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體向前傾斜,
它如一片樹葉,
飛舞在黑寂的夜,
絕美飛舞之後,
將化作 -- 塵土。
來世,沒有人知道
我今生的模樣。
一
很吵。遊泳館的淺水池裏其實沒有太多人。不遠處有大兒和小女玩著水球,還有三兩父母或教孩子遊泳,或與孩子戲水。但我為什麽感到這樣吵?真得很吵,有火車呼嘯而過,有玩劣少年的摩托車帶著廢氣電閃而過,有劣質洗衣機費力地轉動.......我將自己完全地埋入水中,屏住呼吸,與所有的聲音隔離,這短暫的隔離,讓我享受到一刻絕對的寂靜。沒有任何聲音,思維,印象。被掏空的快感。
"爸爸,爸爸,你怎麽失蹤了,你是在和我們玩捉迷藏嗎?"待我浮出水麵,大兒的稚氣之聲和鮮嫩的笑容就在近前。"爸爸藏一會,你和妹妹玩好嗎?"我將兒子支開,象隻壁虎貼在池邊。無邊無際的吵雜又鋪天蓋地而來。我再次潛水,在水裏乏力地擺脫近日越演越劣的耳鳴,將肺葉張大再張大,如果可以一直這樣埋在水裏,讓生活停止,時間停止,大膽地揮霍靜止的時空,不動,不說話,不喘息,該是怎樣的享受啊。
我依戀這水裏的寂靜和空白。
但事實上時間沒有停下腳步,閉館的鍾聲拉響,女管理員的空洞聲音重複播放。我得帶著孩子們去衝澡,換衣服,出遊泳館,開車載著他們回家吃晚飯。妻已準備好了晚歺,等我們,象往常一樣。這一切,都會毫無懸念,甚至毫厘無差地,重複上演。
這是我們的軌道。明天清晨,起床,早歺,地鐵,辦公室。又一個七日循環開始。日子就由這一個一個的七日循環,廷伸到遙遠。
二
兩份產品開發計劃書都被研發組委會否定。
"預算不詳細,風險預測不周全......"每一條否定原由都如一記響亮的耳光,讓臉部的皮膚顫抖在眾目之下。這己是新上司到位後第三次計劃書被否決。集團精兵減政的政策推廣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我的研發小組沒有新產品計劃出台,那麽......我不敢往下想,或者是自欺欺人地不去想。從出了校門到今天,十九年了,在這一領域摸爬滾打,如果不能繼續,我還能做什麽?每當這樣的問題出現在腦海,脊背如臨深淵,有冷風刺骨,禁不住打寒顫。但是,卻沒有答案。
耳鳴又為所欲為地潛入。火車,狂風,吸塵器,鬧市,水流,複印機......混雜在一起,震蕩著孱弱的聽力係統,一陣比一陣猛烈。視覺隨之散亂開來,接著是大腦,神經,一一土崩瓦解,疲倦占據所有領地。還有大串的郵件沒有回複,還有新做的預算沒有審核,可是我的手指沉重的敲不動鍵盤。電話機上的時間顯示,一秒一秒地向前跳動。十七點十四分三十九秒,四十秒,四十一秒......當眼睛盯著時間的前行痕跡,它的腳步是那樣遲緩沉重,每一秒都耗去我粗重的呼吸。我不能再堅持,我要逃開,我需要將自己包在厚厚的被子裏,包在一個沒有聲音的世界。
地鐵是一如繼往的擁擠,肮髒,吵鬧。二十分鍾的行程,漫長如世紀隧道,在黑暗裏載著焦慮駛向未知。
出了地鐵,深深地吸一口地麵上的空氣,有冬日傍晚陽光的淸冷空氣。疲倦和頭痛耳鳴有所緩解。我步行,穿過了小公園,在公寓前的兒童遊樂場的木椅上,看到了妻。準確點地說,首先跳入視線的,是傍晚餘輝裏晶亮的牙齒,笑開的雙唇,然後才是,妻在夕陽裏燦爛的麵容。她笑得非常徹底,純粹,眉眼間透露著由內而外的喜悅,如一朵冬日暖房裏的水仙。這是我曾熟悉的笑容。
有多久了,我沒有看到這樣淋漓盡致的她的笑?
她笑著,說著什麽,雙手配合地打著手勢,我將自己的視野擴大開來,看到她旁邊坐著一個男子。在什麽地方見過?我努力地在記憶裏搜索,是去年?不對,是前年的鄰居節,他是新搬來的,帶著他的兒子,一個到處拌鬼臉的調皮蛋,和鄰居們打了招呼。應該是他吧。
不知道他們在聊什麽,兩人都很開心的樣子。妻的笑容浸在夕陽裏,背後有植物頂著紅黃豔麗的葉子在風裏搖曳,孩子們在前麵的滑梯上溜下去,再爬上去。如此祥和的畫麵,於我,卻是如此陌生,疏離。有多久不曾在此駐足?有多久不曾帶孩子來這裏玩樂?有多久不曾和妻並肩坐在夕陽裏?有多久不曾見到妻眉飛色舞的歡笑?有多久不曾注意到,季節的更疊?有多久......問題一旦開頭,就如洪水泄閘,不可收拾。竟然有如此多的事物,在我的生活裏,都己褪色成了塵封的"曾經"。如今,每日輪回轉動的,是辦公室,地鐵和床。對,是床,不是家。疲倦的身心回到寓所,敷衍了孩子和妻,床和厚厚的棉被是我的安全所在。我將自己的身體裏進去,疲倦裏進去,脆弱裏進去,迷惘裹進去,厭倦裏進去,四十三歲的愰恐裹進去,沉沉睡去。直到第二日開始新的,循環往複。
三
有葉子飄落在妻的發上,旁邊的男子伸手取下,拿到前麵給妻看,妻拋給他一個溫柔的眼神。一個近乎嫵媚的溫柔眼神。我的心無名地揪緊。有一絲痛穿過腦袋,脖脛,直入心髒。
不會的,不可能的,一定是我的錯覺。
我在原地,隱在一棵樹後。頭痛欲裂。
妻起身,整理了一下大衣,過去叫孩子們回家。男子的眼光緊緊相隨,有癡迷閃爍。三個孩子追逐著嘻鬧著出了遊樂場,他們落在後麵,男子拉住妻的手,吻住她的唇。我看到她的回應,滿足的回應。短暫一吻後,他們追上孩子們,向公寓樓走去。
我的腳在原地生根。除了深重冗長的呼吸,我,別無所有。
四
一星期前,新設計的產品開發計劃書又遭否決。
三天前,人事部發來離職或轉崗措施及經濟保障細則。
前天,和老板談話,表明讓我離職或轉崗的意圖。
離職?還是轉崗?
離了職,我還能做什麽?轉崗,可以轉去什麽崗?但無論是離職還是轉崗,之後呢?之後是什麽?是重新開始一如今天的循環往複?這樣的循環往複,還有二十個年頭需要添滿。
二十個年頭是什麽概念,是由一顆精子和一顆卵子的結合,到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到蹣跚學步童言無忌,然後是十三長成嫋嫋婷婷,再然後是情竇初開青春無悔。
而我今後的二十年,隔著辦公桌,地鐵和床,我可以望到盡頭,一口枯水的井。而且這二十年,將是怎樣孤獨的一段行程。妻在他人處歡笑,兒女在妻的嗬護裏長成。我須要獨自,走向那口枯水的井。過去的三天已漫長得讓我喘不過氣來,那麽二十年,那將是一個多麽苦心誌勞精骨的孤旅。我可否支持到最後?如果不能,行至中途和沒有開始有什麽分別?這是一個隻重結果不看過程的價值時代。如果可以支撐到最後,那一口枯水的井的盡頭,又有怎樣的未知,淒涼,背叛或是離棄?
五
耳鳴再次轟隆隆地碾壓著聽覺係統。周身近處一片黑暗,窗的外麵,其它寫字樓的燈火隔著黑夜的風,庸懶地亮著。
我在黑暗裏數著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窗外的燈火逐漸稀落,燈盞熄滅在黑暗裏,悄無聲息,被夜色吞沒。
一個人消失在時間的海洋裏,也是無聲無息吧。
今晚,既使沒有我,妻和孩子們也可照常安睡。
今晚,我的行程,可以省略掉地鐵和床。
六
法國新聞:SD電訊總部,昨晚約二十二點左右,一名男子跳樓身亡,詳細情況正在調查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