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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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和信念的破滅(4)

(2013-10-19 09:23:47) 下一個

理想(4

彭家三口談八九學潮和六四事件

 久不去彭大明家,聽說他兒子彭曉軍從四川回來,在這種年月,反正沒心思幹事,便在晚飯後,信步向彭大明家走去。心想,如果彭曉軍在,聽聽他在四川的經曆。

彭大明在省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工作,研究俄蘇文學。他是從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期開始搞業務,到現在已經翻譯了不少蘇聯作品,自己也寫了不少文學藝術方麵的研究文章。在我看來,他是個很有事業心,也很有才氣的知識分子。他曾幾次去過蘇聯,在我省研究俄蘇文學的學者裏,他的成就是無人可比的。

我和彭大明相識,是在七十年代末,那時我在一個文藝刊物當編輯,他知道我們辦的刊物發表短篇翻譯小說,就把他的翻譯作品投給我們刊物,他的來稿幾乎是每稿必用,說明他在選材和掌握篇幅長短上,以及在翻譯質量上,都相當有水平。一來二去,我們便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彭大明的兒子彭曉軍和我家大兒子在中學是同學。可能受家庭影響,彭曉軍在中學時期就喜歡讀書,像蔡東藩寫的那些中國各朝各代的通俗演義,世界一些偉人的傳記,《第三帝國興亡》等等,他都是在中學時期讀的。他不僅在校學習成績優秀,而且還熱心政治,在高中競選學生會主席時,曾獲得成功。高中畢業,品學兼優,被保送川大國際貿易係,今年讀大二。

走進彭家,見曉軍和他母親宋秀英正在屋裏看電視。我坐在沙發上以後,曉軍的父親彭大明也從書房走出來,坐在對麵的椅子上。

我問曉軍,什麽時候回來的,為什麽沒放假就跑回來啦?

曉軍說,六四鎮壓以後,學生都跑回家了,學校裏空空蕩蕩,等於是提前放假。

我問,聽說四川成都這次學運鬧得也比較凶,是不是?

他簡單地向我介紹一下情況,然後說他自己:

“這次我是因禍得福——因為我是官辦的學生會主席,所以沒參加高自聯。我是出於義憤和熱情,以一個普通大學生的身份參加了遊行。”他介紹了遊行的學生與警察發生的衝突,他說警察用警棍和皮帶抽打赤手空拳的學生,打得非常凶狠,把學生打得頭破血流,有的眼睛被打瞎,可是學生抓住警察卻都文質彬彬,最多打兩拳。

“那些警察中不少人就是地痞流氓。”他父親彭大明插了一句。

彭曉軍並沒有附和他父親的意見,他接著說,我認為這次學運注定是要失敗的,因為他們的領導人自己素質不夠。他們還沒掌權,就內部不團結。另外,誰不支持他們,或不同意他們的意見,不和他們一道遊行、罷課,就說,你等著瞧,李鵬下台以後再收拾你們……自己要求民主,對別人卻不講民主;要求自由,卻不給別人自由。這說明他們對民主理念缺乏了解,腦子裏的封建專製意識相當濃。彭曉軍果然很有見地,見解也十分獨到。可以說,一般人,還看不到這一點。說明他雖然年輕,但思想卻相當成熟,很有政治頭腦。

我問彭大明父子,如果學生停止絕食以後,及時宣布複課,等人大開會時再采取行動,是否可以避免這場大流血?

“不可能。”彭大明毫不猶豫地講,“鄧小平一夥於12 號已經把部隊調到北京。他們設下了圈套,讓學生一步一步往裏鑽。”

“我倒不認為是政府當局設好了圈套讓學生去鑽,”彭曉軍反駁他父親說,“我認為高自聯自己也控製不了學運……”

彭大明對兒子的反駁毫不在意,繼續說:

“共產黨對反對他們的人,從來是不會手軟的,即使對付學生,也是老謀深算的。你比如:開進城的軍車和裝甲車,要不是報廢的,怎麽會中途熄火?軍隊用的車子,一般性能都是第一流的。要不是故意製造燒軍車,打解放軍,搶槍支這些事件,他們還能把學潮定為暴亂嗎?事情明擺在那裏。”

彭大明是個學者型的人,和好朋友談起社會問題,他從不拐彎抹角,而且充滿激情。他一門心思做學問,從未申請過入黨。沒想到八十年代初,當他以訪問學者身份要去蘇聯時,可能政府為了控製出國的學者,內部規定,凡出國人員最好是共產黨員;倘若不是,也要爭取把這些出國人員拉進黨內。所以,社科院黨組織便在他出國前,給他做工作,讓他寫入黨申請書,實際上是把他拉入黨內。

我問彭大明,你們最近學習情況如何?他說:

“唉,大家亂扯,不談正題。談到正題上也是說,解放軍好可憐,學生好可憐之類的假話……”

坐在旁邊的彭妻宋秀英說:

“天安門事件前,大家天天談。出了事以後,大家再也不談了——都怕秋後算帳。據從北京回來的人說,天安門廣場上死的學生相當多,血流滿地……”

宋秀英與彭大明都是學俄語的,可能是同學相識,然後相戀成為夫妻。宋秀英原來在體委,八十年代調到外事辦,她多年爭取入黨,可是不知為什麽,黨組織一直沒討論她的入黨問題。實際上,她屬於有上進心和事業心那種女性。平日她循規蹈矩,謹言慎行,業餘時間,也喜歡搞點翻譯,或寫點報紙上用的文章。彭大明入黨以後,宋秀英說,真奇怪,我申請多年,還在組織門外;他不申請,反倒進去了。實際上,他們一家人都是聰明人,深知在現存體製裏,不入黨,一輩子隻能受製於人,幾乎永遠無法出人頭地。所以,曉軍現在是預備黨員。我估計宋秀英心理有些不平衡。所以安慰說:

“我們這一輩,已經離退出曆史舞台沒多遠了,入不入黨已經沒多大意義。他們年輕人入黨以後,可以改造黨,把黨從獨裁者手中的工具,變成真正現代化的政黨,成為真正為人民謀幸福的政黨。”

“方勵之號召知識分子和大學生入黨,也是這種觀點。”彭大明說。

 

我轉個話題,問彭大明最近在搞什麽?不是說要給我們刊物寫篇文章嗎?

他說,最近心情不好,寫不下去東西。

這與中國北方大學哲學係周向陽給我的來信中講的一樣。看來,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在經曆中國曆史上最黑暗的一頁時,心情都是差不多的。

過了一會兒,宋秀英說,六四那天,中央電視台一位電視播音員向人們報告北京發生了大屠殺時,剛講了幾句話,圖像就沒了,聽說她當場就被開槍打死,所以,後來就隻有字幕。六月五日六日,播音員杜賢在電視上露麵時,都穿著黑色的喪服,眼睛也哭紅腫了……

彭曉軍說,這都是主觀猜測,小道傳聞,不一定可信。看來,二十多歲的彭曉軍的確相當成熟,很有理性。

接著,曉軍說,他在學校圖書館裏看過蘇紹智的一篇文章,覺得給他啟發很大,使他認識到人治與法製,獨裁與民主在中國是個非常尖銳的現實問題。

我說,看來我和你父親母親是看不到中國實現民主那一天了,你們年輕一代是一定能看到這一天。

從彭家出來,隻見繁星滿天,夜已深。想到中國從最後一個封建專製王朝崩潰到現在,已經將近100年了。在這近100年裏,中國人民為了實現現代化,飽經磨難,流血犧牲,死了多少人,然而,封建專製王朝卻不斷改頭換麵,陰魂不散。為什麽中國人民的命運會如此坎坷?.

                                     19896 14  星期三)

 

 

陳軍如介紹北京的恐怖

 

下午,我去看望陳軍如夫婦。陳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學的專業是小提琴。他和我都是六十年代中期大學畢業生,他也是出身不好,再加上所謂走“白專”道路,便被分配到省內最偏僻、最貧困的縣份上。不過,他比我幸運的是,他有個非常漂亮的女朋友,女朋友是他在讀藝術係時的同學,專業學的是琵琶。兩個人同時分下去,雖然沒結婚,但這種青春時期最真誠的愛情,是讓人羨慕的。實際上,陳軍如也確實是個值得愛的年輕人:他為人老實厚道,平日不多言,不多語,有一句,說一句,為人可以稱得上忠厚。業務上肯下工夫,成績突出。

分到下邊,還在勞動鍛煉期間,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不知什麽原因,陳軍如很快被揪出來,打成“現行反革命”,據說罪狀中有一條,就是他在給農民掃盲上課時,曾經講過,說毛澤東的“毛”字,就是豬毛的毛。這在當時,是對紅太陽的大不敬,加上出身不好,政治運動一來,自然在劫難逃。被揪出來以後,在積極分子的監督下,他曾經在烈日裏,脖子上掛著大牌子,拉過板車。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女朋友仍然沒有和他分手,他們的愛情經受了考驗。造反派起來之後,他才獲得平反。七十年代演樣板戲,市京劇團需要西洋樂器伴奏,陳軍如夫婦才調回省城,他在市京劇團拉小提琴,女朋友彈琵琶。

我就是在他們從下邊縣份調上來以後,為了學習拉小提琴,才認識了他們。

記得,文化大革命開始的轟轟烈烈過去以後,運動很快變成少數對政治特別感興趣的那些人的專業,大多數人已經對運動失去興趣,成了逍遙派。我當時沒有業務可搞,也沒什麽書可讀,還沒有女朋友,為了打發自己寂寞無聊的日子,就找了一把小提琴,登門去向陳軍如請教。一來二去,彼此就成了朋友。直到彼此都結婚,有了孩子以後,兩家的來往才漸漸少了。

走到他家,見陳軍如正躺在床上。一問才知道,他調到師大以後,四月份騎單車由師大回家,在校園的小路上,刹那間失去知覺,突然打倒,當場就昏迷過去。住了一個多月的院,現腦震蕩後遺症還沒好,正在家休養。

不過,他現在講話已經沒什麽障礙了。他有一兒一女,文革期間,文藝工作者幾乎都沒什麽事情可做,陳軍如就每天輔導自己兩個孩子拉琴。他的兒子初中畢業,考進北京中央音樂學院附中讀書。六四前,陳軍如夫婦估計北京的戒嚴部隊要進城,他們擔心兒子的安全,便委托一位在音院陪讀的朋友,回昆明時,順便把他的兒子也帶回來。

頭幾天,這位朋友帶著兩個孩子,來到他家。他說,這位朋友一進門,見到陳軍如的第一句話就是:“真是死裏逃生!”

這位朋友講,六四後,他在北京曾經親自跑到醫院,看那些被部隊開槍打死的學生和群眾,他看見被打死的人都裝在塑料口袋裏,堆成一堆一堆的。打開口袋,可以看見死者的傷口都是用開花彈射殺的。許多人胸口是個大洞,渾身是血,慘不忍睹……

這位朋友說,北京現在是一片恐怖,所有學生都已離開學校,校園裏空空蕩蕩……

那天,他帶著兩個孩子,從音樂學院出來,準備去火車站。在西單附近,親眼看到解放軍向兩個行人開槍,兩個人當場被打倒,在地上動了動,接著就一動也不動了——估計是死了……他嚇得牽起兩個孩子的手,趕忙往地鐵站鑽,渾身冷汗直冒,乘上地鐵列車以後,心子還在砰砰直跳,心驚膽戰地到了北京站,上了火車,提著的心才落下來。回到家裏,覺得真是從死亡線上逃回來,……

陳軍如的敘述,讓人不寒而栗!仔細想來,那場景實在太可怕了,簡直不敢想象。我是從小在北京長大的,假如我的孩子在北京讀書,那結果又如何?

“我們這裏人真老實,”陳軍如說,“還相信電視上那些假新聞。在北京,連小孩看了電視上的內容都喊:騙人,騙人!”

從陳軍如家出來,我滿腦子都是北京街頭死亡的畫麵……

                                         1989615   星期四)

 

 

劉天開的獨立分析

 

“你好!”劉天開在快下班時走進我們辦公室,向我打個招呼。

劉天開是外語係青年教師,大概四十歲左右。川大研究生畢業,現教外語係的西方文學。他個子不高,戴副眼鏡,平日文質彬彬,像許多性格內向的知識分子一樣,他很少與人交往。

正因為他是這種性格的人,平日我與他也不過見麵點點頭,從未深談過,兩個人僅僅是編輯與作者的關係。在血腥鎮壓之後,大逮捕的浪潮正席卷全國,在這種白色恐怖已經來臨之際,不熟悉的人,是不能推心置腹的。所以,待他坐下之後,我說,現在是少談政治的時候了。

“彼此要是信得過,還是可以談談。”沒想到,他今天竟說出這樣一句。

我說:“因為弄不好,就是造謠。除了報紙、電視上的內容以外,其它途徑的消息講出來,隨時可以被舉報,舉報人還可以得獎金。你沒看大連那兩個婦女,舉報了肖斌,不是各得一千元獎金嗎?”

“那種人畢竟是少數。”他淡淡地講。

“雖說是少數,可能量很大。”

“這種人的市場已經不大了。”他說。

“你沒看,現在投機分子開始活躍了……”

“這倒是。”他也承認。

“不知北京知識分子組織的知識界聯合會的情況怎麽樣?”我問。

“報上已經公布了,定為非法組織了。

“我怎麽沒看到?”

“可以肯定。是和高自聯、工自聯的定性一起宣布的。所以我省搞一一對應,除高自聯,工自聯以外,我省還宣布‘文藝沙龍’為非法組織。”

“莫非也要對知識分子開刀?”

“反正是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經開槍屠殺學生和市民,知識分子為什麽就不鎮壓?從延安整風到五七年反右,從胡風事件到文化大革命,知識分子日子好過嗎?”沒想到,沉默寡言的小劉,平日好象對政治並不感興趣,他也沒經曆過什麽迫害知識分子的政治運動,教的又是外國文學,心裏卻也如此清楚,如此明白。

小劉又說,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這些重要報刊都大換班了。

我問他如何曉得?

“你沒注意看?”他兩隻眼透過眼鏡盯著我,意思似乎是說,你這個搞編輯工作的,也太遲鈍了,太缺乏政治敏感性了。又說,人民日報從星期二到現在,一直沒來。這可能就是大換班造成的。

“電視上講,”我又換了個題目,“一些汽車和裝甲車走著走著就熄火了。這些軍車的質量也太差了。”

“開玩笑!”他說,“野戰軍的戰車都是最好的。在馬路上會熄火?電視錄相上看都看得出,這些車都是老掉牙的軍車,報廢的軍車。決策人用這些軍車的目的很明顯,就是故意讓它出故障,故意讓人把它燒毀。不然怎麽會把學潮定成暴亂?不定成暴亂怎麽好開槍鎮壓?然後好欺騙全國人民!”

下班時間到了。我們談到這裏,各自回家。

路上我想,像劉天開這些年輕的知識分子,平日不顯山不露水,以為他們沒有吃過苦,隻關心業務,不關心政治;沒想到,他們在大是大非麵前,竟然這樣清醒,他們完全不像我們這些老家夥當年那樣容易受騙上當。看來,獨裁政權的謊言和欺騙,隻能蒙蔽那些私心重而又缺乏獨立思考能力的人。

                                     1989616  星期五)

 

  

   注:肖斌為大連市民,六四事件發生時,他恰在北京親眼目睹了六四淩晨大屠殺的慘烈場麵。後外國記者采訪了他,他麵對攝像頭,繪聲繪色地講述了那個夜晚自己的所見所聞。采訪肖斌的錄相在外國電視台播出後,中國政府節選了肖斌接受采訪時的講話鏡頭,並告訴中國觀眾,說他是煽動和造謠者,並發出通緝令,在全國範圍內抓捕他。大連兩個看了電視的婦女在街上發現了肖斌,並舉報了他。兩個人各獲獎金1000元。但據說這兩個婦女因舉報肖斌而出名後,受到不少恐嚇信,使她們不敢前去領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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