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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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悶歲月裏的眾生(4)

(2013-11-19 06:19:30) 下一個

     阮老師介紹南京寫作會議上的情況

     

       8090年代的學術交流會議,筆者多次有幸參加。這些會議,多數是各地到會人員互通信息,交朋結友,旅遊散心,以及吃吃喝喝,真正學術交流所占時間甚少。而六四以後,則完全成了情況通報會。就是說,與會人員的心思不在學術交流上,而是交換六四鎮壓和清查運動在各地是如何進行的,下一步該如何應對,中國的前途命運如何?……

    阮老師說,古人講,哀莫大於心死。現在中國知識分子就是處於心死的狀態。近十年的改革開放,剛剛把大家的積極性調動起來,這一鎮壓,誰還再有積極性?

 

       阮老師三十年代生人,五十年代從高校中文係畢業。當時,他是那種所謂“又紅又專”的好學生,所以,一畢業便留校任教。屈指算來,他已有二十多年教齡和近三十年的黨齡。阮老師是個聰明人,也很有能力,可不知為什麽,他的仕途一直不順,始終是個教研組長。有人說,這主要是因為阮老師太風流,甚至有人說的更難聽,說他作風有問題。那個年代,一提哪個人作風不好,領導就不敢重用提拔了。其實,他在六十年代和妻子離異之後,作為一個單身男人,他的確接觸過不少女性。當時,一個單身男人,或者一個單身女人,如果接觸異性多一些,人們往往會有看法,並且認為這就是作風有問題。其實,現在來看,那無非是一種選擇,也算不上是什麽作風問題。

阮老師經過七八年的選擇,最後找了一個年輕的農村姑娘為妻。阮老師從小生長在遠離大城市的偏遠小縣城,二婚妻子又是個農村姑娘,所以他對農村的黑暗和貧窮比較熟悉,特別是對六十年代農村餓死人的慘景,親眼目睹,談起來如曆曆在目。

阮老師多年來,一直上寫作課。快三十年的教書生涯,在死水一潭的高校裏,是很容易把人的誌氣消磨掉,讓人變成一個捧著教材混飯吃的教書匠的。但阮老師對文學的興趣一直很濃,在內心深處,一直有當作家的願望。四人幫垮台以後,在清算文化專製主義的背景下,文學藝術出現了一個空前繁榮的局麵,許多年輕的文學愛好者,紛紛拿起筆來,投身文藝創作。在這種形勢下,阮老師也把自己關在屋裏,潛心文學創作,寫了好幾篇小說。沒想到,送到省市文學期刊編輯部,竟發出了兩篇,而且還受到了好評。這對年近五十的阮老師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鼓舞!然而,到八十年代中期,一批年紀更輕、才氣更高的文學新秀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阮老師那些小說稿子在編輯部一壓就是一兩年,幾乎很難再發出來。他漸漸意識到,寫小說的路對他來說,是很再走下去了。但是,他不甘心,他寫散文、編教材,研究小說技巧,陸陸續續出了不少書。在省內外教寫作的高校教師中,也算是有一定才氣,有一定成就的教師。

可是,阮老師雖然頭腦很靈,又很早入黨,但在仕途上卻一直不順,連個係主任都沒混上,始終是一個教研室負責人,科級幹部。這在學而優則仕的中國社會,對他來說,無疑有一種懷才不遇的失落感。再一個就是婚姻失敗,中年離異,給一兒一女的心靈造成不少創傷。五十多歲,找了一個二十多歲的農村姑娘結為夫妻,又引來不少閑言淡語,加上夫妻間的文化差異太大,阮老師心靈深處的憂傷,更是可想而知。還有,就是八九年六四以後,按常規,阮老師由副教授晉升正教授本不存在什麽問題。可是,這次申報職稱條件中,加了一條,就是必須在動亂期間表現好、立場堅定,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或者說,至少是沒參加過遊行示威,沒參加過追悼會之類的活動。阮老師從來不是那種頭腦冬烘僵化的教書匠,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經曆了那麽多政治運動,對共產黨的那一套早已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不會站在學潮的對立麵。六四以後,在評職稱的關鍵時刻,有人檢舉,說他雖然沒參加遊行,但參加了六月五日學生舉行的追悼會。阮老師知道以後,曾經憤憤地說,當初我還不如參加民主黨派。參加民主黨派,自己遭整,還有組織為自己出麵講話;在共產黨裏,我遭共產黨整,誰替我講話?

大約是在八份,他以省寫作學會副會長的名義,到南京去參加全國寫作學會的學術年會。回來後,他簡單向我介紹會上的情況,他說,在會上會下,我沒有發現一個支持政府當局的人。我發現人們談到六四和學潮時,都對鄧小平、李鵬的鎮壓表示不滿,有的甚至非常憤慨。會下有位山東師大的老師告訴我,他們學校的黨委在北京學生集體絕食時,曾經集體給黨中央拍過電報,要求中央領導人出麵接見學生。還有一位西安師大的老師告訴我,他們學校的師生曾經在布標上寫過“絞死李鵬”的大標語,從樓頂垂到樓下。廣大師生看了無不拍手稱快!從會上談到的情況來看,全國幾乎沒有一所大學沒有卷入學潮,這說明這場運動有著多麽廣泛的群眾基礎。也可以說,這次學生的愛國民主運動反映了全國絕大多人民的願望。除了少數搞官倒的特權階層,除了少數頭腦極端僵化而手裏又掌權的知識分子,幾乎沒有什麽人反對這次學潮。在這種背景下,鄧小平、李鵬一夥不僅出動軍隊進行血腥鎮壓,而且還在全國進一步搞清查,製造新的冤假錯案,這必然會加深矛盾,使知識分子和廣大青年學生對共產黨的不滿情緒越來越嚴重。他說,中央裏的決策人真是太不明智。

他還提到這樣一件小事,就是有位上海教師想托他買一本《山坳上的中國》。那位老師說,《山坳上的中國》是一本難得的好書,作者是中山大學一位很有才氣的中年教師。這本書出版後,在知識分子中影響很大,他曾經從朋友處借來翻了翻,覺得書作者對中國社會各領域中存在的問題認識很深刻,值得細讀。他希望我回來在書店裏幫他找找,倘若有,買一本給他寄去。可是臨走前,他又說,算了,不買了,也不給你添麻煩了。我問他為什麽又不想買了?他說看了以後,問題依然是問題,我們這些人起不了一點作用,無非是增加一些煩惱,徒勞無益。講完之後,他和我握手告別,臉上充滿憂傷和無奈……

阮老師說,從這件小事中,也可以反映當前不少知識分子的心態——一方麵憂國憂民,對國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運十分關心,對比較真實地揭示中國社會現狀的文藝作品,對深入思考中國社會問題的學術著作,千方百計想找來讀一讀;另一方麵,六四以後不少知識分子對共產黨已經失去信任,不抱希望,便灰心喪氣,想從此不再過問政治,在庸庸碌碌中了此殘生。

阮老師說,古人講,哀莫大於心死。現在中國知識分子就是處於心死的狀態。近十年的改革開放,剛剛把大家的積極性調動起來,這一鎮壓,誰還再有積極性?

我聽了,隻能點頭歎息!

                                                                               (1989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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