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說起來,“三年困難”的提法是不準確的,因為全國性的經濟困難從1958年下半年就開始了,一直延續到1962年。“大躍進”實際上搞了個反向五年計劃,是如假包換的“大躍退”,其巨大的曆史諷刺性,簡直讓人覺得有如天譴。不過毛澤東並沒有從中吸取根本教訓,他從不認為自己犯了什麽戰略性的、方向性的錯誤。再說他也很清楚,三麵紅旗不能倒,否則他的領袖地位不保,錯誤越大他就越不能承認。
彭德懷曾在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挑戰過他的權威,叫他十分霸道地給打趴下了——對於這樣的公然犯上,必須采取霹靂手段,不能再講什麽君子風度。偶像越是神聖,也就越脆弱,容不得半點汙垢在臉上,否則億萬信眾會大失所望,甚至導致崇拜破滅,讓政治敵手乘虛而入。毛澤東是始作俑者,當然知道保護這個“俑”的極端重要性。他對於自己的“偉光正”非常在意,因為說穿了這就是他的神性。任何不敬都會遭到他的反擊乃至報複,這個特點越到執政後期越明顯。
1962年劉少奇在“七千人大會”上,對大饑荒做出了“三分天災七分人禍”的評價,在隨後的政治局擴大會議(即“西樓會議”)上,更是放言:“曆史上人相食,是要上書的,是要下‘罪己詔’的!”這無疑再次挑戰了毛澤東的權威,但是為了渡過嚴重的經濟困難,他隻能暫時隱忍,讓劉少奇在前麵主持整頓工作,替他收拾爛攤子。那時毛澤東對劉少奇已經心懷不滿,這種不滿隨著整頓工作的深入而逐漸變成一種敵意,最終導致後者被打倒,並從肉體上被消滅。
其實從整高崗開始,毛澤東已經在對中共高層進行係統性的清洗。那時他非常忌憚蘇聯對他的顛覆,這個威脅比美蔣要大得多。毛澤東從來不是斯大林屬意的中共領袖。在斯大林眼中,毛更像一個“民族主義者”,而不是“共產主義者”。即使新中國已經建立起來,斯大林仍然懷疑它的社會主義性質。1949年毛澤東去蘇聯謁見斯大林,雖然獲得了夢寐以求的政治援助,也遭受了沒齒不忘的冷落和屈辱。
但是毛澤東知道此時必須采取“一邊倒”的政策,以爭取蘇聯對新中國的最大支持,這決定了他的“新民主主義論”隻能是曇花一現的建國理論。中國一定要變成實打實的社會主義國家,才能被蘇聯接納入夥,也才能在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進入第一方陣——一個“新民主主義國家”能有什麽政治影響力?這個主義實乃毛澤東40年代中期的發明,在經典馬列學說中找不到依據,其目的是使中共在奪取政權的過程中獲得民主黨派的支持,因此屬於資本主義民主政體,並無多少“共產”色彩。
現在江山既已打下,“新民主主義論”便沒有什麽利用價值,反而與“一邊倒”的政治口號相衝突,尤其不利於共產黨迅速掌控全國資源,實現工業化。所以一俟“抗美援朝”大局已定,毛澤東馬上宣布向社會主義過渡,計劃用十到十五年時間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實際上隻用四年就完成了,因為無非是“剝奪剝奪者”,用不著軟磨硬泡,花太長時間。什麽“和平贖買”、“公私合營”,不過是各種巧取豪奪,後麵都有槍杆子撐著,大小資本家沒有不從的。
之後他就發動了“大躍進”。在這件事情上,政治考量是決定性的。毛澤東對於經濟工作從來沒有直接興趣,他的興趣都源於政治盤算——他企圖通過“大躍進”,讓中國擁有最先進的政治製度,甚至在某些方麵(比如人民公社)領先於蘇聯。他非常迷信製度就是生產力,一個落後的中國隻要有了先進的製度,就能彎道超車。超英趕美不是夢,他的夢想是超過蘇聯,執掌國際共運之牛耳,讓“毛澤東思想”獲得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地位。隻有這樣,中國才能成為一個擁有軟硬實力和眾多盟友的超級大國,他自己也才能成為世界性的領袖人物。
沒想到“大躍進”卻搞砸了,毛澤東隻能退居二線,讓劉少奇到前台唱戲。在後麵這段時間裏,毛澤東忙著進行中蘇論戰,弄了七個答辯和九個評論出來,又抽空發動了中印戰爭——這件事不過是敲山震虎,因為後麵有蘇聯的影子,他並不想與印度為敵。他的主要興趣還是務虛,不斷在論戰中進行哲學思辨,鍛造社會主義階段的大殺器——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寶塔尖,直接導致了“文化大革命”的發生,其核心內容即為階級鬥爭。
中國革命成功以後,本來下一步就是進行和平建設。雖說為了穩定政權,需要“鎮壓反革命”,需要“三反五反”,後來因為金日成妄動,又不得不“抗美援朝”,但是這些藤藤絆絆在建國頭五年就全部處理完了。可其後的社會主義建設卻遭受了意想不到的重大挫折,並在這個期間與蘇聯發生了越來越激烈的政治衝突。毛澤東思前想後,得出了一個驚天結論:出現這些問題的根本原因,是有人企圖把中國引向資本主義道路,與蘇聯修正主義同流合汙。更嚴重的是,這樣的人絕非一個兩個,而是成千上萬,已經形成一個“新生的資產階級”,上至中央、下至地方,控製了眾多單位的領導權,必須發動一場大規模的群眾運動,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才能清除掉——並且還沒法“畢其功於一役”,因為他們會像癌細胞一樣不斷生長出來。故而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不可有須臾停歇,“革命”將會貫穿整個社會主義階段,階級鬥爭永無熄滅之日。這確實是對馬列學說的極大擴展,因為革命導師均未談過社會主義大功告成之後,還要關起門來對自己人繼續革命。
毛澤東卻熱衷此道,1962年在召開八屆十中全會之前就說:“對講階級、階級鬥爭,我有興趣。不講階級,不講階級鬥爭,就沒有勁了。”這與他在“大躍進”時期事無巨細地插手經濟工作形成鮮明對照,說明他的興趣已經從鋼鐵和糧食產量轉到了更為“本質”的東西——人的思想。所謂敵人,不在於長相,而在於思想。如果思想屬於敵對階級,那麽就會成為階級敵人,哪怕此人曾經跟自己一起打過江山,是自己生死與共的戰友。所以階級鬥爭學說是極為可怖的“大法”,練到化境會無視父子、夫妻、同誌等最親密的人際關係,隻要變成階級敵人,必欲除之而後快。
到了八屆十中全會,毛澤東終於喊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他最有名的一句語錄,在文革期間刷遍神州大地。這是一個重要的裏程碑,標誌著大師已經完成最後修煉,法力升至第九重,很快就要大開殺戒。劉少奇幫助他渡過了“大躍進”所造成的大災難,使國民經濟得以恢複,卻不知道也給自己打開了通向地獄的大門。在過去幾年的整頓工作中,劉少奇對毛澤東而言,已經由革命同誌逐漸變成了階級敵人。在毛澤東看來,劉少奇和彭德懷都是一條道上的,對自己懷有不軌企圖。劉少奇對“大躍進”的糾偏,實際上就是替彭德懷翻案的一種手段,讓全黨都知道毛澤東是該下罪己詔的人。鑒於劉少奇已經對自己的“偉光正”構成重大挑戰,是時候把他清除掉了。
之前高崗、彭德懷被拿下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與蘇聯存在過於親密的關係。實際上,蘇聯一直想要在中共高層尋找自己的代理人,曾經拉攏甚至策反高崗、彭德懷。對於這條線上的候選者,不管其本人意願如何,毛澤東一定要收拾幹淨,而劉少奇是最後、也是最大的一個。他既與蘇聯有密切關係,又具備很高的理論水平和治國能力,是一個能夠取代毛澤東的人物。
“廬山會議”以後,毛澤東讓劉少奇主事,給了自己一個冷眼旁觀的機會。幾年下來,毛澤東越來越覺得劉少奇是有政治野心的,企圖借著恢複經濟的名義來搞“右傾翻案”。毛與彭的衝突已經發展成為敵我矛盾,如果彭沒有錯,那麽毛就該下台,而非一個“罪己詔”能夠交待過去的——畢竟造成了那麽大的損失,餓死了那麽多的人。劉少奇在整頓經濟的過程中,一直想要去除三麵紅旗,即“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總路線沒什麽好說的,無非是“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關鍵是後麵的“一大二公”,這兩麵紅旗不在了,總路線也就成了無水之魚。“大躍進”事實上已經失敗,毛澤東雖然輸理不輸麵,但也沒法再把運動搞下去。唯一剩下的就是“人民公社”,這是他的心頭肉,誰也不能碰,所以當劉少奇支持一些地方搞自留地和包產到戶時,毛澤東才會異乎尋常地憤怒,這在他看來,不是多打點糧食的問題,而是“變修”的問題。
“修正主義”的威脅,在斯大林死後,已經變成毛澤東的心頭大患。赫魯曉夫上台不久,就背叛了昔日視為父親的斯大林。盡管毛澤東對斯大林心存芥蒂,但這種“刨墳掘墓”的行徑仍然讓他極為憎惡,甚至產生某種恐懼,導致他到處尋找“睡在身邊的赫魯曉夫”,而劉少奇可謂不二人選。後來在毛澤東的主持下,中共與蘇共發生了多次政治論戰,越搞越大,使兩國關係嚴重惡化,甚至造成軍事衝突。這些論戰非常“務虛”,爭辯的大都是哲學問題。鄧小平在幾十年後曾經感慨:“雙方都講了許多空話”,實際上他當時是主要操盤手之一。
今天再看這些文章,確實有些無厘頭,但對毛澤東而言,每篇文章都是炮彈,都有實在的殺傷力。他若在論戰中敗下陣來,蘇聯的修正主義就會像瘟疫一樣傳染給中國,他打下的江山就會變色。修正主義者已經放棄了馬列主義,對外不願冒著核戰爭的危險與帝國主義搞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對內則變質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騎在工農大眾頭上作威作福。中國要是這樣搞下去,必然重新出現兩極分化,社會主義也會蛻變成資本主義,亦即“變修”。
正因如此,毛澤東在八屆十中全會上提出: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後來又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要把“公有製”等紅色基因注入到幾億中國人心裏,以防江山變色。但是社教運動由於劉少奇的幹擾,成效並不如意。毛澤東不能再容忍下去,也不能再等待下去了。
202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