬼在我的精神世界中隻起著微不足道的作用,而且在任何情況下,我覺得,與上帝相比,他是無能為力的。但自從我從迷霧裏鑽出來並意識到自己的那一刻開始,上帝的整一性、偉大性和超人的威嚴便開始縈繞於我的想象裏。從此之後,在我心中,別的疑問一掃而光,隻剩下上帝本人正安排對我進行一次具有決定意義的考驗及一切均取決於我對他的正確理解了。毫無疑問,我知道,最終我將被迫得堅持不下去,被迫得讓步,但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而自己卻不明不白,因為我永生的靈魂的拯救全押在這上麵了。
  “上帝知道,盡管我就要被迫犯下這不可饒恕的罪,我也無法支持下去了,可他就是不來幫助我。他全知全能,他本可輕而易舉地去掉我這一難以抗拒的衝動,可他顯而易見並不準備這樣幹。是否是他希望通過讓我幹某種違背我個人的道德判斷的事,幹違背我所信仰的宗教教導的事,甚至還幹違背他訂下的戒律的事,來考驗我對他的忠順呢?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一件是我正用全身之力加以抵製的事,因為我害怕永生被打入地獄。是否上帝希望,甚至在我的信念和理性使死亡和地獄的幽靈出現在我麵前時,看看我能否服從他的意誌呢?這確實很有可能就是答案了!但這隻是我自己的想法,很有可能是錯的,對於這種事情我是不敢相信自己的推理的。我一定得再次從頭到尾把它細想一下。”
  我再次徹底地想了一遍,可得到的卻是同樣的結論。“很顯然,上帝也要求我拿出勇氣來,”我想道,“如果是這樣,而我也經受住了考驗,那麽他就會把他的天恩和啟示賜給我了。”
  我鼓起全身之勇,仿佛準備去蹈地獄之火似的,於是便讓這想法冒了出來。在我眼前,我看到了那大教堂,那蔚藍的天空。上帝坐在他那金色的寶座上,高高在上,遠離塵世——而從那寶座的下麵,一塊其大無朋的糞塊掉了下來,落到了那閃閃發光的新屋頂上,把它擊得粉碎,把那大教堂的四壁也砸了個粉碎。
  啊,原來如此!我感到了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傳的如釋重負感。落到我頭上的不是那預料中的天譴,而是天恩,而隨這天恩而來的,則是從未體味過的說不出的極樂感。因為幸福和感激不盡,我哭了。我既已服從了他那不可抗拒的命令,上帝的智慧和仁慈便對我進行了顯示。我仿佛體驗到了一種洞徹感。以前所不明白的許多事情,現在變得清楚了。這就是我父親所不明白的事,我想道:他體驗不到上帝的意誌,他還以最好的理由並出於最深的信念而反對它。而這便是他從未能體驗到那治療一切並使一切變得可以理解的天恩的奇跡的緣故,他一直把《聖經》的“十誠”做他的行動指南;他信仰上帝,但隻是以《聖經》所指示的方式和他的先人所教導他的方式來信仰。可是他並不知道,在上帝的《聖經》和上帝的教堂之上,站著一位全知全能而自由的、正在眼前的活生生的上帝,他召喚人們分享他的自由,並能迫使人們放棄自己的觀點和堅信的事,好毫無保留地執行上帝的命令。在他對人的勇氣進行考驗時,上帝反對恪守種種傳統,而不論其是何等神聖。他全知全能,所以他便會考慮到,在對勇氣進行的這種種考驗裏,絕對不會造成確實是邪惡的結果來。一個人要是執行了上帝的意誌,他便可以放心:自己走的是正確之途。
  上帝也是以這種方式來創造亞當和夏娃的,好使他們不得不去想他們所確實不願去想的事。他這樣做是為了弄清楚,他倆是否恭順服從。而他同樣也可以要我幹某種事情,幹某種出於傳統的宗教方麵的理由而不得不加以拒絕的事。正是恭順服從,才使我獲得了天恩,而有了這種體驗之後,我便知道上帝的恩惠是怎麽回事了。一個人必須完全獻身於上帝,除了執行他的意誌之外,別的事都是次要的。不然的話,一切事情均是愚行蠢事和沒有意義的。從那個時刻起,每當我體驗到了天恩,我便真正地開始負起責任來。上帝為什麽要弄髒他的大教堂呢?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很可怕的想法。但隨後,我便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上帝是可以成為某種可怕的東西的。我體驗到了一種陰暗而可怖的秘密的味道。這一秘密使我整個的一生罩上了烏雲,使我變得十分鬱鬱寡歡。
  這一體驗也產生了使我更感自卑的影響。我覺得,我是個魔鬼,或且是個蠢豬,我是極為墮落的。但是隨後,我便又開始翻閱《聖經?新約》,以某種滿意的心情讀著描寫法利賽人和收稅官的段落,還有就是墮落的人是上帝的選民的段落。這些描寫使我獲得了一個終生難忘的印象:那不公正的管家受到了稱讚,而信心發生動搖的彼得⑨,卻被委以傳教的重任。
  ⑨ 指《聖經?新約》裏耶穌讓彼得從水麵上走近他,結果彼得因害怕而下沉一事。
  我的自卑感越強,上帝的天恩在我看來就變得愈益不可理解。說到底,我從來就沒有自信過。母親有一次對我說,“你向來是個乖孩子”。可我就是弄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我,一個乖孩子?這使我感到很新鮮。我往往認為自己是個墮落而又遠不如他人的人。
  有了對上帝和大教堂的那種體驗,我終於有了某種屬於我那了不起的秘密的一部分的有形且可觸摸得到的具體物了——就像我一直在說天上下石子,而現在終於有一塊落到了我的口袋那樣。但實際上,這卻是一種使人覺得可恥的體驗。我落進了某種不好的、邪惡的、惡毒的東西的手裏,但同時,這卻又是一種榮耀。有時,我有一種壓倒一切的想要一吐為快的衝動,但不是講這種體驗,而隻是想暗示說,我身上有某些古怪的東西,某些沒人聽說過的東西。我很想弄清楚,是否他人也經曆過相似的體驗,可是在別人身上,卻從未發現有絲毫這種情形。結果,我便感到,我既是得不到恩寵者,又是上帝的選民,既是被詛咒者,又是受到祝福者。
  公開提到我的體驗,提到我夢見的地下廟宇裏的男性生殖器,提到我所雕刻的小木人,這種事是絕對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實上,直到我六十五歲之時,我才說到有關夢見生殖器的事。我可能跟我妻子談到過一些別的體驗,但這隻是晚年的事。在所有這些事情上有著嚴格的禁忌,這是我從小便繼承了的。我也絕不會跟友人們談起它們。
  我整個的青春期,便可根據這一秘密來加以理解。它造成我產生了一種幾乎難以忍受的孤獨感。在這些年中我所取得的一大成就是我抵製住了想要把它與別人談一談的誘惑。這樣,我與世界的關係的格局便已經是預先就定好了的:今天仍跟以往那樣,我是一個孤獨的人,原因就是我懂得一些事情,而且還一定會把別人所不懂得的且往往甚至不想知道的事情加以暗示。
  在我母親的那一方,有六個牧師,在我父親這一方,不但我父親是牧師,而且有兩個叔父也是。這樣,我便有機會聽到許多宗教方麵的談話、神學方麵的討論和布道演說。每當我聽著他們談論時,我便有這樣的感覺:“對,對,這一切太好了。但我內心的那秘密怎麽樣呢?這個秘密也是天賜的秘密。你們之中對此毫無所知。你們不知道上帝要逼著我做錯事,逼著我去想令人憎惡的事,好讓我體驗到他的恩惠。”其他人所說的一切完全言不及義,不得要領。我想道:“看在老天的份上,一定得有某個對此多少懂點的人啊;在某處一定會有真理。”我在父親的圖書室裏翻箱倒櫃地查找,隻要一找到有關上帝、三位一體⑩ 、靈魂、意識的書便急不可待地讀起來。我饑不擇食地讀呀讀,可是讀過後卻收獲甚微。我總是在想:“他們也不懂。”我甚至還在我父親的《路德派聖經》裏查找。可是很不幸的是,對約伯11 所作的傳統性的“訓導式”解說卻使我倒了胃口,很快便對此書失去了興趣。但我在它裏麵還是找到了慰藉,特別是在第九章的“詩篇”30~31裏:“盡管我用雪水清洗了自己……但您卻將把我投進爛泥坑裏。”
  ⑩ 指聖父、聖子、聖靈這三位一體。
  11 《聖經?舊約》裏的人物,以忍耐艱勞出名。
後來,我母親告訴我說,在那些日子裏,我常常顯得垂頭喪氣。事情並非確實如此,相反,我是為這秘密而冥思苦想。在這種時候,一事不幹,內心是奇異地心安理得和平靜。它總會這樣或那樣地使我從我所有的一切懷疑裏掙脫出來。每當我想到自己就是石頭,矛盾與衝突便停止了。“石頭是沒有不確定性的,也沒有想溝通的衝動,千百年過去了依然一成不變,”我會想道,“而我隻是一種會消逝的現象,爆發成各種各樣的情感,就跟火焰一樣,很快地亮了起來,然後便熄滅了。”我不過是我的各種情感的總和,而我身上的那個“別的”卻是那不受時限的、永不毀滅的石頭。
那時候,我父親所說的一切還激起了我的深切的懷疑。我一聽到他做有關上帝恩惠的布道,便總是想到了我自己的體驗。他所講的一切聽來顯得陳腐而空洞,就像講一個道聽途說而來的可自己又不很相信的故事一樣。我很想幫他的忙,可是卻又找不到辦法。此外,我很怕羞,不敢告訴他我的體驗,也不想插手他個人的急務。我覺得我自己一方麵年紀太小,另一方麵又害怕使用“第二人格”給了我以啟示的這種權力。
  後來,當我長到十八歲時,我與父親進行過許多討論,總是偷偷地希望能夠讓他懂得有關天恩的奇跡,從而幫助他減輕良心上的各種痛苦。我深信,要是他執行了上帝的意誌,一切便會變得最好不過了。但我們的討論總是不變地以不愉快結束。這些討論刺激了他並傷了他的心。“哎,胡說八道,”他總是習慣地說道,“你總是要去想。一個人不應該去想,而是要信仰。”我便會想道:“不對,一個人必須體驗了才能懂得。”但我嘴裏卻說道:“那請把這種信仰給我吧。”於是,他便會聳聳肩,無可奈何地轉身走開。
  我開始交起朋友來,他們大多是些出身淳樸的、靦腆的男孩子。我的學習成績好起來了。在爾後幾年,我甚至成績名列全班榜首。然而,我觀察到,成績低於我的同學妒忌我並抓住每一次機會,盡力想趕上我。這使我感到很不愉快。我討厭一切競爭,而要是有人玩起太富競爭性的遊戲,我便會拒絕參加。此後,我的成績名列班裏第二,並發現這更使人覺得愉快。學校的功課,由於我不想通過競爭而使之變得更為困難,因而變得是一件很討厭的事。有不多幾位老師對我表示了特殊的信賴,這些人我至今滿懷感激地記在心裏。我懷著極大的愉快回想起的一位老師是拉丁語教師。他是個大學老師,是個十分聰明的人。碰巧,我六歲就學了拉丁文,是我父親給我上的課。於是,這老師便不讓我坐在班裏聽課,而是經常讓我上大學圖書館去給他借書,於是我便高興地一頭紮進書去讀了起來,並在回去的路上盡可能地把時間拖長。
  大多數老師認為我既愚蠢又狡猾。學校一有什麽事出了差錯,我便成了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要是什麽地方吵起架來,我便被認為是挑動者。但實際上,我隻有一次卷入到吵架裏去,而正是在那一次,我才發現我的一些同學對我抱敵對態度。其中有七個埋伏起來等著我並突然對我發動攻擊。那時候我已長得又高又壯了——我那時已經十五歲——並很容易火冒三丈。我突然發起怒來,抓住了其中一個男孩的兩臂,把他甩得團團轉,用他的兩條腿把其餘幾個打倒在地。老師們查清了此事,但我隻是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受到了某種在我看來是不公正的懲罰。從那時候起,我便無人理睬了,也再沒有人敢欺負我了。
  招來敵人並被人不公平地指責實出我意料之外,但不知怎的,我卻覺得這並不難理解。我因之而受到了指責的每一件事刺激了我,不過我卻無法否認對我的這些指責。我對自己知道得實在太少了,而我所知道的這一點兒又是如此矛盾重重;捫心自問,我實在無法否認任何的指責。說實在的,我良心上總有一種負罪感,並意識到有實質性的和潛而未發的種種過失。由於這種原因,我對別人的責備就特別敏感,因為所有這些責備都或多或少地擊中了要害,點到了痛處。盡管我實際上並沒有幹被指責說幹了的事,但我還是感到,我是有可能會幹這種事的。我甚至還開列了一張表格,上寫種種托詞,以備萬一我被指責幹了什麽事。要是我確實幹了什麽錯事,我便確實感到如釋重負。這時候,我至少能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問心有愧。
  很自然地,我便會通過表現出外表的穩重感來補償我那內心的不安——或換句更好的話來說就是,不用我的意誌去幹涉,缺陷便自會彌補好自身。也就是說,我發現自己有罪過,但同時卻又希望自己清白無辜。在背景後深深的某處,我向來知道自己是個兩重性格的人。其中一個是我父母的兒子,這個人上學讀書,不怎麽聰明,專心致誌,學習用功,比許多別的男孩穿得整齊幹淨。另一個是個大人——實際上是個老人——多疑,不輕信,遠離人世,但卻接近大自然,接近地球、太陽、月亮、天氣、一切生物,但最主要的是接近夜晚,接近睡夢,接近“上帝”直接地作用於其身上的各種事情。這裏,我把“上帝”放在了引號之內。因為就像我一樣,大自然雖然是上帝所創造並以此來表達他自己,看來卻被他作為非神聖的東西而擱到了一邊。誰也說服不了我,說“按照上帝的形象”12 所創造的隻用到了人的方麵。實際上,在我看來,高山河湖、花草樹木及各種動物遠比人更能體現出了上帝的本質,而人卻身穿各種古怪可笑的衣服,心地卑鄙,愛好虛榮,假話連篇,自私自利得可憎——所有這些特色據我本人,就是說據第一個人格,據1890年的一個學生看來,實在是太熟悉不過了。除了他的世界之外,還存在著另一個王國,這個王國就像一個神殿,每個進入到裏麵去的人都得到了改造並由於在幻覺中見到了整個宇宙而突然深受感動,因而隻能驚歎讚美不已,達到了忘我的境地。在這裏居住的是“另一個人”,他知道上帝是一個隱了身的、具有人格的但同時又是超乎人格的秘密。在這裏,沒有什麽東西使人與上帝分隔開來,的確,這就仿佛人的心靈同時與上帝一起向下瞧著天地萬物似的。
  12 指《聖經?舊約》“創世記”所載“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一事。
  我在這裏一句一句地展示的,是我那時在任何某一方麵所從未意識到的某種東西,但我卻以一種壓倒一切的預感及強烈的感情而感覺到了它。在這種時候,我知道我配得上我自己,我就是我那真正的自我。隻要我獨自一人,我便會慢慢進入到這種狀態。因此,我追求這“另一個人”即第二種人格的安寧與孤獨。
第一種人格和第二種人格之間的作用和反作用貫穿了我整個的一生,但卻與“分裂的人格”或與一般醫學意義上的精神分裂症毫無關係。相反,在每個個人中,這卻是沒有用的。在我的一生裏,第二種人格具有最大的重要性,而我總是盡力為想從內心深處向我走來的一切騰出地方。他是一個典型性的人物,但隻有極少的人才能洞見。大多數人所意識到的理解力是不足以認識到他也是他們那樣的人的。
逐漸,教堂變成了一個折磨我的地方。因為在那裏,有人竟敢大聲——我不禁要說,是無恥地——進行有關上帝、他的意旨和行為的布道。在那裏,會眾被勸誡說,他們應有那些感情並相信這樣一種秘密:我知道,這種秘密就是最深奧的、在內心最深處的肯定性,一種不可以用一個詞來加以泄漏的肯定性。最後我隻能得出結論說,顯然,沒有人會懂得這一秘密,甚至牧師也一樣,因為反過來說,沒有人會敢於在公眾麵前泄漏上帝的神秘性,敢於用陳腐和多愁善感的話去褻讀這些無法言傳的感情。此外,我確信,以這種方式去接近上帝是錯誤的,因為我知道,是從經驗裏知道的,這種恩惠隻賜予毫無保留地執行上帝意誌的人。這一點也是從布道壇上說出來的,但向來總是假定,啟示的做法能使上帝的意誌變得明白易懂。另一方麵,對我來說,這反而成了一切事情中最含糊和最不可知的東西。對我來說,它似乎成了一個人的責任,就是每天去探討上帝的意誌了。我沒有這樣做,但我感到肯定的是,一俟這樣做的急切理由出現時,我便會去做的。第一人格占用去我的時間實在太多了。它經常使我覺得,宗教戒律正被用來代替上帝的意誌——這實在十分使人出乎意料,十分使人吃驚——其惟一目的,就是免去人們理解上帝的意誌的必要性。我的懷疑變得日甚一日了,而我父親的布道詞及其他牧師的布道詞對我來說則變得極為令人難堪了。我周圍的人們似乎把這些莫名其妙的話認為理所當然,從它裏麵散發出來的濃厚的含糊其詞也是理所當然的。他們不動一下腦筋便囫圇吞下所有這些矛盾百出的說法,如上帝是萬能的因而預見到了所有的人類曆史啦,他確實創造了人類,並盡管他禁止他們犯罪且甚至要以地獄之火而永世懲罰他們,但人類還是不得不犯罪啦等等。
  好長一段時間,十分奇怪的是,魔鬼在我的思考中卻沒有起過什麽作用。在我看來,魔鬼不過是一個強有力的人的一條用鐵鏈鎖了起來的看門惡狗。對於這個世界,除了上帝之外誰也沒有任何責任,而且我知道得很清楚,上帝是會很可怕的。每當我聽到父親在其富有感情的布道詞中提到“仁慈的”上帝,讚揚上帝愛人類並勸導人們對上帝報之以愛時,我的懷疑和不安便增強起來。“他確實懂得他正談論著的事情嗎?”我懷疑道,“他會把我,他的兒子,像以撒一樣,用刀殺死以作人的獻祭13 嗎,或者,他會把他送交一個不公正的法庭,讓它把他像耶穌那樣釘死在十字架上嗎?不,他做不到。因此,在某些情況下,他是執行不了上帝的意誌的。這種意誌,正如《聖經》本身所表明的,會是極為可怕的。”事情對我變得很清楚,當人們受到勸誡,要他們首先服從上帝而不是人時,這種話隻不過是隨便說說和無心地說出來的就是了。很顯然,我們一點也不知道上帝的意誌,因為要是我們知道,我們便會敬畏地對待這個關鍵性的問題了,便會隻是出於對威力無窮的上帝的單純害怕而這樣做了,因為上帝是能夠把其令人可怕的意誌強加在孤立無援的人類的身上的,就像他已經強加在了我身上一樣。假裝知道上帝意誌的人中有誰能預見到他已驅使我幹了什麽呢?在《聖經?新約》裏,不管怎樣,卻沒有什麽類似的事。《聖經?舊約》,其中特別是《約伯書》,在這方麵本可能使我大開眼界,但可惜那時候我對之卻不夠熟悉。當時我正在接受堅信禮,但我在其中也沒有聽到過什麽這類的教導。其時,當然提到過敬畏上帝,但這卻被認為是過了時的,是“猶太人的”,而且很久以前就為上帝之愛與仁慈的基督福音所取代了。
  13 指上帝為考驗亞伯拉罕,要他把他的獨生子以撒殺了給他作燔祭一事。亞伯拉罕正要這樣幹,上帝派天使阻止了他。
  我年幼時種種體驗的象征性及那種形象的狂暴使我極為沮喪。我自問道:“誰是那樣說話的呢?是誰這樣不要臉,這樣赤裸裸地展示其陽具,而且還是在神龕裏?是誰使我認為,上帝就是以這種令人討厭的方式摧毀了其教堂的呢?”最後,我自問道,這是否就是魔鬼所幹的呢。一定是上帝或魔鬼才會這樣說和這樣幹的,對此我是深信不疑的。我感到絕對地肯定的是,發明這種思想和形象的絕不會是我。
  這些,便是我生活中的至關重要的體驗。它使我恍然大悟正是在那時:我必須負起責任,我的命運結果如何完全取決於我自己。我碰到了一個問題,我必須親自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可是是誰把這問題強加到我頭上的呢?對此誰也無法給我以解答。我知道,我必須從我最深處的自我那裏找到這個答案,知道在上帝麵前的就隻有我一人,並且知道上帝獨自就這些可怕的事情問了我。
  從一開始,我便有一種命中注定感,仿佛我的生命是命運賦予我的並必須加以接受。這使我內心有一種安全感,而且盡管我從來無法對自己證實它,它卻向我證實了它自己。我沒有擁有這種肯定性,它卻擁有了我。誰也奪不走我的這種信念:我被責成去幹上帝要我去幹的事而不是去幹我想幹的事。這給予了我力量,使我敢於自行其是。我往往有這種感覺,在一切具有決定性的事情上,我便不再是雜處於眾人之中,而是單獨與上帝在一起了。而當我處身“彼處”,不再是孤獨一人時,我便處身在時間之外了,我屬於好幾個世紀,而彼時作出回答的他便是那向來就存在的,在我出生之前就已存在的他。永遠存在的他就在那兒。與“另一個人”的這些談話是我最為意味深長的體驗,一方麵是流血的爭鬥,另一方麵則是至高無上的欣喜若狂。
  自然嘍,我無法與任何人談論這些事情。大概除我母親之外,我不知道還有誰可以與之進行交流了。她似乎也像我自己那樣,沿著有點相似的思路去思考的。但我很快注意到,在交談中,她不是我的對手。她對我的態度最主要的是一種仰慕,而這對我卻不是什麽好事。於是,我便把這些思想獨自放到了自己的心裏。總的說來,我更喜歡這樣,我獨自一人遊戲,做白日夢或獨自在樹林裏漫步,擁有屬於我自己的一個秘密世界。
  對我來說,我母親是個十分仁慈的人。她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動物性的溫暖,飯菜做得美味極了,對人十分友好且生性愉快。她個子長得很高大壯實,熱心聽別人說話。她也喜歡說話,話匣子一打開,話便像泉水一樣快活地潑濺而流。她有一種顯然的文藝天賦,情趣高尚並有一定深度。但是這種天賦卻從未能適當發揮,而一直深藏於一個仁慈、肥碩的老婦人的外表之內。她極為好客並十分富有幽默感。她保有一個人所必須具有的所有傳統性觀點,但在無意之中,她的個性有時便突然出現在人們麵前。這種個性是出人意料般地有力:一個城府深沉、臉相威嚴的人物,擁有無懈可擊的權威性——而且做事毫不猶豫。我確信她擁有兩種人格,其一是不抱惡意並富有人性,其二是神秘詭譎。這另一種人格隻是不時有所顯現,但每次顯現都是出人意外,使人害怕。此時,她便會像自言自語似的說起話來,但她說的話卻是針對著我並往往擊中要害,於是我便吃驚得閉嘴不語,一聲不響。
  這種情形發生的第一次,我記得大約是我六歲的時候。那時候,我們的鄰居十分富有。他們有三個孩子,最大的一個是個跟我年紀相仿的男孩,另外兩個則是他妹妹。他們是城市人,衣著打扮的方式往往使我覺得古怪可笑,特別是在星期天時——腳穿專利皮鞋,衣服上有白色褶邊,手戴白手套。甚至在周日時,這幾個小孩也塗脂抹粉,頭發梳得油光水亮。他們喜歡擺出他們所喜歡的架子並急於與我這個穿著皺巴巴的褲子,腳上的鞋子破了幾個洞,雙手肮髒的粗魯倔強的男孩子隔得遠遠的。我母親進行比較後對我所作的訓誡使我極為惱怒:“嘿,你瞧那些漂亮的孩子,多麽有教養和彬彬有禮啊。看看你的舉動啊,真像個小傻瓜。”這種訓誡使我感到受了侮辱,於是便決定給那個男孩一頓痛打。我確實這樣幹了。他的媽媽氣壞了,便急忙趕到我家,就我的暴力行為大吵大鬧了一場。我母親可嚇壞了,教訓了我一場,而且聲淚俱下,說話時間之長和感情的激動是我以前所沒見過和沒聽過的。我一直沒有意識到犯了什麽過錯,相反我對自己卻感到很高興,因為在我看來,我到底以某種方式為我們村子裏這位陌生人所造成的不協調的情形作了補救。我對母親的激動深為懾服,於是便帶著負罪感退回到我家那架古舊的古鋼琴後麵我那桌子旁,開始玩起我的那些磚頭瓦塊來。好一陣子,房間裏一片寂靜。我母親像往常那樣,坐到了她那靠窗的座位上打起毛線來。然後我便聽到她低聲自言自語起來,從偶爾聽到的一些話裏,我聽出她是在想著這件事,隻不過現在卻是另一種觀點了。突然間,她大聲說起話來:“當然了,一個人絕不應該生那麽一大堆狗崽子啊!”我立刻意識到她是在說那幾個“沐猴而冠”的人。她最喜歡的兄弟是個獵人,他養了好些狗,並且總是口不離養狗啊、雜種狗啊、純種狗啊及狗崽子之類的話。使我感到鬆了一口氣的是,我意識到了,她也認為這幾個令人作嘔的小孩是些劣種的小狗,因此,對她給我的責罵實在不必按表麵的意思來看待。但是甚至在那種年紀,我也知道必須完全保持冷靜而不應洋洋自得地表露出來:“您明白,您跟我想的是一樣的!”她會憤慨地批駁這種想法說:“你這個令人討厭的孩子啊,你怎麽敢自稱知道有關你母親的這種事呢!”從這件事裏,我得了這樣一個結論:我一定有過更早的、性質相似的體驗,隻不過我現在記不起來就是了。
  我所以講這個故事,是因為在我對宗教的懷疑日益增長的時候,出現了另一件事,顯示了我母親具有兩重性。一天,我們圍桌而坐時,談話轉到了某些讚美詩曲調的單調沉悶,也提到了修訂讚美詩集的可能性。說到這裏,我母親喃喃低語道:“啊,您,我愛中之愛,您,可詛咒的至福14。”就跟在過去一樣,我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並盡量小心,免得高興得叫起來,但是我還是感到勝利了。
  14 原文為德語,並注明其中的“verwünschte”一詞是“erwünscht”(渴望)的口誤。
  在我母親的兩種人格之間有著巨大的差異。這就是為什麽當我還是小孩子時便經常做些有關她的憂心忡忡的夢的緣故。白天,她是個可愛的母親,但到了晚上,她便顯得成了不可思議的了。然後,她便像那些預言者之一,這種人同時又是一種奇異的動物,像是熊穴裏的一個女祭司。富有古風而又無情;像真理和大自然那樣無情。在這種時刻,她就是我叫做“自然精神”15的代表。
  15 “自然精神”就是“說出絕對不摻假的和無情的事物的精神”。〔關於《幻覺的闡釋》(私人出版,1940年蘇黎世版)的討論會,第1卷〕“這也就是那種精神,這種精神產生自自然之源泉,而不是出自書中的觀點;它像天然泉水那樣從地下湧出,而與之俱來的則是自然所特有的智慧。”(同上,第1卷,第34頁)——原注
  我也有這種好古的天性,而在我身上,它是與我的天賦聯係在一起的——雖然並不都是愉快的——即把人和萬物按其本性來加以看待的天賦。在這裏或在別處,當我不想承認知道某一事但在心底裏我卻十分清楚事物實際上是怎麽回事時,我便樂於讓人欺騙我。在這種情況裏,我就像是一隻狗——你可以欺騙它,但它最後卻總能聞出被藏起的東西來。這種“洞察力”是基於本能的,或者說是基於與其他人進行“神秘的分享”的基礎上的。它就猶如在一種沒有人參與的感知行為中,有一隻“背景性的眼睛”在觀看著。
  這種事情我直到後來很晚的時候才認識到,當時,有些十分奇怪的事情發生到了我的身上。比如說,有過這樣的時候,這時我會詳細地敘述某個人的生活故事,但這個人我實際上卻並不認識。這事發生在我妻子的一個朋友的婚禮上,對新娘及她一家我完全一無所知。在喜宴過程中,我坐在一個長著長長的美髯的中年紳士的對麵,有人向我介紹說他是一位律師。我們倆人熱烈地談起了犯罪心理學的問題。為了回答他提出的一個很專業的問題,我編造了一個故事來加以說明,其間再潤飾以各種各樣的細節。我正講著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注意到這個人的臉上出現了十分異樣的表情,接著我們這桌子上的人便全都不說話了。我感到十分尷尬,於是便止住不說了。謝天謝地,我們開始吃飯後的水果了,於是我趕忙站起來走進了這飯店的休息室裏。我在那裏的角落處坐了下來,點起一支雪茄煙,盡力搜索枯腸把剛才的情景從頭想了一遍。這時候,跟我同桌吃飯的一個客人走了過來,帶著一臉責備的神色問道:“您怎麽竟犯了這樣可怕的不慎重的過失呢?”“不慎重?”“對啊,就是您講的那個故事。”“但這個故事全是我編造的啊!”
  使我感到驚愕和可怕的是,我講的正是坐在我對麵的那個人的故事,準確得連所有細節都毫發不爽。就在這個時刻,我還發現,我這時卻連這個故事的一句話也記不起來了——甚至直到現在,我還一直未能把它回想出來。在其《自我啟示》(Selbstschau)裏,佐克16描述了相類似的一件事:有一次,在一個小旅店裏,他竟能夠揭發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說他是個賊,因為在他內心裏的眼睛,看到了這次偷竊的全過程。
  16 約翰?亨利希?丹尼爾?佐克(1771-1848):瑞士曆史小說及瑞士與巴伐利亞史研究家。——原注
  在我的生活的過程中,往往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突然知道了一件我確實毫無所知的事情。這種知識仿佛像我自己的觀念那樣來到我的腦海裏。我母親也有這種情形。她自己在說著話,但她自己卻並不知道;它就像是掌握著絕對權威的一個聲音,這個聲音所說的正恰好與情境相符。
  我母親往往認為,我的智力遠遠超出了我的年紀,於是她便像對待大人那樣跟我說話。很顯然,一切她不願意跟我父親說的事,她都會跟我說,因為她早就把我當作她的密友,把她遇到的麻煩事向我和盤托出了。就在我大約十一歲時,她透露了與我父親有關的事,使我感到十分吃驚。我絞盡腦汁,最後終於決定,我必須跟我父親的某個朋友磋商磋商,這個人我從旁人的口裏聽說過,是個很有影響力的人。我沒跟母親打個招呼,一天下午放學後我便進了城,到這個人家裏造訪。給我開門的女仆說這個人出門不在家。我既失望又沮喪,於是便轉身回家。但正是出於上天的恩惠,他才沒有在家的。不久之後,我母親又提起了這件事,而這一次,她給我描繪的卻是十分不同且遠較溫和的情境,於是整個事情便煙消雲散了。這使我深有感觸,於是便想道:“你竟相信這件事,可真是個大傻瓜,由於你愚蠢地信以為真,差點沒弄成了災難。”從那時候起,我便決定把母親說的話一分為二地看待。我對她的信任嚴重地受到了影響,而這便是從此阻礙我把我內心深處的秘密告訴她的緣故。
  但爾後又有這種情形的時候,此時她的第二人格鑽了出來,於是她在這種情形所說的一切便十分真實,真實到令我顫抖的地步。要是我母親能就此不變,那我本可有個妙不可言的交談者的。
  對於我父親,情形卻很不同。我本來樂於把我宗教上的麻煩事擺到他的麵前來征求他的意見的,但我卻沒有那樣做,原因是我覺得,我事前就知道了他會出於對本職的尊敬而不得不作出的回答。我對此所作的假設的正確性不久之後便得到了證明。我父親親自對我進行有關堅信禮的教導,這使我厭煩得要死。一天,我隨便地翻著教義問答,希望找到除了讀來感傷、往往難以理解且枯燥無味的對我主耶穌的描述的某種東西。我偶然翻到了有關三位一體17 的那一段。這裏麵有某些東西引起了我的興趣:一體性同時又是三位性。這個問題迷住了我,原因是它有著內在的矛盾性。我如饑似渴地等待著我們觸及這個問題的時候。但當我們進行到那裏時,我父親卻說道:“我們現在翻到三位一體處了,不過我們跳過去算了,因為我自己對此確實也是一無所知。”我敬佩我父親的誠實,但另一方麵,我卻感到甚為失望,於是便自言自語道:“問題就擺在這裏了,他們對此卻一無所知並且不屑對之加以思考。那麽我怎麽可以談論我的秘密呢?”
  17 指基督教中的“聖父、聖子、聖靈”這三位一體。
  我試著在某幾個我認為是善於開動腦筋的同學中試探了一下,但卻勞而無功。我喚不起任何的反響,而且還起了反作用,他們的麻木不仁使我與他們疏遠了。
  盡管十分厭煩,我卻盡最大努力去不加理解便加以相信——這種態度看來合我父親的胃口——並為自己作好了領聖餐的準備,對此我還寄予了最終的希望。我覺得,這隻是一種紀念性聚餐,某種對我主耶穌的周年性紀念活動而已。耶穌是在1890-30=1860年前去世的。盡管這樣,他卻遺留下了某些暗示性的話,如,“拿起來吃吧,這就是我的體。”其意思就是說,我們吃聖餐麵包時,應覺得像是吃的是他的體,而這說到底,原來卻是他的肉。同樣,我們要喝的葡萄酒卻原是他的血。這對我來說實在是明顯不過了:通過這種方式,我們便把他結合進我們的身體裏去了。這在我看來實在荒謬得難以置信,於是我便肯定地認為,在這種行為的背後,一定存在著某種極大的神秘,而我是樂於在領聖餐過程中參與這一神秘的。對於聖餐,我父親似乎評價極高。
  像習慣的做法那樣,教會委員會的一個成員做了我的教父。這是一個友善而沉默寡言的老人,是個車輪製造匠,在他那個車輪鋪裏,我常常站著看他擺弄車床和手斧的高超技巧。現在,他來了,由於穿著大衣和戴著高帽子而變得正經嚴肅,他把我帶到教堂,而我父親穿著他那已為我所熟悉的教袍,站在祭壇後麵,念起《公禱文》的祈禱詞來。在鋪著雪白的白布的祭壇上,放著幾個大碟子,裏麵放滿了一小片一小片的麵包。我看得出來,這麵包是從我們那位麵包師那裏弄來的,他所烘製的各式麵包在味道上一般來說是淡而無味的。酒從一個大白錫酒壺斟進一個白錫杯裏。我父親吃了一片麵包,喝了一口酒——這酒我知道是從酒店買來的——然後便把杯子遞給其中一個老人。所有這幾個人都站得筆直,臉上神情嚴肅正經,但就我看來卻覺得沒有什麽意思。我心急如焚地繼續看著,但都看不出也猜不透在這幾個老人身上會出現什麽不同尋常的事情。其氣氛也像在教堂舉行的所有其他儀式如洗禮、葬儀等等一般無二。這給我的印象是,這裏這時所舉行的儀式是合乎傳統且是正確的。我父親看來也隻是主要關心按照規定從頭到尾執行這一儀式,而他加重語氣念出的和說出的一些合宜的話也同樣是這一規定的一部分。對於耶穌死去到現在已過去了一千八百六十年一事卻不置一詞,而在所有其他紀念性宗教儀式中,耶穌去世的日期卻是著重點明的。我看不出有什麽傷心或快活之處,與對之加以紀念和慶祝的這個人的非同尋常的重要性相比,我覺得這次聖餐從每一方麵來說都是貧乏無味的。與世俗的宴會更是無法比擬。
  突然間,該輪到我了。我把麵包吃了下去,正像我所預料的,其味淡而無味。至於那酒,我隻吸了一小口,味道既淡又酸,顯然不是上等酒。接著而來的是最後的祈禱,儀式結束後人們魚貫而出,既不神色消沉,也不快活得紅光滿麵,而是一臉“唔,就是這樣”的神色。
  我與父親一起步行回家,心裏深深意識到我正戴著一頂黑色新呢帽,穿著一件黑色新禮服,這件衣服已經開始變成我的大衣了。這是某種加長了的夾克,在臀部處分開成小小的兩翼,在這兩翼中間是一個口袋的開口,我可以在口袋裏塞上一條手絹——這在我看來是個已長大成人、男子氣十足的表示。我覺得在社會地位上得到了提高,而這便意味著自己已被接納進男人的社交圈裏了。那一天是星期天,當天晚飯的飯菜也比往常顯得更豐富。我可以整天穿著這件新衣到處走來逛去了。但在別的方麵,我卻感到心裏空空,不知道自己有何感覺。
  在爾後幾天中,我隻是逐漸地恍然大悟,什麽事也沒有發生。我已經到達宗教點撥的頂點,本來希望會發生什麽事——是什麽事我可就不知道了——結果卻什麽事也沒有發生。我知道,上帝是不會給我啟示那非同小可的事情的,比如說大火或非塵世的光明之類的事情;但這次的儀式卻見不到絲毫上帝的形跡——至少對於我是這樣。當然了,談到過他是肯定的,但這隻不過停留於口頭上的話便是了。在其他人那裏,我看不出有什麽極大的絕望、無法抑製的興高采烈和天恩的大量賜予,這一切在我看來是上帝本質的構體。我細察不到“內心交流”,“結合”,“與……變為一體”的絲毫跡象。與誰呢?與耶穌嗎?但他卻不過是個在一千八百六十年前就已經去世的人啊。為什麽一個人要與他結合成一體呢?人們稱呼他是“上帝之子”——因此隻是半神,跟希臘神話裏的英雄沒什麽兩樣:那一個普通人怎麽能與他結成一體呢?這就叫做“基督教”,但它卻與我所體驗到過的上帝毫無關係啊。另一方麵,很清楚,耶穌這個人,卻確與上帝有關係,他在客西馬尼18 和在十字架上曾感到過絕望,因為他一向教導人們說,上帝是個仁慈可愛的父親。那時,他一定也看到了上帝的可怕。這,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用淡而無味的麵包和酸人牙齒的葡萄酒來進行這種可惡的紀念性禮拜,其目的又是什麽呢?慢慢地我才弄明白了,這種交流對我來說可真是一種毀滅性的體驗。它證明是空空洞洞的,而且遠不止此,它還證明是一種完全的失敗。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參加這種儀式了。“啊,這根本不是宗教,”我想道,“這裏沒有上帝,教堂是一個我不應該去的地方。那裏沒有生命,那裏有的隻是死亡。”
  18 耶路撒冷附近的一個花園,是耶穌被出賣及被逮捕之地。
  對於父親,我產生了一種驅之不去的極為強烈的憐憫感。一下子之間,我明白了他的職業和生活的悲劇性。他為之奮鬥的是一種其存在他無法加以承認的死亡。他和我之間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深淵,我也看不出有可能在其上架起溝通之橋,原因是它奇大無比。我那親愛而慷慨的父親過去在許許多多的事情上讓我自主,並且從來不強迫我服從於他;這一回,我可不能把他推入這種絕望和瀆聖罪之中啊,因為要有此感,就得有過上天的恩寵的體驗才行。隻有上帝才能這樣做。我可沒有這樣的權力,那將是不人道的。我覺得,上帝是不人道的,這便是他的偉大性,一切人世的事情都妨礙不了他。他是仁慈的,又是可怕的——二者同時存在——因而是一種很大的危險,而每一個人為了拯救自己,自然便竭力躲避這種危險了。人們隻是單方麵地依戀其愛和仁慈,但因為恐懼,他們就必定會成為誘惑者和毀滅者的犧牲品。耶穌同樣也注意到了這個,因而他便教導說:“主啊,指引我們,使我們不受誘惑吧。”
  我與就我所知的教會和這個人類世界結合成一體的感覺被徹底粉碎了。就我看來,我已遇到了我一生中最大的失敗。我所設想的並構成了我與這個世界惟一有意義的聯係的宗教觀解體了,我不可能再分享這普遍的信仰的歡樂了,而是突然覺得自己卷入到了某種不可表達的事情之中,卷入到了我那秘密之中,而這種情形我卻無法與任何人分享。這是很可怕的,而且還是——這是最糟糕的——卑劣的和可笑的,是魔鬼對我的愚弄。
  我開始陷入了深思:對於上帝,一個人應該怎樣看待呢?關於上帝及大教堂的想法並不是我發明的,在我三歲時所做的那個夢就更是這樣了。一個比我的意誌更加強大的意誌把這二者強加到了我的頭上。該讓自然來承擔這個責任嗎?但自然亦不過是造物主的意誌而已。把這歸咎於魔鬼也沒有用,因為它也是上帝的造物。隻有上帝才是實在的——他消除了地獄之火及不可言敘的天恩。
至於聖餐儀式的失敗對我產生了什麽影響呢?是我個人的失敗嗎?我極為認真地為其作了準備,亦希望能得到天恩和頓悟的體驗,可是卻什麽也沒有發生。上帝並沒有到場。由於上帝的緣故,我突然發現自己現在已與教會隔斷了,跟我父親及其他任何的信仰隔斷了。隻要他們所有人仍代表著基督教,我就永遠是個局外人。這種認識使我很是傷心,並使我入大學前的那些年月籠罩上了一層陰影。
我開始轉向我父親收藏的相對地顯得有限的圖書室——那時候這個圖書室似乎給了我很深的印象——在那裏搜尋能夠給予我有關上帝的知識的圖書。開始時,我隻找到了些述及傳統觀念的圖書,但這些卻不是我所要找的,我要找的是思想獨立的作家所寫的書。最後,我無意找到了比德曼的《基督教教義》,此書是1869年出版的。顯然,這是一個獨立思考的人,提出的是他個人的觀點。我從他那裏懂得了,宗教是“一種精神信仰的行為,這種行為存在於人所建立的與上帝的關係之中。”但我不同意這種看法,因為我認為宗教是上帝作用於我身上的某種東西;這是一種上帝方麵的行為,對此我隻能屈服,因為他是強者。我的“宗教”不承認任何人與上帝的關係,因為有誰能與如上帝那樣的、人們知之甚少的東西產生關係呢?我必須更多地了解上帝,好與他確立起一種關係。在比德曼書中“上帝的性質”那一章裏,我發現,上帝表現自己具有“可以按照類似於人的自我來加以理解的人格:包含整個宇宙的、獨一無二的、完全超塵絕俗的自我”。
  對於《聖經》,就我所知,這一定義似乎是合適的。上帝具有一種人格,他是宇宙的自我,就像我自己是我的心靈和肉體存在的自我一樣。但在這裏,我卻遇到了一個巨大的障礙。說到底,人格顯然意味著個性。是啊,個性是並非模棱兩可的東西;就是說,它包含著特有的屬性。但是上帝要是一切,那他怎麽會仍然具有一種可以分辨得出的個性呢?另一方麵,要是他確有一種個性,那他隻能是一個主觀的、有限的世界的自我而已。此外,他能有何種個性或何種人格呢?一切均取決這一點,因為除非一個人能知道這個答案,否則他便無法與上帝建立起一種關係了。
  我心裏產生了一種最強烈的抵製感,抵製按照我的自我來進行外推這一方式來想象上帝。這在我看來實屬狂妄之極,要是還不算是徹頭徹尾的瀆聖的話。我的自我在任何情況下對我來說都是甚為難於把握的。首先,我知道,它具有兩個互相矛盾的方麵,即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其次,在這兩個方麵裏,我的自我是極為有限的,受製於自我欺騙、錯誤、心緒、感情、衝動和罪孽的各種可能性。這種情形所遇到的失敗要遠多於勝利,它是幼稚的、愛好虛榮的、自私自利的、輕視他人的、貪婪的、要求別人的愛的、不公正的、敏感的、懶惰的、不負責的等等。使我大失所望的是,它缺少我所羨慕和妒忌的別人身上所具有的那許多的美德和才華。這怎麽可能就是我們據之以設想上帝的性質的那種類似性呢?
  我熱切地查找上帝的其他特征,結果發現它們全都被開列了出來,根據我從堅信禮中所得到的教導來看,其方式也為我所熟悉。我發現,按照第一百七十二條,“上帝的超塵絕俗性最直接的表達是(1)否定性的,他不為人所見到,等等;(2)肯定性的,他居於天堂,等等”。這可真是災難性的,因為我腦海中馬上就產生出瀆聖性的想象,這種想象是上帝直接或間接地(就是說通過魔鬼)來強加到我的意誌上的。
  第一百八十三條告訴我,“上帝的超世絕俗性相對於道德世界來說”就在於他的“公正無私”,這種“公正無私”不隻是具有“明斷性”,而且還是“其神聖存在的表示”。我本來希望,這一段能談到給我帶來了這許多麻煩的上帝的陰暗麵的某些東西:他的喜歡報複性、他那給人帶來災難的憤怒、對利用其全知全能來創造的造物的不可理解的行為;由於他那全知全能,其造物的種種缺陷他一定也是深有所知的,但他卻以把他們引入歧途為樂,或至少是以考驗他們為樂,盡管他早已知道他所作的考驗的結果了。的確,上帝的個性是什麽呢?有這種行為的一個人我們該怎樣說呢?我實在不敢把這個問題一直想到底。然後,我又讀到,盡管上帝“本身即已自足且除本身之外一無所求”,但他還是“出於自己的滿意”而創造了這個世界,並且“作為一個自然界,他已以自己的仁慈而充實之,而作為一個道德世界,他則希望以自己之愛而充實之”。
  最初,我對含義令人難解的那個詞“滿意”深思再三。對什麽滿意或是對誰滿意呢?顯然是對這個世界,因為他看了看自己的工作並認為這很好。但這一點正好是我永遠所無法理解的。肯定無疑,世界是無限地美麗,但同時它又十分使人可怖。在鄉下的一個小村子裏,人口很少,也沒有多少事情發生,“年老、疾病和死亡”比起別的地方來,人們體驗得更深刻,在細節上更具體及更顯眼。我盡管還沒到十六歲,我已看到了許許多多人和畜生生命的現實,而在教堂和學校裏,我則聽到了足夠多有關這個世界的苦難和腐敗的事兒。上帝最多隻能對天堂感到“滿意”,但那時他便已處心積慮,為使天堂的榮耀與歡樂不要為時久長,便在其中安放上那條毒蛇即魔鬼。他對此也覺得滿意嗎?我覺得肯定的是,比德曼並沒有表示這樣的意思,而隻是以進行宗教教導所特有的粗心大意的方式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連他自己寫的全是廢話甚至也覺察不出來。正如我所看出的,假定上帝不管怎樣卻意在創造一個充滿矛盾的世界,一個一種造物吞噬另一種造物的世界及一個生命隻意味著有生就必有死的世界,並非是完全沒有道理的,然而他大概在人和飛禽走獸的這種不應得的痛苦中並不感到有任何此種殘酷的滿意感。“奇妙的協調”或自然法則在我看來更像是通過可怕的力量來製服的一團混亂,而沿著其早已確定的軌道運行的“永恒的”星空則顯然更像沒有軌道或意義的、各種天體亂飛亂撞的一大堆東西。因為沒有人真的能看得見人們所談到的各種星座,它們隻是些武斷的圖形而已。
  對於上帝以其仁慈充滿整個自然界的說法,我既不理解也不甚為懷疑。這顯然是這些觀點中的又一個觀點,是隻許相信而不許以理性度之的。實際上,要是上帝是至善的,那麽他所創造的世界,卻為什麽如此不完美,如此腐敗,如此可憐巴巴的呢?“顯然它是受了魔鬼的感染並被投進了混亂之中。”我想道。但是魔鬼也是上帝的一個造物啊!我隻好大讀特讀有關魔鬼的書。他看來到底顯得極為重要。我再次打開了比德曼論基督教教義的那本書,給這個急需解答的疑問尋找答案。忍受痛苦、不完美和邪惡到底有什麽原因呢?結果我什麽也沒有找到。
  這對我來說可真是完蛋了。有關教義的這本沉重的巨著結果不過是些出自想象的胡話,更糟糕的是,它是一個騙局或者說是一種非同尋常的愚蠢,而這種愚蠢的惟一目的則不過是為了掩蓋真理而已。我感到幻滅了,甚至還感到了憤慨,並再次為對父親的憐憫而覺得痛苦,因為他已成了這種邪教的犧牲品了。
  但在某個地方及在某個時候,一定有過像我現在所作的那樣尋求真理的人們,他們合理地進行思考,不希望自欺欺人並拒絕接受這個世界的現實使人傷心的看法。大約就在這時候,我母親,或者說是她的第二人格,突然開門見山地說道:“這些日子你一定得讀讀歌德的《浮士德》啊。”我們家正好有某種歌德集的版本,我於是把《浮士德》找了出來。它像一種產生奇效的奇香那樣沁入我的肺腑。“這裏,”我想道,“終於有某個嚴肅地把魔鬼加以對待及甚至還與他訂下可怕的契約的人啦——是與具有能力挫敗上帝的計劃並使世界臻於完美的敵人訂下契約的人。”我對浮士德的行為感到懊悔,因為照我的看法,他不應該那麽片麵,那麽易於上當受騙。他應該更為聰明和更有道德才對。他那麽毫不在乎地拿自己的靈魂打賭是多麽幼稚啊!浮士德很明顯是有點兒空談。我有這樣的感覺,覺得該劇的分量和意義主要在於糜菲斯托弗裏斯19這一方麵。要是浮士德的靈魂果真進了地獄,那也不會使我難過。他是罪有應得啊!我並不喜歡末尾處“魔鬼受騙”的做法,因為說到底,糜菲斯托弗裏斯一直是很了不起的而不是個愚蠢的魔鬼,而他被傻裏傻氣的小天使所騙,對他來說也顯得不合邏輯。在我看來,糜菲斯托弗裏斯是在一種十分不同的意義上被騙的:他沒有得到他曾被答應過能獲得的權利,因為浮士德這位顯得沒有什麽個性的家夥把他這一騙局一直進行到來世。不可否認,到了那時,他那幼稚便顯露出來了。但正如我所理解的,他是不配享受洞悉那偉大的神秘的指引的。我倒是願意讓他嚐一嚐那煉獄之火的滋味。就我看來,真正的問題是在糜菲斯托弗裏斯方麵,他的整個形象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此外,我模模糊糊地覺得,他還與各種本源的神秘有聯係。不管怎樣,糜菲斯托弗裏斯及末尾處的上帝的指引,對我來說一直是接近我那意識世界的邊緣的一種奇妙而神秘的體驗。
  19 即魔鬼。
  最後,我終於證實了,曾經有過或一直有這樣的人,他們理解邪惡及其具有的無窮威力,還有就是——這是更為重要的——在使人從黑暗和苦難中解脫出來時它所起的神秘的作用。在這一方麵,在我心目中,歌德便成了一個預言者。但是我卻不能原諒他通過單純的詭計,通過小施欺騙,便把糜菲斯托弗裏斯打發掉了。對我來說,這太富神學氣了,太輕率了,也太不負責了,我深感遺憾的是,歌德竟也墮落到去使用這種狡猾的手段,通過這種手段來使邪惡變得無害。
  在閱讀該劇時,我發現,浮士德還多少算是個哲人,盡管他厭惡哲學,他顯然還是從中學到了對真理在一定程度上采取接受的態度。直到現在,我實際上還未聽說過有關哲學方麵的事,於是,一個新的希望萌發了。我想,也許會有對這些問題一直在冥思苦想的哲學家,他們可能就這些問題能給我以啟示。
  在我父親的圖書室裏沒有什麽哲學家的著作——他們因為進行思考而成了可疑的人——因此我便隻好滿足於克魯格的《哲學科學通用詞典》了,此書是一本1832年的再版書。我一頭鑽進了有關上帝的條目。使我很不滿意的是,它始於對“上帝”(God)這個詞作詞源性的解釋,說這個詞“不可爭辯地”導源自“善”(good)這個詞,意指“最高的存在”(enssummum)或“完美”(perfectissimum)。它繼續說道,上帝的存在是無法證明的,上帝的觀念的固有性也是無法證明的。然而後者在人的方麵卻是先驗地存在的,如果不是在實體性上有任何潛在的存在的話。在任何一種情況裏,我們的“智力”一定“在其有能力生發出如此崇高的一種觀念前已發展到了某種程度了”。
  這種解釋實在使我吃驚得目瞪口呆。這些“哲學家們”出了什麽差錯呢?我實在納悶。顯然,他們對上帝的了解隻不過限於道聽途說而已。然而,神學家們在這方麵卻有所不同,他們至少確信上帝是存在的,盡管他們對他所作的表述是自相矛盾的。這位詞典編輯者克魯格在表達自己的意思時個人成見太多,因而很容易看出他是樂於斷言說,他是極為相信上帝的存在的。那麽他何以如此直言不諱呢?為什麽他要裝出這個樣子,仿佛他確實認為,是我們“生發出”了上帝的觀念,而要這樣做首先就得達到某一發展水平呢?就我所知,甚至赤身裸體地在原始森林裏四處遊蕩的野蠻人也有這種種觀念的。而他們肯定不是“哲人”,會坐下來“生發出上帝的觀念”的。我就從未生發出過有關上帝的觀念。當然,上帝是無法加以證明的,因為比如說,一個蝕衣蛾雖然吃的是奧地利產的羊毛,它卻怎麽能夠向別的蛾子證明奧地利是存在的呢?上帝的存在並不取決於我們的證明。我是怎麽得出有關上帝的確然性的呢?人們告訴我各種各樣有關他的事情,但我卻什麽也不相信,沒有一件事能使我心悅誠服。我的觀念並不是從那裏來的。實際上,它根本不是什麽觀念——就是說,不是從思考中得出來的。它並不像是想象有某種事情,經過思考而得到確認,然後便對之加以相信。比如說,有關我主耶穌的一切我便向來加以懷疑,並從來不確實相信,盡管這給我的印象遠比上帝的還要深刻,因為上帝往往隻是含糊其詞地加以暗示而已。何以我就得把上帝作為理所當然的呢?為什麽這些哲學家們裝出一副樣子說,上帝是一種觀念,是一種他們生發出來與否都可以的任意的假設呢,而實際上上帝的存在卻極為易懂,易懂得就像一塊磚頭掉到你頭上一樣?
  我突然間明白過來,上帝——至少對於我是這樣——是最為肯定和最為直接的體驗之一。說到底,我並沒有捏造與那大教堂有關的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啊。相反,它是強加在我身上的,而我便不得不以最惡毒的方式來思考它,後來,那種獲得天恩的無法表達的感覺便在我身上出現了。對於這些事情我是根本支配不了的。我慢慢得出了這樣的結論:這些哲學家們一定是出了什麽毛病,因為他們竟有上帝是一種假定,是可以加以討論的這樣古怪的看法。我覺得極不滿意的還有,這些哲學家們對上帝的可怕行為卻既沒有看法又不作任何解釋。在我看來,這些是值得哲學加以特別注意和考慮的,因為它們構成了一個問題,構成了一個我認為神學家們是極為難以解決的問題。使我更覺失望的是,我發現哲學家們顯然甚至連聽說過它也沒有。
  因此,我便轉向了另一個引起我興趣的題目,也就是關於魔鬼的詞條。我讀到,要是我們認為魔鬼一開始就是邪惡的,那我們便會陷入到顯然的自相矛盾之中,也就是說,我們便會落到二元論裏。因此,我們最好假定魔鬼最初被創造出來時原是一個良善的生物,隻是由於驕傲才墮落了。然而,正如這一條目的作者所指出的——我很高興看到這一點被加以指明——這一假設預先假定存在有它企圖加以解釋的邪惡,亦即驕傲。至於其餘的造物,他繼續說道,邪惡的起源是“無法解釋的和無法說明的”——這對我便意味著:像神學家們那樣,他並不想對此加以思考。有關魔鬼及其本源的條目,同樣證明是無法給人以啟示的。
  我在這裏所作出的敘述是我一係列思想和觀念的發展變化的總結,這種情形延續了好幾年,時有較長時間的中斷。它們隻是在我的第二人格之內發生,並且嚴格地是屬於私人性的。我未經我父親的許可便偷偷地利用起他的圖書室來進行這些研究探索。時不時地,我的第一人格公開地閱讀格斯塔克的各種小說,還有便是譯成德語的英國經典小說。這時我也開始讀起德國的文學作品,主要是些經典性作品。在學校裏,這些作品的易懂明顯之處,老師卻對之加以吃力不討好的解說,不過這卻並沒有使我失去興趣。我閱讀的範圍很廣泛,也沒有目的性,戲劇、詩歌,曆史均讀,後來連自然科學的著作也讀。讀書不但有趣,而且是一種很好的和有益的娛樂和消遣,使我得以從第二人格的先入之見中解脫出來,因為第二人格正在越來越深地使我陷入到悲觀沮喪之中。在宗教問題的王國裏,不論在哪裏,我遇到的是大門深鎖,吃盡了閉門羹,而要是真的碰巧有某道門打開了,我卻對其門後的貨色感到失望。別的人似乎全都有著完全不同的興趣。在我認為肯定無誤的事情方麵,我卻感到完全孤立。我比以往更想與人交談交談,但卻在任何方麵都找不到共同的話題;相反,我反而在別人身上覺察到了某種敬而遠之感,某種不信任感,某種提心吊膽感,因此我便隻好欲言又止。這種情形,也很使我感到沮喪。對此我不知如何去辦才好。何以沒有人有與我相似的體驗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何以學校的教科書對此隻字不提呢?具有這種體驗的隻有我一個人嗎?我絕不認為我自己可能瘋了,因為就我看來,上帝的光明和黑暗這兩個方麵都是可以理解的事實,甚至盡管這兩個方麵使我的感情受到壓抑也還是如此。
  我覺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被迫成為某種對人有威脅的東西,因為這便意味著受孤立,而這對我來說是更為不愉快的,而我也較以往更為經常地和不公平地成了替罪羊。此外,在學校裏還發生了一件事,更增加了我的孤獨感。在德文課方麵,我成績平平,因為在科目內容上,特別是德語語法和句法方麵,我是一點兒不感興趣。我對之又懶又煩。其作文題目在我看來常常顯得淺薄或愚蠢,於是我的作文因而不是東拉西扯,就是矯揉造作。我的成績在中等上滑來滑去,而這對我卻很有好處,因為它合乎我不想引人注目這一總的傾向的胃口。總的說來,我同情出身窮人家庭的同學,因為他們也像我一樣,來自默默無聞之處,我喜歡的是不太聰明的同學,但同時又對他們的愚蠢無知往往極為不快。原因就在於他們有某種為我深深地渴求的東西:在他們的淳樸裏,他們看不出我身上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我的“不同尋常”逐漸開始賦予我一種令人不愉快的、相當可怕的感覺:我一定是擁有排他性的氣質,對此我雖然毫無意識,卻使我的老師和同學們對我遠遠避開。
  在這些先入之見中,下麵一件事卻像炸雷那樣在我頭上炸響了。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一個作文題目,就這一次,我對這個題目產生了興趣。因此,我便勁頭十足地開始寫了起來,寫出了就我看來是精心寫作的和成功的一篇作文。我本希望這篇文章至少能得九十多分——當然不是一百分,因為那樣便會使我顯眼,而是接近一百分的分數。
  我們那位老師喜歡評點我們的作文的優劣。他評點的第一篇是全班成績最好的那個男生寫的。那是自然的。接下來的是其他一些人的作文,我等著提到我的名字,可是等了又等,卻白等一場,我的名字還是沒被提到。“這不可能,”我想道,“我的那篇竟差到比不上他提到的那幾個可憐蟲的作文嗎?這是怎麽回事呢?”我簡直“不宜參加競賽”嗎?而這便意味著受孤立和以極為可怕的方式來引人注意了。
  當所有文章都評點完後,老師停了一下。然後,他便說道:“現在,我還有一篇文章,是榮格寫的。它是寫得最好的,我本應打它個一百分。但不幸的是,這卻不是他寫的。你是從哪裏抄來的呢?你給我坦白!”
  我猛地站了起來,既感震驚而又火冒三丈,大聲說道:“我不是抄來的!我費了好多麻煩才寫成了一篇好作文呢。”但老師卻對我大聲嚷道:“你撒謊!你絕對寫不出那樣的作文。誰也不會相信的。唔,好了,你是從哪裏抄來的呢?”
  我賭咒發誓說我被冤枉了,但是沒有用。那老師堅持他的看法並嚇唬我說,“我要告訴你:要是我查出了你是從哪兒抄來的,你就得被開除學籍。”然後,他便轉身走了。我的同學們向我投來了令人難堪的目光,我可怕地意識到,他們正在心裏說:“哈,原來是這麽一回事。”我提出抗議,可是卻無人理睬。
  我感到,從現在起,我被打上了犯罪的印記了,而且,本來有可能使我擺脫與眾不同的所有道路也全被堵死了。我深感沮喪和受了侮辱,發誓一定要對這位老師進行報複,而要是後來真有機會的話,以強力進行報複的事也就發生了。可是說到底,我怎麽能夠證實,這篇文章不是抄來的呢?
  一連好幾天,我心裏翻來覆去總在想著這件事,再三再四地得到結論說,我是無能為力的,愚蠢而盲目的命運跟我開了個玩笑,給我打上了說謊者和騙子的印記。現在,我認識了許多我以前所不能理解的事——比方說,當我父親問及我在學校的表現時,其中有個老師便說:“呀,他隻是一般就是了,但是他很用功。”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這時便明白了。他們認為我相對地顯得笨和淺薄,那確實並不令我感到不快。但使我冒火的是,他們竟認為我會騙人,而這便等於在道德上判了我的死刑。
  我的悲憤就要失去控製了。爾後,發生了某件事,這件事以前有好幾次我在自己身上就已注意到了:內心突然間寂靜起來,仿佛一道隔音的門把一間吵吵嚷嚷的房間給關上了。它猶如一種冷漠而好奇的情緒突然落到了我的身上,我於是自問道:“這到底正發生了什麽事呢?好吧,你激動了。當然了,那老師是個白癡,他不了解你的本性——也就是說,並不像你了解得那樣多。因此,他就跟你一樣是不可信賴的。你不信賴你自己和其他人,而這就是你與那些天真、淳樸和易於被人看透的人站到了一邊的緣故。一個人對事物不能理解時,他就會變得激動起來。”
  按照這些既不偏頗而又不動氣的考慮的指引,我心裏又襲來與那一係列想法相類似的思想,在我並不願意去思考那不許思考的觀念時,它卻極為有力地銘刻在了我心上。在那時,盡管我無疑仍然看不出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之間有什麽差別,盡管我仍然聲稱第二人格的世界是我個人的世界,但在背景的深處,我卻總是感到,除了我自己之外,還包括有某種東西。仿佛由一片星星和無邊無際的空間所組成的一個廣袤的世界觸到了我,或者說仿佛一個靈魂不為人所見到那樣地進入了房間——這是一個死去很久的人的靈魂,這個人雖已死去,但卻不受時間限製地永遠存在著,一直存在到很遙遠的將來。這類人的結局往往籠罩著一圈指導精神(numen)的光環。
  當然了,在那時,我不可能以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我也無意把我現在的意識狀況歸因於當時並不存在的某種事情上。我隻是想表達那時我所具有的感覺並借助我現在所懂得的事情來說明那個朦朧的世界就是了。
  剛才所描述的那事過去了幾個月之後,我的同學便給我起了個外號“亞伯拉罕大爹”。第一人格是無法理解其原因的,因而便認為這是愚蠢的和可笑的。然而在背景的某處,我卻覺得,這個外號卻是擊中了要害的。對這一背景所作的一切暗示對我來說都是痛苦的,因為我看的越多,我對城市生活就越熟悉,我下述的印象也就愈加強烈:我現在慢慢知道凡是真實的東西是屬於另一類事物的,不同於我在其間長大的那個世界的景象,不同於那鄉下,那些河流和樹林及在一個小村子裏的那些人和動物,它們沐浴在陽光下,上麵有風吹著,有雲彩飄飛,為黑夜所籠罩並在黑夜裏會發生某些事。它不隻是地圖上的一個地方,而是“上帝的世界”,是由他所安排的並使之充滿了秘密的含義的地方。但很顯然,人們並不懂得這一點,而且甚至連各種動物也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感知它的知覺。比方說,在母牛那悲傷的、失神的神情裏,在馬那逆來順受的兩眼裏,在狗的忠心耿耿及其對人類的極度依賴性裏,而且甚至在選擇房屋及糧倉作為其居處及狩獵場的貓的那自信的步伐裏,這一點便可以明顯地看出來。人也像動物那樣,並像它們那樣無知無覺。他們低頭向地上看或抬頭向樹上看,就是為了看出有什麽可以加以利用和用於什麽目的,他們也像動物那樣,群居、結對成雙和爭鬥,但卻看不出來他們是棲息在一個統一的宇宙裏,棲息在上帝的世界裏,棲息在一切已經生育出來和一切都已經死去的一種永恒裏。
  因為它們是如此地與我們相類似並像我們那樣不知不覺,因此我熱愛所有的熱血動物;它們有著我們那樣的靈魂,而且,我想,與它們在一起,我們便具有一種本能性的理解力。我們全都體驗過同樣的快樂與悲傷、愛與恨、饑與渴、害怕與信任——所有這一切都是生命的本質性特征,所不同的隻有語言、更敏銳的意識及科學。而我雖然像一般人那樣對科學表示敬佩,不過我還是看出了,它會造成對“上帝的話”的疏遠和背離,從而導向動物所不會有的墮落。動物是可愛可親的和忠誠的,永不變心並值得信賴。
  我並不認為昆蟲是嚴格意義上的動物,而我認為冷血型的脊椎動物則是在向下通向昆蟲的途程上的一個相當低等的直接階段。在這一類別裏的各種造物是可供觀察和搜集的實物,隻是些奇珍而已,是異己的和不屬於人類之列的,它們是非人類生命的表現形式,更接近於植物而不是人類。
  “上帝的世界”在地球上的表現形式始於植物的王國,以此作為一種與之直接進行溝通的方式。這就猶如有人從上帝的肩膀上方進行偷看一樣,而造物主上帝自以為沒有人在看他,於是便做起玩具和各種裝飾品來。另一方麵,人和嚴格意義上的各種動物,均是上帝身上的一些兒,隻不過獨立了出來就是了。這就是何以他們能夠隨心所欲地到處走動並選擇他們的居處的原因。植物則注定得呆在原地,不論這地方是好是壞也得如此。它們不但表現出美,而且還表現了上帝的世界的觀念,而它們本身則沒有意圖也沒有偏向。特別是樹木,它們是神秘的,而且在我看來是直接體現了生命的不可理解的含意的。由於這種原因,樹林就是我認為最接近於其最深含意的地方,也是最接近其激起人的敬畏的作業現場的地方。
  當我逐漸熟悉哥特式大教堂後,這種印象便得到了加強。但是在這裏,宇宙的無窮性、有意義和沒有意義的紛亂、非人格化的目的與機械法則的紛亂,均被石頭包裹起來了。這包含著而且同時又是存在的深不可測的神秘,亦即精神的體現。我朦朧地感到我與石頭有著密切關係的是在這二者的神性,在死物和活物中的神性。
  正如我已說過的,在那時,具體而係統地闡述我的感覺和直覺是超出了我的能力了,因為它們全都以第二人格的形式出現,而我那主動的和具有領悟力的自我卻一直處於被動狀態並被融合進屬於千百年的那個“老人”的範疇中。我以奇怪地不加思考的方式體驗到了他及其影響力,當他出現時,第一人格便會淡薄到近於不存在的地步,而當自我愈來愈甚地變得與第一人格一般無二並左右了這情景時,那老人,如果到底沒有被忘掉的話,這時便顯得像是一個遙遠而又並不真實的夢了。
  在我十六歲和十九歲之間的年月裏,使我陷入了困境的迷霧慢慢消散了,我那沮喪的思想狀態也有了好轉。第一人格顯現得越來越清晰了。學校生活和城市生活占去了我的時間,而我所獲得的更豐富的知識則逐漸滲入到了或壓製住了那直覺的預感的世界。我開始係統地探究起我有意地擬定的各種問題了。我閱讀了一本哲學史簡論,這樣,我便得以對在這方麵被加以考慮過的一切有了一個概觀性的了解。使我大為滿意的是,我的許多直覺竟有曆史上的類似物。最重要的是,我被畢達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及柏拉圖20 的思想所吸引住了,盡管這些思想的論述帶有蘇格拉底21 式的冗長感。他們的思想很美並有學術氣,像畫廊裏的各種圖畫一樣,但顯得有點遙遠。隻是在梅斯特?埃克哈特22 的著作中,我才感到了一股生氣——這並非說我懂了。經院哲學家們使我覺得冷冰冰,而聖?托馬斯那種亞裏士多德式的唯理智論在我看來則要比沙漠還更沒有生氣。我心裏想道:“他們全都想通過邏輯的各種把戲來強迫某種東西呈現出來,而這東西他們並沒有權力得到並且並非真正懂得。他們想要給自己證明這是一種信仰,然而實際它卻是體驗方麵的事兒。”他們在我看來顯得像是那種聽說有大象存在但卻從未見過一隻的人,而且現在還竭力想通過辯論來證明:根據邏輯,這樣的動物是一定存在的而且形體也像它們實際上的那樣。由於明顯的原因,18世紀的批判性哲學最初根本引不起我的興趣。在19世紀的哲學家們中,黑格爾由於他作品中的語言既盛氣淩人而又不流暢,使得我也隻好敬而遠之,我對他帶有明顯的不信任感。在我看來,他顯得像是禁閉在其詞語的大廈中並在其牢籠中誇誇其談的一個人。
  20 畢達哥拉斯(公元前?-497):希臘哲學家、數學家;赫拉克利特(公元前535-475?):希臘哲學家;恩培多克勒(公元前490-430):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公元前427-347):希臘哲學家。
  21 蘇格拉底(公元前470-399):希臘哲學家。
  22 埃克哈特(1260-1328):萊茵蘭神秘主義派創建人。
  但是我的求索最後獲得了一個大發現,它就是叔本華23。叔本華是第一個提到這個世界的痛苦的人,這種痛苦觸目驚心地就在我們周圍,他還提到了混亂、情欲、邪惡——所有這一切其他人均似乎從未注意到過並總是極力使之納入那無所不包的協調和可以理解性裏。在這裏,終於出現了這樣一個人,他敢於認為在宇宙的基礎裏,並非一切都是向善的。他既不提造物主的全智全仁的天意,也不提宇宙的協調和諧,而是率直地指出,在人類曆史那充滿悲傷的進程及大自然的殘酷無情裏,潛伏著一種帶根本性的缺陷:創造世界的意誌帶有盲目性。這種情形不但為我早期對因有病而慢慢死掉的魚、許多狐狸、凍僵了或餓死的鳥兒所作的觀察所證實,而且還為掩蓋在鮮花盛開的草地裏那無情的各種悲劇所證實:蚯蚓被螞蟻折磨致死,昆蟲互相把對方撕成一片片等等。我與人所打的交道也教會了我遠非隻是相信人性本善且正直等許多事情。我因為對自己知道得太清楚了,因而便懂得了,實際上我隻是逐漸地正在把自己和動物區分了開來。
  23 叔本華(1788-1860):德國哲學家。
  叔本華對世界所作的陰暗的描述得到了我毫無保留的讚同,但是他的解決辦法卻為我所不喜歡。我敢肯定,由於使用了“意誌”這個詞,他實際上便意味著指的是造物主——上帝,並且等於說,上帝是盲目的。我因為從經驗中知道,上帝並不會因為不敬他的行為而生氣,相反,他甚至可能還鼓勵這樣做呢,因為他樂於喚起的不光是人的光明而有積極意義的一個方麵,而且還樂於喚起人的陰暗性和邪惡性,因此,叔本華的觀點並不使我感到苦惱。我認為這是一個為事實所證實了的定論。但他下述這樣一種理論卻使我大失所望:理智隻須麵對那盲目的意誌及其形象以促使它改變過來。意誌竟然是盲目的,那它到底怎麽能看得見這一形象呢?而且即使它能看得見,但形象既然能隨心所欲且毫發不爽地顯現自己,那它為什麽因而就應會被說服並改變自己呢?還有就是,理智是什麽呢?它是人的靈魂的一種功能,不是一麵鏡子,而隻是一麵鏡子無窮小的一小片,跟一個小孩拿在手裏對著太陽的一小片差不多,可他卻希望用它把太陽照得花了眼。使我不解的是,叔本華對這樣一個理由不充分的回答卻竟然感到滿意。
  由於這個,便促使我更徹底地研究他,對於他與康德24 的關係,我的印象也越來越深。於是我便開始讀起這位哲學家的著作來,其中特別是《純粹理性批判》,使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的辛勞獲得了報償,因為我發現了叔本華哲學體係的根本性缺陷——我就是這樣認為的。他犯了一個致命性的過錯,即把一個形而上學的主張人格化了,他還犯了賦予一個單純的本體——一種自在之物(Ding an sich)——以各種特性的過錯。我是從康德的知識論那裏認識到這點的,而知識論則使我獲得了,如果這是可能的話,比叔本華那“悲觀的”世界觀甚至還要大的啟發。
  24 康德(1724-1804):德國哲學家。
  這種哲學上的發展從我十七歲時起一直延續到我就讀於醫學院之後的一小段時期。我使自己對世界和人生的態度產生了一種革命性的改變。以前,我一直膽小羞怯,充滿了不信任,蒼白瘦弱,而且顯然健康狀況不穩定;而現在,我卻開始對所有的方麵產生了極大的求知欲,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麽並動手去追求它。我也變得明顯地不那麽落落寡合,而是喜歡與人交談了。我發現了,貧困對人並無妨礙,也遠不是產生痛苦的主要原因,有錢人的孩子並不比衣衫破舊的窮孩子有什麽優越性。幸福與否有著遠更深刻的原因,而不是取決於一個人口袋裏裝有多少錢。我結交了比以前還要多的更要好的朋友。我覺得腳下的土地更堅實了,甚至還敢鼓起勇氣公開說出自己的觀點。但我很快就發現,這卻造成了誤解,我自己也為此感到後悔。因為我不但遭遇了別人的白眼和嘲諷,而且還遇到了懷有敵意的反駁。使我感到吃驚和狼狽難堪的是,某些人認為我是個吹牛大王、裝腔作勢者和騙子。以前指責我欺騙的說法又再次死而複生了,隻不過這一回形式比較溫和就是了。這一次,依然還是跟一個引起我的興趣的作文題有關。我認認真真寫出了作文,費盡心機地對文章加以潤飾,結果卻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這裏是榮格的一篇作文,”那老師說道,“它的確寫得文采飛揚,不過卻是粗心大意地一揮而就的,因此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來,對它並沒下什麽認真嚴肅的功夫。榮格,我可以告訴你,態度如此不認真,在生活裏可是行不通的。生活需要嚴肅認真和自動自覺,需要勤奮用功。你看某某的作文,他沒有你那種文采,但他是誠實、認真並且是花了功夫的。這才是在生活中走向成功的道路。”
  這一回我的感情所受到的傷害不像第一回那樣嚴重,因為不管他自己怎麽說,老師對我的這篇文章還是印象很深的,並且沒有指責我是文抄公。我對他的責備進行了反駁,但他卻以這樣的評論作結道:“《詩學》25認為,最優秀的詩歌是把創作的辛勞加以掩蓋的詩歌。但你的作文卻無法使我相信這個,因為這是輕率地一揮而就的,其中沒花什麽力氣。”我知道,我那文章還是有些別有見地之處的,但是這位老師卻懶得費心加以討論就是了。
  25 《詩學》:亞裏士多德所著曆史上最早的一部文藝論著。
  對於這事我感到有點痛苦,但我那些同學的懷疑卻是一件更為嚴重的事,因為他們威脅說要像從前那樣孤立我,使我像從前那樣垂頭喪氣。我絞盡腦汁,極力想弄清楚我到底幹了什麽事以致引起他們汙蔑我。經過仔細的打聽我才發現,他們之所以討厭我,是因為我經常對我自己可能也不懂的事情加以評論或進行暗示。比如說,我假充懂得點兒康德和叔本華或甚至那時我們學校尚未開設的古生物學。這些令人震驚的發現向我表明了,實際上,所有受到熱烈爭論的問題是與日常生活毫無關係的,它們如同我最隱蔽的秘密那樣,是屬於“上帝的世界”的;對於這,你最好隻字不提。
  從此以後,我便變得謹慎起來,不再在我的同學間提到這些深奧難懂的事情來,也不再在我所認識的成年人中提及這些事了,因為我知道,不管與誰交談,難免不被人認為是個牛皮大王和騙子。在所有的事情中,我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我雖設法阻止但卻無法克服自己內心上的分裂,即我內心被分成了兩個世界。由於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使得我隻好從日常的一般生活中脫離出來而進入到那無邊無岸的“上帝的世界”。
“上帝的世界”這種說法,在某些人聽來可能顯得感傷,但對我來說卻根本不會有這種情形。一切超人的事物都屬於“上帝的世界”——耀眼的光線、深淵的黑暗、無窮的空間和時間的冷漠與無動於衷、命運機遇的無理性、世界的神秘古怪等等。
我越是年歲增大,我父母和其他人便愈益經常地問我我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在這方麵我尚未有清楚的想法。我的興趣把我引向了不同的方麵。一方麵,我被科學所強烈吸引,因為其真理是建立在事實上的;另一方麵,我又為與比較宗教學有關的一切所迷住了。在科學方麵,我主要被動物學、古生物學及地理學所吸引;在人文科學方麵則為希臘、羅馬、埃及及史前考古所吸引。當然了,那時候我並未認識到,這種最為廣泛的學科選擇是多麽符合我內心的一分為二的特性了。科學中使我感興趣的是具體的事實及其所具有的曆史性背景,而在比較宗教學中使我感興趣的則是精神性問題,而這則還牽涉到哲學。在科學裏,我忽略了意義的因素;而在宗教學裏則忽視了經驗主義的因素。科學在很大的程度上滿足了第一人格的需要,而有關人的或曆史的研究則為第二人格提供了有益的教導。
  我在這兩個極端之間被拉來扯去,好長一段時間在任何事情上都無法作出決定,我注意到,母親娘家一家之主的舅舅,這位巴塞爾聖?阿爾班教堂的牧師,正在朝神學的方向輕輕地推著我。有一次,當他與他的一個兒子——他幾個兒子都是神學院學生——討論有關宗教的一個問題時我正好一直坐在桌子旁邊聽著,我那不同尋常的專心致誌的樣子給他注意到了。我不知道是否有這樣的神學學者,他們與大學那令人目眩頭暈的學問有著密切的聯係,因而知識比我父親還要豐富。他們的這類談話絕對不會給我留下他們關心的是實際經驗這樣的印象,他們所關心的當然隻是有似我的體驗的那種體驗。他們所談論的隻限於《聖經》本文裏所敘說的那些教義性觀點,所有這些觀點顯然使我覺得很不舒服,因為《聖經》裏有著太多僅能勉強令人相信的奇跡故事了。
  每個星期四,我便上大學預科的高中裏聽課,這時我便可以在我這位舅舅家裏吃午飯了。我對他很是感激,因為不但午飯不錯,而且還機會難得,可以偶爾在吃飯時聽到一次成年人的、明智的和理智的談話。發現任何這種事情到底有所存在對我來說實屬一種極為奇妙的體驗,因為在我家中的環境裏,我從未聽到過任何人就學問性的問題進行討論。有時候我也想與父親嚴肅地談談話,但遇到的卻是不耐煩和急忙作出的躲閃,這實在令我不解。直到後來幾年,我才慢慢知道,我那可憐的父親是害怕進行思考的,原因是他也為他內心的各種疑問煩透了。他要躲進自身裏麵去,因此便信守信仰是盲目的做法。作為恩賜,他實在無法加以接受,因為他要“通過鬥爭來贏得它”,要痛苦地費一番功夫來強迫它到來。
  我舅舅和表兄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討論曆代教皇的教規與教義及現代神學研究家們的各種觀點。他們似乎安全地置身於一種不言而喻的世界秩序裏,在這種秩序裏,尼采26的名字根本不被提起,而對雅各布?伯克哈特27 則隻勉強地給以讚揚。伯克哈特是“自由派”,“一個十分過火的自由思想家”,我因而猜到,在事物的永恒的秩序裏,他站立得卻有點歪斜了。我知道,我舅舅從不懷疑,我與神學相隔遙遠,而我對於不得不使他失望深感遺憾。我從來不敢把我的問題擺到他麵前,因為我知道得太清楚不過,這會給我引來多大的災難。我也不說什麽來替自己辯護。相反,第一人格卻很快走到了前頭,於是我的科學知識,盡管仍然很貧乏,卻徹底為當時的科學唯物主義所浸透。它隻是痛苦地為曆史的見證和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所牽製,而在我周圍,後者卻顯然沒有人能理解。因為盡管我那神學家的舅舅及表兄們以讚揚的口吻提及康德,但康德的原理隻用來使反對性觀點名聲掃地,卻絕對不會用到自己一方的觀點。關於這個,我也是不置一詞的。
  26 尼采(1844-1900):德國哲學家。
  27 伯克哈特(1818-1897):瑞士文化藝術史家。
  因此,當我與舅舅及其一家坐到桌子旁吃飯時,我便開始感到越來越不舒服了。由於我有習慣性的犯罪意識,這些星期四對我來說便變成了不吉利的日子。在社會安定、精神適意的這個世界裏,我越來越感到不自在了,但同時我又如饑似渴地汲飲那偶爾滴出的使理智得到激勵的點滴甘泉。我自覺不誠實與可恥,於是我便對自己承認說,“對呀,你是個騙子;你說謊,你騙對你懷有好意的人。這些人生活在一個社會與理智均具有確實性的世界裏,他們根本不懂得貧困,他們的宗教是一種受雇傭的職業,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上帝本人可以把一個人從他那秩序井然的精神世界裏揪出來並使他遭萬人唾罵等,這一切均不是他們的過錯。我沒有辦法向他們解釋這一點。我必須自己背上這個黑鍋並學會忍受它。”但不幸的是,直到目前,我的這種努力尚未獲得什麽重大的成果。
  隨著這一道德衝突的緊張程度的增加,第二人格對我來說便變得越來越令人懷疑和令人討厭了,而我也不再為自己掩飾這一事實了。我盡力想消除第二人格,但這也未能獲得成功。在學校和在朋友麵前,我可以忘記他,而在我學習科學時他也會消失不見。但一到隻有我自己一個人,在家裏或去鄉下時,叔本華和康德便又猛烈地返回到我頭腦裏,這時,同時回來的還有“上帝的世界”的威嚴壯麗。我的科學知識也構成了它的一個部分,並使這大畫布上布滿了生氣勃勃的各種色彩與人物。這時,第一人稱及其有關選擇一種職業的憂慮便沉浸不見;這是我在19世紀最後十年期間的一個小小的插曲。但當我從過去許多世紀的遠征返回到現實中時,我便會隨身帶來一種不適感。我,或者說第一人格,生活在此時此地,並且遲早總得形成一種他希望選擇什麽職業的確切想法。
  有好幾次,我父親與我進行了嚴肅的交談。他說,我擁有學習我所喜歡的任何東西的自由,但我要是願意接受他的建議,那我應該不要選擇神學。“成為你所喜歡的什麽人都行,但不要做神學家。”他加重語氣說道。到這個時候,我們之間達成了一種默契,某些事情可以說也可以幹,而且還不會受到說短論長的非難。我經常盡可能地不上教堂,也不再參加聖餐儀式,他也絕不會責備我了。我離教會越遠,我越感到好受。我所想念的惟一事情是那管風琴和那合唱音樂,但當然不是“宗教界”。“宗教界”這個詞對我毫無意義,因為經常上教堂的人比起“俗人”來,在我看來實在算不上屬於什麽“界”。後者可能不那麽有德行,但在另一方麵來說卻是更正派的人,他們感情自然,更為合群和歡快,心腸更熱情並更真誠。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父親說,我沒有一點兒想成為一個神學家的意思。但我仍然在科學和人文科學之間繼續搖擺不定,主意不決。二者都有力地吸引著我。我開始意識到,第二人格是沒有立足之地的。在他那裏,我超越出了此時此地的範圍;在他身上,我覺得自己是在一個千眼宇宙中的一隻獨一無二的眼,但卻不能如地上的石子那樣經常移動。第一人格反抗這種被動性,他不想閑得無事,但在目前,他卻陷入了無法解決的矛盾之中。顯然,以後會發生什麽,我隻好等著瞧了。要是有人問我想成為什麽樣的人,那我就會習慣地回答說:語言學家。表麵上是這樣說了,但暗地裏,我卻說喜歡有關亞述和埃及的考古學。然而在實際生活中,在業餘時間裏我卻繼續學習哲學和科學,在假期時就更是如此了。每逢這時,我便在家與母親和妹妹度假。我跑到母親那裏,抱怨說“我煩透了,我不知道該幹什麽”的日子早就過去了。假期現在成了我一年中最美妙的時光,這時我便可以不受拘束,一個人自得其樂了。此外,至少在暑假期間,我父親便會不在家,因為每到這時,他便會像往常那樣到薩克森度假去了。
隻有一次發生過我也到外地去過一事。當時我十四歲,由我們那位醫生作了預約,於是我便被送往昂特列布希進行治療,希望我那時好時壞的胃口及當時不穩定的健康狀況能有所改善。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單獨一人處身於陌生的成年人之間。我住在一位天主教神父的家裏。對我來說,這是一次既可怕但同時又是引人入勝的冒險經曆。我很少能見到一眼這位神父,而他的那位管家也說不上是一位使人吃驚的人,但卻動不動就發火。沒有發生對我有一點兒威脅的事。我由一位年老的鄉村醫生監護,他開設了一家旅社式療養院供各式各樣康複期的病人入院治療。這群病人可謂五花八門,有農民、下級官員、商人、幾個來自巴塞爾的很有教養的人,這幾個人當中有一個是化學家,其榮耀已達頂點——獲得了博士稱號。我父親也是個哲學博士,但他隻是個語言學家和語音學家而已。這位化學家對我來說是個迷人的新發現:這裏終於有了一位科學家啦,他也許就是那些懂得各種石頭的秘密的人中的一個。他仍然是個年輕人,他教我打槌球,但他一點兒也沒有給我他是個知識可能極為淵博的人的感覺。而我還過於不好意思,過於不善言詞和過於無知,結果什麽也沒有問他。我尊敬他,覺得他是我所遇見過的第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已洞悉大自然的種種秘密,或至少洞悉其中一些秘密。他與我同坐一桌吃飯,吃的是與我的一樣的同樣飯菜,偶爾也與我談上那麽幾句話。我突然感到進入了成年人的更為莊嚴的領域。這種地位的上升由於我被許可參加為寄宿者所安排的各次郊遊而得到了證實。在這些偶爾進行的一次外出旅行裏,我們參觀了一個造酒廠,主人還請我們嚐了嚐樣品酒。用詩歌的文字來表現就是:
可是現在送來的卻是忘憂,
你知道,這種東西就是美酒。
我發現這各種各樣的小杯子很有啟發性,我飄飄欲仙,進入到一個全新的和出乎意料的意識狀態。再也不存在什麽內部和外部,再沒有什麽“我”和“他人”,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也不見了,謹慎和膽怯無影無蹤了,天和地、宇宙和在其中爬行、飛翔、轉動、上升或落下的一切,全都變成一體了。我原來是丟臉地、快樂無比地和凱旋般地喝醉了。我仿佛沉沒進一片極樂至福的冥想的汪洋裏,但因為波浪的猛烈起伏,便隻好使眼睛、雙手和兩腳緊貼著一切堅實的物體以保持平衡,我隻覺得街道在起伏,房屋和樹木在搖擺。“太妙了,”我想道,“不幸的隻是多喝了那麽一點點。”這種體驗卻落了個相當痛苦的結局,但不管怎麽說它卻是一種發現,一種美和意義的征象,隻是因為我愚笨才把它破壞掉了。
  在那裏療養即將結束時,我父親便來接我了,於是我們便一起到盧塞恩旅行——真是快樂極了!——我們坐上了輪船。這樣的東西我以前還從未見過。蒸汽發動機的動作我怎麽看也看不夠,可是突然之間,卻有人告訴我們說維茨諾到了。一座大山向下俯瞰著這個村子,我父親這時便向我解釋說,這就是裏基,一條嵌齒鐵路向上一直鋪設到那裏。我們來到一個小火車站,那裏停靠著一個世界上最古怪的火車頭,其鍋爐是豎著安放的,傾斜的角度顯得很古怪。我父親在我手裏塞進一張車票,說道:“你可以獨自一人坐車,一直坐到山頂。我就在這兒等著,兩個人都坐太貴了。小心點千萬別摔下來了。”
  我高興得說不出話來。我就站在這座大山腳下這兒,這山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座山都高,並且與我那遙遠的童年時所見到的火紅的山峰十分相近。確實,到了現在,我差不多是大人啦。為這次遠足,我買了一根竹杖和一頂英國騎士帽——對於一個世界旅行家來說,這可是最合適不過的物品了。而且現在我就即將登上這座其大無比的山了!我不知道哪個更顯巨大了,是我呢還有這座大山。這輛奇妙的機車大聲撲哧撲哧地噴著汽,晃動起來並哢嚓哢嚓地響著,一直把我拉到令人頭暈目眩的山頂,在這裏,我眼前顯現了種種嶄新的深淵與變化無窮的景象,到了最後,我站到了空氣十分稀薄的峰巔,放眼向無法想象的遠處望去。“對啊,”我想道,“這就是它,就是我的世界,就是那真實的世界,就是那秘密,在那裏沒有老師,沒有學校,沒有無法回答的問題,在那裏一個人可以無求於人而能夠存在。”我小心謹慎地沿著小路行走,因為周圍有巨大的懸崖峭壁。一切都顯得十分莊嚴,我覺得,一個人登上了這裏,就得謙恭有禮,沉默無言,因為他已處身於上帝的世界了。在這裏,它是有形的現在。這是我父親曾經送給過我的最好和最珍貴的禮物。
  這種情景留給我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使得此後在“上帝的世界”裏發生的一切,在我的記憶中被完全抹掉了。但在這一次旅行中第一人格又具體顯現出來了,他所留給我的印象使我終生難忘。我仍然看見了我自己,長大了而且獨立了,頭戴一頂硬挺的黑色帽子,手拿一根貴重的手杖,坐在一間氣勢極為華貴的宮殿式大飯店的草坪斜坡上;這樣的大飯店,在魯塞納湖邊還有很多。或者,我就坐在維茨諾市美麗的花園裏,坐在一張小巧的、覆蓋著白布的桌子旁邊,喝著早上的咖啡,頭上則是灑滿了陽光的帶斑條的天篷,同時還吃著新月形麵包,麵包上塗滿了金黃色的奶油和果醬,設想著可以占滿這漫長的夏日的各種遠足計劃。喝過咖啡之後,我可以鎮定地、不激動地並以不慌不忙的速度,慢慢踱到一隻輪船上,這條船便載著我駛向戈哈德和這樣的大山的山腳,而這些山的山峰上則覆蓋著皚皚白雪,銀光閃爍。
  以後好幾十年,每當我由於工作過度而想找到一個休息處時,這種形象就會浮現在腦海中。在現實生活中,我一再指望能見到這種壯麗景象,但卻從未如願以償。
  這是我的第一次意識曆程,過了一年或且兩年之後,我又做了第二次這樣的旅行。我被同意前去看望我那在薩克森度假的父親。從他那裏我獲悉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消息:他與那兒的天主教神父交了朋友。這在我看來是一種非同小可的大膽行為,我暗地裏不禁敬佩起父親的勇氣來。在那裏,我參觀了弗魯埃利的隱修處和克勞斯修士的聖物,後者此時已被宣揚說已經升天了。我弄不清楚,天主教徒們怎麽會知道他已處於一種至福至樂的境界的。也許他還在四處遊蕩並告訴人們是這樣的?我對當地的這位守護神印象極深,我不但能夠想象如此全心全意地獻身上帝的一種生活是可能的,而且甚至還能理解它了。但我這樣做時,心裏卻不禁打了個寒戰,並且還產生了我不知該怎麽回答的問題:他的妻子和孩子們怎麽會一生下來就注定有一位聖者來當丈夫和父親呢,而我父親特別喜歡我顯然不就是他的過錯和缺陷嗎?“對啊,”我想道,“有誰能跟一個聖者生活在一起呢?”他顯然明白這是不可能的,因此他便隻好去當隱士了。盡管這樣,他隱修的小屋距他的家還是不是那麽遠。我想,這個主意倒是不錯:讓家裏人住在一間屋子,而我則住在與之相隔一段距離的小屋裏,屋裏擺著一堆書和一張寫字台,還生著一堆明火,可以烤幾個栗子吃吃並用一個三腳架吊個鍋煮湯喝。作為一個神聖的隱士,我再也無需上教堂去了,相反倒有一個供自己使用的小教堂了。
  我從這隱修處漫步向山上走去,一路上陷入了沉思之中,正當我要從左麵下山時,一個年輕姑娘的苗條身影出現了。她穿著當地人的服裝,長著一張漂亮的臉龐,跟我打了個招呼,一雙藍藍的眼睛顯得很友好。仿佛這是世上最自然的事情似的,我們一起向下麵的山穀走去。她年紀跟我相仿。因為除了我的表姐們外,我什麽姑娘也不認識,因此我便感到十分尷尬,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說話才好。於是我便猶猶豫豫地解釋說,我是在這裏度一兩天假的,我在巴塞爾準備升大學的高中念書,以後想進大學學習之類。當我正說著時,一種命裏注定的奇怪感情襲上了我心頭。“她就是在這個時刻出現的,”我在心裏想道,“而她很自然地跟我一起向前走,仿佛我倆是天生的一對似的。”我斜著看了她一眼,在她臉上看到了一種既害羞又羨慕的混雜表情,這使我狼狽起來並有點感動。我思忖道,莫非這就是命裏注定的事?我在這兒碰見她隻是偶然?一個農家姑娘——這可能嗎?她是個天主教徒,但也許她那位神父就是那個我父親與他交了朋友的人?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誰。我當然不能跟她談什麽叔本華和意誌的否定之類的事了吧?然而,在任何方麵,她顯得並不邪惡。也許她那位神父並不是穿著黑色道袍鬼鬼祟祟地走來走去的耶穌會會士呢。但我也不能告訴她,說我父親是個新教的神職人員。這可能會嚇壞她或得罪她的。而至於談哲學,或談魔鬼,都是完全不可能的——盡管魔鬼比浮士德重要,而且歌德還使後者成了個易於上當受騙的人。她仍然居住在屬於天真無邪的遙遠的國土內,可是我卻一頭紮進了現實之中,紮進了造物的威嚴壯麗和殘酷之中,聽到這些她怎麽受得了呢?我們之間矗立著一堵無法穿越的厚牆,我們之間無法有也不可能有任何關係。
  我感到很傷心,於是便把心裏的想法壓了下去,把話題轉向到不會引起什麽麻煩的話題上。她要到薩克森去嗎,天氣真不錯啊,風景多美呀等等。
  從表麵上看,這次相遇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但從內心裏看,它卻有很重的分量,因為它不但好幾天在我心裏縈繞不去,而且還像路邊一座神龕那樣,永遠留在了我的記憶之中。那時候,我仍然處於那種幼稚的狀態,認為生活是由單一的、各不相關的各種經曆所構成。因為有誰能發現命運之線竟會從克勞斯修士一直連通到這位漂亮的姑娘那兒呢?
  我這個時期的生活充滿了各種互相矛盾的思想。首先,叔本華和基督教就無法互相一致起來;再者,第一人格也想從第二人格的壓製或憂傷中把自己解放出來。感到沮喪的並不是第二人格而是第一人格,是在第一人格仍然忘記不了第二人格的時候。而正是在這個時候,由於對立雙方的互相衝突,我一生中第一個係統的幻想誕生了。它的出現是逐漸的,而且就我所記得的,它還有其根源,植根於使我激動不已的一次體驗。
  有一天,強勁的西北風呼呼刮著,把萊茵河刮得波起浪湧,白沫飄飛。我上學的路正好沿著河邊。突然間,從北麵駛來了一條船,船上張著一張很大的主帆,順風向萊茵河的上遊駛去。這在我的經曆上是某種全新的東西——萊茵河上的一條帆船!這給我的想象插上了翅膀。如果它不是一條水流湍急的大河,而是整個阿爾薩斯都成了一個大湖,那我們便可以有各種帆船和大輪船了。這時,巴塞爾就成了一個港口;這就幾乎跟住在大海邊一樣美妙了。然後,一切便都會有所不同,而我們也就會生活在另外一種時間裏和另外一個世界裏了。那就會沒有這間高中,沒有上學所走的這一長段路,而我便會長大並能如願以償地安排我的生活了。湖中會兀立著一座山或一塊大石頭,由一狹窄的地峽與大陸相連,地峽被一條寬闊的運河所切斷,運河上架著一道木橋,通向兩側是高塔的一道大門,門內是建築在四周斜坡上的一個很小的中世紀城市。岩石上矗立著一個防衛森嚴的城堡,上有一個高樓,一個瞭望塔。這就是我的家。在城堡裏麵,沒有美麗優雅的大廳或任何富麗堂皇的跡象。房間全都很簡樸,木板鑲嵌,但很小。裏麵有一間不同尋常的吸引人的圖書室,值得知道的一切的有關圖書你都可以找到。裏麵還有收集來的各種各樣的武器,城堡上還架著大炮。除此之外,城堡裏還有一支由五十個武裝人員組成的衛戍部隊。這個小城市有幾百個居民,由市長和元老所組成的市議會治理。我自己則是治安法官、仲裁人和顧問,隻是時不時地在開庭的場合才露露麵。在朝向陸地的那一邊,這個小市鎮有個港口,港內停靠著我的一隻雙桅快船,船上裝備有幾門小炮。
  這整個布局的關鍵及存在目的在於城堡上的塔樓的秘密,而這秘密隻有我一個人知道。這種想法像電擊一樣來到我心中。因為在塔樓內部,從雉堞到有拱頂的地下室是一根銅柱,或者說是一根像人的手臂那樣粗的沉甸甸的電纜,這根銅柱在其頂部處分叉成很多極細小的分枝,就像樹冠一樣——或者更恰當地說——像一條主根及其許多小根頭朝下倒了過來伸向天空一樣。這些小根從空氣中吸收某種不可想象的東西,這些東西集中起來後沿著這根銅柱導到地下室。在這地下室裏我有同樣難以想象的一種裝置,某種實驗室,我就在這實驗室裏用銅根從空氣中吸取的神秘物質來製造金子。這實在是一種奧秘,我對於這種奧秘的性質既沒有也不想形成任何的觀念。對於這種煉金過程的性質,我的想象力也不想為之費心思。這種想象隻是圓熟地並有點緊張地回避開這實驗室裏實際上在進行著的事情。實驗室裏麵還有一種禁忌:一個人最好不要對之加以深究,也不要問從空氣中萃取的是什麽物質。正如歌德在提到母親們時說的,“甚至連提及她們,也會使勇者沮喪。”
  當然了,“精神”對我來說意味著某種不可言喻的東西,不過在心底裏,我並不認為它跟極純淨的空氣有什麽本質上的差異。這些小根所吸收並輸送到銅柱去的是一種精神性的本質,這種本質在地下室裏變成了黃澄澄的金圓,於是便變成了可見的了。這當然並非念咒施符的法術,而是大自然的一種可敬的和極為重要的秘密,這種秘密究竟怎樣使我領悟的我是不知道的,並且還得掩蓋起來使市議會的元老們也無從知道,而且在某種意義上還得連我自己也不讓知道。
  以前我上學和放學所走的這一段又長又煩膩的路,現在開始幾乎是極為愉快地縮短了。幾乎是一走出學校大門我便進入到了那城堡,城堡裏的社會結構正逐漸發生變化,市議會舉行了一係列會議,作惡者受到了懲處,爭端作出了仲裁,大炮也開炮射擊。快船的甲板清理好了,船帆扯起來了,於是這條船在和風的吹送下小心地駛出了港口,然後,當它從那岩石背後駛出來後,便轉舵一直向西北方向駛去。突然之間,我忽然發現自己已走到家門口,這一段路仿佛隻走了幾分鍾似的。我像從毫不費力就把我送回了家的馬車上下來一樣,從自己的幻想中走了出來。這種甚為令人愉快的消遣一直持續了好幾個月,然後我才討厭起它來了。這時,我便覺得這種幻想很愚蠢和很可笑。於是,代替這種白日夢的,我便開始用小石子、泥土和灰漿建築起城堡和防衛森嚴的炮台來——胡寧根要塞,這個要塞當時還完好無損,於是,便成了我的一種樣本。我研究了有關伏班28 的一切可以到手的防禦規劃,這樣便使我很快就熟悉了各種各樣的防衛技術。我又從伏班轉到現代的各種防衛方法,然後便盡力用有限的手段來建造各種不同類型的防衛模型。這事占去了我的所有空閑時間有兩年多。在這段時間裏,我對於自然科學和具體事物的知識穩步地增多起來,這當然是以犧牲第二人格的利益為代價的。
  28 伏班(1633-1707):法國傑出軍事工程師。
對於現實的生活隻要我還是知之甚微,我想,對它們進行考慮那是毫無意義的。誰都可以異想天開,但具有實際知識卻又是另一回事了。我父母同意我訂閱一份科學期刊,結果我便興趣盎然地讀得著了迷。我搜尋並收集了在我們那朱拉山脈所能找到的各種化石,還有一切可以到手的各種各樣的礦物,此外還有各種昆蟲及猛獁和人的種種骨頭——猛獁的骨頭是在萊茵蘭平原的沙礫坑裏找到的,而人骨則是從靠近胡寧根地方、下葬時期是1811年的群葬墓裏弄到的。各種植物也引起了我的興趣,但卻不是在科學的意義上。我所以被植物所吸引是出於一種我無法加以理解的原因,是出於它們不應被拔起來而被曬死這樣一種強烈的情感的。它們是有生命的東西,它們隻有在生長和開花結果時才具有意義——一種潛藏著的秘密意義,上帝的一種想法。應該對它們敬畏地看待並以哲理式的好奇來對它們加以思忖默想。生物學家對它們所發表的看法是很有趣的,但那不是根本的東西。然而這根本的東西是什麽,我卻無法給自己加以解釋。比如說,植物與基督教或與神的意誌的否定是如何發生了關係的呢?這可是我無法加以深究的事。它們顯然帶有天真無邪的神的情態,而這最好是不要去加以破壞。通過對照可以看出,昆蟲是變性的植物,是花和果實,它們轉而用腿和長足到處亂爬,或用像花瓣那樣的翅膀四處亂飛,整天忙於齧食各種植物。由於這種無法無天的行為,它們便受到大量殺滅的懲罰,六月甲蟲和各種毛蟲便是受到人們這種討伐的主要目標。我對“所有生物的同情”是嚴格地隻限於熱血動物的。在各種冷血的脊椎動物中惟一例外的是青蛙和蛤蟆,原因是它們與人有某些相似之處。 
 
三 大學時代
 
盡管我對科學的愛好日漸增高,我卻不時地返回到我所愛讀的哲學方麵的書來。我該選擇一種職業的問題已迫在眉睫。我急不可耐地盼望中學時代的結束,然後我便可以上大學了,並學習——當然是自然科學了。這時,我便會掌握某種實際的知識。但我一旦給自己作出這種許諾,心裏的懷疑也就接踵而至了。我不是更喜歡曆史和哲學嗎?還有就是,我不是對埃及和巴比倫的一切都很感興趣並極想成為一名考古學家嗎?但是除了巴塞爾之外,要到別的什麽地方去上大學我可就沒錢了,而在巴塞爾,教這門課的可沒有老師啊。於是這一計劃便很快化為烏有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下不了決心,於是便不斷地把作出決定的時間往後拖了。我父親心裏十分焦急,有一次,他說:“這孩子對可以設想的一切都感興趣,但卻不知道他自己要的是什麽。”我隻好承認說他說得很對。隨著大學入學考試時間日近,我們便隻好決定報考哪種專業了,我草率地報了學科,但我的同學卻摸不清我的底,不知道我到底肯定地要學自然科學呢還是人文科學。
  這一顯然是突然作出的決定也有其背景。幾個星期以前,就在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在競爭擁有作決定的權力之時,我做了兩個夢。在第一個夢裏,我夢見自己處身於沿著萊茵河麵生長的一大片陰暗的樹林裏。我走到一座小山丘上的一個墳堆前,接著便動手挖掘起來。過了一會兒,使我吃驚的是,我竟挖到了一些史前動物的遺骨。這使我興奮不已,但同時我又知道:我一定得了解大自然,了解我們在其中生活的世界,了解我們周圍的各種東西。
  接著我又做了第二個夢。這次我又夢見自己處身在一座樹林裏;樹林裏溪流縱橫交錯,在最幽暗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個圓形的水塘,水塘四周叢生著茂密的灌木叢。半身淹沒在水裏的是一種最古怪和最奇妙的生物:一隻圓鼓鼓的動物,身上閃爍著乳白色的光澤,它由無數的小細胞,或者說是由形狀猶如觸手的各種器官所構成。這是一隻巨型深海放射目動物,身粗大約三英尺。這一威嚴的生物竟躺在那兒,躺在這不為人知的地方,躺在這清澈的深水中,誰也不來打擾它,這在我看來實在是妙不可言。它在我身上激起了一種強烈的求知欲,結果我醒來後心還在怦怦地跳著。這兩個夢對我作出喜歡科學的決定起了壓倒一切的作用,同時也消除了我的所有疑慮。
  我心裏清楚了,我是生活在一個人必須掙得其生活資料的時代和世界裏。而要這樣,一個人就得成為這樣那樣的人,而我所有的同學全都痛感有此必要並且不作他想,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覺得自己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有點古怪。何以我就不能下定決心並使自己埋頭於某一確定的事情中呢?甚至連我那德文老師認為學習努力而且自覺、可作我的楷模的那位死摳硬背地學習的家夥某某,也早已決定要學神學了。我明白了,我必須定下心來,好好把這件事想通想透。比如說,我要是學動物學,那我將來就隻能當個中學教師,或最多也不過是在動物園裏當個雇員就是了。在這方麵是沒有前途的,甚至在你要求不高的情形下也是一樣——當然了,比起來我更樂於在動物園工作而不願度那當中學老師的粉筆生涯。
  在這種進退兩難的情況下,我突然靈機一動:我何不去學醫呢?奇怪的是,這一點以前我卻連想也沒有想到過,盡管我那聽別人談過很多的曾祖父曾經是個醫生。也許正是由於這一緣故,對於這種職業我以前便有一種抵製感。“一切均可,但切不要步人之後”便是我的座右銘。但現在我卻告訴自己說,學醫至少是與科學性的科目結緣的。在這方麵,我便可以幹我所願意幹的了。此外,醫學這個範圍包容很廣,因而以後要專某個方麵,也總是機會很多。我肯定地選擇了科學,而惟一剩下的問題便是:如何去辦呢?我得掙得自己的生活費用,而我既然沒有錢,我便無法到國外上大學,因而也就無法獲得有可能使我有機會從事科學性生涯的那種訓練了。我充其量最多隻能成為科學方麵的一個半瓶醋而已。既然我又有一種個性,使我的許多同學和說話算數的人(就是老師們)不喜歡我,我也就沒有希望找到一個會支持我的追求的資助者了。因此,在我最終選定了醫學時,我的心情卻是不那麽痛快的,總覺得它不是步入生活的一件好事並能有遠大前程。不管怎麽說,既然我已作出了這不可逆轉的決定,現在我總可以如釋重負地大大鬆口氣了。
  然後,那痛苦的問題便顯現出來了:從哪裏弄到這筆錢呢?我父親隻能籌集一部分。他向巴塞爾大學替我申請定期生活津貼費,這使我覺得很丟臉,但卻居然被批準了。我之所以覺得丟臉,主要原因不是說我們家的貧困被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使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而是因為我向來私下裏相信,所有“上層”的人,所有說話能“算數”的人;對我都抱有成見。我從來不指望從他們那裏獲得這種好處。我顯然是由於我父親的名聲而得到了照顧,因為他是個仁慈而又胸懷坦蕩的人。然而我覺得自己跟他卻是完全不同的人。實際上,我對自己抱有兩種不同的觀念。從第一人格的眼裏來看,我覺得自己是個落落寡合、天分中等卻又心比天高的年輕人,具有一種不受約束的氣質且態度曖昧,一會兒天真熱情,一會兒又孩子氣地易於失望,在其本質的最深處是個隱士和蒙昧主義者。另一方麵,第二人格把第一人格看作是一種困難的和吃力不討好的道德任務,是一門必須以某種方式通過的課程,這一課程由於下述五花八門的過失如一段時間的懶惰、泄氣、沮喪,對沒有人認為有價值的想法和事情卻有不適當的熱情、輕信別人的友誼,見識有限、易抱偏見、愚蠢(在數學上!)、對別人缺乏了解、在哲學問題上看法不明確且又混亂、既不是個誠實的基督徒又不是別的什麽人等等而變得複雜起來。第二人格是根本沒有什麽明確的性格的;他是一種永存的生命,出生了、在活著、死了,集一切於一體,一種無所不包的生活幻覺。關於他自己雖然無情地清楚,他卻無法通過第一人格那濃厚的,陰暗的媒介來表達自己,盡管他渴望這樣做。在第二人格處於支配地位時,第一人格便被包含在他裏麵而被湮沒了,這就恰如反過來,第一人格把第二人格看作是一個內裏一片黑暗的區域一樣。第二人格覺得,關於他的任何可以想象的表達,均像擲到世界的邊緣上空的一塊石頭,最後隻能毫無聲息地掉進那無窮的黑暗之中。不過在他(第二人格)身上,光明處於統治地位,其情形恰如一處王宮的那些寬敞的大廳,其高大的窗子全都朝著灑滿了金色陽光的風景洞開著一樣。在這裏是意義和曆史的連續性,它們與第一人格生活中的不連貫的偶然性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後者與其環境並沒有真實的接觸點。另一方麵,第二人格覺得自己暗中與《浮士德》所體現的中世紀相一致,與一種過去的遺產相一致,這一遺產顯然使歌德內心深處激動不已。因此,對於歌德來說,第二人格也是一種真實——這,因此對我來說便是一種極大的安慰。我現在震驚地認識到,《浮士德》對我來說所含有的意義,要遠勝於我那可愛的聖約翰的《福音書》29 了。在《浮士德》裏有某種可直接作用到我的感情上的東西。聖約翰所說的基督在我看來顯得古怪,但更古怪的還是其他幾本福音書中所說的那位救世主。另一方麵,《浮士德》是第二人格的活生生的等同物,而且我相信,浮士德就是歌德給其時代所作出的回答。這種頓悟不但對我很有安慰作用,它還給予我一種更大的內心安定感及一種我屬於人類社會的感覺。我不再是孤立的了,也不再隻是一個怪人,一個殘忍的大自然的嘲弄對象。我的教父和權威是偉大的歌德本人。
  29 《聖經?新約》的“四福音書”之一,其餘三者為《馬泰福音》、《馬可福音》和《路加福音》。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既嚇壞了我也鼓舞了我。夢中我身處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時值黑夜,而我則頂著強勁的大風緩慢而痛苦地前行。濃霧到處飄飛。我把兩隻手作成杯狀來護一盞小燈,而這燈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熄滅。一切均取決於能否保住這盞小燈使之不滅了。突然之間,我覺得背後有個東西正向我走近。我回過頭去,看見一個碩大無朋的黑色人影正跟在我後麵。但與此同時,盡管我嚇壞了,卻還清醒地意識到,雖然有各種各樣的危險,我還一定得保住我這盞小燈,以便度過這個狂風之夜。我醒過來後,便立刻意識到這個人影就是“布洛肯峰30 的鬼魂”,亦即我自己的影子在我帶著的這盞小燈的燈光照射下投放在飛漩的濃霧上而形成的。我還知道,這盞小燈就是我的意識,我所擁有的惟一一盞燈。我自己的理解力是我所擁有的惟一財富,而且還是最大的財富。相比起來,與黑暗的威力相比,這盞燈雖然顯得無窮的小和脆弱,但它卻仍然是一盞燈,我的惟一的燈。
  30 薩克森地區哈茲山脈的最高峰。登山者常可看到自己的影子,因光學原因被放大後投射在對麵山峰頂部的雲霧上。
  這個夢對我是一個很大的啟示。現在我才知道,第一人格就是那提燈者,而第二人格則像一個影子那樣跟隨著他。我的任務是護住那燈並不要回過頭去瞧那永存的生命力,後者顯然是一個為一種不同的光所照耀的、一個禁止人們涉足的王國。我必須迎著風暴前進,而後者則盡力要把我推回到無窮黑暗的一個世界裏,一個人在那裏,除了背景中各種事物的表麵之外是什麽也意識不到的。在第一人格的角色裏,我必須前進——我得學習、掙錢、負各種責任、受各種拖累,糊塗不清、犯各種錯誤、忍辱負重、經曆各種失敗等等。把我向後推的風暴是時間,它不停地流向過去並不停地緊跟在我們後麵。它發出一種巨大的吸力,貪婪地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吸進其身體裏;隻有吃力地前進,我們才能逃脫其魔掌,而且還是暫時的。過去是可怕地真實並且是存在著的,誰要是不能以滿意的答案來保住自己的性命,它就把誰攫在手裏。
  我的世界觀又一次發生了九十度角的轉動;我清楚地認識到,我的道路無法改變地通向外部世界,進入到具有三維特征的有限區域和黑暗之中。在我看來,亞當一定曾經以這種方式離開過伊甸樂園;伊甸樂園對他來說已變成了一個幽靈般的使人恐懼的東西,而他得滿頭大汗地耕種滿是石頭的土地這種活計也就成了一種輕鬆的活兒了。31
  31 《聖經?舊約》載,亞當和夏娃因偷吃了禁果,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園,亞當從此隻有滿頭大汗地耕種滿是荊棘和石頭的土地才能餬口。
  我自問道:“這樣一個夢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呢?”直到那時我還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樣的夢是直接由上帝送來的。但現在我卻吸收了大量的認識論的觀點,因而便使我懷疑起來了。例如,人們可以說,我的頓悟是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慢慢成熟起來,然後才突然以夢的形式破殼而出的。說實在的,它就是那麽發生的。但是這種解釋卻隻是一種描述就是了。真正的問題在於,為什麽會發生這種過程和為什麽它以意識的形式破殼而出。我並沒有故意地幹過任何事情來加速任何的這樣一種發展;相反,我的同情心卻在另一個方麵。因此,在這些景象之後一定有某種東西在起作用,是某種理智在起作用,至少是某種在理智上勝過我的東西在起作用。在意識之光的照耀下,內心王國之光便以一個碩大無朋的影子顯現出來了,這一非同尋常的想法確實不是某種我會自發地想到的東西。現在,完全是突然之間,我明白了許多以前對我來說是無法解釋的事情——特別是以前每當我間接提到使人會想起內心王國的任何事情時,人們臉上便會掠過顯得尷尬和疏遠的冰冷陰影的神情。
  很清楚,我一定得把第二人格丟到腦後去。但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我都該向我自己否認他或宣布說他是無效的。這隻會等於是自殘手足,此外還隻會使我失去解釋這些夢的起源的可能性。因為無疑在我心中,第二人格與夢的製造是有某種關係的,而我也可以很容易就認為他具有必要的更高的理智了。但我卻覺得自己日漸與第一人格同一了,而且這種狀態反過來證明隻是遠更富有理解力的第二人格的一部分就是了;由於這一原因,我又覺得自己與他又不再是同一的了。他確實是一個幽靈,一個精靈,能夠與黑暗世界對抗而立於不敗之地。這是我在做此夢前尚不知道的某種東西,而且甚至就在此時——回想起來我確信這個——我隻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它而已,盡管我絕不懷疑在情感一上我是認識它的。
不管怎樣,我和第二人格之間卻產生了分裂,結果,“我”被指派給了第一人格,並在相同的程度上與第二人格分隔了開來,後者因而可以說便獲得了一種獨立的人格。我並不把這與任何一種肯定的個性的想法聯係起來,而這種個性乃是一個幽靈所可能有的;由於我是在鄉下長大的,這種可能性在我看來本不應顯得奇怪才是。在鄉下,人們按照情況的不同,是相信這樣的事物的,即是但同時又不是的事物。有關這個精靈的惟一明確的特征是其具有曆史性的特性,即他在時間上有延展性,或更確切地說,他是沒有時間性的。當然,我並不用這樣多的話來告訴自己這一點,對其在空間的存在也沒有形成任何觀念。在我那第一人格的存在的背景裏,他起著一種要素的作用,從來不是明確地限定了的然而又是確定地存在著的。
小孩子對於大人所說的話所作出的反應,遠比不上對在周圍環境下摸不著猜不透的事物所作出的反應更甚。小孩是潛意識地使自己適應於它們的,而這便在他身上產生了具有補償的種種相關性。甚至在我最幼小的兒童時期便逐漸擁有的特定的“宗教”觀念,便是一種自發性的產物,隻可以認為是我對我父母的環境及對時代精神所作出的反應。我父親後來隻好屈從對宗教的各種懷疑自然便隻得經曆一個很長的醞釀時期。自己的世界及大體整個世界發生的這樣一種劇變,便會把其影響向前推進;這種影響的時間越長,我父親那意識著的頭腦便會愈加拚命地反抗其威力。我父親所具有的預感使他處於一種坐立不安的狀態,爾後這種種不安又傳到了我身上,這也就沒什麽好奇怪的了。
  我從來沒有這種印象,認為這些影響是從我母親方麵發散出來的,因為她是以某種方式紮根於深深的,不可見的土地上的,而這在我看來,絕不是出於她對基督教信仰的堅信。對於我來說,它是以某種方式與動物、樹木、山脈、草地及流水聯係在一起的,所有這一切,與她那信仰基督教的外表及她通常對信仰加以維護的做法形成了最奇妙的對比。這一背景與我自己的態度很好地對應了起來,因而沒有造成我有什麽不適感;相反,它反而給予了我一種安全感,使我自信這就是使我可以在其上站穩腳跟的堅實地麵。我從來不覺得這一基礎是十分“異教徒式的”。我母親的“第二人格”在這種衝突中給予了我最強有力的支持,這一衝突那時已在父親的傳統與我那潛意識因而一直受到激勵而創造的奇異的、補償性的產物之間展開。
回顧起來,我現在可以看出,我童年時的發展,在多麽大的程度上已預示了我未來的事件並為我在適應父親在宗教信仰上的崩潰及為有關這個世界的破壞性的新發現的這種種情形掃清了道路——今天我們大家都明白的新發現並不是經過一兩天就形成了的,而是事先就已長時間地在發生影響。盡管我們人類擁有我們自己的個人生活,然而我們在很大程度上卻是其歲月以世紀作單位來計算的一種集體精神的代表者、犧牲者和促進者,我們很可能終生都在認為,我們向來是憑本能行事的,並且可能永遠不會發現,在大多數情形下,我們不過是世界戲劇舞台上的跑龍套的角色而已,盡管我們並不知道,但是卻存在著種種因素,使我們的生活不由自已地受其影響,而要是這些因素不為我們所覺察,其影響的程度也就更甚了。因此,我們的生命至少有一部分是生活在好幾個世紀裏的——這個一部分,隻供我自己利用並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第二人格”。它不是一種個人的玩物,這種情形可以由西方的宗教所證實。這種宗教明確地把它自己施加到這個內在的人的身上,並在為時兩千年的時間裏一直認真地竭力使他認識帶有其個人的先入之見的我們的表麵意識,“無須到外麵去找,真理就潛藏在這個內在的人的身上。”
在1892-1894年間,我與父親進行過一些相當熱烈的討論。他曾在戈廷根學習過東方語言並就阿拉伯版的《所羅門之歌》32 寫了其學位論文。隨著最後一次考試的結束,給他帶來榮耀的日子也就結束了。此後,他在語言上的才華便給湮沒了。作為一個鄉村牧師,他落進了一種感傷的理想主義裏,落進了對他大學時期的黃金時代的回憶裏並繼續用他當大學生時的長柄煙鬥抽煙,他還發現他的婚姻並非如他先前所想象的那麽美滿。他做了許多的好事——實在太多了——而結果則往往是使人生氣的。父母倆都極力過著虔誠的生活,但結果倆人之間互相反目的情形卻實在太經常了。這些困難,雖很可以理解,但後來卻粉碎了我父親的信仰。
  32 《所羅門之歌》,即《聖經?舊約》裏的“雅歌”。
  那時候,他的煩躁易怒和不滿日有所增,而他的狀況使我對他很是關心。我母親避開一切可能刺激他的事並拒絕與他進行爭吵。盡管我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但我往往卻控製不了我自己的脾氣。在他大發脾氣時我便順從地不發一語,而在他顯得比較和氣時,有時我便設法找些話與他交談,希望得悉點他內心的想法及他對自己的了解情形。在我看來,很清楚,某種甚為特別的事情正折磨著他,而我懷疑此事乃是與他的信仰有關。從他無意中作出的一些暗示裏,我可以肯定地說,他是在忍受著由於對宗教產生了種種懷疑而帶來的痛苦。這在我看來,肯定就是他是否已獲得了那種必要的體驗的那種情形。從我設法與之進行的討論裏我看出了,實際上,某種那樣的東西卻是缺乏了,因為我所提出的一切問題,他都給以同樣的、聽膩了的、毫無生氣和合乎神學規範的回答,或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而這便在我身上產生了一種矛盾的心情。我不明白他為什麽不在吵架時抓住這些機會並跟其景況妥協。我明白,我那些批判性的問題很傷他的心,但盡管這樣,我卻不想進行一次建設性的談話,因為在我看來,他竟沒有過對上帝的體驗這一所有一切體驗中最顯著的體驗,實在幾乎令人難以設想。我對認識論知道不少,因而便認識到,這樣一種知識是無法加以證明的;而且我還同樣清楚,這實在也跟夕陽西下之美或黑夜的恐怖那樣,是無需加以證明的一樣。毫無疑問,我曾笨拙地設法向他傳達這些明顯的真理,滿懷希望地幫助他承受起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他身上的這一災難。他是得與某個人爭吵的,於是他便與他家裏的人和他自己吵起來了。他何以不與上帝這位一切造物的陰沉的創造者進行爭吵呢,因為隻有他才應為世上的各種痛和苦難負責啊?上帝肯定會以答案的方式而讓他做一下那種奇妙的、無限深刻的夢;盡管我沒有向他請求,上帝卻讓我做過這種夢並讓這種夢來決定了我的命運。我並不知道其原因,它隻是這樣就是了。對呀,他甚至讓我瞥了一眼他自己的本形。這是一個重大的秘密,我是不敢也無法向我父親揭示這一點的。要是他能理解有關上帝的直接體驗,我本可能向他揭示這一點的。但在我與他的交談中,我卻從來沒有走出這麽遠,甚至從不走近到會遇到這個問題的範圍,因為我總是以一種非心理學的和理智的方式來處理它並盡一切可能來避開會引起感情衝動的各個方麵。這種方法每一次都像對著公牛的一塊紅布那樣,導致了我所無法理解的種種惱人的反應。我實在無法理解,一種完全合理的爭辯,怎麽竟引起了這種感情上的抵製行為的。
  這些毫無結果的討論觸怒了父親和我,最後我們便放棄了這些討論,各自背負起自己所特有的自卑感來。神學使父親和我互相疏遠了起來。盡管我覺得並不孤獨,我卻感到再次遭受到了一次重大的失敗。我模模糊糊地預感到,他正無法逃避地屈從於他的命運了。他孤獨,沒有一個朋友可以與之交談。至少我知道,在我們的熟人中是無法找到一個我可以加以信任讓他來說這種能有所幫助的話。有一次,我聽見他在祈禱。他拚命鬥爭著要保有自己的信仰。我心裏震動起來但同時又極為氣憤,因為我看出了,他是多麽不可救藥地陷入了教會及其神學思想裏而不能自拔了。它們堵塞了他本可直接接近上帝的一切通路,可是然後又不守信用地拋棄了他。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較早那次體驗的最深刻的含意了:上帝本人已拒絕為神學及建立在神學之上的教會負任何責任。另一方麵,上帝又寬恕了這種神學,就像他寬恕過許多別的什麽一樣。設想人應為這種種發展負責,這在我看來實在荒唐。說到底,人究竟是什麽呢?“他們就跟小狗一樣,生下來就又聾又瞎,”我想道,“並像仁帝所有的造物那樣,隻擁有最模糊的一點光,這點光絕不足以照明他們在其中摸索前進的那一片黑暗。”我同樣地確信的是,我所認識的神學家們沒有一個人曾親眼見到過“那照亮了這片黑暗的光明”,因為如果他們確實看到了,他們就不可能去教一種“神學的宗教”了;而這種宗教在我看來是有很大的不足的,因為它與此毫無關係而是要不抱什麽希望地相信它。這就是我父親以前極力英勇地這樣做了的,但結果卻碰了壁。他甚至無法保護自己不受精神病醫生的那種可笑的物質主義的侵犯。這也像神學一樣是某種人們得加以相信的東西,但隻是在相反的意義上就是了。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確信的是,這二者均缺少了認識論方麵的批判及體驗。
  我父親顯然受到這種印象的左右,即精神病醫生已在人腦中發現了某種東西,這種東西證明了,在精神本應該所在的地方,有的卻隻是物質,而“精神的”東西卻什麽也沒有。所以有這種想法是因為他預感到,要是我學醫,我應以上天的名義起誓絕不要成為一個物質主義者。這種警告對我來說意味著,我應該什麽也不相信,因為我知道,物質主義者相信的是他們的定義,就跟神學者相信他們的定義一樣;我還知道,我那可憐的父親簡直就是跳出油鍋又入火坑。我認識到,他這一著名的信仰曾惡毒地捉弄過他,不但捉弄過他,而且還捉弄過我所認識的大多數有教養的嚴肅的那些人。信仰的最大罪過,在我看來,就在於它排斥經驗。神學家怎麽竟會知道,上帝有意地安排了某些事物同時又“許可”別的某些事物存在的呢,而且精神病學家又怎麽知道物也被賦予了人的心靈的種種特性的呢?我要是屈服於物質主義,那是不會有什麽危險的,但我父親卻肯定不可能這樣。顯然,有人低聲就“聯想”說了點什麽,因為我發現,他正在閱讀伯恩海姆譯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有關聯想的那本書33 。這是一個嶄新的和重要的開端,因為以前我從未看見,父親除了小說及偶爾讀讀遊記之類的書外,是別的什麽都不看的。一切“有吸引力的”和有趣的書都屬禁忌之列。但是閱讀精神病學方麵的書根本不能使他稍稍愉快起來。他的沮喪情緒變得越來越經常了和越來越劇烈了,他自疑有病的情形也是如此。一連好幾年,他一直在抱怨有各種各樣的腸胃病症狀,然而給他看病的那位醫生卻一直未能確切地檢查出他身上出了什麽毛病。現在,他又抱怨說“腹部有結石”的感覺。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對此並不加以認真對待,但後來那醫生卻也懷疑起來了。這大約是在1895年的夏末左右。
  33 指《聯想及其治療作用》(萊比錫與維也納,1888年版)。——原注
那年春,我已進入巴塞爾大學開始學習。我一生中所感到厭煩的惟一的那段時間——我在高中上學的那些日子終於結束了,而通向“文科大學”與學術自由的金色大門正為我洞開著。現在,我可以聽到有關大自然的真理了,至少可以聽到有關大自然的最根本的一些方麵的真理了。我將會學到有關人的解剖和生理學方麵現已為人所知的一切,並掌握有關各種疾病的知識。除了這一切之外,我還被批準加入了我父親以前所屬的一個佩戴彩色徽記的兄弟會。在我還在大學一年級時,他趕來參加了兄弟會的一次遠足,這次遠足的地點是馬克格拉芬縣屬下的一個種葡萄釀酒的村子,他在那裏還發表了一篇異想天開的演說。令我快慰的是,他大學時代的那種快樂精神在他的演說裏再次表現了出來。我一刹那間認識到了,在他畢業之時,他的生活停止不前了,一首大學生歌曲的歌詞便同時回響在我的耳際:
他們垂頭喪氣地邁步
  走回到市儈的國土,
  啊呀呀,我的老天,
往昔的情形已發生了巨變!
這些話重重地擊中了我的心靈。從前,他在大學一年級時也是個充滿熱情的學生,情形就跟我現在一樣;世界向他打開過大門,就跟它現在對我那樣;知識的無窮財寶擺在了他的麵前,就跟現在擺在了我麵前一樣。後來,一切對他來說卻枯萎了,變得充滿了辛酸,這種情形怎麽竟發生了呢?我找不到答案,或者說找到的答案太多了。那個夏夜喝過葡萄酒後他所發表的那篇演說是一次最後的機會,使他得以跳出回憶,而像他本應是的那樣度過了一段時光。此後不久,他的健康情況惡化起來了。到了1895年秋末,他臥床不起了,1896年初便去世了。
  上完課後我回了趟家,問及了他當時的情況。“唉,還是老樣子。他身體很虛弱。”母親說道。他低聲向她說了點什麽,她把這向我作了轉述,然後使用眼色向我示意,提醒我他已處於神誌昏迷狀態了:“他想知道你是否通過了國家級考試。”我明白我必須撒次謊。“通過了,考得還挺好。”他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接著便閉上了眼睛。稍後,我又進屋去看了他一次。他獨自一人,母親在隔壁房間收拾著什麽。他的喉嚨發出咯咯的響聲。我知道他已處於臨死前的痛苦中。我在他床邊站著,被這種情境迷住了。以前我還從沒看見過人死去。突然之間,他停止了呼吸。我等著,等著,等著他下一次的呼吸,可是卻再也沒有出現。於是,我想起了我母親,便跑進了另一個房間,看見她坐在窗前打毛線。“他已在彌留之際啦。”我說道。她跟著我來到床邊,看見他已經死掉了。她仿佛覺得十分奇妙似的說道:“這一切過去得多快啊。”
  隨後的幾天是一片憂傷和痛苦,沒有多少留存在我的記憶中。有一次,母親用她的“第二”聲音跟我,或者說跟她周圍的空氣說道:“他為您及時地死去了。”這句話的意思似乎是說:“你們並不互相理解,而他可能已經變成了妨礙您的東西啦。”這種看法在我看來是符合我母親的第二人格的。
  “為您”這個字眼兒給了我可怕的沉重的一擊,我感到往昔的日子的一小部分已經一去不複返地永遠結束了。但同時,男子漢和自由的一小部分則開始在我身上覺醒。我父親去世後,我便搬進了他的房間並取代了他在家裏的地位。比如說,我得每星期把家用開支的錢親手交給我母親,原因是她不會計劃家庭經濟開銷和不會理財。
  在他去世六個星期後,我父親對於我便顯得像是一個夢。他會突然之間站在我麵前,說他就要度假回來了。他的健康已得到很好的恢複,現在正在回家。我覺得,由於搬進了他的房間,他可能會討厭我的。可是一點兒也不是這樣!雖然如此,我仍覺得於心有愧,原因是我想象他已經死掉了。兩天之後,我又做了這樣的一個夢。我父親恢複了健康並且正在回家,於是我便再次責備我自己,因為我認為他已經死掉了。以後,我便不斷地自問道:“我父親在夢中回轉家來,而且他的樣子又顯得那樣逼真,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呢?”這是一次無法忘卻的體驗,而這便迫使我第一次思考起死後的生活的事來。
  隨著我父親的去世,關於我繼續在大學讀書的困難問題便出來了。我母親的一些親戚認為,我該在商行裏謀個小職員的工作,以便盡可能快地掙錢養家。我母親最年幼的弟弟提議資助她一把,因為她的錢財幾乎不足以養活她自己。我父親這邊的一位叔父則同意資助我。在我讀完大學時,我欠了他三千法郎。其餘部分我則是靠當助教和幫助一位年老的姑媽轉賣她收集的那一小部分古董而掙得的。我以高價一件件地把它們賣掉,從中便可抽取相當不錯的一個百分比的錢數。
  我絕對忘不了這段窮困的時間,一個人這時便懂得了珍惜價錢便宜的東西。我仍然記得有過這麽一次:有人把一盒雪茄當禮物送給了我,我喜歡得不得了。這盒雪茄我足足抽了一整年,因為我隻準許自己在每逢星期天時才抽一根。
  我的大學生活在我來說是一段美妙的時光,一切均充滿了理智的活力,它還是一個交朋結友的時候。在兄弟會的幾次會議裏,我就神學和心理學方麵作了幾次講演。我們還進行過許多熱烈的討論,但並不總是醫學方麵的問題。我們就叔本華和康德進行爭論,我們還懂得西塞羅34文體的優美的一切,我們還對神學和哲學有興趣。
  34 西塞羅(公元前106-43):古羅馬政治家、雄辯家和著作家。
  在大學期間,在有關宗教問題上我受到了很大的啟發。在家時,我獲得了一次很好的機會,與以前曾是我父親地區的主教的一位神學家談過一次話。他不但以胃口非凡而著稱——這我是望塵莫及的——而且還博學異常。從他那裏,我學到了許多有關教會神父和教規曆史方麵的東西。他還給我大略地講了些有關新教35神學方麵的一些新知識。裏敕爾36 的神學在當時十分流行。這種神學的曆史循環論使我很感氣憤,特別是那用鐵路火車來作出的比較37 。在兄弟會裏我與之進行過多次討論的神學係的學生們,對於基督的一生所給予曆史的影響的這一理論似乎全都覺得很滿意。但這種看法在我看來卻不但顯得愚蠢,而且還沒有絲毫的生氣。我也無法讚同這種傾向,即把基督推到前台並使他在上帝與人的戲劇中充當決定性人物的角色的做法。在我看來,這是絕對違背基督本人的這一觀點:產生了他的聖靈,會在他死後取代他在人世間的地位。
  35 新教:指德國路德進行“宗教改革”而脫離羅馬天主教的基督教。
  36 裏敕爾(1822-1889):德國基督教信義宗神學家。
  37 阿爾布列希?裏敕爾把基督的到來比作一列火車的車軌。火車頭從後麵提供推動力,這一推動力便傳遍整列火車,於是最前麵的車廂便開始移動。以同樣的方式,基督所給予的推動也便向下傳給以後的各個世紀。——原注
  在我看來,聖靈是無法想象的上帝的化身。聖靈的活動不但是崇高莊嚴的,而且還帶有那種奇異及甚至是令人懷疑的特色,而這種特色又是雅克威38 的行為所特有的;對於雅克威,我是天真地把他等同於上帝的基督形象,這是我在接受堅信禮時他們所教導我的(這時我仍然不知道,嚴格地說來,魔鬼也是與基督教同時產生的)。我主耶穌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個人,因而便是一個也會產生錯謬的人物,要不就是聖靈的喉舌而已。這種甚為不正統的看法,是跟神學上的看法相距甚遠的,自然便使人覺得完全不可理解了。我對此所感到的失望便逐漸導致我產生一種無可奈何的麻木不仁,此外還證實了我的看法:在宗教問題上,隻有體驗才是重要的。
  38 雅克威(或耶和華),是上帝的一種別稱。
  在大學一年級期間,我發現,科學雖然打開了通向大量知識的大門,但在提供真正的頓悟方麵卻少得可憐。而這種頓悟,總的來說是有著特有的性質的,我從哲學著作的閱讀中懂得,心靈的存在是造成這種情境的原因。沒有心靈,便不會有知識,也不會有頓悟。然而關於心靈,卻不見有隻字提及。它到處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因而甚至當有人提及它時——例如,C. G. 卡魯斯就是這樣——卻顯出對它沒有真正的了解而隻有哲學式的沉思冥想,而這實在是太容易作出這種那種的冥想了。對於這種言論,我實在無法理解。
  在第二學期末,我卻又有了新的發現,這一發現將產生重大的結果。在我一位同學的父親的藏書室裏,我無意中找到了一本論述精神性現象的小書,出版日期為70年代。這本書敘述了唯靈論的起源,其作者是一個神學家。我最初的懷疑很快消失了,因為我忽然明白了,書中所述的,總的說來,大都是自童年時代以來我在鄉下所再三再四地聽到的那些同樣的故事。毫無疑問,其材料是可信的。但是這些故事是否具有物質的真實性,對這一重大的問題所作出的回答卻不能令我滿意。雖然如此,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各個時代,這些同樣的故事卻在全世界各個地方再三再四地有所報道過。這其中必然有某種原因,而且這種原因不可能就是到處都具有同樣的宗教觀念這一顯著的緣故,因為很顯然情況並不是這樣。相反,它是必須與人的心靈的客觀行為相聯係的。但就這個主要問題——心靈的客觀性——而言,除了哲學家們所說的東西之外,我卻絕對找不出什麽東西來。
  唯靈論者的觀點,在我看來是古怪的和值得懷疑的,然而就客觀心靈現象而言,它們卻是我所見到的首批記錄。諸如像左爾納和克魯克斯等人的名字便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於是我實際上便讀完了那時我所能到手的全部這方麵的書籍。很自然,我也把這些事情給我的朋友們談起過,使我吃驚的是他們的反應既有嘲弄或表示不信的,也有急忙起而抗辯的。我奇怪的是他們竟會態度肯定地斷言說,像鬼魂和轉動桌子這一類事情是不可能有的,因而也就是騙人的,而在另一方麵,他們這樣作時又顯然表明他們是采取不說有也不說無的守勢態度的。我自己也不敢肯定這些報道的絕對可靠性,但是說到底,何以就不應該有鬼魂呢?我們怎麽竟會知道某種事是“不可能的”呢?而且,最重要的是,這種急急忙忙地表明態度又是什麽意思呢?對我自己來說,我覺得這種種可能性是極為有趣和極為吸引人的。它們給我的生活增添了又一個新天地;世界具有了深度和背景。比如說,夢有可能與鬼魂有點什麽關係嗎?康德的《一個看見鬼魂的人的夢》的出版真是十分及時,而且我還很快就發現了卡爾?杜普雷爾這個人,他的著作從哲學上和心理學上對這些觀點進行了評價。我還挖掘到了埃斯肯梅耶、巴薩旺、吉斯提奴斯、克爾納和格雷斯的著作,還讀了斯威登堡39的七卷著作。
  39 克爾納(1786-1862):德國詩人和唯靈論者;格雷斯(1773-1848):德國作家;斯威登堡(1688-1772):瑞典科學家和神秘主義者。餘者不詳。
  我母親的第二人格全心全意地對我的熱情表示同情,但我所認識的其他所有人卻顯然使我感到泄氣。在這以前,我隻是撞到了傳統觀點所築成的厚牆而已,但現在,我卻撞在了人們的偏見及完全不承認有異乎尋常的可能事物的看法所築成的銅牆鐵壁。甚至在我最親密的朋友中我也遇到了這種情形。對他們來說,所有這一切要比我專注於神學還要更加糟糕。我有這樣的感覺,覺得我已經向前走到了世界的邊緣,對我來說具有極大興趣的,對別人來說卻覺得空虛無聊,甚至還使人見了就覺得可怕。
  怕什麽呢?為此我找不到任何解釋。不管怎樣,認為有可能有越出了空間、時間和因果關係的有限範疇的事件的這一看法,是沒有什麽荒唐乖謬和驚世駭俗的啊。動物能夠事前就預感到暴風雨和地震,這是人所共知的。確有預見到某些人死亡的夢,確有在人死的一刻停止了走動的鍾,確有在危急時刻破碎了的鏡子。所有這些事情在我童年的世界裏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而到了現在,我卻顯然成了是曾經聽到過這種事的惟一一個人。我以十分認真的態度自問道,我跌跌撞撞地走了進去的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呢?很明白無誤的是,城市的世界對於鄉村的世界,對於山脈、樹林和河流的世界,對於動物和“上帝的思想”(植物和各種晶體)的現實世界,是一無所知的。我覺得這樣一種解釋使人覺得舒服。不管怎樣,這種解釋支持了我的自尊心,因為我認識到,盡管它是個學識的寶庫,城市的世界在精神方麵卻是十分有限的。這種頓悟證明是很有害的,因為它誘使我落進了不時地自覺優越、批評不當和盛氣淩人的陷阱之中,弄得我令人討厭——這可真是自作自受。而這終於又使我重新產生了舊日的各種懷疑、自卑感和情緒抑鬱——而這種可恨的情形我是決心不惜一切代價要加以衝破的。我不再願意站在這個世界之外,享受那種我是個怪人這種令人難堪的聲譽的。
  我開始時的引論性課學完之後,我便變成了解剖學方麵的低級助理教員,隨後的一個學期,示範老師讓我負責講授組織學課——對此我極感滿意,這是不用說的了。我自己主要對進化理論和比較解剖學有興趣,我還因此熟悉了新生機論。而使我最著迷的是最廣義的形態學方麵的觀點。它是與生理學正相反的學科。後者由於要進行活體解剖,所以我對這個科目很為反感,而活體解剖的目的,則不過是為了進行示範而已。熱血動物跟我相似而並非隻是有理智的動機,這種感覺我一直無法排除掉。因此,隻要我能夠,我就把示範課去掉。我認為,我們是得用動物進行實驗的,但是,進行這種實驗的解剖示範在我看來卻是可怕的、野蠻的,而最主要是沒有必要的。隻要根據描述,我便足以想象出解剖示範整個過程的情景。我對動物的熱愛並非來自叔本華哲學裏那種佛教式的裝點門麵,而是基於一種原始的意向態度更深厚的基礎之上的——基於潛意識地與動物等同的基礎上。當然了,當時,對於這一重要的心理學上的事實,我是完全一無所知的。我對生理學是如此反感,因而這一科目的考試成績便相對地差,幸而總算還混了個及格。
  隨後的兩個學期是有關臨床的學習,這使我忙得不亦樂乎,幾乎沒有什麽空閑的時間可供我涉獵與此無關的其他方麵了。隻有在星期天,我才有時間研究康德。我還刻苦地研讀了愛德華?馮?哈特曼的著作。有一段時間,尼采也列入了我的計劃,然而我卻遲遲沒有開始閱讀其作品,原因是我覺得自己還未作好充分的準備。那時候,他受到人們的廣泛討論,但大都貶多於褒,討論者多是據說是有能耐的哲學方麵的學者們;從這些褒貶中我可以推想出他在高層人士們中引起了多麽大的敵意了。當然,這些人中的最高權威是雅各布?布爾克哈特了,他那各式各樣的對尼采的批評性評論到處可見。此外,我們大學還有些與尼采本人有些過從的人,此時便到處散布有關他的各種各樣並非恭維的瑣事閑言。這些人中的大多數人對於尼采的著作連一個字也沒有讀過,因而便隻好就他的外表性的怪癖大作文章,如擺紳士的架子,他彈鋼琴的架子、他文體的誇張——這些怪癖使當時巴塞爾市有身份的人士們很覺礙眼。使我推遲了閱讀尼采著作的當然不是這些事情——相反,它們倒起了最強烈的推動作用。我之所以推遲了,是因為我暗地裏害怕,我也許也會像他那樣,至少是在那種“秘密”方麵會像他那樣,結果導致與周圍的人和環境隔絕。也許是——有誰會知道呢?——他曾有過內心的種種體驗和種種頓悟,而不幸的是他又企圖對此談論談論,結果卻發現沒有人能理解他。很明顯,他是或至少被人認為是個怪物,是個大自然的嘲弄對象;而這,無論在什麽情況下,我都不想成為這樣的。我擔心,我可能會被迫承認,我也是另一個這樣的怪人。當然了,他是個教授,寫出了大本大本的厚書,並因此而獲得了難以想象的榮譽。但是,他也像我那樣,是個牧師的兒子。但不同的是,他出生在國土遼闊的德國,國土一直遠伸至海邊,而我卻隻不過是個瑞士人,出身自位於邊境的小村子的一個安分守己的牧師家庭而已。他講的是優雅的高地德語,懂拉丁文和希臘文,可能還懂法文、意大利文及西班牙文,而我有把握地運用自如的惟一語言卻隻有瓦格斯-巴塞爾方言。他,擁有所有這些堪屬可引以為榮的東西,即使被人當作是某種怪人也沒有什麽關係,但我卻絕不能讓人發現我在多大程度上也像他一樣啊。
  盡管心裏有這種種擔心顧慮,我還是感到了好奇心的驅使,最後便決心讀讀他的著作。《不合時宜的思想》是我閱讀的第一本書。我被其熱情弄得心醉神怡,不久後我便讀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就跟歌德的《浮士德》一樣,這本書對我來說是一次重大的體驗。《查拉圖斯特拉》便是尼采的《浮士德》,他的第二人格,而我的第二人格現在便對應於查拉圖斯特拉了——盡管這有著把一個鼴鼠掘起的土堆比作布朗山40 之嫌。而查拉圖斯特拉——對此可以說絕不必懷疑——是病態的。我的第二人格也是病態的嗎?這種可能性使我十分驚恐,我也好長一段時間拒絕承認這一點,但這個想法在不合時宜的時刻卻再三再四地湧上我的腦際,使我冒出一身冷汗,因此到了最後,我便隻好進行自我反省了。尼采隻是在晚年才發現了他的第二人格,這時他已年過中年,而我卻自童年時代起便認識我的第二人格了。尼采曾幼稚地和不謹慎地談到過這個阿爾希頓(arrheton),這個無以取名的東西,仿佛它是很合適的。但我很快就注意到,這隻會引起麻煩。在他還是個年輕人,對自己的前途將會怎樣還不必顧及時,他來到巴塞爾大學當教授,實在是太有見地了。他是如此聰明,本該及時注意到有些事出了毛病才對。我覺得,那就是他那病態的誤解,即他毫不擔心地和毫不懷疑地在一個人們對這種事情一無所知和毫不理解的世界裏卻把第二人格放出來亂跑。他被一種幼稚的希望所促動,想找到能夠分享其狂喜及能把握其“對一切價值觀念進行重新評價”的思想的人們。然而他卻隻找到了有教養的市儈們——使他悲喜交集的是,他本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像他們中的其餘人那樣,在他冒冒失失地一頭撞進那不可言喻的神秘裏並想向愚鈍的和為上帝所拋棄了的大眾對這種神秘進行讚美時,他卻對自己一無所知。這就是他之所以語言誇誇其談、譬喻堆砌重疊、讚美詩式的歡樂情調的原因所在——全都是妄圖引起已把其靈魂賣掉以換取一大堆互不連貫的事實的廣大人們的注意。結果他——他宣稱自己是走鋼絲表演者——便落進了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的深淵。他並不認識,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回頭路並且像一個著了魔的人似的,成了一個人們隻能極為小心謹慎地加以對待的人。在我的朋友和熟人中,我隻聽說有兩個人是公開地宣稱自己是尼采的追隨者的,這兩個人都是同性戀者,其中一個以自殺告終,另一個則像個被人誤解的天才,成了一個廢物,我其餘的朋友並沒有被《查拉圖斯特拉》的現象驚得目瞪口呆,而隻是對其大受歡迎無動於衷而已。
  40 布朗山:阿爾卑斯山脈的最高峰。
  就像《浮士德》為我打開了一道門那樣,《查拉圖斯特拉》則砰地給我關上了一道門,而且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關著。我覺得自己就像那個老農夫一樣,發現自己的兩頭牛顯然是中了邪術,把它們的頭套在了同一個籠頭裏。“這樣的事是怎麽發生的呢?”他的小兒子問道。“孩子呀,這樣的事人們是不會加以談論的。”他的父親回答說。
  我認識到,一個人除非跟人們談些他們所知道的事,否則便隻能是對牛彈琴。幼稚的人並不意識到,與其友人談論些後者所不懂的事是一種什麽樣的侮辱。隻有當前者是個作家、記者或詩人時,他們才會原諒這種毫不客氣的行為。我逐漸明白了,一種新思想,或甚至隻是舊思想的一種異乎尋常的一個方麵,隻有依靠事實才能與別人溝通。事實是站得住腳並且不會被掃到一邊去的;某個人或遲或早總會遇到它們並認識到他所發現的是什麽。我認識到,我談話,原因就在於我缺少某種更好的東西,認識到我應該是在提供事實,但這些事實卻是我所完全缺乏的。在我手中,什麽具體的東西也沒有。以往很多時候,我發覺自己常常憑經驗行事。我開始責怪哲學家們當經驗正缺乏時卻喋喋不休,而當他們本應用事實進行回答時卻把嘴閉了起來。在這方麵,他們全都似乎跟淺薄的神學家們沒什麽兩樣。我感到,在這個或那個時候,我已穿越過了一個滿是金剛石的山穀,但是我卻無法使任何人相信——在我更仔細地觀察它們時甚至連我自己也說服不了——說我所帶回來的樣品並非隻是些石塊而已。
  這是1898年,此時我已開始比較認真地考慮起當一個醫生的生涯了。我很快得出結論,覺得自己必須學有所長。這種選擇看來在於外科和內科之間。我傾向於選擇前者,原因是我受過解剖學的專門訓練,此外我還很喜愛病理學,而要是我擁有足夠的資金,便很有可能使外科成為我的職業了。向來,為了上學而使自己債台高築,一直使我痛苦不堪。我知道,期末考試之後,我便得盡早地開始掙錢養活自己了。我設想過在某個縣級醫院當助理醫師的生涯,在那種地方比起在一個診所來,更有希望謀得一個有薪金的職位。此外,在一個診所的職位,在很大程度上得取決於其負責人的支持或其個人的利害關係。由於我人緣有問題,與別人又落落寡合——這種體味我實在太多了——因此我不敢設想會好運臨頭,於是便隻好滿足於在一所地方醫院謀個職位這種並不過高的前景了。其餘的便取決於努力工作,取決於我的本事和申請了。
  然而,在暑假期間,卻發生了某件注定要對我產生深刻影響的事。一天,我正坐在我房間裏學習功課。隔壁房間的門洞開著,我母親就坐在裏麵織毛線。那房間是我家的飯廳,裏麵就擺著那張胡桃木圓餐桌。這張桌子原是我祖母的嫁妝,到這時已大約有七十年了。我母親坐在窗前,隔那桌子約有一碼之遠。我的妹妹上學去了,而女傭則在廚房裏。突然間,砰地響起了一聲有似手槍射擊的聲音。我一蹦跳了起來,快步衝進了傳出爆炸聲的那房間,隻見我母親目瞪口呆地坐在她那扶手椅裏,毛線團從她手裏落到了地上。她結結巴巴地說道:“出、出、出了什麽事啦?就在我身邊!”然後她便盯著那桌子。順著她的目光,我看到發生的事情了。那桌子從邊緣到中心以外處裂開了一條縫,而且還不是沿著榫眼處裂開的;這裂縫直穿這硬硬的木材。我像遭了雷擊那樣呆了。這樣的事情怎麽竟會發生呢?風幹了有七十年的一張硬胡桃木桌子——怎麽竟在夏季的一天,在我們這裏氣候所特有的、濕度相對地高的時候,裂了縫呢?如果是在寒冷幹燥的冬天,它又擺在一個火爐旁邊,發生了這種情形倒還是可以想象的。到底是什麽原因造成了這樣一種爆炸呢?“古怪的事肯定存在著。”我想道。我母親臉色陰沉地點點頭,“是啊,是啊,”她用她那第二人格的聲音說道,“這一定是意味著什麽。”雖然出於不得已,我卻印象極深,而由於找不到什麽話好說,我便生起自己的氣來。
  大約兩個星期之後,我在傍晚六點鍾時回到家裏,結果發現我們全家——我母親、我那十四歲的妹妹及那女傭——全都處於一種十分激動的狀態。大約在一個小時之前,又發生了一聲震耳欲聾的響聲。這一回,卻不再是那已裂了縫的桌子了,響聲是從餐具櫃的方向傳來的,這東西是一件沉甸甸的家具,早在19世紀初就買來了。她們已經從上到下把它察看了一遍,但卻找不到有什麽裂縫的跡象。我立刻動手把這櫃子細細檢查了一遍,連其周圍的地方也細細檢查了,但也同樣毫無結果。然後,我便開始檢查起這櫃子的內壁來。在存放著麵包籃的碗櫃裏,我發現了一條麵包,在其旁邊放著的,則是一把切麵包的刀子。刀刃的大部分崩成了幾塊碎片,刀把躺到了四方形的麵包籃的一個角落裏,在其餘的三個角落裏,每個角落躺著一片刀刃。這刀子不久前剛使用過,是在四點鍾喝茶時用的,然後便被放到了一邊。過後便沒有人到餐具櫃裏取過東西。
  第二天,我把這把壞了的刀子拿到鎮上一個最有名的刀具商那裏去。他用放大鏡仔細檢查了裂痕,然後便搖了搖頭。“這把刀子完全沒有什麽毛病。”他說道,“鋼是沒有問題的。一定是有人故意把它一片片地弄壞的。這是可以做得到的,比如說,可以把刀刃插進抽屜的裂隙裏,然後一次折掉一片。也可以用別的辦法,如從高處把它朝下落到石頭上。但是好鋼是不會炸裂的。一定是有人在跟您開玩笑吧。”我小心地把刀子的這些碎片一直保存到今天。
  我母親和我妹妹那時正好在那房間裏,這突然的轟響使她們嚇了一跳。我母親的第二人格含義深長地瞧著我,但我卻找不到什麽話好說。我完全感到莫名其妙,對於已發生的事作不出任何解釋,我隻好承認,這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桌子裂開縫和刀子破碎了,這是為什麽和怎麽發生的呢?假定說這是偶然發生的巧合,這樣說卻實在太過了。出於偶然的機會,萊茵河竟有一次倒流了,這在我看來也是極不可能的——而其他一切可能的解釋也被自動地劃掉了。那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幾個星期以後,我聽說有幾個親戚在搞桌子轉動的事已有好些時候,他們還有一個降神者,一個十五歲半的年輕姑娘。這幾個人一直想讓我見見這個降神者,據說這個人能使人進入夢遊狀態並能招魂。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立刻便想到了在我們屋裏的那種古怪的現象,於是我便猜想,它們可能以某種方式與這位降神者有聯係。於是,我便開始列席他們的降神會,這種降神會每星期六傍晚定期在我親戚家裏舉行。我們在溝通的形式和牆的四壁及桌子發出啪啪聲方麵果然有了結果。不依賴於降神者,桌子會移動是令人起疑的,而且我很快發現,對這種實驗增加某些限製性的條件一般來說會有妨礙性效果。因此,我同意桌子是自動發出啪啪聲的,隨後便把注意力轉到傳遞信息的內容方麵來。在我的博士論文裏,我列舉出了這些觀察的結果。經過大約兩年的實驗,我們全都對此變得相當厭煩了。我發現了這位降神者通過詭計來企圖使人產生異象,而這便使我從此不再參加這些實驗了——我後來對此甚覺後悔,因為我從這個例子中懂得了一個第二人格是怎樣形成的,懂得了它是怎樣進入一個小孩的意識裏並最後使後者結合進她本身裏。她是那些早熟的異人之一,由於肺結核病,她在二十六歲時便死掉了。在她二十四歲時,我又見過她一次,並獲得了她具有個性獨立並成熟這一永久性印象。在她死後,我聽她家裏的人說,在她生命的最後幾個月裏,她的個性一點兒一點兒地解體了,到了最後,她竟回複到一個兩歲的小孩的狀態,而她就是在這種狀況下去世的。
  總而言之,這是一次重要的體驗,它把我較早期的所有哲學一掃而光並使我得以能夠獲得一種心理學上的觀點。對於人的心靈,我已發現了一些客觀的事實。然而這種體驗再次又是那種我無法言喻的體驗。可以把這整個故事對之加以講述的人我卻一個也找不到。我於是隻得再次把這個尚未解決的問題擱到一邊去。直到過了兩年之後,我的專題論文才問世。41
  41 這篇論文的標題是“論所謂神秘現象的心理學和病理學:一種精神病學研究”(1902),載《精神病學研究》。——原注
  在那醫務所裏,弗列德裏希?馮?穆勒取代了老伊瑪曼的位置。在穆勒身上,我發現了一個吸引住了我的很有才華的人。我看到了,一種深邃的理智是如何把握住了問題並提出了疑問的,而在這些疑問中,這個問題便等於解決了一半。在他那方麵,他似乎在我身上看出了某種東西,因為到我實習將近結束時,他提議說,我作為他的助手,應該跟他一起到慕尼黑去,因為他已接受了到那裏的任職。這一邀請差點兒使我決心獻身於內科了。要不是與此同時還發生了一件事,一件消除了我對有關未來的職業的一切顧慮的事,我是會那樣做的。
  盡管我一直在聽著精神病學和臨床的課,但當時那位講授精神病學課程的老師講的卻不是那麽使人感興趣和啟發思路,而當我回憶起精神病院的體驗對我父親的影響時,這就無法使我對精神病學抱有好感了。因此,在準備回家考試期間,精神病學的教科書我是到了最後才拿起來的。我並不希望從中獲得什麽,因此我仍然記得,當我打開克拉夫特?埃賓42所編著的教科書時,我便想到了:“好呀,現在讓我們看看,一個精神病學家為了自己到底有些什麽話好說吧。”專題講座和臨床示範隻留給了我微乎其微的印象。在醫院裏所見到的病例我連一個也記不起來,我所有的是厭煩和惡心。
  42 《精神病學教科書》,第四版,1890年。——原注
  我開始讀序言,一心想看看一個精神病學家是如何概述其科目的,或到底是如何證實其存在的理由的。通過為我這種趾高氣揚的態度所作的辯護,我一定清楚地表明了,在那時候的醫療界,精神病學一般來說是十分被人看不起的。沒有人真正對此有所了解,也沒有把人當作一個整體來加以考慮並把人的各種病理變化包括進這一總體圖景裏的心理學。醫院院長及其病人被關閉在同一個醫院裏,而這個醫院又同等地切斷了與外界的聯係,就像古時候的麻瘋病院與其病人,被隔離在城郊之處一樣。沒有人願意朝這個方向看上一眼。而其醫生們則也幾乎像門外漢一樣知之甚少,因而他們的感受也跟這些人一般無二。精神病是一種無望治愈的要命之病,這種看法也影響到了精神病學。精神病醫生在那時被看作是個怪人,而這,我不久後就獲得了親身的體驗。
  一打開序言,映入我眼簾的是:“大概是由於這個科目的特殊及其發展尚不完全之故,精神病學方麵的教科書便或多或少地打上了一種主觀性的印記。”幾行之後,其作者把精神病患者稱作“人格之病”。我的心突然開始怦怦地跳了起來。我隻好站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變得十分激動,因為在一閃而過的啟示裏,對我來說已變得很清楚,精神病學才是我的惟一可能目標。隻有在這裏,我的興趣的兩股激流才能匯流到一起,形成一條水流並衝出一道河床來。這裏是經驗性的天地,與生物學和精神性的事實存在著共性,這樣一個天地我一直在尋找著,可是卻一直沒找到。這裏終於有了一個天地,一個大自然和精神的衝撞變成了現實的天地。
  當克拉夫特?埃賓講到精神病學教科書的“主觀性”時,我便開始作出激烈的反應了。這樣看來,我想道,這本教科書部分也是其作者的主觀表白。由於他那特有的偏見,由於他的存在所具有的總體性,因而他便站到其經驗的客觀性的背麵並以其整個人格對這種“人格之病”作出反應。在醫院時,我從來沒有聽到我老師說起過這樣的事。盡管克拉夫特?埃賓的教科書與其他這類教科書並沒有什麽根本性的不同,但這幾點暗示卻給精神病學投射下了一道可使人脫胎換骨之光,使我身不由己地便被它吸引住了。
  決定作出了。當我告訴我那位內科方麵的老師我的意願時,我在他臉上看到了驚異和失望的表情。我那個老創傷——覺得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人且與別人疏遠的感覺——又再次開始痛了起來。不過現在我明白這是為什麽了。沒有人,甚至連我本人,也從沒想到過我竟會對這一偏僻的小徑發生興趣。我的朋友們既感驚詫又想不通,認為我是個傻瓜,竟放棄了謀取醫學內科這一明智職業那令人羨慕的機會,放棄了這一如此誘人且唾手可得的機會而喜歡上這種精神病學上的胡說八道。
  我明白,我顯然再次走進了一條誰也不能誰也不會跟著我走的死胡同。但是我懂得——而沒有什麽人或什麽事能使我偏離我的目的——我作出的決定是有道理的,而且這也是命裏注定的事。它就像兩條河流匯合到了一處而形成了一股急流,毫不留情地載著我流向遠方的目的地。我是一個“兩重性格合而為一”的人的這種自信的感覺,如同一個有魔力的巨浪承載著我一樣,使我順利地通過了考試,而且還考了個第一名。很有典型性的是,在奇跡之路上我一帆風順,但潛藏著的重大障礙卻使我在最拿手的科目上栽了跟頭,這科目就是病理解剖學。由於一種古怪的錯誤,在除了各種各樣的碎屑之外似乎隻含有上皮細胞的顯微鏡的承物玻璃片上,我卻看漏了藏在一個角落裏的一些黴菌。在其他科目上,我甚至猜出了我可能會被問到的問題。由於這個,我勝利地越過了好幾個危險的暗礁。但是報複卻來了:在我覺得最有把握的地方,卻由於最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翻了船。要不是由於這一點,在這次考試中我本可取得最高分的。
  結果,另一個候選人取得了跟我一樣的分數。他是個獨來獨往的家夥,其個性我不甚了了且使人覺得很平庸。除了“行話”之外,我無法跟他談任何別的事情。對於每一件事,他都報之以令人莫測高深的微微一笑,這種微笑不禁使我想到了埃伊納島43 的希臘雕像。他有一種高人一等的神氣,然而在這種神氣之下,他卻往往顯得手足無措並且在任何情景下均很不相協調。這是否是一種愚蠢呢?但我卻從未能證明他是。有關他的惟一確實的事是,他給了我他有著幾乎是偏執狂式的野心的印象,這一野心使他除了純粹的事實外對任何事情均不感興趣。幾年之後,他成了個精神分裂症患者。我之所以提到這一點,是想以之作為事情都有對應性的一個典型例子。我的第一本書是有關早發性癡呆(精神分裂症)的心理的;在這種心理裏,我的人格及其傾向或“人差”便對應於這種“人格之病”。我向來認為,精神病學在最廣的意義上說,是一種病人的心靈與假定“正常”的醫生的心靈之間的對話,是病人的人格與施療治者的人格之間的一種妥協讓步,二者從原則上說都是同樣的主觀。我的目的在於表明,妄想和幻覺並非隻是精神病所特有的症狀。而且還包含著人人均具有這種種症狀之意。
  43 希臘所屬的一個海島。
  期末考試完畢之後的那天晚上,我讓自己——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享受了上戲院看戲這一久已渴望的奢侈享樂。直到這個時候,我的經濟情況尚無法允許我進行任何這樣的鋪張浪費。但靠賣古董得來的錢現在尚餘點兒,這就使我不但得以有可能看了一次歌劇,甚至還得以到慕尼黑和斯圖加特遊覽了一趟。
  比才44 的音樂陶醉了我,征服了我,使我在一望無際的大海的波濤上隨波起伏。而第二天,當火車載著我越過邊境而進入到一個更廣大的世界之時,《卡門》那優美的旋律仍縈繞我腦際。在慕尼黑,我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古典藝術;這種藝術與比才的音樂合在一起,使我處身於一種春天般的、新婚之夜般的快樂氣氛之中,這種氣氛的深邃和含義,我隻能模模糊糊地有所領會。然而在外部世界裏,這卻是陰沉的七天,其時是1900年12月的1日至9日。
  44 比才(1838-1875):法國著名作曲家,著名歌劇《卡門》的作者。
在斯圖加特,我拜訪了姑媽弗勞?雷瑪?榮格,她的丈夫是個精神病學家,此次拜訪,未料卻是與她永訣的一次。她是我祖父與弗吉尼亞?德?拉索爾的第一次婚姻所生的女兒。她是個迷人的老太太,藍色的眼睛閃閃有光,生性活潑愉快。在我看來,她仿佛完全生活在一個充滿各種不可捉摸的幻想和拒絕消亡的各種往事的回憶的世界裏——生活在一種正在消亡和一去不複返的往事的最後一息中。這次拜訪是對我童年的懷念的永訣。
1900年12月10日,我在蘇黎世的伯戈爾茨利精神病院謀得了助理醫師的職位。我很高興能到蘇黎世工作,因為在這幾年的時間裏,巴塞爾對我來說已變得太氣悶和乏味了。對於巴塞爾人來說,除了他們這個市鎮之外,別的城鎮是不存在的,隻有巴塞爾才是“開化的”,伯斯河的北岸,便是野蠻人的國土了。我的朋友們無法理解我離開此地的原因,猜想我一定很快就會回來。但他們完全猜錯了,因為在巴塞爾,不論什麽時候,我都被人認出是保爾?榮格牧師的兒子和卡爾?古斯塔夫?榮格教授的孫子。我是個知識分子並屬於一個確定的社交圈子。我對此很為反感,因為我不想也不願意讓自己歸入某一類人之中。巴塞爾知識界的氣氛在我看來是令人羨慕地具有世界性,但傳統的習慣勢力卻使我受不了。當我來到蘇黎世後,我立刻感覺出了這種差異。蘇黎世與世界的聯係不是通過知識界,而是通過商業。然而在這裏,其氣氛卻是自由的,而我是一貫看重這一點的。在這裏,一個人即使不是出自書香門第,你也不會感到千百年的積垢的重壓。對於巴塞爾,我時至今日仍有一種淡淡的懷戀,盡管我知道它已不再是原先的那個樣子了。我至今仍然記得巴霍芬和伯克哈特在街上漫步的那些日子。仍然記得在大教堂後麵那古老的牧師會會堂,仍然記得那橫跨萊茵河河麵的那座古橋,仍然記得這橋是半木石結構的。
我要離開巴塞爾,這對我母親來說可就不好受了。但是我知道,我是無法幫助她解除這種痛苦的,而她則勇敢地承受住了。她與我妹妹住在一起,我妹妹是個清秀而病懨懨的人,在一切方麵均與我有所不同。她仿佛生來就注定了一輩子得當老姑娘,而她確實也終身未嫁。但她培養起了一種非凡的個性,我對她的處世態度也很欽佩。她不得不經受一次據稱是沒有什麽妨害的手術,但卻不幸死在了手術台上。當我發現,她已事前把她的一切事情,甚至連最後的一個細節,都早已安排妥帖時,我實在深為感動。在心底裏,她對我來說一直是個陌生人,不過我卻很尊敬她。我是很愛動感情的,而她卻總是顯得鎮定自若,盡管在內心深處她是很敏感的。我可以想象出來,就像我祖父他那惟一的妹妹經曆過的那樣,她在婦女敬老院裏是怎樣打發她的時日的。
我在伯戈爾茨利精神病院的工作開始了,生活也便具有一種要求人必須專心致誌的現實性——精神集中、頭腦清醒、認真負責等。它猶如進入了一座世俗的修道院,等於屈從於隻相信大概可能有的,一般的、普通的、沒有意義的東西,放棄奇異的和有意義的一切,及把一切超塵絕俗的東西變成平庸無奇的凡品的誓言。從此之後,有的隻是空空如也的表麵,有的隻是沒有連續下去的開端,有的隻是沒有相關性的事件,有的隻是範圍越縮越小的知識,有的隻是據說是問題的失敗,有的隻是令人沮喪的狹隘的遠景,有的隻是日常事務那無邊無岸的沙漠。一連六個月,我把自己關禁在那猶似修道院的四壁之內,為的是要習慣這精神病院的生活及風氣;而為了使自己熟悉精神病患者的思想與心理,我便把五十卷的《精神病學概論》從頭開始一頁頁地讀了一遍。我想要弄清楚,人類的心靈在麵對其本身的毀滅情境時是如何作出反應的,因為就我看來,精神病學清楚地表達了在精神病出現之時是如何支配那所謂的健康頭腦的那種生物學反應的。我的同事們在我看來,也跟病人那樣使我發生興趣。在隨後的幾年裏,我暗地裏編製了我那些瑞士同事在遺傳背景方麵的統計數字,並從中學到了許多東西。我這樣做一是為了想使自己獲得些教益,二是為了好理解精神病人的智力。
  我一心一意撲在工作研究上,閉門謝客專心讀書,幾乎不用說便使我與我的同事們疏遠了起來。他們當然不會知道,精神病學對我是多麽奇妙,而我又是多麽急於想參透其玄機了。那時候,我在治療學方麵的興趣尚未覺醒,但所謂正常性的病理變異卻迷住了我,因為它使我獲得了久已渴望的機會,得以更深入地洞察那具有總括性的心靈了。
那時候,這些便是我開始我那精神病學生涯時的狀況——我客觀的生活得以從中產生出來的主觀實驗。我既沒有超然於我自己並以真正客觀的方式來觀察自己命運的欲望,也沒有這種能力。我是樂於去犯或者編織一個本來應該如何如何的幻想,或寫一部為自己辯解的書這種人所熟知的自傳作品的錯誤的。總而言之,人是一個事件,它是無法自行判斷自己的,而是或好或壞,得由他人來作出這種判斷。 
 
四 精神病治療活動
 
在伯戈爾茨利精神病醫院工作的那幾年是我的學徒時期。左右了我的興趣和研究工作的是下麵這樣一個急迫的問題:“精神病人的內心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這是個我當時並不了解的問題,我的同事們中也沒有誰關心這樣的問題。精神病學的教師對於病人要說的話並沒有興趣,他們感興趣的倒是如何作出診斷或如何去描述其症狀和編製出統計數字。從當時流行的臨床觀點來看,病人的人格即其個性,是毫無關係的。相反,醫生帶著一長列剪貼好的診斷病曆及詳盡記錄的各種症狀來見其病人。病人們被定性分類,診斷書上也蓋上了橡皮圖章,在大多數情況下,事情至此便算解決了。精神病人的心理,不管怎樣,是根本不起作用的。
  在這一點上,弗洛伊德便變得對我極為重要了,特別是因為他在癔病和夢的心理學方麵進行了基礎性的研究。對我來說,他的觀點指明了對個別病例進行密切調查和了解的道路。盡管他本人是個神經病學家,但他卻把心理學引進了精神病學。
  我仍然能十分清楚地回想起那時候引起了我極大興趣的一個病例。一個年輕婦女由於患“憂鬱症”而被收進了這所醫院。醫生像往常那樣對她進行了仔細檢查:詢問了既往病史,進行了各種檢驗及體格檢查之類。診斷結果是精神分裂症,用人們當時的術語來說就是“早發性癡呆”;預後:不良。
  這個婦女恰好在我所在的那個部門裏。開始時,我並不敢對這一診斷結果表示疑問。我那時尚是個年輕人,一個初學者,因而便不敢魯莽地提出另一種診斷。但是這個病例卻使我覺得奇怪。我覺得,這不是那種精神分裂症的事兒,而是屬於一般性的抑鬱症,於是我便決心施用一下我自己的治療方法。那時候,我正忙於診斷性聯想研究,於是我便著手與病人一起進行了一次聯想實驗。除此之外,我還與她一起討論她所做的各種夢。我以這種方式成功地揭示出了她的過去,而這是既往病史所沒有弄清楚的。我直接從潛意識中獲取信息,而這種信息則揭示出了一個淒慘的故事。
  在這婦女結婚之前,她認識了一個男人,一個富有的工業家之子,他是鄰近那地區所有姑娘們所感興趣的對象。由於她長得很漂亮,她便認為自己把他搞到手的機會極大。但他表麵上卻對她毫無好感,於是她便嫁給了另一個男人。
  五年之後,一位老朋友前去拜訪她。他們一起談起了往事,他對她說道:“在您結婚之時,某個人——您那位某某先生(那個富有的工業家之子)——卻吃驚非小。”就是這個時刻!她的抑鬱症就開始了,幾周之後便導致一場大災難。她正給她的孩子洗澡,先給她那四歲的女兒洗,然後再給她那兩歲的兒子洗。她住在鄉下,那個地方的水源並不十分衛生;喝的倒是泉水,但洗澡和洗衣服卻用的是河裏的髒水。在她給這小姑娘洗澡時,她看見這孩子啜那海綿,但卻沒有製止她,她甚至還給她那小兒子一杯這種髒水喝。自然,她這樣做全是潛意識的,或且隻是半意識到了。因為她的腦海裏已受到那剛產生的抑鬱症的影響。
  很短時間之後,在這病症的孕育期已過去之後,她那女兒得傷寒病病倒並死掉了。那小姑娘是她的掌上明珠,那小兒子卻沒有受感染。在這個時候,抑鬱症到了急性階段,這女人於是便被送進了醫院。
  從這一聯想試驗裏,我看出了,她是一個謀殺犯,而她那秘密的詳情,我也知道得實在太多了。事情馬上就大白了,這就是她那抑鬱症的一個重要原因。從本質上說,這是一種心理發生性擾動,而不是患的精神分裂症。
  那麽,現在在療治方麵該采取些什麽措施呢?直到這時,這個婦女一直被注射麻醉劑以克製她的失眠症,同時還有人監守她以防止她企圖自殺。但在其他方麵卻沒有采取什麽措施。從體質上說,她的健康情況尚好。
  我現在麵臨著這樣一個問題:我要不要公開地跟她挑明了呢?我應該負擔起這主要的責任嗎?我遇到了職責上的矛盾衝突,在我的經曆中,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我有一個良心方麵的問題需加以回答,而且還得獨自解決這個問題。我要是要求我的同事們幫忙,他們大概會警告我說:“看在老天的麵上,這種事情可千萬別跟這個女的去說呀。這隻會使她瘋癲得更厲害。”但在我看來,其效果卻很可能正好相反。一般來說,在心理學上幾乎並不存在明確的法則。一個問題可以這樣回答也可以那樣回答,這完全取決於我們是否把潛意識的各種因素考慮在內。當然,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所冒的個人風險:這病人要是病情加重,我便會使自己也陷入困境之中!
  盡管如此,我還是決定要試一試其結果難以逆料的一種療治。我把我通過聯想試驗所了解到的一切全告訴了她。我這樣做,其困難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斷然地指斥一個人是個殺人犯可並非小事。對於必須聽取這種指斥並接受它的病人來說也是極為痛苦的。但結果卻是,兩周之後,事情卻證明可以放她回去了,而她從此也再也沒有進過一次精神病院了。
  關於這個病例,我之所以對我的同事們守口如瓶還有其他原因。我擔心他們會對它加以討論並有可能引起訴訟問題。當然了,對這位病人不利的證據倒是拿不出來,然而進行這樣一種討論對她來說卻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命運對她施加的懲罰已是夠慘的了!她應該回到生活中去並在生活中進行贖罪。這在我看來顯得更有意義。在她出院時,她是帶著沉重的思想負擔而離開的。她是不得不背著這個負擔啊。失去孩子對她來說已夠可怕的了,而她的贖罪行為則在她患了抑鬱症並被監禁在醫院裏時便已經開始了。
在精神病學裏,在許多情況下,病人來就診時都是有一個沒有說出來的故事的,而這個故事一般來說都是無人知曉的。我覺得,隻有對這一完全純屬個人的故事進行過調查之後,對病人的治療才算真正開始。這故事是病人心中的秘密,是他在其上撞了個粉身碎骨的岩石。我要是知道了這個秘藏的故事,便等於掌握了治療的關鍵了。醫生的職責就是去找出弄清這個關鍵的辦法。在大多數情況下,光是探討意識方麵的材料是不夠的。有時候,進行聯想試驗則可能打通這條道路,對夢境進行闡釋或與病人進行長期而耐心的富有同情心的接觸也有同樣功效。在治療上,問題則總是從病人的整體而絕不是隻從症狀入手。我們必須提出深刻觸及那整個人格的種種問題。
1905年,我在蘇黎世大學擔任了精神病學的講師,同年,我又當上了精神病診所的高級醫師,這一職位我保持了有四年之久。爾後,在1909年,我卻不得不棄了此職,原因是這時候我在工作上獲得了越級提升。在這幾年期間,我私下裏給許多人看過病,日常的工作也就再也忙不過來了。然而我卻保住了教授之職,直至1913年為止。我講授心理病理學,也講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的基礎課程及蠻族人心理學。這些便是我所主講的科目。在頭兩個學期裏,我主要講授催眠術,也講授雅奈和弗勞內伊45 的理論。到了後來,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問題便變成了我所講授的主要內容了。
  45 雅奈(1859-1947):法國心理學家、精神病學家。弗勞內伊:不詳。
  在講授催眠術期間,我往往喜歡對給學生進行示範教學的病人的既往病史進行詳細詢問。有一個病例我至今仍然記得十分清楚。
  有一天,一個顯然有著強烈宗教信仰的中年婦女前來就診。她年已五十八歲,是拄著拐棍前來的,跟來的還有她的女仆。十七年來,她由於左腿癱瘓而吃盡了苦頭。我讓她坐到一把舒服的椅子上,然後便要求她講一下她的病史。她開口給我講了起來,但這整個病史是多麽可怕啊——她把那病的整個很長的故事極詳細地講了出來。最後,我打斷了她的話說道:“唔,好吧,我們沒有時間詳談了。我現在就給您進行催眠吧。”
  我這句話幾乎還未說完,她就閉上了雙眼並進入到深深的沉睡之中——絲毫也沒有進行催眠!我對此驚異不已,但卻沒有攪擾她的安睡。她繼續不停地說下去,而且還講到了最令人驚異的各種夢,講到了代表著潛意識的極為深刻的體驗的各種夢。然而,直到幾年之後我才明白了這一點。當時,我認為她是處於一種極度興奮狀態。這種情境逐漸使我覺得很不舒服。當時有二十個學生在場,而我卻原本準備對她施行催眠呢!
  這種情形維持了一個半小時後,我便再次想把這位病人弄醒,可是她就是醒不過來。我震驚了:我忽然想起,有可能我出於無心地深入到她那潛伏的精神病之中了。然後我花了大約十分鍾的時間才把她弄醒了。與此同時,我不敢讓我的學生們看出我的神經緊張。當這位女人醒過來後,她覺得頭昏和糊糊塗塗。我對她說道:“我是醫生,您一切正常。”聽到這,她大聲喊道:“這下我可治好啦!”然後她便扔掉拐棍並能夠行走起來了。我尷尬得麵紅耳赤,卻硬著頭皮向學生們說道:“你們現在該看出來催眠術有多大奇效了!”可實際上,我卻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促使我放棄催眠術的,這就是我的其中一次體會。我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是那女人卻確實給治愈了,並且興高采烈地走了。我請求她讓我知道她後來的情況,因為我估計最遲過了二十四小時之後她就會舊病複發。但她的老毛病卻沒有重犯,盡管我心裏懷疑,卻不得不接受她確已被治好了這一事實。
  第二年暑期那個學期,在我進行第一次授課時,她又來了。這一回,她抱怨說背部產生了劇痛,而這,據她說,還隻是最近才開始有的。很自然,我自問道,這是否與我重新開始講課有某種關係呢?也許是她在報紙上看到了我開設這一講座的通告吧。我問她這疼痛是什麽時候開始的,又是什麽原因造成的。她回想不起來在什麽特定的時間她發生過什麽事,也提不出一點兒解釋生這病的原因。最後,我得出的結論是,她這背疼正好發生在那一天她在報紙上看到這則通告的那個時刻。這證實了我的猜想,但我仍然不明白那奇跡般地治愈了她的病的其中原因。我再次對她進行了催眠,也就是說,她再次自動地進入了昏睡狀態——然後那背疼便沒有了。
  這一次,課講完後,我把她挽留下來,為的是打聽一下有關她的生活的更多實情。結果發現,她有一個弱智的兒子,正好在這所醫院我所在的那部門裏治療。對此我一無所知,因為她用的是她那第二個丈夫的姓,而她那兒子卻是她第一次結婚時所生的。他是她的獨子。很自然,她本希望有一個才華出眾並在事業上有所成就的兒子,豈料他卻在很小的時候便得了精神病,這對她當然是一個可怕的打擊。那時候,我還是個年輕的醫生,並代表著她希望她兒子所成為的一切。她熱切地渴望成為一位英雄的母親,因此便把希望轉到了我身上。她把我認作了她的幹兒子,並到處宣揚我奇跡般地治好了她的病。
  我在當地獲得了“巫師”的響當當的聲譽,實際上得歸因於她,我有了第一批私人性的病人,這也得歸功於她。我的心理療法竟始自一位讓我取其有精神病的兒子的地位而代之的母親!自然嘍,我向她詳細地解釋了這整個的事情,連細枝末節也講到了。她很理解地接受了這一點,而她的病也從此沒有再複發過。
  這就是我第一次真正的療治上的體驗——可以說,這也是我所作的第一次分析。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與這位老太太的談話。她是個聰明人,對我認真地對待她及我對她及她那兒子的命運的關心則表示極為感激。這的確幫了她的大忙。
  開始時,在進行私人診療時,我同樣也采用催眠的辦法,不過我很快就放棄了這種做法,原因是在使用它時,你實際上隻是在黑暗中摸索前進。你絕不可能知道病情的改善或療效能維持多久,而以這種毫無把握的方式進行工作,我總是感到內疚。我也不喜歡自我作出決定說病人應該做些什麽。我更為關心的是從病人本人那裏知道他天生的傾向會把他引導到何處去。為了找出這一點,對各種夢境進行仔細的分析及對潛意識的其他表現進行研究乃是必要的。在1904-1905年期間,我在精神病診療所開設了一個實驗性的精神病理學實驗室。我找了幾個學生來一起工作,一起進行精神性反應(即聯想)的調查研究。大弗蘭茨?裏克林是我的協作者。路德維格?賓斯旺格當時正在寫他那論述與精神流電療法效應46 有關的聯想實驗的博士論文,而我則在寫我的論文《論從心理學角度對事實的確定》47 。在我們的同事中還有幾個美國人,如卡爾?彼特森、查爾斯?裏克什等。他們的論文是在美國期刊上發表的。正是這些聯想研究,才導致後來我在1909年接到克拉克大學的講學邀請,到那裏就我的研究工作舉辦學術講座。與此同時而且也與我無關,他們也邀請了弗洛伊德。我們兩人均被授予了“榮譽法學博士”的頭銜。
  46 精神流電療法反射指在皮膚上的電阻有暫時性明顯降低的現象,這種情形產生自由於精神興奮而導致的汗腺活動的加劇。——原注
  47 此文發表於《精神病學研究》,1905年第28期,第813~815頁。——原注
  聯想實驗和精神流電療法實驗是使我在美國獲得了聲譽的主要原因。很快,那個國家的許多病人便前來找我治療了。在這第一批的病人中有一例我仍然記得很清楚。一個美國同行給我介紹來一位病人。隨病人帶來的診斷結果是“酒精中毒性神經衰弱”,預後是“無法治愈”。我的那位同行怕我在療治上不會產生什麽作用,因此便同時采取了補救措施,建議患者也到柏林某位神經病權威那裏求治。那患者前來求診了,我與他談了一陣子之後便發現,這個人患一般性的神經官能症,而對於這病的精神上的起因他卻隻字不提。我進行了一次聯想試驗,結果發現,他正受著可怕的戀母情結(mother complex)的各種影響的折磨。他出身自一個富有而有名望的家庭,有個可愛的妻子,生活也無憂無慮——這當然是從外表上來說的。他隻是喝酒過多,而喝酒則是他極力想使自己處於麻痹狀態,好忘記掉那壓抑性的情境。這自然毫無作用。
  他母親是一個大公司的擁有者,而這位智力非凡的兒子則在這公司裏占據一領導者的職位。他確實早應掙脫從屬於他母親這種壓迫性處境,然而他卻鼓不起勇氣,下不了決心拋棄掉這一優越的職位。這樣,他便使自己一直受製於他母親了,受製於把他安置在該公司裏的她了。每當他和她在一起,或隻好屈從於她對他的工作的幹涉時,他便開始喝酒以麻痹或消除他的情感。他身上的一部分並不真的想離開這個溫暖舒適的家,這盡管有背他的本能,他卻忍不住讓自己受到財富和舒適的誘惑。
  經過短時間的治療後,他停止了喝酒,並覺得自己已經被治愈了。但我告訴他:“要是您重新回到您以前的情境,我不敢擔保您不會舊病複發。”他並不相信我的話,興高采烈地返回了美國的家。
  當他重新處於他母親的影響之下,他又再次開始喝起酒來了。為此,在他母親於瑞典停留時,她便前來向我詢問治療辦法。她是個頭腦精明的女人,但卻是個地道的“權欲迷”。我明白了那兒子不得不進行競爭的是什麽,而且還認識到,他是沒有力量加以反抗的。從體格上說,他也十分柔弱,根本不是他母親的對手。因此我便采取了一種強迫性的治療辦法。背著他,我給他母親開列了一張醫療證明,大意是說她兒子的酗酒已使他無法完成他那工作的各種要求,並建議把他加以解雇。我的建議被接受了——而那兒子,當然要對我大發雷霆了。
  在這裏,我做了一件事,對一個醫療界的人來說,這件事按常理來說是會被認為不合倫理道德的。不過我卻知道,為了病人的緣故,我是不得不采取這個步驟的。
  他後來的發展情形如何呢?從他母親那裏獨立開來以後,他自己的個性便得到了發展。他作出了光輝的成就——盡管,或正因為我給他開出了這一劑烈性的藥的緣故。他的妻子為此很感激我,因為她丈夫不但克服了酗酒的老毛病,而且還開拓出了他自己個人的道路並取得了最大的成功。
盡管如此,對於這個病人我多年來良心上一直有一種犯罪感,原因是我背著他開了那張證明,盡管我確信隻有這樣做才能使他解脫出來。而且確實如此,他一旦解脫出來了,他的精神性神經病也就消失了。
在我掛牌行醫時,人的精神對於潛意識地犯下的罪行所作出的反應的方式不斷地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說到底,那個年輕婦女最初並不意識到她殺死了自己的孩子,然而她卻落入了似乎表現得對罪惡極有意識的狀態。
  我還有與此相似的、使我永誌難忘的一個相似的病例。一位夫人來到我的診所。她拒絕說出自己的姓名,說這沒有關係,因為她隻想就診一次。很明顯,她是屬於上層社會的人物。她說,她曾經當過醫生。她要告訴我的是一種自白:大約二十年前,她出於妒忌而犯了謀殺罪。她毒死了她的那位至友,原因是她自己想嫁給她這位朋友的丈夫。她原本認為,要是謀殺不被人發現,她是不會感到不安的。她要嫁給這個男的,而最簡捷的辦法便是除掉她的這位朋友。她認為,道德方麵的考慮對她來說是無關緊要的。
  而結果呢?事實上,她確實與這個男的結了婚,但他不久之後便死掉了,年紀還相對地年輕。在爾後幾年期間,一係列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們婚後所生的女兒一長大,便設法離開了她。這女兒年紀輕輕的就結了婚,然後就搬到別處她見不著的地方去了,越搬越遠,直到這母親失去了與她的一切聯係為止。
  這位太太是個熱情的女騎師,擁有幾匹她極為喜愛的乘用馬。有一天,她發現,這些馬在她乘騎時開始變得十分不安,甚至連她最為寵愛的那匹馬也躲著她並要把她摔下馬來。最後,她隻好放棄了騎馬。從此之後,她便轉愛起她的狗來。她養有一隻她極為喜歡的不同尋常的漂亮的獵狼狗。仿佛像是命裏注定了似的,就是這隻狗,卻不知怎的得了癱瘓症。至此,她可以說是不幸之極了;她感到,她在道德上完全破產了。她要向人坦白,於是她便來到我這裏了。她是個殺人犯,但比這還重要的是她把自己也謀殺了。因為犯這種罪的人也就把自己的靈魂毀滅了。殺人者已經對自己作出了判決。某個人犯下了這種罪行並且給捉住了的話,他是會受到法律的製裁的。要是他是暗中幹的,而道德上又沒有意識到這是犯罪並且一直沒被發現的話,懲罰卻仍然會如這個病例所表明的那樣,遲早會降臨到他的頭上。這種情形最後終於出現了。有時候,仿佛連動物和植物也“知道”這種罪行一樣。
  由於謀殺了人,這個女人便落進了一種無法忍受的孤獨之中,甚至連動物也變得對她疏遠起來。而為了擺脫這種孤獨,她便讓我參與了她這一秘密。她是得有某個不是殺人犯的人來參與她這一深藏心底的秘密的。她要找到某個不帶偏見地接受她的坦白的人,因為這樣一來,她便會再次取得猶如與人類建立聯係的某種結果一樣。而這個人應該得是個醫生而不是那種職業性的懺悔牧師。由於牧師的職責關係,她對聽她自白的牧師是心存疑忌的,擔心他不會就事論事而是從道德上來判斷她的行為。她看到了人們和動物紛紛疏遠她,受到了這種無聲的判決,而這種判決又是如此厲害,因此她實在再也無法忍受任何進一步的譴責了。
  我一直未能查出她是誰,也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她所說的故事是真實的。有時候我不免問自己道,她到底可能落了個什麽結果呢。因為她的自白並不是她的旅程的終點啊。也許她最後終於被迫自殺了。我實在無法想象,這種完全孤獨的情況,她竟能繼續生活下去。
  臨床診斷之所以重要,是因為這能給醫生提供某種方向,但對病人來說卻沒有什麽幫助。至關重要的是病人所講述的往事。因為隻有它才揭示了病人的背景及他所受的痛苦,而隻有到了這時,醫生的治療才能開始發生作用。有一個病例極為有力地給我證實了這一點。
  這一病例與女病室的一位老病人有關。她大約已七十五歲,臥床不起已有四十年了。大約五十年前,她就住進了醫院,但醫院裏餘下的人卻記不起她是怎麽住進了醫院的,當時在這醫院裏工作的人已全都死光了。隻有已在這間醫院工作了三十五年的一位護士長,才仍然記得點兒有關這個病人的一些往事。這個老太太現已不會說話,隻靠流質和半流質食物來維持生命。她用手指進食,沾上了食物後讓它慢慢從手指滴進嘴裏。有時候,她吃一杯牛奶得花上幾乎兩小時。不吃東西時,她便用雙手和手臂做古怪的律動式動作。我不明自這些動作的用意何在。精神病所造成的毀壞性程度我是有深刻印象的,但對此卻仍然找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釋。在講授臨床課時,她往往便被用作精神分裂症的一種緊張症形式的病例,但這對我卻不表示有什麽意思,因為這種話絲毫無助於弄清楚這些古怪的手勢的起因和意義。
  這一病例留給我的印象體現了這個時期我對精神病學的反應。當我當上了助理醫師時,我覺得,對於精神病學到底意味著什麽,我是一無所知的。每當我站在主治醫師和我的同事們身邊時,我便感到極不自在,因為他們是滿臉胸有成竹的樣子,神氣活現,而我卻是不知所措地在黑暗中摸索。我認為,精神病學的主要任務是弄清楚在病人的頭腦裏到底正在發生什麽事,而到目前為止,我對這些事情卻仍然一無所知。我在這裏所從事的這一職業,我卻一點不內行!
一天傍晚,時間已經很晚了,當我穿過病房時,我看到那老太太仍然在做著她那神秘的動作,於是我便自己問自己道:“為什麽要這樣呢?”隨後,我便去到那位老護士長那裏,問她這位病人是否一向是這樣。“不錯,”她答道,“但我的前任告訴我,她過去常常做鞋子。”我於是再次翻閱了她那發了黃的病曆,確實無疑,上麵有一段話,大意是她有做鞋動作的習慣。過去,鞋匠往往把鞋子夾在兩膝之間,精確地以這樣的動作拉扯出穿過皮革的線。(時至今日,仍可見到鄉下鞋匠的這種動作)這位病人不久後去世了,她的哥哥於是前來參加葬禮。“您的妹妹是怎麽神經失常的呢?”我問他道。他告訴我說,她本來與一個鞋匠相愛,但後者卻由於某種原因而不想娶她,而當他最後與她斷絕關係後,她便“出事”了。鞋匠的動作實際上是表示她與她那戀人的認同,這一認同一直持續到她的去世。這個病例告訴了我有關精神分裂症的心理起源的第一點暗示。從這開始,我便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精神病中的具有著含義的種種聯係。
另一個病人的往事給我揭示了精神病的心理學背景,但最主要的是那種種“沒有意義”的妄想的背景。從這個病例中,我才得以首次明白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語言,而這種語言直到目前還一直認為是沒有意義的。這個病人名叫巴貝特?某某,她的故事我已在別處發表了48。1908年,我在蘇黎世的市政廳作了有關她的病的講座。
  48 參看《早發性癡呆的心理學》及《精神病的內容》,兩文均載於《精神病的心理發生》。——原注
  她出身自蘇黎世舊城,亦即出生自那些狹窄而肮髒的街道的一個貧困不堪的環境裏並在一種卑賤的環境裏長大成人。她的姐姐是個妓女,其父則是個酒鬼。在三十九歲那年,她死於帶有典型誇大狂特征的偏執狂式早發性癡呆症。當我見到她時,她已住院二十年。她被當作直觀教學課的實例而給好幾百個醫學院的學生展示過。在她的身上,他們看到了精神分裂的不可思議的過程。她可以說是一個典型性病例。巴貝特精神完全失常並盡說些根本沒有什麽意義的極為瘋瘋癲癲的話。我盡了最大努力企圖弄明白她那些莫名其妙的胡說八道的含義。比如說,她會說道:“我就是羅累萊。”她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醫生們每當想弄清楚她的病況時便總是說道,“這意味著什麽我可無從知道。”49或者她會號哭道:“我是蘇格拉底的代理人。”這,我發現,其用意是:“我像蘇格拉底那樣受到不公正的指責。”突然爆發出的荒唐話如“我是雙料的不可取代的工藝學校”、“我是玉米麵底下的葡萄幹蛋糕”、“我是日耳曼和赫爾維提亞的特別甜的奶油”、“那不勒斯和我必須給全世界供應麵條”等等則意味著她那增大了的對自己的估價,也就是說,以此來補償她的自卑感。
  49 這是海涅著名詩歌《羅累萊》中的第一行。——原注
  我著迷於巴貝特和其他這種病例的研究使我相信,大多數我們至今認為沒有意義的話卻並非像乍聽之下那麽瘋癲。我不止一次看出了,即使就連這種病人,在其背景處依然存在著必須被看作是正常的一種人格。也就是說,這一人格在袖手旁觀著。偶爾的時候,這一人格——通常是通過各種聲音和夢的方式——也可以作出完全合乎理智的評論和反對意見。在身體生病時,它甚至還能再次進入到前景中來並使病人顯得幾乎像正常人的樣子。
  我曾經醫治過一個患精神分裂症的老太太,她在背景處十分清楚地給我顯現了她那“正常的”人格,這樣的病人是無法治愈的,而隻能對之表示關懷。說到底,每個醫生都會碰上他無法希望能夠治愈的病人的,對於這種病人,他隻能為他把通向死亡的道路弄得平平整整。她聽見了散布於她整個身體各處的聲音,而在胸膛中間的那個聲音便是“上帝的聲音”。
  “我們必須信賴那個聲音。”我對她說道,話一說出我便對自己的勇氣表示吃驚。一般說來,這一聲音會說出很有理智的話,而借助於這一聲音,我便得以很好地對付這個病人。有一次那聲音說道:“讓他考驗一下您對《聖經》的信念!”她於是便帶來一本很舊的、破破爛爛的,翻閱過很多次的《聖經》來了;我每次巡視,便得指定其中一章讓她閱讀。第二次,我便又得對她進行這種考驗。我一連這樣做了大約有七年,每隔兩個星期進行一次。開頭時,我對於扮演這樣一個角色感到很不自在,但不久之後,我認識到了給她布置這樣的作業的意義。通過這一方式,她的注意力便得以保持活躍狀態,於是她便不會越來越深地陷入到使她精神分裂的夢境中去了。這一結果是,經過約六年後,以前本來周身存在的各種聲音,這時便退縮到她身體的左半部了,而右半部的聲音則完全消失了。在左半身,這一現象的強度也沒有加倍地增強,而是跟過去沒有什麽兩樣。因此,其結論隻能是,病人被治好了——至少是治好了一半了。這是一次出乎意料的成功,因為我根本沒有想到,這些記憶練習竟能產生治療作用。
  通過我對病人的工作,我認識到了,妄想狂病人的思想和幻覺是包含有一丁點兒意思的。在精神病的背後,其實潛藏著一種人格、一部生活史、一種希望與欲望的形式的。要是我們不了解它們,那麽過錯在我們身上。我這時忽然第一次明白過來,人格的一般性的心理,是隱蔽地潛藏在精神病之內的,而甚至就在這裏,我們仍然遇到了那古已有之的人類的各種矛盾與衝突。病人盡管可能顯得麻木不仁和悲愴,或完全像個白癡,但是他們的思想卻仍然在活躍地活動著,而含有意義的東西,要比乍看之下所具有的要更多。從本質上說,在精神病裏我們沒有發現什麽新鮮的和毫不了解的東西,相反,我們遇到的是他們自己的本性的基礎。
  我向來感到震驚的是,精神病學為了了解精神病所包含的內容,竟然花了如此之長的一段時間。沒有人願費心思去弄清楚幻想的含義,或且想到要問一下為什麽這個病人有這樣一種幻想,而另一個病人的幻想卻完全不同;或者,比如說,一個病人幻想自己被耶穌會會士所迫害,另一個則想象猶太人想毒死他,而第三個則確信警察正在追捕他,像這種情形,它到底意味著什麽呢?這樣的問題,當時的醫生看來是完全不感興趣的。這些幻想隻是以某種屬名如“受迫害幻想”等而被堆到了一起。在我看來顯得同樣地古怪的是,我那時的調查研究今天卻幾乎被人所遺忘掉了。在這個世紀之初,我已開始用心理療法來治療精神分裂症。因此,這一方法並非隻是剛剛被發現的某種東西。然而,的確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人們才開始把心理學引入到精神病學中去。
  當我還在這個醫務所工作時,在處治我那些精神分裂症患者時我不得不小心謹慎,否則便難免被人指斥為漠不關心和心不在焉。精神分裂症向來被人認為是不治之症。要是有人在精神分裂症的治療上取得了進展,那麽別人就會認為這個病人患的並非是真正的精神分裂症。
當弗洛伊德於1909年來蘇黎世探訪我時,我把巴貝特這個病人讓他看了一下。後來,他對我說道:“您知道,榮格,您在這個病人身上所發現的東西肯定是很有意思的。但您到底怎麽竟願意對這個其醜無比的女人花上這麽多個小時和這麽多天呢?”我一定給了他令他很不高興的一眼,因為我從來沒有過這種想法。我甚至有點兒認為這個女人是個令人愉快的老家夥,因為她竟有這麽可愛的妄想並說些這麽有趣的事情。而不管怎樣,甚至在她瘋瘋癲癲時,人性畢竟還是透過怪誕異常的胡話的濃雲中透射了出來。從治療方麵來看,在巴貝特身上沒有取得什麽成效——她患病的時間實在太長了。但是我看到過其他病例,在這些病例裏,這種深入病人的人格並對其表示關懷的做法是能產生為時長久的療效的。
從外表上來看,我們從精神病人身上所看到的一切是他們的悲慘的毀滅,心靈的另一方麵由於背向我們,因而其活動我們便幾乎無法看到。外表往往具有欺騙性,在一個年輕的緊張症患者的病例中,我吃驚地發現了這一點。她時年十八歲,出身於一個有教養的家庭。十五歲時,她被她哥哥誘奸,後又被她的一個同學淩辱。從十六歲時起,她便自動與他人疏遠,退縮進孤獨之中。她避不見人,到了最後,她所剩下的惟一感情關係是鄰家的一隻惡狗,她一直想把這隻狗爭取過來。她日益變得越來越古怪,到了十七歲時便被送進了精神病院,爾後便在那裏呆了一年半。她聽到各種聲音,拒絕進食,並變得完全緘默起來(就是說不再說話)。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正處於一種典型的緊張症狀態之中。
  經過了許多個星期的時間,我才慢慢地說服了她,讓她開口說話。克服了許多障礙之後,她告訴我說,她一直住在月亮裏。月亮看起來像是有人居住似的,但她在那裏首先見到的卻隻有男人。他們立刻把她帶走了,把她送到了月亮下的一個居處,這個地方還居住著這些男人的孩子們和妻子們。因為在月亮的高山上住著一個吸血鬼,專門劫奪並殺死女人和孩子們,因此月亮上的人類便遇到了滅絕的威脅。月亮下麵居住著占月球人口半數的女人,原因就在這裏。
  我這位病人下定決心要為月球人做些事情,並計劃消滅這個吸血鬼。經過長時間的準備,她便等待著這個吸血鬼出現在她為之專門建造的一個高塔的平台上。過了許多個晚上,她終於看見了這個吸血鬼從遠處向她飛近,這怪物像一隻大黑鳥那樣拍著翅膀向她飛來。她拿著藏在她的長袍下麵的一把殺牲獻祭用的長刀,等著這隻吸血鬼的飛臨,突然之間,它已站在了她的麵前。它有好幾雙翅膀,臉和整個身體都被這些翅膀遮住了,因此除了它的羽毛之外,她什麽也看不見。她驚奇得很,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便很想看一下它到底長得像個什麽樣子。她手握刀子走了過去。突然之間,翅膀張開了,一個具有天神般美的男人站在了她的麵前。它用它那帶翅膀的雙臂像鐵鉗那樣緊緊夾住了她,因而她便再也無法揮動她那刀子了。總之,她完全被這吸血鬼的容貌給迷住了,因此總是無法揮刀殺它。它把她從平台上提了起來,夾著她飛走了。
  作過這種揭示之後,她便再次能夠不受拘束地說起話來了,但這時,她的反抗性又露出來了。看起來好像是我製止了她返回月亮上去似的,她再也無法逃離開地球了。她說,這個世界並不美麗,但月亮卻是美麗的,生活在那裏也富有意義。不久之後,她的緊張症又舊病複發了,於是我隻好把她送到了一所療養院。好一陣子,她簡直瘋癲之極。
  大約兩個月之後,她出院了,也可以再次跟她談話了。慢慢地,她明白過來了:在地球上生活是不可避免的。她於是拚命地與這一結論及其後果進行鬥爭,於是便又再次被送進了療養院。我再次到她的病室裏看望她並對她說道:“這一切對您不會有什麽好處;您絕不可能再回到月亮上去了!”她默不作聲地接受了這一點,神色極為悲愴。這一次,她在那裏呆了不多久就又出院了,從此便樂天安命了。
  她在一所療養院幹了一陣子護士。那裏的一位助理醫生有一次稍為粗暴地責備了她幾句話,結果她拿出左輪手槍朝他開了一槍。走運的是,這個人隻受了點輕傷。但這件事表明了,她不論走到哪裏,身上隨時都帶著把左輪手槍的。在此之前,有人還看見她帶著支子彈上了膛的步槍。在我最後一次會見她時,也就是在那次治療的結束之時,她把那支槍交給了我。當我吃驚地問她準備用槍幹什麽時,她答道:“要是您騙了我,我就開槍把您打倒!”
  當這次開槍射擊的激動平靜下來之後,她返回到了她的家鄉。她結了婚,生了幾個孩子,並在東部地區曆經了兩次世界大戰而還幸存了下來,舊病也從此再沒有複發過。
  通過解釋這種種幻想,我們可以得出些什麽結論呢?在她還是個姑娘時她便有了亂倫關係,這種情形造成她在世上其他人的麵前自感恥辱,但在幻想的王國裏她卻感到變得高尚了。她轉而進入到了一個神秘的王國,因為亂倫從傳統觀念來看是隻有王室和神才擁有的特權。這種事情的結果便造成她與世界完全疏遠起來而處於一種精神病的狀態。結果,她便變得“超塵絕俗”,她與他人聯係的紐帶也就折斷了。她一頭紮到了千萬裏之遙的世界裏,進入到了外層空間,並在那裏遇到了帶翅膀的魔鬼。就像這種事情所常有的那樣,在治療期間,她把魔鬼的形象投射到了我的身上。因此,我也就自然會像勸她回複到人的正常生活的任何人那樣,便受到了要被置之死地的威脅。她把她的故事講給我聽,她便在某種意義上背叛了那魔鬼並把自己依附在了一個塵世的人的身上。這樣,她便能重歸人世並甚至可以結婚了。
從此之後,我便以另一種眼光來看待精神病人所受到的痛苦了,因為我已洞察到,他們的內心體驗是豐富的和重要的。
我經常對我的心理療法或分析療法提出疑問。對於這種問題我是無法作出明確回答的。病例不同,療法便也不同。當有個醫生告訴我說,他是嚴格堅持這一或那一療法時,我對他的療效是抱有懷疑的。有個資料,對病人的抵製性反抗談得很多,原因就在於其療法幾乎使人覺得醫生是在千方百計把某種東西強加到病人身上,而實際上,療法本應根據病人的情況而自然地生發出來才是。心理療法和心理分析是因人而異的。我處治每個病人都是盡可能地把他加以分別對待,因為問題的解決辦法從來就是獨特的。即使有普遍的法則,其適用性也是有保留的。心理學上的真理之所以為真理,就因為它可以給顛倒過來。對我來說完全不適用的解決辦法,對某個別的人卻可能正好合適。
  很自然,一個醫生必須熟悉其所謂的種種“方法”。但他必須警惕,謹防落進特定的、一成不變的方法之中。總的說來,一個人對理論上的各種假設必須小心。它們今天可能是正確的,而明天,卻可能變成其他假設的反麵了。在我的分析過程中,它們根本不會起什麽作用。我是有意地這樣不從屬於任何體係的。在我看來,在與以個人身份出現的人打交道,隻有了解這一個個人才會有用。對於每一個病人,我們都需要使用一種不同的語言。在進行這次分析時,我可能用阿德勒50 的語言說話,在另一次分析時,我可能又用弗洛伊德的語言說話了。
  50 阿德勒(1870-1937):奧地利精神病學家,個體心理學體係的建立者。
  至關重要的一點是,每逢我麵對病人,總是以一個人麵對另一個人的態度來對待。分析是一種要有兩個參加者才能進行的對話。分析者和病人麵對麵地坐著,四目相對,醫生固然有話要說,但病人同樣也有話要說。
  心理療法的本質既然不是一種方法的應用,因而光進行精神病學方麵的剖析是並不足夠的。我自己本人就是工作了很久之後,才掌握了心理療法的手段的。早在1909年,我就認識到,要是不弄懂了他們的象征的含義,我是無法處治隱性的精神病者的。也正是在那時,我開始了對神學的研究。
  對於有教養的和智力高的病人來說,精神病學家要有比專業知識更廣博的知識。除了所有的理論假設外,他還必須弄明白,促使病人發病的真正原因是什麽。不然的話,醫生就隻能引起病人的不必要的反感。說到底,重要的並不是一種理論是否得到了證實,而是病人是否領會到了自己是一個個人。然而這一點要是不參照集體性的看法是無法做到的,對於這一點,醫生是應該有所知才行。因此,光有醫療性的訓練是不夠的,因為人的心靈的視野,其包容是無限的,而並不僅限於醫生診室的有限的範圍。
  心靈顯然要比軀體更為複雜和更不容易接近。也就是說,它就是隻有當我們意識到了它才呈現出來的那個世界的一半。由於這種緣故,心靈並不隻是一個個人的問題,而是一個世界性的問題,而精神病學家所要與之打交道的則是整個世界。
  到了今天,我們可以比以前任何時候看得更清楚,威脅著我們所有人的那種災難,並非來自大自然,而是來自人類,來自那個人的和大眾的心靈。人的精神的失常就是這一危險的所在。一切取決於我們的精神是否能正常地起作用了。今天,要是某些人失去了理智,氫彈就會爆炸起來。
  然而,心理療法學家必須不但了解病人,而同樣重要的是他還必須了解自己。對於這一原因,分析者的分析對象就是“絕對必要的條件”,也就是所謂的訓練性分析。也就是說,病人的治療始於醫生。隻有當醫生懂得了如何處置他自己和他本人的問題之後,他才有可能去教導病人也這樣做。隻有到了這時才行。在訓練性分析中,醫生必須學會認識自己的精神並嚴肅地加以對待。要是他做不到這一點,那病人便不會跟著去學,病人就會丟失自己的那一部分精神,其情形就跟醫生丟失掉了他並沒有學會去加以理解的他自己的那一部分精神一樣。因此,對於訓練分析來說,隻包括掌握一係列概念是不夠的。精神分析對象必須認識到,這種分析是與他本人有關的,訓練性分析是現實生活的一小部分而並不是可以通過死記硬背就能學會的一種方法。學習者在其本身的訓練性分析中如果不認識這一點,就一定要為未來的失敗付出重大的代價。
  雖然有那叫做“附屬心理療法”的處治方式,但在任何全麵性的分析裏,病人和醫生二者的整個人格都是要調動起來發揮作用的。有許多病例,醫生要是並不介入是無法治愈的。事關重大之時,醫生是否把自己看作是一出戲的一部分,抑或裝出一副權威的樣子,結果就會大不相同。在生命處於重大危險之時,在生死存亡的問題刻不容緩之時,拐彎抹角地進行一點兒暗示是沒有什麽用的。在這種時刻,醫生的整個為人便受到了挑戰。
  施治者在任何時候均必須對自己,對自己對病人所作出反應的方式加以密切注意,因為我們並不隻對我們的意識作出反應。我們還必須總是不斷地自問道:“我們的潛意識是如何正經曆到了這種情境的呢?”因此,我們必須就像我們小心謹慎地對待病人那樣觀察我們的夢境,對我們自己加以最密切的注意與研究。要不然,整個的治療就會出現問題。關於這個,我在下麵舉個例子來加以說明。
  我有過一個病人,是個智力很高的女人,由於種種原因,她引起了我的各種懷疑。開始時,心理分析進行得很順利,但過了一會兒之後,我開始感到,對於她的夢境,我無法加以正確的闡釋了,而且我還覺得,我們的談話變得越來越空洞了。因此我便決定把這一點跟我的病人談一談,因為出了點什麽差錯的情形也自然沒能逃出她的注意。在我準備跟她談話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下麵的這個夢。
  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我正順著穿過一個山穀的一條公路走著。我的右方是一座很陡的山,山上矗立著一座城堡,在最高的塔樓上有個女人正坐在某種欄杆上。為了好好地看清楚她,我隻好把頭拚命向後仰著。夢醒過來後,我的脖子的後部便產生了痛痙。甚至就在夢裏,我已認出了那個女人就是我那病人。
  對於闡釋,我於是頓然大悟。要是在夢中我就得以這種方式抬起頭來看這位病人,在實際中我可能是垂著眼看她的。夢境,說到底,就是對意識態度的補償。我把這個夢和對夢的闡釋的情形告訴了她。她立刻在情境上便發生了變化,於是治療再次開始取得了進展。
  作為醫生,我常常自問,病人正傳遞給我的是一種什麽信息。他對我又意味著什麽?要是他對我什麽也不意味著,那我便沒有打開缺口的攻擊點,對他的病也就無從入手了。醫生是隻有在他本人感情上受到感染之時才能起作用。“隻有受過傷的醫生才會醫傷。”但要是醫生的個性之強猶如一身盔甲之硬時,他是起不了作用的。我對我的病人是認真加以對待的。我也許也會遇到像他們所遇到的那樣棘手的問題。往往有這種情形,病人正好是醫治醫生的痛處的一帖良藥。由於有這種情形,醫生便也會遇到困難的情境——或更準確地說,這種情境是專門為醫生而產生的。
每個治療醫生都應該擁有由某個第三者來支配的控製力,為的是使自己樂於接受另一種觀點。甚至教皇保羅,不是也有個懺悔師麽。我總是對心理分析者建議道:“找個年長的男懺悔師,或找個年長的女懺悔師吧!”對於扮演這種角色,婦女是具有特別天賦的。她們往往具有極好的直覺及犀利的批判性洞察力,可以看出男人暗地裏的心思,有時甚至還能看透男人們本能性的種種詭計。她們能看出男人們所看不到的某些方麵。沒有什麽女人會相信自己的丈夫是個超人,原因就在這裏了!
不難明白,一個人要是有了精神病,那他是應該經曆一下心理分析的;但要是他感到自己正常,那就沒有必要逼迫他去這樣做。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們,對於所謂的“正常”,我是有過些令人瞠目結舌的體驗的。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位完全“正常”的學者。他是個醫生,被我一位老同事介紹到我這裏,隨身還帶著這位老同事寫的評價極高的推薦信。他曾是我這位同事的助理,後來便接替了他的診所的工作。現在,他擁有人數正常的病人,取得了正常的成就,有一個正常的妻子和幾個正常的孩子,住在一個正常的小鎮子裏的一幢正常的小房子,他收入正常,大概飲食也正常。他想當一個心理分析學家。我對他說道:“您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嗎?它意味著您首先得學會懂得您自己。您本人就是這一工具。要是您不對,您怎麽可能使病人糾正過來呢?要是您說服不了您自己,您怎麽能說服病人呢?您本人必須就是這真正的材料。您要是不是,那就請上帝幫您的忙吧!不然,您就會把病人引入歧途。所以,您本人必須首先接受心理分析。”“這很好。”那人說道,但幾乎馬上接著又說道,“我根本沒有什麽問題可以跟您說的。”這對我來說就是一個警告信號了。我說道:“好得很,那我們來檢查一下您的夢吧。”“我不做夢。”他說道。“您很快就會有夢好做的。”我回答道。任何別的人就在那天晚上大概都是會做夢的,但是他卻無法回想起任何夢。於是便這樣繼續進行下去了約兩個星期,而我則開始對這整個的一件事感到相當不自在。
  最後,他終於做了一個印象深刻的夢。我準備把這個夢說一下,因為它表明了,在實踐性精神病學中,對夢加以了解是多麽的重要了。他夢到自己坐火車去旅行。這火車行駛兩個小時後在某市的一個車站將停一陣。他因為不知這是什麽城市並想瀏覽瀏覽,於是便動身向市中心走去。在市中心,他發現有一座中世紀的建築,大概就是市政廳吧,於是便走了進去。他順著長長的走廊隨意亂逛,看到了一些很漂亮的房子,房子的四壁懸掛著些古畫和精美的壁毯,到處擺放著貴重的古董。突然間,他意識到,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太陽也早已落山了。他心想,我一定得回到火車站去。就在這時刻,他發現自己迷路了,再也不知道門口在哪裏了。他吃驚得跳了起來,同時他還認識到,在這座建築物裏他一直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碰到過。他開始覺得不安起來,於是便加快了腳步,希望能碰見某個人。但他卻還是一個人也沒有遇到。這時,他來到了一個大門處,於是便鬆了口氣,想道:這就是出口了。他把門打開,這才發現自己原來又撞進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房間。這個房間又大又黑,使他甚至無法看到對麵的牆。這位做夢的人吃驚極了,於是便跑著橫穿過這間又大又空無一物的房間,一心希望在另一邊能找到出口。這時,就在這房間的正中處,他看見地板上有個白色的東西。待他走近一看,才發現這是個約兩歲大的一個白癡小孩。這小孩坐在一個尿壺上,並把尿壺弄得粘滿了屎尿。就在這時,他大喊一聲醒過來了,恐懼得心裏怦怦直跳。
  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我現在都知道了——這是一個隱性的精神病患者!我得承認,當我竭力把他引出這一夢境時我周身都冒汗了。我隻得把這向他解釋為某種沒什麽害處的東西,並對所有有害的細節極力掩飾。
  其實這個夢的意思大致是這樣:他動身出發的旅行是一次蘇黎世之行。然而他在那裏隻呆了一段很短的時間。那房間中央的那個小孩就是他自己兩歲時的那個樣子。在小孩子方麵,這種不講衛生的行為是有點不同尋常,但卻仍然是可能的。他們可能對自己的屎尿有興趣,因為屎尿有顏色並有一種古怪的氣味。一個在城市裏長大並可能管教嚴厲的孩子是很容易犯這種過錯的。
  但是做夢者即那位醫生卻根本不是小孩而是大人了。因此,在房間中央的夢的意象是一種惡毒的象征。當他把這夢告訴我時,我便認識到,他的正常其實就是這種情形的補償。我在關鍵的時刻挽救了他,因為這位隱性的精神病患者隻差那麽一丁點兒就要發病而使精神病變得明顯化。這是必須加以阻止的。最後,在他的其他一個夢的幫助下,我成功地找到了結束這種訓練性分析的一個令人可以接受的借口。我們兩人都十分高興結束此事。我沒有把我的診斷結果告訴他,不過他大概意識到了,他已處身於產生極大的恐慌的邊緣,因為他又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被一個可怕的瘋子所追趕。在這之後他便立刻回了家。他從此再也不敢去攪擾刺激他那潛意識了。他那顯著的正常性反映了一種不再會發展而隻會在與潛意識的對抗中被擊得粉碎的人格。這些隱性的精神病患者是心理療法家們所不喜歡的人,因為他們往往很難加以確認。
  由於有這種情形,我們便得談談由門外漢進行心理分析的問題了。我是讚同由非學醫的人來研究心理療法並施行這種療法的,但對於隱性精神病人,卻存在著他們會犯重大錯誤的風險。因此,我是讚成讓外行者來完成分析者的工作的,但卻要有職業性醫師作指導。隻要外行者一旦覺察到最輕微的一點兒不確定,他就應該與其指導者進行磋商。即使甚至就是醫生,要確認並處治一個隱性精神分裂症患者也是困難的;對於外行者來說就更是這樣了。但我曾經反複地發現過,有些多年從事心理分析治療並曾對自己進行過心理分析的外行者,卻都是精明能幹的。此外,也不可能讓這樣多醫生從事心理療法。從事這種工作,進行長期而徹底的訓練乃是必要的,此外還要這種人有廣博的知識,而這種知識還是極少數人才擁有的。
  醫生和病人的關係,特別是當病人方麵發生移情,或醫生與病人的或多或少的潛意識的認同,這時便會導致靈學現象。我曾經頻繁地遇到過這種情形。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這樣一個病例,這位患者,我後來幫助他擺脫了心理發生性沮喪。他回家後結了婚,但我對他的那位妻子卻沒有好感。我第一次看到她,便產生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她丈夫對我很感激,不過我看得出來,我卻成了她的眼中釘,原因是我對她丈夫有很大的影響。往往有這種情形,並不真心實意地愛自己丈夫的女人們是心存妒忌的並且還要破壞其丈夫與他人的友誼。她們要丈夫完全屬於自己,原因是她們自己並不屬於自己的丈夫。所有這一切妒忌的症結所在,乃是缺乏愛情之故。
  這位妻子的態度給這位病人造成了他無法承受得起的巨大重負。在這種壓力下,結婚才一年,他便又舊病複發,重新落進了一種新的沮喪狀態裏。由於我早已預見到了這個,於是事先便作好了安排,讓他一旦覺得精神不振,便立刻與我聯係。部分是因為其妻子之故——她拿他這種萎靡不振尋開心——結果便使他忘了這樣做。我對他的情況便也一無所知。
  就在那時候,我在某市舉行了一次講座。我回到旅館時已時近午夜。講座結束後我與幾位朋友坐著聊了一小會兒,然後便上床睡覺去了,但不知怎的卻久久不能入睡。大約就在兩點鍾時——那時我一定是剛剛睡著了——卻不知怎的心裏一驚,醒了過來,並感到有人走進了我的房間。我甚至還有門是被急急忙忙打開的這種印象。我立刻開亮了燈,但卻什麽也沒有發現。我想,可能是有人走錯了門,於是我便向走廊望了一眼,可那裏也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怪了,”我想道,“確實是有人進過房間裏來過的呀!”然後我便設法仔細地回想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時我才明白過來,我是被一陣子不那麽劇烈的疼痛弄醒的,仿佛某種東西敲了一下我的前額,然後又敲了一下我的後腦勺一般。第二天,我接到了一個電報,說我那位病人已經自殺了。他是開槍自殺的。後來,我獲悉,那顆子彈穿過前額後便留在了他那後腦勺裏沒有射穿出來。
這一體驗是一次真正的同時發生性的現象,這種現象往往可以在與一種重大的情境——在這一次是死亡——有聯係的情況下觀察得到。通過潛意識中的這種時空的相關化,情況很可能是這樣:我已覺察出了實際上正在別處發生著的事情。集體潛意識是所有人所共有的,它是古人所謂的“一切事物皆有的同情心”的基礎。在上述這一情況裏,我的潛意識是知道我那位病人的狀況的。實際上,整個那天晚上,我一直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與神經緊張,這種情緒與我平日的情形是恰好相反的。
我從不試圖讓病人改信別的什麽宗教,也絕不施加什麽壓力或強迫命令之類。我認為,最重要的是,病人應該獲得他自己的對事物的看法。在我的處治下,異教徒還是異教徒,基督徒還是基督徒,猶太教徒也仍然是猶太教徒,一切順乎其命運為其所作出的安排。
  我對一個猶太婦女的一個病例仍然記得很清楚,這是個失掉了其宗教信仰的病人。開始時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我所不認識的年輕姑娘成了一個前來向我求醫的病人。她把她的病情向我作了大概的介紹,在她正談著話的時候,我心裏想道:“我根本就不了解她,也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但突然之間,我恍然大悟,她一定是患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戀父情結(father complex)。這個夢果然應驗了。
  第二天,我忙於一次預約門診,一直忙乎到四點鍾。一個年輕婦女出現了,她是個猶太人,是個富有的銀行家的女兒,長得漂亮,穿著入時,智商很高。她已作過一次心理分析,但是那位醫生卻發生了移情於她的情形,最後隻好懇求她千萬別到他那兒看病了,因為如果她還來,那便意味著破壞他的婚姻了。
  這姑娘多年來一直受著一種嚴重的憂慮性神經病的折磨,由於遇到了這種情況,便自然使得其病情加重了。我從查看以往病史入手,但未發現什麽特殊性的東西。她是個生活方式完全改變了的、西方化的猶太人,是個徹頭徹尾的開明人。開頭,我並不知道她有什麽麻煩。我忽然想起了做過的夢,於是便想道:“天啊,原來這就是我夢中見到過的那位姑娘。”但我既然無法在她身上看出戀父情結的絲毫痕跡,因而便問她有關她祖父的情況,這是我在處理這類病人時的習慣。這時,她把眼睛閉上了一小會兒,於是我立刻意識到了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裏。因此我便要求她告訴我有關她這位祖父的情況,進而了解到她祖父是個拉比51並且是屬於猶太教中的一個小教派的。“您是說是‘虔敬派’嗎?”我問道。她說對。我繼續就此提出問題。“要是他是個拉比,那他曾有機會當過聖徒嗎?”“對,”她回答道,“據說他是某種聖人並擁有第二視力。不過這全是胡說八道,根本沒有這回事!”
  51 拉比:猶太法學博士。
  聽到這裏,我便從既往病史中得到結論並明白了她的精神病史了。我對她解釋說:“現在,我要跟您說點兒您可能無法接受的事情。您爺爺是個聖徒。您父親卻變成了個猶太教的叛教者,他背叛了那種秘密並背棄了上帝。於是您便有了精神病,原因是對上帝的懼怕已鑽進了您的心裏。”這句話給了她猶如晴天霹靂那樣厲害的一擊。
  第二天晚上,我又做了一個夢。我在家裏正舉行招待會,天啊,這個姑娘也在場呢!她走到我跟前問道:“您有雨傘嗎?外邊正下著大雨呢。”我真的找來把雨傘,東按西摸地想把它打開。就在我正要把它遞給她時,這時卻發生了怎麽樣的事啊!我竟跪下來把它遞給她,仿佛她是個天神似的。
  我把這個夢告訴了她,過了一周後,她的精神病便全好了52 。這個夢告訴我,她並非是個淺薄的小姑娘,而是在這種表麵現象之下隱藏著一個聖人的素質。她沒有什麽神學的觀念,因此她天性中的這一最根本的特質便無法找到表現自己的方式。一切她所意識到的活動因而便被引向到賣弄風情、衣飾和性的方麵去了,因為除此之外她別無所知。她隻懂得理智並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但在實質上,她卻是個上帝的孩子,命中注定了得完成他那秘密的意旨。我所需要的是喚醒她身上那種神學的和宗教的意識,因為她屬於那種精神性活動不可或缺的那一類人。這樣,她的生活便會呈現出意義,而精神病的痕跡也因此便會消失殆盡。
  在這個病例裏,我沒有應用任何“方法”,而隻是覺察到了一種“引導性力量”的出現。我把這個向她進行了解釋,她的病便完全好了。方法在此事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上帝的敬畏”。
  52 這一病例與榮格處治過的大多數病例的區別在於其治療時間很短。——原注
我常常看到有人由於滿足於對人生問題作出片麵或錯誤的回答而成了精神病患者的。他們尋求地位、高攀的婚姻、名譽、外表的成功和金錢,這些人甚至即使獲得了他們所尋求的一切,可卻仍然不幸福並患上了精神病。這種人通常局限於一個極為狹窄的精神生活的範圍之內。他們的生活缺乏充實的內容和充實的意義。如果他們能夠發展成為眼界更為寬闊的人,他們的精神病一般來說便會消失。由於這種原因,發展的觀念對我來說便向來具有最大的重要性。
  我的病人大部分不是擁有宗教信仰的人,而是那些失掉了信仰的人。來找我診治的人都是些迷途的羔羊。甚至在今天和在這個時代,信徒仍可以有機會在其教堂裏過那“象征性的生活”。關於這一點,我們隻需要想一下彌撒、洗禮、效法基督,及宗教上的許多其他的方麵的體驗就可以知道了。但要體驗和生活在這些象征裏卻要求以信徒方麵的積極參與為先決條件,這在今天的人們卻往往缺乏得厲害。在精神病人方麵,實際上就更總是這樣了。在這種病例裏,我們就得觀察一下潛意識是否會自發地引出取代所缺乏的東西的各種象征。但即使到了這時,一個在夢中見到各種象征或有過幻覺的人是否也能夠理解這些象征的意義並承擔起這種種後果的問題仍然沒法解決。
  比如說,有過我曾在《集體潛意識的各種原型》裏描述過的一位神學家的病例。他做過某個夢,這個夢反反複複地做了好多次。他夢見自己站在一個山坡上,在這裏向下看,一個長滿了茂密樹林的山穀的美景盡收眼底。他在夢裏還知道,在這樹林的中央處有個湖;他還知道,直到目前,某種東西一直總在阻止他走到那裏去。但這一回他卻想把走到那裏的打算付之實現。當他走近湖邊時,氣氛變得神秘莫測起來;突然之間,一陣輕風掠過這個湖的水麵,湖水便泛起了陰暗的漣漪。他嚇得驚叫一聲醒了過來。
  最初,這個夢顯得無法理解。但作為一個神學家,這位做夢者本應記得這個被陣風吹起了水麵上的碎浪的“水塘”,而這個水塘就是病人受洗的水塘——貝提斯塔水塘。一個天使下凡來觸了一下水麵,這個水塘的水便因之而能夠治病。那陣輕風就是可以隨心所欲地到處吹的聖靈。而這卻嚇壞了這個做夢者。這暗示了有一位看不見的存在,一位守護神,他過著自己的生活,他一旦現身人卻被嚇得發抖。這位做夢者卻難以接受“貝提斯塔水塘”這一聯想。這種聯想他根本不想接受,因為這樣的事情隻有在《聖經》裏才可能遇到,或最多隻是作為星期天早晨布道的題目而談到,但跟心理學卻毫無關係。在有些場合裏提到聖靈那當然是很好的——但這卻不可能是一種可以體驗得到的現象!
  我知道,這位做夢者應該克服其驚恐才是辦法,而他也果真克服了他的恐慌。如果病人不願意走已經給他指明的道路並承擔後果,那我也絕不去把問題的結果強加給他們。我並不讚同病人隻是由於一般人所共有的那種反抗性才拒絕這樣做的那種敷衍了事的假設。反抗性,特別是在其顯得是頑強的反抗時,是值得加以注意的,因為它們往往是不能加以小看的警告。治療所用之法,可以是並非每個人都可以服用的毒藥,也可以是如果遇上了禁忌症便可能致命的手術。
每當觸及到最深處的體驗,觸及到人格的核心時,大多數人便會為驚恐所嚇壞,而許多人則趕忙逃之夭夭。這位神學家的情形就是這樣。我當然知道,神學家們比起其他人來,其處境要更為麻煩得多。一方麵,他們更為接近宗教,但在另一方麵,他們受教會和教規的束縛卻更大。探究內心體驗,探究精神,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在任何情況下,都是難以接受的。這種體驗有可能具有心靈的真實性,這更是他們甚為厭惡的事。要是這具有一種超自然的或至少有一種“曆史性的”根基,那一切均會變得十分順利。但至於心靈的東西呢?病人要是麵對麵地遇到這個問題,他便往往會對心靈表示出一種毫不懷疑的淺薄的藐視態度來。
在當代的心理療法中,往往要求醫生或心理療法者應該“順著”病人及其情感。我並不認為這樣做總是對的。有時候,醫生方麵進行積極的幹預卻是需要的。
  曾經有一次,一位貴族夫人來到我這裏診治,此人有用巴掌扇其仆人——甚至連其醫生也扇的習慣。她患了強製性精神病,一直在一所療養院裏療養治療。自然了,她很快就給了主治醫生她那義務性的一記耳光。不管怎樣,在她看來,他不就是個高級跟班而已麽。她不是為他付了工資嗎?這位醫生把她送到了另一所醫院,而到了那裏,這同樣的情景也發生了。因為這位夫人並不是真瘋,而是顯然需要靈活而溫和地加以處治,於是那位不走運的醫生便把她送到了我這裏。
  她是個高大威嚴而又儀表堂堂的女人,足有六英尺之高——我敢跟您說,她那巴掌扇起人來,可真是夠有力的!然後,她來了,我們談得很投機。然而,該我對她說點令她不快的事的時刻終於來了。她聽了怒氣衝天,一蹦跳了起來,舉起手威脅說要給我一巴掌。我也跳了起來,對她說道:“太好了,您是位夫人啊。您先打——女的優先嘛!不過等會兒我是要還手打的!”我是真的要那樣幹的。她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在我麵前火氣一下子泄光了。“以前可誰也不敢對我這樣說啊!”她抗議地對我說道。從那一時刻起,我的治療便開始取得了成功。
這位病人所需要的是一種男子漢式的反應。在這一病例,要是“順著”病人,那可就完全錯了。那可要比不起作用還要壞。她之所以有強製性精神病,原因就在於她無法給自己施加上道德的約束力。這種人因而就得給其施加某種別的約束力——於是隨之便能產生強製性的、為這一目的服務的征象。
好些年前,我曾對我所處治過的病人的結果作過統計。這些統計數字我無法再準確地回想起來了,但保守地估計一下,我的病人中有三分之一確實治愈了,三分之一症狀大有好轉,還有三分之一根本上沒什麽效果。但正是這些毫無好轉的病例才是最難於判斷的,因為好多事情是好些年之後病人才能認識到和有所理解的,而隻有到了那時候,這些東西才能發生作用。我以前的一些病人經常寫信告訴我說:“我到您那裏診治,結果過了十年之後,我才認識到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曾有過幾個從我這裏走開的病人,但我不得不讓一個病人走開到別處求治的情況確實罕見。但就是在這些病人之中仍有一些人後來寫信告訴我說處治結果後來還是起了作用。這就是為什麽對處治是否成功作結論往往是如此之難的原因。
  很明顯,在其行醫過程中,一個醫生是會遇到對其也會產生重大影響的一些人的。他會遇到這樣的一些人,這些人是好是壞,是絕不會引起公眾的興趣的,然而這些人正由於這一原因,或具有非同尋常的資質,或命中注定得經受些史無前例的發展與災難。有時候,他們是些具有非凡才華的人,很有可能會激起另一個人願意為他們而獻出自己的生命;但這些有才華的人,卻可能天生具有這樣古怪的不利的精神氣質,使得我們分不出來這到底是個天才的問題呢抑或是個發展不平衡的問題。常常還有這樣的情形,在這片收獲難有保障的土地上,罕見的心靈之花時見怒放,在社會的平原上,這樣的花是我們絕對難以設想能找得到的。心理療法要有效,是需要建立密切的關係的,密切到要求醫生對人的各種痛苦無論是慘烈或深切,均不應視而不見。這種關係,說到底,就在於不斷地比較和相互的理解中,在於辨證地正視兩種相對立的心靈上的現實。要是由於某種原因,這些相互產生的印象無法互相撞擊,那麽心理療治的整個過程就會始終不起作用,病人的症狀就隻會依然如故。除非醫生和病人變成了一個對雙方都有關係的問題,否則解決辦法是無法找到的。
  在我們今天的所謂精神病人中,要是在別的時代,這些人中的許多人本來不會成為精神病人的;這些人之所以成了精神病人,就因為產生了人格的分裂之故。要是他們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和這樣的一個世界裏——人通過神話而得以仍然與他們祖先的那個世界聯係了起來,因而也就是與真正體驗到了的而不是隻是從外部所看到的本質聯係了起來——他們本可消除掉自身的這種人格分裂的。我這裏所指的是無法忍受神話的失落的那些人,還有就是下麵所說的這樣一些人,這些人既無法找到通向一個隻是外表性的世界、一個從科學的角度來看世界的道路,同時又不滿足於聰明地玩弄字句以自欺欺人,因為這樣做跟智慧無論如何是格格不入的。
  我們時代所造成的這些精神分裂的犧牲者均隻是些非強製性的精神病患者。自我與潛意識之間的鴻溝一旦彌合,他們那明顯的病症便跟著消失了。對於這種分裂本身深有所感的醫生,也就能夠更深入地理解潛意識的心理過程,並得以可能避免心理學家所易犯的那種沾沾自喜的危險。醫生如果不從自身的體驗中懂得各種原型的神聖性,在其醫治病人之時如果遇上了這種情形,那他便幾乎無法避免在療治這些原型性病人時隻獲得消極性的療效。他之所以往往過高或過低地估計它,原因就在於他隻從理智的觀點而不是按經驗性的尺度來看待問題。危險的心理失常就是從這裏開始的,這種失常的第一種表現,就是企圖讓理智來主宰一切。這暗地裏便起著把醫生和病人遠遠地與本源性作用——因而也就是與實際經驗——隔開了;此外,它還把心理現實代之以一個顯然穩妥的、人為的但隻是兩維性的觀念世界,在這樣一個世界裏,生活的真實性被所謂條理清晰的各種觀念所完全掩蓋住了。經驗的本質被剝奪殆盡,取而代之的卻隻是些名稱,而這些名稱進而便又取代了現實。對於一種觀念,誰也不必承擔什麽道義上的責任;這就是觀念性如此令人樂於接受的緣故——它答應保護您免致經驗的侵犯。經驗並不是居住在觀念裏,而是棲身於行為和事實裏。花言巧語是無濟於事的。但盡管這樣,這種無用的做法卻一再重複,直到無窮。
  因此,在我的經驗裏,除了說謊成癖者外,最為忘恩負義和最難對付的病人就是那所謂的知識界人士。對於他們,可以有一隻手不知另一隻手在幹什麽的情況。他們養成了一種“各自為政的心理”。理智隻要不受感情的控製,那就沒有什麽不可以靠它來解決——然而要是感情不夠發達,知識界人士仍然免不了要受精神病的折磨。
  從我與病人的接觸中,從我與各種心靈現象的接觸中——這些現象以無窮的形象之流的形式而展現在我的麵前,我學到了極大量的東西——不但是知識,而且最重要的是洞悉自己的本性的能力。而從我的錯誤和失敗之中,我所學到的確實也不算少。我的患者大都是女性,這些人往往以非同尋常的自覺性、理解力和聰明才智而參與這方麵的工作。從根本上說,正是因為她們,我才有可能在治療方麵開辟出種種新途徑。
  我的一些病人變成了我的真心實意的弟子,並把我的想法傳播到了全世界。我跟這些人所建立的友誼可以說山高水長,經受了幾十年的考驗。
我的病人使我得以深入人生的現實並進而得以從他們身上懂得了不少帶根本性的東西。對我來說,遇見過如許之多的各色人且這些人的心理狀況又是如許不同,比起與名人們所進行過的片言隻語的交談來,其重要性實在無法比擬。我一生中所進行過的最美好和最有意義的談話,都是與那些默默無聞的人所作的。 
 
 
 
五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53
 
  53 本章應看作榮格就弗洛伊德所寫過的許多文章的補充。這些文章的最重要者已收入《弗洛伊德與心理分析》。另外參見《性格與人格》(1932)第48-55頁的《在其曆史背景中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及《巴塞爾主日新聞報》(1939年10月1日)中的《悼念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一文。
  我成了一個心理療法學家,踏上了探索自己的智力發展的道路。我十分天真地開始從外部和臨床角度上觀察精神病患者並因而發現了帶有顯著特色的心理過程。盡管絲毫不明白它們的內容,我還是把這些事情記錄了下來並加以分類;這些事情人們認為已進行過充分分析與評價,因而便被認為是“病理學上的”而置之不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的興趣日趨集中於我體驗到了有某種我可以理解的東西的病例裏,也就是妄想狂症、狂鬱性精神病及心理發生性精神障礙。我自開始執精神治療業後,便研讀了布魯厄、弗洛伊德及皮埃爾?雅內的著作,這些著作給了我極大的啟迪與教益。但最重要的是,我發現弗洛伊德對夢進行分析與闡釋的技巧在精神分裂症的各種表達形式方麵使人大開眼界。早在1900年,我便讀了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54。那時候,這本書我讀過後便放到了一邊,因為我仍然無法把握它。在我二十五歲之時,我仍然缺乏足以欣賞弗洛伊德的理論的經曆。直到後來我才有了這種經曆。1903年,我再次撿起《夢的解析》讀了起來,才發現它與我自己的想法殊途同歸。主要使我產生了興趣的是把受壓抑機製的概念應用到夢的方麵,而這一概念則是從精神病人的心理導源出來的。這對於我是很重要的,因為在我們進行的詞語聯想測驗中經常遇到壓抑性機製。病人對某些激發性詞語所作出的反應,要麽根本不作出聯想性回答,要麽其反應時間來得不合適地慢。後來才發現,這種障礙每次發生,就在於所使用的激發性詞語觸到了一種心理上的創傷或矛盾衝突。在大多數情況下,病人對此並未意識到。當被問及這種障礙的原因時,他便往往以十分做作的方式來進行回答。我所讀的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向我表明,在這個地方,壓抑機製在起著作用,而我所觀察到的事實也與他的理論相一致。這樣,我便得以證實弗洛伊德的一係列論點了。
  54 在他所寫的弗洛伊德的訃告(1939)裏,榮格稱這一作品是“劃時代的”和“也許是有史以來的最大膽之作,旨在把握作用於顯然堅實的經驗性基礎的潛意識心靈的種種不解之謎。對於那時我們這些年輕的精神病醫生來說,此書是……使人頓開茅塞的啟迪之源,而對我們那些年紀較大的同事來說,它卻是供人揶揄的對象。”——原注
  但在受壓抑的內容方麵,情形可就有所不同了。在這方麵我無法同意弗洛伊德的看法。他認為壓抑的原因是一種性方麵的損傷。然而,根據我的實踐,我熟悉許多精神病方麵的病例,在這些病例裏,性的問題隻起到一種次要的作用,其他因素卻占了突出的地位——比如說,社會適應性問題、生活中悲慘的事件所造成的壓迫感、聲譽的考慮等就占有重要地位。後來,我把這些病例向弗洛伊德作了闡明,但他卻認為是性方麵的原因而非這些因素才是起因。這使我覺得很不滿意。
  最初,使弗洛伊德在我的生活中占有一個適當的位置對我來說並非易事,也難於對他采取一種正確的態度。在我逐漸熟悉他的著作的時候,我正就我的學術生涯進行規劃並正要動手寫一篇論文以求得大學給我晉級。但弗洛伊德在當時的學術界卻無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因而與他發生任何的聯係在學術界都隻會有害而無益。“要人們”最多隻是暗地裏提及他,在各種代表大會上,人們隻是在過道的地方討論他,而在會議室裏人們卻三緘其口。因此,當我發現我的聯想測驗竟與弗洛伊德的理論一致時,我是根本不感到有什麽可高興的。
  有一次,當我處身實驗室並再次咀嚼起這些問題時,魔鬼向我耳語道,把我的實驗結果和所得出的結論加以發表,但卻避免提及弗洛伊德,那將是合適的。因為說到底,早在我搞懂他的著作之前,我便已得出我的實驗結果了。但這時我又聽到了我的第二人格說話的聲音:“要是假作不知道弗洛伊德而幹這樣一種事情,那不過是一種詭計而已。你可不能把自己的生活建立在謊言之上啊!”聽到了這樣一句話,這個問題便解決了。從那時候起,我便變成了弗洛伊德的公開支持者並為他進行鬥爭。
  在慕尼黑舉行的一次代表大會上,我第一次站出來為弗洛伊德進行辯護,因為一個與會者的發言論及到強迫觀念性精神病,但卻故意不提弗洛伊德的名字。1906年,聯係這一事件,我為《慕尼黑醫學周報》寫了一篇文章55 ,就弗洛伊德的精神病理論作了評述,這一文章對於了解強迫觀念性精神病起了很大作用。因為這一文章,有兩個德國教授寫信警告我說,要是我依然站在弗洛伊德一邊並繼續為他辯護,便會使我的學術生涯處於危險之中。我複信說道:“要是弗洛伊德所說的是真理,我就會站到他一邊。要是學術必須基於限製探索及取消真理這個前提,對於這種學術我將棄如敝屣。”我繼續為弗洛伊德及其思想進行辯護。但基於我自己的發現,我仍然無法認為一切精神病均由性壓抑或性損害所造成。在某些病例中確是這樣,但在其他病例中卻不是。盡管這樣,弗洛伊德卻在調查研究方麵開辟了一條新徑,而對此震驚的人反對他的一片叫嚷當時在我看來實在覺得荒唐56。
  55 文章的英譯題目為“弗洛伊德的有關癔病的理論:答阿查芬堡”,收入《弗洛伊德與心理分析》一書。——原注
  56 1906年,榮格給弗洛伊德寄去了《診斷性聯想研究》後,兩人之間的通訊隨之開始並保持到1913年。1907年,榮格給弗洛伊德寄去其《早發性癡呆心理學》一書——原注
  我在《早發性癡呆心理學》中所表達的看法沒有得到多少人的讚同。實際上,我的同事還對我加以嘲諷。但通過這本書,我卻得以逐漸認識弗洛伊德。他邀請我去探訪他,而我們於1907年終於在維也納進行第一次見麵。我們是在下午一點鍾時見麵的,然後實際上便一口氣進行了十三個小時的交談。弗洛伊德是我所遇見過的第一個確實重要的人;在我那時的經曆中,沒有任何別的一個人可以與他相比。他的態度中根本沒有一點兒淺薄的東西。我發現他極為聰明、機敏和卓爾不群。然而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卻一直有點不明確;我無法清楚地把他的印象寫出來。
  他所談到的有關性的理論吸引了我。然而,他的話卻無法消除我的猶豫與懷疑。我有好幾次盡力把我的保留性意見提了出來,但每次他都把我的看法歸因於我缺乏經驗。弗洛伊德是對的,在這個時期,我確實還未擁有足夠的經驗以支持我的反對性意見。我可以理解,無論從個人方麵還是在哲學方麵,他那有關性的理論對他來說是極為重要的。這一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過我無法確定對性加以這樣的強調與他主觀的偏見的聯係究竟到了何種程度,它基之於有據可查的經驗又到底到了何種程度。
  但最重要的是,弗洛伊德對精神的態度在我看來卻是大可懷疑的。無論在一個人身上或在一件藝術品上,隻要顯現出靈性(指在智力方麵而不是在超自然的意義上),他便對之加以懷疑,並拐彎抹角地認為這是受壓抑性欲的表現。任何無法直接從性欲方麵來加以闡釋的,他便轉而認為是“精神性性欲”。我表示不同意,這種假設,要是按其邏輯推論下去,便會導致作出文化寂滅的判斷。文化因而便顯得隻是一種鬧劇,隻是受壓抑的性欲的病態的結果。“對呀,”他表示同意說,“情形就是這樣,而這正是一種厄運,對此我們無力與之抗爭。”我對此根本不想加以同意,或就此罷休,但是我仍然感到無法與他爭個水落石出。
  在這第一次會麵裏,出現了某種別的對我有意義的東西。這與隻是在我們的友誼結束後我才能想出來並對之理解的事情有關。弗洛伊德已在情感上非同小可地深陷進了他那有關性的理論去了,這是不會有錯的。當他提到它時,他的聲調便變得急迫起來,甚至幾乎達到焦急的程度,而他那正常的批判性和懷疑性的一切跡象也就隨之不見了。這時他臉上便會現出一種奇怪的、深受感動的表情,這到底是什麽原因我可就無從知道了。我有一種強烈的直覺,覺得性欲對於他來說已變成了一種神秘之物。三年後(1910年)我們再次在維也納進行的一次談話證實了這一點。
  我仍然能夠生動地回想起弗洛伊德是怎麽跟我說的:“親愛的榮格,請您答應我永遠不放棄性欲的理論。這是一切事情中最根本的。您知道,我們得使它成為一種教條,一座不可動搖的堡壘。”他感情激動地跟我說這番話,語氣就跟一位父親的口氣那樣:“親愛的孩子,請答應我這一件事,每個星期天您一定上教堂去。”我有點吃驚,禁不住問他道:“一個堡壘——防衛的是什麽呢?”對此他回答道:“防的是爛泥沼的黑潮。”說到這裏,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補了句“關於神秘主義的”。首先使我感到震驚的是“堡壘”和“教條”這兩個字眼兒;因為教條,也就是說,一種不準批駁就加以相信的東西,其設立的目的隻是為了一勞永逸地壓製各種懷疑。但這卻與科學的判斷再也沒有任何關係,而隻與個人的衝動有關係。
  這就是插進了我們的友誼的心髒裏的東西。我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接受這樣一種態度。弗洛伊德所說的“神秘主義”的含義,實際上是哲學與宗教,其中包括當代正在興起的靈學,在精神方麵所已了解的一切。對我來說,性欲的理論實在玄得很,也就是說,也像許多其他推測性的觀點那樣是一種未加證明的假設。正如我所知道的,一種科學真理可以是一種假設,在一個時期內存在是可以的,但卻不應當作神物而永遠加以保留。
  盡管我當時對此並不是清楚地理解了,但我卻在弗洛伊德身上觀察到了潛意識的宗教因素的大量湧現。很明顯,他是要我幫助他建立起一道防衛這些威脅性的潛意識的內容的堤壩。
  這次談話留給我的印象使我更加思想混亂,直到此時我仍不認為性欲是人們所必須遵奉的一種靠不住而又會使人陷入危境之中的觀念。顯然,性欲對弗洛伊德來說,其含義要多於對於其他人。對他來說,這是某種要以宗教般的虔誠來對之加以觀察的東西。麵對如此根深蒂固的信念,一般來說一個人就隻好三緘其口了。我支支吾吾地好幾次想說說話,但卻欲言又止,不久,我們的談話便結束了。
  我既迷惑不解而又尷尬狼狽。我覺得,我已經有機會一瞥那個未知的新王國,那裏的各種新思想紛紛向我湧來。有一件事很清楚:以往一直對其不敬神性大加利用的弗洛伊德,現在卻創造了一種教條;或更確切地說,他失去了一個好妒忌的上帝,在本該是上帝的地方他卻代之以另一個咄咄逼人的形象,即性的形象。比起原先的形象來,這個形象也同樣固執、苛刻、盛氣淩人、險惡和道德上自相矛盾。正像精神上更強大的人被冠之以“神聖的”或“惡魔的”這樣的形容詞一樣,“性本能”便取代了一個躲藏著的或隱蔽了起來的神的作用。對於弗洛伊德來說,這樣一種轉換的好處顯然在於使他能夠把這一精神上的新原則看作在科學上是無懈可擊的及可消除一切宗教性色彩。然而,在根底處,這種神秘性,亦即兩種在合理性上無法互相比較的對立物——耶和華和性欲——的心理特質,卻依然是相同的。改變了的隻是名稱而已,當然了,隨著這種改變,觀點也隨之改變了:那失去的神現在得在下界而不是在天上去尋求了。但是,極而言之,對於一會兒叫這個名字,一會兒又叫另一個名字的更強大的力來說,這又能有什麽差別呢?要是心理學並不存在,存在的隻有具體的物體,那其中一個便會被另一個所毀滅和取代。但在實際上,也就是說在心理體驗上,卻絲毫沒有什麽是較不緊迫的、較不焦慮的、較不強迫性的等等。這個問題仍然沒有解決,即如何去擺脫或克服我們的焦慮、昧心、內疚、衝動、潛意識和本能性。我們要是無法從光明的、理想主義式的方麵來作到這一點,那我們從黑暗的、生物學方麵來尋求這個問題的解決辦法,也許希望更大。
  像火突然熊熊燃燒起來一樣,這些想法在我腦海裏猛地一閃而過。過了一些時候,當我回想起弗洛伊德的性格時,它們便顯現出了其意義。最主要是,他的性格中被一種特色吸引住了:他的痛苦。在我們第一次見麵它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卻一直無法加以解釋,直到我把它與他對待性欲的態度聯係起來看時才恍然大悟。對於弗洛伊德來說,盡管性欲無疑是一種神秘之物,但他所用的術語和理論卻似乎隻是把它看作一種生物學上的功能。他隻是談及它時才帶有感情色彩,這時才會顯示出在他內心深處激蕩並回響著的種種深刻的成分。從根本上說,或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他想要教導人們說,從內心處看,性欲包括了靈性並有著一種本質性的意義。但是他那具體主義化的術語卻過於狹隘,因而無法表達這種觀念。他給我的印象是,從本質上說,他所幹的是有悖他自己的目標和他本人的;因而畢竟沒有什麽比得上自己是自己的最大敵人的更大痛苦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一種“誹謗的黑潮”的威脅——他盡力想屈從於這種黑潮但卻又做不到,這在他要比別人更甚。
  弗洛伊德從不反躬自問何以他會不由自主地不停地談論性,何以他對這種觀念如此著迷。他一直未能認識到,他那“單調的闡釋”所表達的是一種對自身的逃避,或逃避他身上大概可以叫做神秘性的那另一個方麵。隻要他拒絕承認有這一方麵,他就絕不可能跟自己妥協。他對於潛意識內容的矛盾性和模糊性是盲目的,而且不知道從潛意識中產生的一切是有其頂端和底部,有內也有外的。在我們談及其外時——而這正是弗洛伊德所幹的——我們所考慮的實則隻是一個整體的一半而已,結果便造成從潛意識中產生了一種反作用。
對於弗洛伊德的這種片麵性,我們是無計可施的。也許他本人的某種內心體驗會使他睜開眼而明白過來;不過這時候他的智力便會把任何這樣的體驗歸之於“純性欲”或“心理性性欲”。他始終未能掙脫成為他所能認識到的那一個方麵的犧牲品的境地,由於這種原因,我是把他看成一個悲劇性人物的;他是個偉人,此外又是一個被其惡魔所擺布的人。
在維也納進行過第二次交談之後,我還了解了阿爾弗列?阿德勒的權力假說,我對這一假說直到目前還很少加以注意。像很多當兒子的人一樣,阿德勒所幹的,不是從其“父親”的言,而是從其行,來加以仿效。轉瞬之間,愛(厄洛斯57 )和權力像鉛那樣沉重地壓在了我心上。弗洛伊德親自告訴過我說,他從未讀過尼采的著作;可以說,現在我卻把弗洛伊德的心理學看作是向理智的曆史的一種巧妙的靠攏,是對尼采的權力原則的神化的補充。這個問題顯然得改寫為“弗洛伊德對尼采”,而不是“弗洛伊德對阿德勒”了。因此,我覺得,這遠非是在精神病理學範疇內的一場國內之爭了。我突然恍然大悟,覺得厄洛斯和權力驅動力可能在某種意義上有似同一個父親的兩個意見相左的兒子,或像一個單一的促動性精神力量的兩種產物,這一精神力量用相對抗的形式以經驗性的方式來表現自己,一如正負電子那樣,其中厄洛斯為被動的一方,權力驅動力則為主動的一方,或反過來。厄洛斯對權力驅動力有很大要求,而後者對前者亦然。沒有了另一個,哪裏還能有那一種驅動力呢?一方麵,人屈從於驅動力;另一方麵,人又企圖駕馭它。弗洛伊德表明了客體如何屈從於這種驅動力,而阿德勒則表明了人又如何利用這種驅動力以把自己的意誌強加於客體之上。尼采由於無法支配自己的命運,便隻好給自己創造一個“超人”。我的結論是,弗洛伊德本人一定是深受厄洛斯的權力的影響,因而他實際上便希望把它提高到一種教條的地步——像宗教的守護神那樣的永恒精靈。“查拉圖斯特拉”58 是一種福音的宣布者,這已根本不是什麽秘密了,而弗洛伊德在這裏也企圖超過教會並把一種理論神聖化。可以肯定的是,他這樣幹時並不怎麽大吹大擂;相反,他倒懷疑我想成為一個先知。他提出了他那災難性的要求,但同時卻又把它放棄掉。人們對於神秘的東西,其行為往往就是這樣,而且有道理這樣做,因為它們一方麵是真實的,另一方麵卻又是不真實的。神秘的體驗可以與崇高和卑微同時並存。弗洛伊德要是對性欲是神秘的這種心理真實——既有神性又有邪惡性——稍為多加考慮,他就不會始終被束縛在生物學觀念的範疇了。而尼采要是較為牢固地站在人類的生存基礎上,他也就不會因理智的過火而走上極端了。
  57 希臘神話中的愛神。
  58 查拉圖斯特拉是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一書中的人物。
  什麽地方有神秘的體驗使精神處於猛烈震蕩,那裏就會有支撐一個人的重量的繩子可能斷掉的危險。這種情況要是發生,有人會掉進絕對肯定的狀態,同樣也會有人落入絕對否定的狀態。超脫(擺脫對立物)是東方人在這方麵的解決辦法,這我並沒有忘記。心靈的指針在理智和非理智之間搖擺,而不是在正確與錯誤之間擺動。神秘之物之所以危險就在於它把人引向極端,因而一種適度的真理便被看作就是真理,而一個次要的錯誤便等同於致命的大錯。一切均會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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