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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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後的清查運動(10)

(2013-11-07 07:15:59) 下一個

她為何想取消外國文學課

 

朱曉麗是中文係的年輕女教師。她1955年生,初中畢業恰逢文革動亂年代,學校停課鬧革命,沒書可讀,她隻好進廠當工人。由於酷愛文學,工作之餘,時間差不多都花在讀文學作品上了。文革結束,恢複高考,她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報了名。沒想到,一考便考進省內某著名綜合性大學中文係。畢業後,又到省外暨南大學進修兩年,八四年開始給中文係本科班上外國文學課。

朱曉麗高高的個子,打扮前衛,人材漂亮,性格灑脫,思維敏捷,口齒伶俐。因此,她業餘時間還在電視台當主持人。在學校裏開什麽詩歌朗誦比賽之類的會,也常常由她出麵主持。正由於西方文化的浸泡,特別是西方文學的影響,使她在思想性格上和婚姻家庭關係的處理上,都比一般人更解放一些。

學生都說,朱曉麗上課總是笑眯眯的,態度特別和藹可親。至於講課,學生們用了一個比喻,說她是“天女散花”,意思是五彩繽紛,目不暇接。

平日,我與朱曉麗老師的接觸多是通過論文:一個是看她撰寫的論文;再一個是她指導的學生論文;還有就是請她審某些涉及外國文學的稿子。她雖然年輕,又才貌俱佳,但卻沒有一絲的傲慢自負,更不裝腔作勢;相反,她總是落落大方,很熱情很友好地與人討論學術問題,從沒見她流露出不虛心或自以為是的樣子。

昨天我見到她,問她,聽說你建議學校停開外國文學課?

“是啊。”朱曉麗直視著我,很認真地講,“外國文學裏都是平等、博愛、人性之類的內容,這些按現在的觀點來看,都是資產階級自由化。這次清查運動,人人洗腦,我如果仍然上外國文學課,豈不是又放毒?如果再上綱上線就是煽動,就是顛覆,我怕牢獄之苦。所以,我想寧可不教,也不能去自投羅網。”

“學校領導會同意嗎?”

“管他們同意不同意,反正我提出來了,也跟學生打招呼了。”她說得很認真。

“你跟學生是怎樣打的招呼?”

“我跟學生講,外國文學現在不好講,準確點說,是沒法講。非要上這個課,我考慮隻有三個方案可供選擇:第一,我開個書單,你們自己去找這些外國文學作品讀。然後再開個書單,把馬列主義毛澤東等有關文章列出來,你們認真學習,作為批判武器。也就是說,讀了外國文學作品,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去批判,以免中毒。這個方案對我來說,最安全。第二個方案,是同學們讀外國文學作品,我在課堂上進行分析批判。可是會遇到這樣一個問題,就是我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水平不高,同學們的金晴火眼很容易把我的假馬克思主義識破。所以,我還是逃不脫被舉報,寫檢查,也可能後果更嚴重,下場很不美妙。這個方案不穩妥,我不準備采用。第三個方案是我照過去那樣講,這樣一來,你們同學中必然有思想較先進的青年,為了靠近組織,爭取入黨,有意無意反映給校領導,我仍然要倒楣。所以,對這個方案,我也不準備采用。”

“那麽,同學們怎麽看?”

“他們一致要求按第三個方案辦。我說,你們這些青年人真壞,成心想害我,想把我送進勞改農場。結果大家都說,我們絕不會去反映和舉報,誰要是反映和舉報,我們大家就對他不客氣,檢舉揭發他是動亂和暴亂分子。他們這樣一講,我就說,好吧,那麽我隻好豁出老命來上課了。”

我說,你這不是黑色幽默嗎?你這麽年輕有為,風華正茂,又才氣橫溢,肯定是業務骨幹,誰想整你,恐怕也整不垮你。

“你老先生太學究氣了!”她笑了笑說,“難道你忘了那句話了嗎?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越是業務骨幹,越是年輕有為,就越倒黴。”

“那麽,幹脆隻講那些與現實無法聯係掛不上勾的部分,與現實聯係太緊的不講?”

她說:“從古希臘開始,經中世紀到文藝複興,從莎士比亞、莫裏哀到俄羅斯的屠格涅夫、托爾斯泰,你說哪一段文學不是和爭取民主、自由,反對封建專製聯係在一起?告訴你,真沒法講。”

“那麽,你幹脆去搞官倒,反正你爸爸是高幹,有權有勢,你自己又能說會道,才貌雙全。”

“可惜,我老爸早離休了。再說,我老爸思想早就落伍了。他剛離休那會兒,盡罵娘,罵共產黨的娘。現在不罵人了,像個老農民,種花、養魚,還給魚擬了個食譜,每天吃什麽,都安排得特好。”

“看來你父親是個人物,幹什麽都能成材。”

“他的確是個人物,可是沒文化,隻有小學二年級的水平。”

我把話題轉到她身上,說你為什麽好久不寫論文?你每年應該拿出兩三篇高質量的論文來。否則,你的才華豈不被歲月給蹉跎了?

“我現在覺得沒意思。教書還不如去擺個攤子賣米粉。古代有個豆腐西施,我做個當代的米粉西施,趁我還年青,有幾分姿色。”

我看了看她的衣著,牛仔褲,披肩發,一邊長發還半遮著漂亮的眉眼,牛仔褲上還有花花綠綠的圖案。心想:無論從才氣,還是從容貌上看,朱曉麗都是出類拔萃的。可惜,剛剛遇到春暖花開,正要幹一番事業時,突然遇到這麽一場災難。誰知道,今後會不會又回到毛澤東時代,知識分子重新被專政呢?大家隻能慢慢熬下去,走著瞧吧。不過,我嘴上卻說:     

“估計你們不會再經曆我們那些日子啦。”

“但願是這樣。”她揮揮手,轉過身,匆匆走了。

                                                                                           (1989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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