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短篇《化龍》

廢話不多說了，大家看文吧。

 

化龍

淺淺一窩池塘，岸邊的柳樹忙著抽芽，樹梢間的小鳥們搶著啄食，草叢中的野花們趕著吐蕊。

春天到了，世間萬物都憋著一股勁兒，而池塘邊一大一小兩個小人兒也在爭著一件關於生死存亡的大事。

“哥哥，真的要把阿金倒進池塘裏嗎？”看上去隻有五、六歲的小男孩抱緊著手中的玻璃缸問道。

“那當然，你沒聽昨晚奶娘講的仙鶴報恩的故事嗎？把阿金放生了，這是在做善事。它以後會來向我們報恩的，到時候我要它保佑我每本書都背得出，不被先生打手心。”十多歲的哥哥心裏打著小九九。

“可是，阿金這麽小，萬一被河裏的大魚吃了怎麽辦啊？而且要是爹爹知道，我們偷偷放了他書房裏的金魚，他會發脾氣的。”弟弟不為所動，仍然很擔心。

“小弟，阿金是條金魚，又不是蚯蚓，大魚不會吃它的。我看過陳伯釣魚，都是用蚯蚓來引大魚的。”哥哥很有經驗地教育道，“我們這是在做好事，又不是胡鬧，爹爹就算發現了也不會怪我們的。快點把它倒進去，要不然等下奶娘要來找我們回去了。”說著他伸手打算去搶弟弟手中的玻璃缸。

“等一下，不要搶，讓我自己來倒。”弟弟別過身，擋住哥哥橫插過來的手。然後彎下腰，小心地將玻璃缸中的水，連同一尾金魚慢慢傾倒進了池塘裏。

金魚搖了搖黃色薄紗般的尾巴，消失在池塘深處暗褐色的水中。

“你瞧，阿金多高興啊，我們這是做了大善事了。”哥哥很得意。

弟弟瞧了會兒波瀾不興的水麵，輕聲道：“希望阿金保佑我每天都能吃到蜜汁紅棗糕。”

 

池底長滿滑膩苔蘚的一塊大石頭上，趴著一隻正閉目養神的烏龜。一隻癩蛤蟆張手舞腳地遊了過來，擠坐在旁邊，用身體撞了撞烏龜道：“老龜，快看，有一個新來的。”

烏龜慢騰騰睜開了眼睛，看到了在麵前一簇水草間瞎轉悠的金魚，他好奇道：“咦，那是什麽東西？以前沒有見過啊。”

“問一下不就知道了嗎，”癩蛤蟆大聲打著招呼，“噯，新來的，新來的，這邊，這邊。”

金魚聽到喊聲，從水草中探出頭來，疑惑地對他們道：“你們是在叫我嗎？”

“對啊，你是今天新來的吧？以前從沒有見過，你是什麽？也是魚嗎？”癩蛤蟆熱情地八卦起來。

“嗯，我？我好想忘了我是什麽，大概是魚吧。”金魚一邊想一邊遊了過來。

“那你記得你是從哪裏來的嗎？是打那東邊的大河遊進這池子裏的嗎？”癩蛤蟆鼓著眼睛，絲毫不減八卦的興致。

“呃，讓我想一想。”金魚認真地定住腫泡眼，愣神了一會兒，“對不起，好像也忘了，就記得來的地方明晃晃的，能看到草，還有樹。”

“不會吧，我才看到你出現在這池子裏沒多久，這麽快就忘了？你再努把力，接著想一想。”癩蛤蟆有些不相信。

金魚的腫泡眼又定住了，過了一會兒，他詫異地看著癩蛤蟆道：“咦？你是誰？我這又是在哪裏？”

癩蛤蟆和烏龜沉默了。

烏龜伸了伸脖子道：“我估計他真的是記性不好，老哈，你也別問了，別難為他了。”

“嗨，這可是頭一回，見到比老鯉記性還不好的呢。”癩蛤蟆呱呱地發著感歎。

“喂，老哈，別在人背後嚼舌根子啊。”一條碩大的鯉魚貼著河床，從遠處遊了過來，甩了下尾巴，攪起了一叢泥沙，“咦？這是誰？怎麽沒見過？”

“剛新來的，一問三不知，忘了自己是誰，也不記得打哪兒來的。我說，他這記性可比你還要差呢。”癩蛤蟆熱心地把金魚介紹給了鯉魚。

“老鯉，你之前不是說去池那邊找吃的了嗎？怎麽樣？今天吃到啥好吃的了？”烏龜挪動了下前腳道。

“別提了，本來我盯上了四五隻剛孵出來的小蝦米，誰知道半路衝來一群小柳條魚，把蝦米都搶走了。”鯉魚氣得胡須亂擺，“我現在是老了，遊不過它們了。想當年，我去跳龍門的時候，這些小魚仔們還沒生出來呢。那時候，誰有我遊得快，誰有我跳得高啊。”

“我說老鯉，你這跳龍門的事情，我們都聽了幾百回了，耳朵裏繭子都快聽出來了，能不能講點新鮮點的事情啊。況且誰知道是真是假啊，反正我們都沒見過龍。”癩蛤蟆毫不客氣道。

“龍門？”金魚轉了轉腫泡眼。

鯉魚來了精神：“對了，你是新來的，不知道。鯉魚躍龍門，聽過嗎？隻有鯉魚中最強壯，最有毅力，體能最好的那個才能遊入東海，跳過龍門，變成全身長著金光閃閃鱗片，駝頭牛眼，有四隻鷹爪的龍。我年輕的時候，就差那麽一點點就能跳過那龍門，變成龍了，可惜啊，壞就壞在一個小浪頭，把我打了下來。”

“龍？龍！”金魚的腦海裏突然閃現出一個畫麵，一間擺滿了書架子的屋子，雪白的牆上掛了一幅畫，上麵畫著的就是鯉魚說的那種龍，他興奮地吐了一串水泡，“我好像想起來了，我來的地方就有這種龍。”

鯉魚得意地晃了下頭，對癩蛤蟆和烏龜獻寶：“你們聽聽，真有人見過龍，這可不是我吹牛的，以前你們不是都不相信嗎？”

癩蛤蟆捧著白肚子，不屑一顧：“我說老鯉，你也別太把這新來的話當真，他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呢，會記得龍？”

“記性差怎麽了？記性差就不會講真話了嗎？我看這新來的挺好的，跟我投緣。”鯉魚轉頭對金魚親切道，“新來的，幹脆我就叫你小鯉怎麽樣？你看我倆長得還挺像的。”

金魚的腫泡眼散了會兒神，等過了一會兒重又聚起來時，他看著鯉魚怯怯道：“呃，對不起，請問您是哪位啊？”

“嗨，小鯉，我是老鯉啊，會跳龍門的那個。”鯉魚不以為意道，“龍門你知道嗎？那可是隻有鯉魚中最強壯，最有毅力，體力最好的那些才有資格去跳，我看不如你去我家裏慢慢聊。。。。。。”鯉魚親熱地傍著金魚邊說邊往池子另一邊遊去了。

“我說，這兩個倒是挺配的。”癩蛤蟆望著他們的背影道。

“開心就好。”烏龜打了個哈欠，緩緩將頭縮進了殼裏。

 

自打金魚來了後，鯉魚感覺這日子是越過越順心了，連帶著看那些跟他搶食的小柳條也順眼多了。以前他老覺得這池子小，太憋屈，遊到東是癩蛤蟆和烏龜，遊到西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柳條，一個是懶得聽他囉嗦過去的事情，另一個則是他懶得去多囉嗦。

這下好了，現在他想跟金魚說多久就說多久，想說幾遍就說幾遍，金魚是這世上難尋的好聽眾，隻進耳朵，不過腦子，常聽常新。鯉魚嘴上這麽小鯉小鯉地叫了一段時日後，漸漸叫上了心。金魚這孩子雖然有點呆氣，但人是一等一的好，他尋思著要把自己的獨門絕技跳龍門，傳給金魚好讓他有一技防身。

“小鯉，你知道跳龍門的秘技是什麽嗎？就是要用腰這塊的力量，身子一扭，尾巴一掃，讓自己從水中躍起。看，就像我這樣。”說著鯉魚一個打挺，從水中向上竄起，淩空騰出水麵後，又落回水中，“來，小鯉，你來做幾個練習一下。”

金魚認真地扭動了下尾巴，往水麵的方向浮起了一點點。

鯉魚在旁邊糾正道：“要用腰的力量，身體扭動跳起來，不能靠浮的。”

金魚點了點頭，一絲不苟地扭轉起身體，擺了幾個高難度的姿勢後，除了尾巴有些抽筋外，並沒有一絲能跳起來的跡象。

鯉魚安慰他道：“剛開始都是這樣，多練習幾次就好了，反正也不急於一時。”

金魚的腫泡眼定住了，過了一會兒，他小聲問道：“練習什麽？”

“練習跳龍門啊。你知道跳龍門最重要的技巧是什麽？就是要用腰的力量，讓自己跳出水麵。瞧，就像我這樣。”鯉魚一個打挺，躍出了水麵，落回水中後對金魚道，“不如我們今天就來練習一下，你先學著我的樣子來做幾個試試。”

伏在附近一塊石頭上看熱鬧的癩蛤蟆對身旁的烏龜道：“老龜，你說我們要不要去提醒下老鯉，他們做這個動作，來來回回已經有七遍了。”

烏龜轉了下脖子，慢吞吞道：“他們高興就好。”

 

人老了後似乎糟心的事情就多了起來，其實年輕的時候糟心的事也沒見少，隻不過年輕的時候，想著日後還有翻盤的機會，沒有那麽添堵。而老了以後，來一件算一件，翻不了身，跟板上釘釘一樣。

這一日，鯉魚被那些小柳條們又半道上截了食，自個兒躲在水草中生悶氣。金魚在外麵用鯉魚的口頭禪開解他：“老鯉，別生氣了，想想你以前跳龍門時的威風，那些柳條魚算什麽啊。”

過了一會兒，招招搖搖的水草中飄出一聲歎息。

“那時候我順著河遊進了大海，大海那麽大，那麽寬，一眼望不到頭，我怕了，又遊了回來，窩在這個池子裏。其實龍門長什麽樣子，我都沒見過，更別提跳龍門了，這都是我編出來的。”鯉魚從水草中鑽出頭來，對金魚道，“小鯉，這事情我隻告訴了你，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

金魚愣了愣，然後問鯉魚道：“咦，老鯉，你在水草裏幹什麽啊？”

“沒啥，進來看看藏著啥吃的沒有。”鯉魚淡然地從水草叢中遊了出來，“走，我們接著去練跳龍門去。”

 

池子邊淺水的地方，孵出了一團一團的孑孓，已然到夏天了。毒日頭剛曬了兩三天，就淅淅瀝瀝下起了雨，並且越下越大，就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絲毫不見停的樣子。池子裏的水漲高了不少，連之前岸邊的柳樹現在都齊腰泡在水裏。

這一日，大雨依舊如注，天上的滾雷一個接著一個，在雲層中心懷叵測地炸到東，又炸到西。池中彌漫著一股不安的氣氛，活物們戰戰兢兢地開始在水底找能藏身的洞穴。

鯉魚帶著金魚準備去池那邊烏龜的洞裏躲一會兒，遊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水聲滔天，一股急流兜頭湧來。鯉魚忙大聲對旁邊的金魚喊道：“小鯉，穩住，貼著池底遊，千萬不要被水流衝走了。”

一道閃電照亮了整個池塘，接著巨大的雷聲在水麵上驟然響起。

金魚不知道是不是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忽然停了下來，前言不搭後語道：“老鯉，是不是天下所有的水都會流進大海？”

鯉魚奮力擺著尾巴，在急流中穩住身形：“是啊，但你問這個幹嗎？快點跟上來，估計是上流發洪水了，我們到老龜的洞裏就安全了。”

“到了海裏就能見到龍門嗎？跳過龍門就能變成龍嗎？”金魚不依不饒。

這個問題把鯉魚問住了，似乎帶著一絲挑釁，他有些惱羞成怒道：“你今天這是怎麽了？即便見到龍門，你沒學會打挺，也跳不過去。”

又是一道閃電劈開暗靄的天空，雷聲隆隆似巨獸的低吼。

“這急流能送我去大海，也許還能幫我跳過龍門。”金魚在慘白的亮光中，似乎變了一個人，腫泡眼中也沒了往日的呆傻氣，“老鯉，你教了我那麽多次跳龍門，要是不用上一回，那該多虧啊，保重了。”

鯉魚慌了，急問道：“你要幹什麽？不要做傻事！這沒你想得那麽容易！”

金魚轉過身，任洶湧的急流裹挾著他，向濤濤水流處奔去。

 

洪水退去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鯉魚腦子裏一直盤恒著這個瞬間。他想不明白平日裏跟在他屁股後麵，讓幹什麽就幹什麽，沒有自己主意的金魚，怎麽忽然就說走就走了呢？

癩蛤蟆和烏龜覺得，這都得怪鯉魚老是講什麽跳龍門，金魚腦子本來就不好使，這下好了，想岔路了。那大海是個什麽地方？虎穴龍潭！隨便一條魚都比這整個池子還要大，金魚這是凶多吉少了。

鯉魚聽了後更加心驚，終日惶惶然在池中遊來遊去。他沉默了很多，再也不談跳龍門的事情。

 

池塘邊的柳樹一天天落禿了葉子，又一天天萌出了新芽。這年的夏天來得特別的早，春雨沒落幾滴，就被心急的大日頭趕走了，霸占著位子不管不顧曬了有小半個月。

池塘裏的水很快就下去了多一半，半個池底的淤泥也露了出來。癩蛤蟆和烏龜鑽在尚算濕潤的爛泥洞裏躲陰涼，鯉魚就沒有那麽好運氣了，跟那些柳條魚們擠在一汪淺水裏，在毒日頭底下，大口大口張著腮喘氣。

柳條魚們你一句，我一句咒罵著這日頭，隻有鯉魚的心裏是平靜的，甚至還有一絲僥幸，幸虧金魚沒有在這，過這種苦日子。

在太陽底下曬得久了，水窪裏的水好像又少了一些。柳條魚們一陣騷動，爭先恐後往水多的地方擠去，鯉魚被曬得有些頭暈，一個不留意，被推攘到了水窪邊上。他擺動著尾巴，想重新回到水窪裏去，卻不料身子一滑，摔倒在泥地裏。

鯉魚拍打著尾巴，想讓自己撲回水窪裏，奈何越撲騰離水窪越遠，最後沒力氣了，側躺著張大嘴喘氣。這下自己怕是要走到頭了，他幹睜著眼睛想到，不錯還能頭一次看到天，原來天是這麽的大，這麽的藍，這太陽比往日在水中看到的朦朧光球要亮上百倍。

忽然不知哪裏漏了絲涼風過來，風越吹越大，呼朋喚友招來了大卷大卷的烏雲。來勢洶洶的濃雲遮蔽了烈日，隱隱的電光在雲層中蠢蠢欲動，震天的雷聲乍然響起，緊接著鬥大的雨點砸在了地上。

水窪裏的柳條們在歡呼，但鯉魚卻看到墨團般的雲中似有活物在穿梭。青色的鱗片，尖利的爪子，駝頭牛眼，是龍？！他呆愣愣看著天空，雨越下越密，模糊了視線。

仿佛間那條龍低頭望向他，悶雷般的聲音在天地間激起了回響：“老鯉，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