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裏看刀

腹中百萬兵,無聊以詩鳴,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
正文

沽河淚(12)

(2013-09-20 08:56:14) 下一個

    母親聽張寡婦這樣說大姐,倒也沒有生氣。一起生活的幾天,竹梅身上確實有種自己沒有的脾性,這就是所謂的氣質吧,這種氣質讓母親心底產生某種妒忌,雖說這種妒忌有些荒唐可笑。我曾經在一本心理學的書籍裏讀到一些研究,說是最親近的女人之間,比如母女姐妹,也可能互相嫉妒,更別說沒有血緣關係的女人了。這種嫉妒心,可能是女人的一種天性,導致女人比較愛美,特別比較注重外在的美,比較注重周圍人看自己的眼光,也導致了生活中許許多多的悲劇,就像母親與大姐的生活。

    在母親眼裏,大姐根本不是她的女兒,而是一個和自己一樣年輕的女人,而這個女人,處處受到人們的稱讚和羨慕,這讓母親心裏很不舒服。

    到了傍晌天,該收工回家吃中午飯了,張寡婦回到地頭,拎起自己上工時背的一個大槐簍,沿著地瓜壟,將拔起的一堆一堆青草撮起放到簍裏,母親也幫她裝,一邊問她:“嬸子,你家裏養了幾頭豬,你上坡掙工分這麽累,回家還要背這麽多草,不容易啊!”上坡是下地幹活的意思,比如說有人問,你媽去哪了!你說,上坡了,意思就是下地幹活去了!如果你說:上西坡了,或上南坡了!就是說到村西麵或村南麵的地裏幹活去了!

    “我不這麽幹,三個孩子吃什麽?一家子身上穿的腳下蹬的,都指望家裏這頭老母豬!這不,剛抱了一窩小豬,每天大的小的,能吃呢。”老家的人把生孩子叫抱孩子,母豬生小豬叫抱豬,母牛生小牛叫抱牛,村裏幾乎家家養豬,一來為了攢糞,而來為了賣個零花錢。

    “嬸子,小豬該賣的時候,給我留一頭。你家大兄弟豬圈空空的,竹梅養了五六隻雞,每天院子裏亂跑,也不見下蛋,家裏哪來零花錢?”

    “大侄子是大隊會計,家裏人又少,養個豬也不容易。你家現在人多了,你要想養豬,那天來我家看看,喜歡那頭小豬崽,我給你留著。”

    “那就這麽說好了!”母親幫著張寡婦,將那冒著尖的一簍草背到肩上,回到村裏。

    母親進家,大姐已經把飯菜做好。一個韭菜炒雞蛋,還有一盤一指多長的鹹幹幹魚,鍋裏是玉米麵餅子地瓜幹。大姐學校還沒放假,每天中午回家吃飯。那時候農村學校有寒假卻沒有暑假,暑假分成了麥假和秋假。麥假顧名思義,就是收割小麥的假期,兩到三個星期,學生們回家到生產隊幫著割小麥,撿麥穗,場院裏拉滾子打場,幹一天記一天的工分。秋假嗎,當然就是回家幫著秋收了,四到五個星期,也是最累的假期。

    白沙村那時候主要種小麥玉米地瓜,糧食收獲以後,小麥基本全部交了公糧,玉米大部分也上交,換回一點可憐的錢票,在大隊裏保管著,留著年底給社員開支。產量高的地瓜,就成了社員們一年四季的主要口糧。所以那時候要吃頓白麵餑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過年過節,隻有家裏來個親戚才舍得做一頓白麵餃子麵條或魚花桃花什麽的。現在想一想,種小麥的隻能吃地瓜,小麥都去了哪裏?當然是去了城市,去了那些吃公家糧人的嘴裏!而當年那些城市人,是不會知道也不會想到他們嘴裏的糧食,是億萬農民大人孩子幾乎無償地從嘴裏省下來交給他們的!因為那個所謂的社會主義製度,從一開始,就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而且還告訴每個人,你們翻身得解放了,你們當家作主了,貧下中農們雖然餓著肚子,吃著地瓜幹就著鹹菜,好像還真的相信!

    母親掀開水甕,舀水洗手洗臉,發現水甕裏隻剩個水底,就問大姐:“竹梅,你爹還沒回家?”

    大哥在旁邊插嘴說道:“爹上午回來過,說他中午不回來,好像誰家裏有親戚,請他喝酒去了!”

    母親便對大姐說:“竹梅,水甕沒水了,我幹了一上午活,累死了,你去挑擔水回來再吃飯!”

    往常挑水都是父親的事,大姐偶爾會挑一擔水,但卻極少極少,聽母親這樣講,心想母親幹了一上午活,也就沒有說不,找到扁擔,挑著水桶出了門。

    大姐已經十六歲,身體發育的也像個大人,但在父親的嗬護下,從來沒幹過重活。挑著滿滿兩桶水,少說也有七八十斤重,走幾百米的路,進了家門累得氣喘籲籲,卻看到母親和大哥已經在灶間擺好小桌,坐在小板凳上吃得正香。大姐放下擔子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提起水桶將水倒進水甕裏,母親自顧自吃飯,也不起來幫忙。大姐心裏有些不高興,倒完水,本想找一條小馬紮坐下來一起吃飯,卻聽母親又說:“竹梅,我吃完飯要洗衣服,趁著家什齊全,你再挑擔水回來!”

    大哥正在嚼著一塊小幹幹魚,聽母親這樣講,便說:“媽,讓大姐先吃飯,再去挑水吧!”

    母親便用筷子敲了一下大哥的腦袋,罵道:“閉嘴,吃飯差這點功夫,這麽大的人了,挑擔水能累死?”

    大姐聽到母親講話的語氣,愈加生氣,便賭氣說道:“我不饑困,我挑水去了!”

    第二擔水挑回來,母親和大哥飯已經吃完,韭菜雞蛋隻剩一個盤底,母親正在收拾碗筷,看著桌上淩亂的樣子,大姐心裏一陣委屈,差點流出眼淚,收好水桶扁擔,走進自己炕上拿起書包,頭也不回地出了大門。

    母親望著大姐匆匆而去的背影,嘴裏嘟囔道:“不吃就不吃,誰還求著你吃了!”

    走在大街上,大姐本想去找父親,又不知道父親在誰家,眼淚終於止不住,一邊走一邊哭,快走到村南碾房的時候,聽到後麵有人喊:“大姐,等等我,大姐,等等我!”

    聽出是大哥的聲音,大姐忙擦幹淚,回頭看到大哥提著一個柳條編的小筐跑過來,筐遞給大姐,筐裏有一塊大餅子和幾條小鹹魚,大哥跑得頭上還在冒汗,說話都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大...大姐,媽讓我把這個給你!”

    “真是媽要你送來的?”大姐問

    “真的,我跟媽說,以後你不吃飯,我也不吃飯,媽就把餅子和魚放到小筐裏,讓我給你送來!你快吃!”

    大姐便拉著大哥的小手,坐到碾房旁邊的大柳樹下,拿起餅子掰一塊放到嘴裏,再咬一塊鹹魚,慢慢嚼著,吃了幾口,突然咳嗽起來,想起要喝水,大哥也看到了,忙說:“大姐,你等著,我回家給你拿水!”說完站起來就要走。

    大姐忙拉住他,說:“亭亭,不用了,吃完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喝個夠!”大姐三口並作兩口,吃完後拉著大哥來到小沽河邊,沿著河岸走到一片小小的沙灘。沙灘靠岸的一邊有許多不知名的灌木和野花,一叢一叢的,翠綠中雜著紅黃紫各種顏色,時有鳥聲蟬聲螞蚱聲從灌木叢中傳出來。因為偏僻來的人少,沙灘非常整潔幹淨,河麵的水流碧波閃閃,天上一朵一朵的白雲倒映在水中,隨著清清的河水,一起悠閑地流向大沽河。

    大姐在一片最細最平整的沙灘上跪下,對大哥說:“亭亭,你蹲下,大姐教你挖泉水。”

    大哥便蹲在大姐旁邊,隻見大姐伸開雙手放在沙灘上,用雙手小拇指一邊的邊沿,輕輕的將沙子一層一層的旋開,一會功夫便旋出一個圓圓的沙泉。泉口有兩個手掌寬,泉底則隻有一個巴掌大,水從沙的四周慢慢滲透出來,開始帶著沙子有些渾濁,大姐並起雙手當舀子,將這些渾水捧出來撒到旁邊,再過一會,沙泉裏便湧出清澈的泉水。大姐趴下來,整個臉對著泉口,嘴伸到泉底,咕咚咕咚的喝了幾大口,這才抬起頭,對大哥說:“亭亭,你要不要喝幾口!”

    大哥從來沒有這樣喝過水,覺得好玩,學大姐的樣子,趴下喝了幾口,抬起頭,大姐咯咯咯笑起來:原來大哥的鼻頭上額頭上眉毛上下巴上全沾滿了細沙!大姐從沙泉裏掬起一捧水,幫大哥衝掉滿臉的沙子,問大哥:“亭亭,這水好不好喝!”

    “好喝,比井水還好喝,以後我渴了,也到這裏挖水喝。”

    “那可不行,你千萬不要自己來這裏,發大水的時候,這裏很危險,你來一定要告訴姐一聲,聽到沒有?”大姐這幾句話說的很嚴肅,好像這裏曾發生過什麽事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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