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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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悶歲月裏的眾生(12)

(2013-11-28 06:44:32) 下一個

項懷明的心灰意冷

 

六四以後,項懷明的苦惱和前麵介紹的小魯夫妻的苦惱幾乎是一樣——都是住房問題,領導特權,社會不公等等。他們都是五十年代出生,在高校裏應該算骨幹教師,但在如此這般的高校裏,這些年輕教師的積極性如何能調動起來嗎?他們在苦悶和無奈中,隻有采取混下去的態度。

 

項懷明是商學院學報編輯室主任,現年三十五歲。推算起來,他小學尚未讀完,便開始了文化大革命。由於他父親是知識分子,對子女的教育問題比較重視,在文革期間,他父親一直提醒項懷明要多看些書,因此,七十年代末,高考一恢複,他很順利地考進省內某高校的中文係,八十年代初畢業,來商學院當學報編輯。為了充實自我,也為了個人前途更上一層樓,經院領導同意,八八年他到河南大學去讀編輯研討班,一年半以後,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頭幾天,我去拜訪他,閑談中問他這一年半的編輯研討班讀得如何?收獲肯定不小吧?

他說:“有收獲又有什麽用處?”說話的樣子像和誰在慪氣,很不愉快。仔細一問,才知道他讀研究班期間,學院分房子沒考慮他。作為編輯室主任,按說也是學院一個獨立科室的頭頭,本應在考慮之列。由於人不在,便失去了分房的良機。他回來後,找了幾位院領導,說自己老婆孩子都有,來學校也六七年了,學校分房應考慮到他。院領導經過研究,在城邊邊上,給他分了一套。那裏離學院遠,孩子讀書不方便,夫妻上班下班也要乘公交車。所以,他沒要那裏的房子,一家三口仍住在學校後門邊邊上的兩間光線很暗的平房裏。

為什麽他讀研究班,院領導不考慮他的住房問題?小項講,是由於他得罪了主管後勤和財務的副院長,結果弄得編輯部經濟上得不到領導的支持,自己分房子時遭報複。

我問到底是怎麽得罪了領導?

他說:“很簡單。這位副院長寫了一篇稿子交來,質量太差,沒用。這位副院長認為是我們不給他麵子,從此見了我的麵都裝沒看見,不理不睬。學報的印刷費和稿費也常常一拖就是半個多月。問他,他說沒錢,過兩天再說。他也不說不給,就是拖,讓你去看他的冷麵孔……”

小項接著說:“我算看透了!他們領導在會上講得冠冕堂皇,說什麽讓我們把好質量關,學報如何如何重要,是什麽學院的窗口,要辦成一流的學報等等。可是一到具體問題,比如哪個領導寫的稿子,或者是他的親屬,或者是他的同學好友的稿子,拿來以後,他們就忘了自己在會上講過的話。見了麵,總是一問再問,希望照顧發表。如果質量差,發不出,他們就不高興了。見到你,板起麵孔,好像欠他的錢沒還,有時還要利用手中的權力卡你、壓你、整你……你說,這不是讓我們裏外都為難嗎?我明白他們領導的意思,那就是你重質量,隻能對別人,不能對他們。所以,千萬不能把他們領導會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話當真,當真你自己就倒楣……”

我說,是啊,我們往往把他們的假話當成真話來理解。有時我們太天真了!

小項接著說,還有一點,我們不應該忘記,他們是享有特權的人。在我們這裏,主編、副主編都是院領導掛名,可是他們主而不編,連稿子看都不看。我們這些幹具體工作的人,好像就不配當副主編和主編,給你個編輯室主任當,似乎都是他們大發慈悲,是一種恩賜。實際上,這不是把我們當工具用?

項懷明的父親是個高級知識分子,也許是受家庭影響,小項既看重學曆和知識,也重視政治上的進取。因為許多知識分子都心裏明白,要想過好日子,要想出人頭地,成為人上人,光有學曆和知識還不夠,還要把黨票弄到手,才能混個一官半職,才有希望進入特權階層。毛澤東時代提出的“又紅又專”,意思很清楚,就是要求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不僅好好讀書,學好技術,還要在政治上靠攏共產黨,聽黨的話,做黨的馴服工具,否則,你再有知識和能力也白搭。這一點,小項自然十分清楚。他選擇的人生目標就是“又紅又專”。所以,他在大學期間便寫了入黨申請書,畢業前,入了黨。

開始辦刊物,小項的指導思想就是:努力辦好刊物,一定抓出成績。在這種思想指導下,他兢兢業業,認真負責,總是把刊物的質量標準放在第一位,刊物的質量上來了,人大複印資料經常全文轉載他們刊物上的論文。他以為工作很有成績,領導應該高興。沒想到,隻重質量,不講關係,特別是不照顧領導這層關係,你工作再有成績也是沒用。小項十分聰明,卻沒看清這一層,直到分房吃了虧,才悟出這層道理。

得罪了領導,他們幾個當編輯的日子便漸漸不好過了。大家一商量,決定辦刊方針改為:講究質量,但要注意“關係”。大家都說,領導或他的親朋好友的稿子,要麽讓主編定奪,要麽照發。反正丟人現眼是他們的事。刊物辦好辦砸也無所謂。在這種體製下,大家無非是在混和騙。誰認真,誰倒黴。

有次我去小項他們編輯部,通知他去開高校學報編輯研討會。推門走進他們編輯部,隻見小項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後麵,手裏拿支煙,坐在那裏正發呆。問他辦公室怎麽隻有他一個人?他說,有的在家編稿,有的去印刷廠拿校樣……

我環顧了一下辦公室,隻見辦公桌上堆得全是稿件、信函、刊物,還有報紙,桌子上的灰塵恐怕有個把月沒擦。地上是暖氣流出的水,許多成捆的刊物堆在地上,最下邊的已遭水泡……辦公室亂糟糟的樣子,就像兵荒馬亂之中,人們無心收拾,馬上要撤退,離開這裏。

我對小項講,省高校學報研究會召開常務理事會,給你打了幾次電話,辦公室沒人接,特委托我來上門通知你。

他說:“今天下午黨員開會,我不好請假。”

我說,你們的黨員會議內容,一定是傳達中央指示精神,大意是對東歐形勢發展,我們應采取什麽對策。這些東西報刊雜誌上都有。你是省高校學報研究會的副秘書長,研究會一年難得開幾次會,你不去好不好?

他抽了幾口煙,想了想,把煙頭丟掉,決定與我一道去開會。

我們上了一輛中巴車,坐在最後的位子上。路上,我們閑聊起來。他說,我們國家曾派中常委喬石去羅馬尼亞,向齊奧塞斯庫介紹經驗,告訴他們如何對付民主運動。齊奧塞斯庫沒有把我們的經驗和自己本國的實際相結合,結果對群眾一開槍,自己垮台了。不知你聽說沒有,齊奧塞斯庫夫婦一看開槍鎮壓,民眾的反抗情緒更加高漲,眼看形勢失去了控製,他們夫婦才化裝成普通老百姓逃跑。據說是想逃到中國來。沒想到,在路上老百姓認出了他們倆,就向軍方報告,軍隊隊把他們夫婦抓起來。軍事法庭在開庭審判齊氏夫婦時,齊奧塞斯庫對審訊他們夫婦的官兵講,我待你們並不壞,你們為什麽這樣對待我?在場的官兵說,因為你殺死了我們的父親和母親!所以,軍事法庭很快宣判齊氏夫婦死刑,並且立即執行。從法庭拉出去,士兵開槍,把齊奧塞斯庫身上打了五十多個洞!可見人民對他的仇恨有多深。

我問小項,這些細節你是怎麽知道的?莫非你收聽美英的華語廣播?

他說,我沒收。我是聽別人講的,我想這些都不是虛構的。

我說:“你還很關心形勢啊。”

他又無可奈何地表示,關心半天有什麽用?在小組會上,有的同誌說,幾十年來,我們經常學馬列,學毛澤東思想。可是我們總站錯隊,總跟不上形勢,總犯錯誤。人家工人、農民從不搞政治學習,既不懂馬列,又不懂辯證法,但人家從不犯錯誤,而且永遠是黨的依靠對象。這次學潮,犯錯誤的都是知識分子。鄧小平講話中也明確地指出,還是工農兵靠得住。所以,我們這些人參加政治學習,不僅無用,而且有害。我左思右想,覺得這話很有道理。要想不犯錯誤,最好是少關心政治,少參加政治學習。對天下事,就像農民一樣,不聞不問。管他是誰當主席,誰當總理;隻關心自己的三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混下去算了!

我說,這恐怕辦不到吧?中國知識分子想往上爬的,要關心政治,要看風向;憂國憂民的,也關心政治,想治國平天下;被整過的,也關心政治,怕第二次或第三次再遭整……總之,知識分子不關心政治的人很少。

小項說,這倒也是。六四前,幾乎所有的知識分子都關心學潮,那種形勢讓你超脫也超脫不了。六四前我就聽說,成都軍區司令親自來我們省傳達軍委會議精神,要求部隊進入戒備狀態,不準現役軍人請假。我聽了,知道形勢不對頭。後來果然發生了六四事件。你看過六四的錄相沒有?

我說:“沒有,但我知道不少人看了。”

小項說,外國記者用紅外線攝影機,把北京長安街上軍隊開槍的情景幾乎都錄下來了,清晰度非常高。六月七八號,許多人就看了這些錄相。我們電視上放的那些鏡頭,都是經過剪接,拚湊出來的,經過十多天的炮製才拿出來播放。外國記者的錄相裏有這樣的場麵,就是麵對軍車,北京群眾手挽手,組成了一道道人牆。機槍掃倒了一批,後邊的又手挽手湧上來。那場麵真讓人淚水止不住!據說還有這麽一個場麵;一些北京老太太跪在軍隊前麵,請他們不要進城去鎮壓學生,結果軍隊不向老大娘開槍,卻向這些老太太後邊的群眾開槍!

小項說,用坦克和機槍鎮壓群眾,這真是讓人無法想像。這樣一來,把許多對共產黨抱有希望的人,都推到反對派一邊,共產黨的威信就徹底喪失了。

當然,動用軍隊鎮壓群眾,軍隊高層領導的意見也不一致。聽說北京軍區有二十萬軍隊,這些部隊的領導人就不願意進城鎮壓群眾。沒辦法,才從成都軍區和其它軍區調運部隊。為了讓這些進城部隊不了解事情真相,就不讓他們看電視、看報紙,封鎖一切消息來源,隻告訴他們北京發生了動亂,要軍隊去戒嚴。如果軍隊了解了事實真相,恐怕也不會幹這種丟人的事。另外,三十八軍如果掉轉槍口,恐怕中國就不是現在這種局麵了。現在,有五個將軍寫了檢查,據說是他們不同意動用軍隊對付北京的群眾。事情就是這樣:正確的意見往往被看成是錯誤意見,而錯誤的意見,卻被當作正確的意見。隻有時間去證明這些是非曲直了……

小項是搞經濟專業方麵的學術期刊,他對中國經濟現狀也頗為了解。他說,李鵬完全是按照陳雲的經濟思想在搞治理整頓,不是用市場引導經濟,而是加強國家對經濟的調控,實際上是走的回頭路。弄不好,經濟改革也會夭折,中國的前途十分令人擔憂……

這次談話,使我對小項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我想,這批五十年代出生的人登上中國的政治舞台,也許中國的民主事業就有希望了……

 

                                                                                     198912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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