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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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串聯”經曆(2)

(2018-12-07 15:18:00) 下一個

2、乘火車去北京

      外出串聯,局機關的“革命群眾”都是三個一群兩個一夥,自由結伴同行,我和誰一道走?在我到局機關領出差費時,遇到本單位的汽車維修工小付,他說他已經約好局機關通訊員小戴,還有打字員小陳,一同去北京。於是,我就和他們一同買了去北京的車票。

      其實,局機關汽車維修工小付和通訊員小戴都比我年紀大,他們兩個人都已成家,但機關裏大家都這麽喊他們,我也就隨著這麽喊。瘦瘦的小付性格要活躍些,也喜歡和人交談;而小戴則沉默寡言,給人的印象是老實巴交。

     打字員小陳還不到20歲,當時在我看來,她是局機關唯一的一個年輕的美女。她名叫陳興蕾,原是省歌舞團舞蹈隊學員,大概學了幾年,發現她一條腿有點問題,不太適合繼續跳舞,隻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她,讀初中,年齡已過,就分到局機關來當打字員。

     那時我已經28歲,到了男大當婚的年齡。從農村四清工作隊回到局機關,我注意了一下,局機關都是已婚的成年人,而新分來的女大學畢業生,尚未男朋友的,要麽是個子太矮(貴州當地的男男女女普遍個子不高),要麽是相貌平平,無法讓人心動;而見到小陳的第一眼,她就吸引了我——像所有舞蹈演員一樣,她身材苗條,五官端正,個子適中,而且一顰一笑都有一種讓人心動的魅力。在我被文藝作品塑造的戀愛幻想裏,以及在中戲看慣了如雲美女以後,覺得小陳倒是一個理想的目標。當時還認識不到找個女人成家,性格素質比漂亮更重要。

      我們一行4人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心想能和小陳一起出行,也是難得的一次機會。小付、小戴和小陳三個人都是貴陽人,貴陽雖然是個省會城市,但地處西南高原,偏遠落後,加上當時人們都很窮,所以,對他(她)們來說,第一次去北京的心情是不難想象的。小付和小陳上車以後都是滿臉興奮,但小戴依然是平日的樣子。小陳可能憑著她少女特有的敏感,感覺到我對她有興趣,就臉帶幾分羞澀地故意避開我的目光。

      我當時還意識不到這是一個漂亮女孩的正常心態,隱隱覺得自尊心受了一點傷害,也就故意不去看她。少年時期讀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牛虻》,書中的兩個男主角都有非常強烈的自尊心,《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主人公保爾也好,《牛虻》中的主人公亞瑟(牛虻)也好,都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他們在戀愛上都表現出一種自尊和自重。所以,我雖然家庭條件不好,在政治上有些自卑,但我不僅對自己的外貌和學問有自信,而且也特別看重自己的人格尊嚴。因此,一路上我對小陳也就不再注意。

     當時湘黔線的鐵路還沒有修,從貴陽開往北京的火車要繞到廣西,然後再向北經湖南、湖北、河南、河北,要三天三夜才能到北京。我在貴陽就聽說,“大串聯”開始以後,火車上常常擠得水泄不通,連上廁所喝水都十分困難。還聽說每到一站,一些急於乘火車去北京的人,從車門上不來,就從開著的車窗口爬進來。可能“大串聯”的高潮已過,雖然車廂裏也是滿員,而且通道上也是人,但去車內廁所,還是勉強能夠通過。

     火車進入湖南以後,大家發現車廂兩端的鍋爐都沒燒開水,有人就找列車員詢問,為什麽車上不供給開水?年輕的女列車員滿臉疲憊,說你去問列車長。端著搪瓷茶缸的年輕人可能是去北京串聯的大專院校的學生,他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我們應該互相關心,互相愛護……列車員也回答,偉大領袖、偉大導師、偉大統帥、偉大舵手毛主席告訴我們,要發揚艱苦奮鬥精神,要鬥私批修……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用毛主席語錄對話,雙方都用毛主席的話為自己的行為貼上正義的標簽,後來則發展成“打語錄仗”,就是在辯論中,每個人都從毛主席語錄裏找根據,證明自己所說所做的合理正確。看來,毛澤東思想是個矛盾的體係,誰都可以加以利用。

      由於旅客中不少人都口幹想喝水,所以都支持那位端著茶缸要水的年輕人。列車員說,搞文化大革命,大家都造反,列車上沒有煤,沒人燒水,我有什麽辦法?的確,平常旅客車廂都有專門鍋爐工負責燒水,沒有開水供給旅客,責任不在列車員。

      到了北京,我們四個人按當時規定,找到自己本係統的接到站,憑單位介紹信登記和安排食宿。我們4個人被文化係統接待站安排到文化部辦公大樓住宿。實際上,我們是住在樓道裏,不知從什麽地方弄了一些棉被和褥子,晚上住宿時,男女用布簾隔開。

      第二天是周五,兩個妹妹和妹夫都在上班,我就帶小付、小戴和小陳先到天安門廣場看看,然後又帶他(她)們到北海公園去逛逛,大家看到北京的造反景象和貴陽也差不多——到處是大標語,還有廣播車,高音喇叭要麽廣播全國各地的造反形勢,要麽廣播毛主席語錄歌……

       晚上我對同路來的三個人講,明天我要去“家裏”看看。

 

3、在二妹佩華家

      北京已經進入初冬季節,早晚的天氣變得有些寒意。

      文化大革命初期的“紅色恐怖”已經過去,但北京的大街上的氣氛和當年大不一樣,隨處可見的大標語和批鬥會的廣告,還有廣播車上的高音喇叭的廣播,以及“誓死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口號……所有這些,使人感到北京往日的平靜已經被喧囂所取代。

      菜市口在前門和天橋之間往西的方向,100多年前,那裏可能是個空曠的場地,清政府曾經把那裏當刑場,譚嗣同等6位主張進行政治改革的誌士,就是在那裏被清朝政府殺害。

      北京解放前後,菜市口大街和天橋一帶,都是一些土屋平房,是北京市內的貧民區。二妹佩華的丈夫是國營建築工程隊的一個小頭頭,那時還沒有包工頭,大家都憑工資收入吃飯,他們夫妻收入不高,自然沒有條件租住好房子,隻能住這裏簡陋低矮租金低廉的小平房。 

     二妹佩華小學沒畢業,經男朋友的哥哥介紹,就進了北京客車廠去當一名學徒工。因為我高中三年離家住校,大學五年也是住校,佩華妹如何輟學打工 ,如何進了客車廠當學徒工,又是如何和李慶祥結婚等等,我都不太清楚。

    佩華和李慶祥結婚時年紀很輕,而且很快就已經有了小孩。二妹夫李慶祥在建築公司是個施工隊長,他個子瘦高,一副忠厚老實的樣子,結婚以後,對我們家和我二妹都很不錯。

     找到二妹家,敲門以後,二妹佩華開了門,她見到我,馬上露出驚喜:“大哥回來了!”二妹麵帶笑容地說。

     當時的通訊方式主要是寫信,有急事打電報。我在貴陽走得匆忙,也沒有給兩個妹妹寫信,所以,佩華見到我突然而至,感到十分意外。

     我告訴她,我是參加 “大串聯”順路回北京探親,我見二妹夫慶祥不在,就問他為什麽不在家?二妹說,他正在進行業務培訓,準備到湖北去參加十堰的第二汽車製造廠的建設。

     二妹問,你知道咱們家被遣返了嗎?我告訴她,說你二哥文博已經寫信告訴我。

     二妹馬上氣憤地說,大哥,你說這叫什麽事嗬?咱家是招誰惹誰了?咱爸解放初期就把他抓起來關押調查,查了一年多,已經查清楚他什麽壞事都沒做過。解放後老老實實參加勞動,大隊叫趕大車,他就趕大車;叫他掏糞,他掏糞;什麽活髒,什麽活苦,什麽活累,讓他幹什麽就幹什麽,連個屁都不敢放。人家社員過五一節和國慶節都放假休息,咱爸還要去出義務工,這樣夾著尾巴做人還不行?咱媽一個小腳婦女,不多言,不多語,整天在家做家務,也沒得罪過誰,怎麽說轟走就轟走?!還有鳳珍、風琴和文平,她(他)們正在上學讀書,也一塊轟走?你說這叫什麽事啊?這不是不讓人活了嗎?……

      二妹說著就流出眼淚。

      她這些話,自然都是我們家裏人心裏想說的話,可是我們都不敢說出口,因為在當時這樣說,就是“反對文化大革命”,就是“反攻倒算”,就是“現行反革命分子”……弄不好會抓起來判刑,甚至掉腦袋!所以,我聽她這樣講,趕忙把門推開,看有沒有人聽到,而且讓她小聲點,怕隔窗有耳。

     顯然,佩華妹沒有讀過幾天書,也就沒有經過什麽洗腦,加上又心直口快。我很為她擔心,就說,這些話可隻能關起門來和自家人講,在廠裏千萬不能提。如果這些話讓組織領導知道,隨時都可以把你揪出來批倒批臭,給你帶個帽子,開除公職,像文博一樣送回老家,監督勞動。

     佩華說,咳,大哥,你放心,誰會那麽傻?在廠裏咱是幹活聽吆喝,一個剛出師的學徒工,哪有咱說話的份兒?

     我馬上轉個話題問,聽說北京的紅衛兵鬧得非常厲害,還打死不少人?

     佩華說,別提了,八九月份,北京城簡直變成了活地獄——紅衛兵打死的人,每天都用板車從胡同裏往外拉,上麵該一塊破布,死人的胳膊大腿就露在外麵,血水從板車上往下滴,看了都讓人心驚肉跳!在廠裏,那些日子大家在車間裏談的也都是紅衛兵抄家打人的事,聽說在崇文區有人拿刀要和紅衛兵拚命,結果幾千紅衛兵到那裏,像日本鬼子進村一樣,抄家,打人,折騰了一個星期……

      我說,莫非警察不管?

      她說,咳,領著紅衛兵抄家打人的就是片警和居委會主任什麽的,從毛主席到各級政府,都是支持紅衛兵小將的,你沒聽說,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時,上天安門給毛主席帶紅衛兵袖章的是個高幹子女叫宋彬彬,毛主席說,應該叫“要武”,認為文質彬彬不好。

      看來,佩華所在的客車廠在市內,廠裏的工人絕大多數家也住在市內,所以那些日子工人到車間聚在一起,自然談的都是紅衛兵抄家打死人的事,佩華講得這些,都是她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佩華還告訴我,這些中學紅衛兵都穿著軍裝,戴著軍帽,紮著皮帶,戴著紅袖章,他們都是高幹子弟,是“紅五類”,他們先是在學校批老師,鬥校長,北師大的女校長就是那些幹部子弟鬥死的。在學校折騰完,又殺向社會,說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我問,“牛鬼蛇神”都指哪些人?

     佩華說,我也說不清楚,聽說就是“地富反壞右”,還有就是資本家、反動軍官、偽警察、偽憲兵、特務……另外,還有新揪出來的“黑幫分子”,“反動學術權威”等等。

      佩華說,他們成群結隊,殺氣騰騰,各個都是凶神惡煞,他們抄家,就把人家的東西給你往院子裏砸,看見是麽古董字畫就沒收,說是封資修;抄家還不算,還要打人,用皮帶、木棍、皮鞭把人往死裏打!誰敢製止?誰要是敢出來說句公道話,他們連說公道話的人一起打……

      佩華說,大哥,你說這些中學生的爹媽都是部隊幹部和國家幹部,他們怎麽會變成這樣無法無天?而且連一些女紅衛兵也變得沒一點人性!在廠裏大家談起了,都弄不明白。

      我說,可能隻有“紅五類”紅衛兵才敢這麽幹,一般家庭出身的學生要文明一些。

      佩華說,那會兒北京的紅衛兵運動,鬧得人心惶惶,大家上班不談別的,講得都是紅衛兵的事情。

     看來,天真幼稚的二妹進了工廠以後,幾年時間,已經對社會情況十分了解了。聽了她這些繪聲繪色的介紹,我對北京掀起的紅衛兵運動有了一些比較生動具體的印象。

     我在二妹家吃了午飯,就回到文化部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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