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昭記得有一年冬天雪出奇得大,從年三十開始便鵝毛般飄飄揚揚,不停不歇一氣下到了年初五,整個昭明山一派琉璃世界。就在華章門裏留守的老老少少皆以為得打著傘鬧元宵時,年初六早上這雪就毫無征兆地停了。大家還沒高興多久,看山門的黃老六領著他的大黃狗,帶著一壞消息,深一腳淺一腳地上了華章門主殿。
不一會兒掌門就通知全派的人,近日大雪成災,封住了前山的山路,又壓坍了後山年久失修的月明橋,昭明山通向山下的所有紐帶被切斷了,最早也得等天氣暖和,雪化了才能恢複與山下的交通。掌門的臉色很凝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讓大家要有心理準備。那時候華昭還小,經的事少,她搞不懂不就是不能下山嗎?為什麽大家臉上都是一副天要塌下來的神色,難不成師父、師叔們都惦記著下山去逛元宵燈會?
氣氛如此沉重,那年的元宵節自然是鬧不起來了,每人隻吃了碗元宵草草了事。燈節之後日子一天天過,華昭慢慢發現這山上的雪不見消幾分,碗裏的飯倒是日漸縮水,很快她就明白過來大夥兒成日伸長了脖子盼雪化是所謂何來了。
但這雪雖然是止了,可天氣依舊陰冷得厲害,等到最後積雪化了通了路已經是快二月中的事情了。派中眾人雖然個個都餓得厲害,但尚能勉力支撐。就是黃老六的那條大黃狗,每天趴在房門口看人的眼神有點瘮的慌。
在獄裏吃了四、五天牢飯後,華昭覺得自己現在看人的眼神也跟那大黃狗一樣,有點發綠了。
也不知道是瑞泉七傑背地裏搞的鬼,存心整他們,還是天底下牢飯都是如此,每餐送來的飯不是發餿,就是發黴,根本無法下咽。開始兩天,華昭和慕青晏還撐著不吃,但三天後,實在是餓得眼冒金星,聞著點飯味就心慌。肚子癟著自然硬氣不起來了,到了第四天,她們也顧不上這飯是黴還是餿,反正眼一閉,囫圇吞下去,填飽肚子是正經。
倒是表兄自打進了牢裏後,一直淡定從容。送來的每餐牢飯,都先把黴爛的地方仔細剔除幹淨,然後把所剩不多的還算能入口的飯一口一口吃掉。所以幾天下來,除了有點蒼白虛弱外,目正神清,跟華昭、慕青晏的狼狽樣相比,還算能維持一份體麵和斯文。
這一天陽光從唯一的通氣口斜斜地滑進牢房裏。估摸著該是辰時末,饑餓感如同這房間裏的臭蟲般糾纏不清,伺機而動。華昭感到肚裏好似有一台小磨在空轉,一圈又一圈,五髒六脾都被攪合在一起,揪得人直泛酸水。她靠在班駁不堪,有些印記黑得可疑的牆上,有氣無力地喃喃道:“這時候要是來兩烤得脆脆的蔥油燒餅,就是做神仙也不換。”
慕青晏舔了下幹澀的嘴唇道:“燒餅隻是尋常粗食,怎比得上京城壽喜樓的翡翠白玉包子。咬上一口,那是滿嘴的薺菜清香和清水河蝦的鮮甜,那滋味…真是絕了。等出去後,我一定請你去那裏吃一頓,想吃什麽點什麽。”
華昭來了興致道:“這可算是說定了,我現在恨不能來一隻烤雞。”
慕青晏咽了下口水道:“烤鴨也不錯,削了皮,蘸了甜醬卷春餅吃,剔下的鴨肉炒春芽,鴨架子燉湯。”
兩人越說越覺得餓,隻好馬上打住,閉上眼睛養神。坐在角落裏的表兄,這時候幽幽地來了一句:“有菜無酒,怎可成席,再來一壺陳釀女兒紅,才算圓滿。”
華昭閉著眼睛揶揄道:“是阿,快了快了,等過個三年五載我們被放出去後,就可以喝上酒了。”
表兄無聲地笑了笑,用袖子撣了撣袍子上的浮塵,挺直了背一絲不苟坐正。
這時候一名獄卒走到牢門前道:“起來,起來,有人來看你們了。”
華昭睜開眼,一骨碌站起來問道:“誰要見我們,是不是縣太爺要重審了?”
獄卒將眼一斜道:“縣老爺才沒有這功夫管你們這破事,是你們家親戚來看你們了。”
慕青晏也站起來道:“親戚,哪位親戚?”
獄卒不耐煩道:“說是你們表妹。你們怎麽這麽多事阿,待會兒人過來了,不就知道了嗎?”
表妹?華昭和慕青晏對視一眼,滿頭霧水,什麽時候她們多了這麽位親戚?
獄卒頭一偏道:“看見沒?那不就是你們的親戚嗎?”
話音間有一姑娘拎著個提籃,搖搖擺擺從通道那頭走過來。華昭伸了脖子瞅了一眼,尖尖的瓜子臉,上挑的丹鳳眼,看著有點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現在肚裏正鬧饑荒,想什麽最後都會繞到吃的東西上麵,她望著那姑娘一步步走進,腦子裏想的卻是醬燒雞,並且還隱隱約約地聞到股燒雞的香味。
那姑娘走至牢門前,朝獄卒福了一福道:“多謝官大爺成全,民女感激不盡。耽誤了官大爺公務,這點小心意還請笑納。”
姑娘說著從袖中拿出一錢袋,塞到獄卒手中。獄卒虛虛擋了一擋,便順勢接了過去,把錢袋在手中掂了一掂,然後笑嗬嗬道:“這是看在姑娘你夠誠心,我才願意幫你這個忙。可記住了,最多半柱香的功夫,要不然我也吃不了幹係。”
待獄卒走後,華昭正要開口問這位“表妹”是什麽來曆,那姑娘放下提籃,突然“咚”一聲跪下來,朝他們行了一大禮道:“小女姓沈名冰音,恩公當日救命之恩形同再造,小女無以為報,隻求來生做牛做馬,以償恩公大德。”
華昭突然想起來了,這姑娘不就是被瑞泉七傑欺負的那賣唱女嗎。那日在客棧中,人多嘈雜,她又一直半掩著麵哭哭啼啼,所以一直沒留心長的是什麽樣子,隻記得個大概的輪廓。今日瞧著,眼睛消了腫,倒也是個嬌滴滴的清秀佳人。
慕青晏馬上伸手去扶道:“沈姑娘不必如此大禮,懲惡揚善本是我們武林中人的責任,隻可惜這次官商勾結,隻手遮天,不能讓那些惡人得到應有的懲罰,實在可恨。”
沈姑娘依舊跪著,眼望著角落裏的表兄道:“都是受小女所累,恩公才遭此牢獄之災。冰音心中愧疚萬分,還請恩公在這裏再堅持幾天,容小女上下打點,一定想辦法救你們出去。”
表兄道:“沈姑娘不必如此自責,所謂福禍無門,惟人自招。這次之事本是我們自己的劫數,與你無關。況且本案證據不足,我料不久救會放我們出去,就不用沈姑娘辛苦奔走了。”
“恩公有所不知,這衙門內人人俱是一雙富貴眼,看人下菜,就算無罪釋放,恐怕還得剝三層皮。小女自會打理此事,恩公無須煩神。”沈姑娘轉身打開身邊的提籃,拿出一碗道,“獄中吃食粗陋,小女備了點點心來給恩公換換口味,都是些尋常菜肴,還請恩公不要嫌棄。”
碗裏靜靜地躺著一隻烤得焦黃流油的雞,頓時牢房裏飄著股燒雞的肉香味,原來之前聞到的氣味應在此處。華昭毫不客氣地伸手接過碗道:“還是沈姑娘想得周到,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慕青晏撲過來,從華昭手裏搶了一雞腿,咬了口道:“真是想什麽來什麽,剛才還說要是能來隻烤雞就好了 ,想不到就真的有人送來了。”
華昭嘴裏塞滿了肉,含混不清道:“也該…也該換換運氣了…這得多謝…沈姑娘阿。”
沈姑娘看著華昭和慕青晏兩人你一口,我一嘴,大快朵頤的樣子,好像有點著急,她從提籃裏又翻出一荷葉包著的東西,徑直伸向表兄道:“恩公,這是我自己做的荷葉雞,不知合不合公子口味,請將就著用些。”
表兄接過荷葉雞,笑道:“多謝沈姑娘費心,我現在倒還不是很餓,先讓華昭她們吃吧。” 說著轉手將荷葉雞遞給正在啃雞翅膀的華昭。
華昭舔了舔油膩膩的手指,滿不在乎地接過荷葉雞,招呼慕青晏道:“瞧,真夠周到的,還有糯米雞呢,你要不要也來點?”
沈姑娘銀牙微咬,轉身從提籃裏掏出一壺酒和一個酒盅,將酒盅斟滿後,送向表兄殷勤勸道:“這是自家釀的老米酒,味甘性平,暖胃去寒,即便空腹也可飲得。公子若不嫌棄,就請用一些。”
表兄接過酒盅,抿了一口,香醇甜淨,不禁大喜道:“此酒甚好,我之前盡不知民間自釀的酒能如此甘洌,真是枉在人世二十多載。”
沈姑娘掩袖輕笑道:“既然公子如此喜歡,那就請多飲幾杯。”
半柱香後,獄卒來趕人。沈姑娘收拾好了提籃,臨行又鄭重擔保一番,定會想法子救表兄他們出去,方才一步三回頭地被獄卒押著走出去。
慕青晏望著沈姑娘背影道:“其實這位沈姑娘人不錯,知恩圖報,不畏強權,倒是個性情中人,值得結交。”
華昭一邊在牢房裏繞著圈消食,一邊笑道:“就隻怕人家真心想結交的另有其人。我看沈姑娘人長得俊俏,又懂得人情世故,有情有義,是佳偶上選。”
她瞥了一眼仍坐在角落的表兄道:“這落花有意,就是不知流水惜不惜情。表兄,你說是不是?”
表兄道:“不管是落花還是流水,都是紅塵中的蠢物,身不由己,何以談情。華昭姑娘就不必費神傷懷了。”
華昭眼睛轉了下,嘻嘻笑著按下不提。
難得吃了個飽,到了晌午,華昭便開始神思昏昏,欲見周公了。她先把頭枕在牢欄上,準備眯盹一會兒,但這些個木頭樁子被千人摸,萬人拍的,滑不溜秋,頭擱上去老往下竄溜。後來她索性抱住腿,把頭埋在兩股間,剛準備闔上眼,就聽到有人敲著牢欄喝到:“喂,起來,快起來。”
靠在牆上打盹的慕青晏驚醒過來,茫然道:“怎麽拉,什麽事情?”
華昭抬起頭,看到之前那獄卒拿著根木頭的搔仗,敲著牢欄道:“快點起來,快點起來,有人要見你們,也說是你們親戚。”
華昭腦子還有點懵,今天是什麽日子,怎麽突然自己有那麽多親戚了?!
祝大家中秋節快樂,合家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