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殷謙,獨立學者、作家、文藝評論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世界華文作家協會理事。早期以筆名“北野”發表詩歌作品,在詩壇影響巨大。在各報紙副刊以及文學雜誌發表文章約6000篇,很多作品被譯為英、德、日文等多種文字在國外文學、學術報刊上發表。目前主要從事人類學、文學
正文

殷謙:我現在真的很幸福

(2013-06-17 23:58:57) 下一個
    這是我新年第一篇隨筆。在此之前我一方麵在處理著一些重大的事物,一方麵一直在躲避一些必須要躲避的事情,事實上我有些力不從心,我想我已經變得很蹇鈍了,接下來我不知道命運還會讓我麵臨什麽,所以,我並不對新年有一種特別的期望。
    我的生活依然單調,特別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季節,我必須放下所有的戶外的工作,每天無所事事地在家裏讀Christina的新書,這是她通過亞馬遜轉給我的,Christina是一個寫抒情文的作家,文字充滿了憂傷,我稱讚她的文字很清新華麗,她說:I don’t like embellishing my writing with anything but more writing, lol. 盡管現實不允許我再專業從事文學之類的工作,事實上我已經很久沒有動筆了,而Christina卻希望我應該做我該做的事,那就是除了文學,似乎沒有更適合於我的工作了。此刻,我充滿了幸福感,以至於都忘記下午要去替換一家房屋地下室的窗戶,我都準備好了一扇從鄰居家要來的雙層窗槅,油漆還粘在我的手上。我快樂地寫著,從下午到深夜,等待著太陽出來。自從被政府的某個機構警告起,為了不使我成為他們懼怕的、該死的異見人士,我就沒有在稿紙或電腦上寫東西了,我幾乎抑製不住自己的激動想強調,這是我新年以來的第一篇隨筆。
    我感覺自己太老了,老到幾乎開始向往那些比我更老的男人們愉悅地與妻子待在一起的不那麽忙碌的生活。可是,當我開始靜下心來寫作時,我馬上就意識到我正在破壞著我生活的新旋律。我知道,當晨曦刺破黑暗,盡管我很疲憊,但我仍然能夠感到激動和快樂,但是,我敢肯定我將會下墜到另一個悲傷的心境,那將是無比孤單和淒涼的。
    轉身走到窗前,凝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我第一次感受如此的寧靜。雪靜靜地下著,白茫茫地鋪滿了我心底的世界。推開窗,仰望下去,地上已經蓋上了一層潔白的雪絨。我的視線漸漸模糊了,我突然發覺我一點都沒有改變,猶如以往,我依然生活在我內心的模模糊糊的想法和一個一個意圖裏。
    中午的時候,暖洋洋的太陽收走了漫天的晶瑩,我想我該睡覺了,可是躺在床上還是無法入睡,我的腦袋還在打架,這困擾了我很久的該死的失眠。
   空氣汙染越來越嚴重,一年來我們很少打開窗戶,因為當你想推開窗戶透氣時,總會有一股刺鼻的煤煙味兒撲麵而來。該死的,人們遲早被這樣糟糕的環境害死,當然,其中包括那些手握大權的官員和那些占有著人民財產的少數人,他們呼吸著二氧化碳,置身於高科技的輻射中,吃著所謂高營養的轉基因食品,卻自以為活得比我們更幸福,其實我們都知道,那些和他們一樣都是狗屎一樣的東西。
  老黃將我拉到一旁,一個絕對不會被別人看見的地方——這在幾十個工人中唯有我才能享受的待遇,盡管我經常受到這種優待,但老黃對其他人絕對不會這樣客氣,通常都是提高嗓門當眾羞辱他們一番。老黃警告我移動木板的速度太慢,這樣會延誤工期,他說,“好吧,看在我兒子喜歡讀你的那本書的份上,我就簡單培訓你一次,不過希望你能夠記住。”我像個聽話的孩子,使勁點點頭。老黃開始耐心地給我示範他希望移動木板這件事應該怎麽做,他教我如何劃一條粉筆線,又如何在木板上打一根釘子作為向導,然後又如何將房頂板放在木板的邊緣,這時候再逐塊逐塊地移動。我照做了,果然效率不錯,我是一個做任何事都非常細致的人,我想我不太會做那種隻能打發時間而毫無意義的事情,那簡直是太愚蠢了。所以我喜歡那樣的秩序以及工作時緩慢的勢頭,我喜歡攥在我手中的錘子的重量,喜歡它敲打時發出的堅實的聲音,尤其是在這樣寒冷的空氣中。我太喜歡了,就如我每寫完一部作品一樣,我喜歡每件事完成時所代表的意義。
  接近春節,老黃提醒我必須加快速度,這意味著我是否能夠過一個比較舒心和快樂的大年。我有點沮喪,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我卻覺得沒法再忍受半個小時的寒冷了,我想我應該在火爐旁,我的胳膊已經困得無法抬起來,兒子需要一個學生電腦,這個要求從去年的冬天一直跟隨到這個冬天,我簡直要瘋了,以至於我自己也堅信,我必須要動作快一點,盡管天氣已變得極端寒冷,盡管每天的情形都一樣,但我肯定我能。
  所有的工人都回家去了,我等著這個冬天一場最大的北風的到來,一直到晚上,寒風肆虐起來,氣溫低達零下30℃。我不得不把剩下的工作做完,我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擺放著外橫牆頂部的最後幾塊屋頂板。彎腰的時候,我看到老黃叼著煙站在拐角處,大雪紛飛起來,他丟掉煙蒂,從掛在屁股後的牛皮帶子裏拿出錘子攀上另一架梯子,他開始用錘子撬掉屋頂板。我告訴他,我自己可以做好這一切,他陰著臉不說一句話,我隻聽到頂板的斷裂聲和碎片落到地上的破裂聲以及釘子被拔出的咯吱聲。最後,老黃別上錘子,走下了梯子,他告訴我這些必須重新做,並且毫不猶豫地強調了三次,我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手裏的錘子停在半空中。
  整個雙休日,我在屬於自己的時間裏獨自忙碌著,幸運的感覺一直伴隨著我,直到我做完它們。我忽然意識到我不再擁有任何東西來修複我自己,在整個過程中,我邊做邊嘲笑自己,好幾次都大聲笑出來。我斷定我不是為了錢或為了房主才做這件事的,我的忠誠是因為擺放屋頂板所付出的艱辛。星期一上午的時候,我看到老黃站在十幾個工友中間說著關於勞動支出的什麽事,我一進去他們就不說話了,我感到非常不妙。結果和我心裏想的一樣,老黃辭退了我,而此刻我正坐在電腦旁寫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不值一文錢的該死的隨筆。剛才,我給華盛頓的Christina發了一封郵件,我告訴她我所遇到的最糟糕的事。
  天氣變得越冷我越是難以忍受,我越認識到我在春節前已經無法找到一份提著錘子釘釘子的工作。這個小鎮正在打算為縣上的官老爺們蓋一棟住宅樓,現在正在招工,為開春後開工做準備。我不知道這些官老爺們都是誰,但我知道他們都是我周圍的人所認為的在這個國家生存的最幸運的人,也是最有價值的人。在一間泡沫板臨時搭建的工棚裏,我見到了身著黑色西服的負責招工的那個胖子。胖子問我以前做過什麽,我說除了沒有吃國家的之外,我幾乎什麽都做過,胖子大笑起來,忽然又拉下臉重複問我一遍,我說我之前在老黃的工地做過,管子工、電焊工或者木工、電工之類我幾乎都會做。他接著問我為什麽離開那裏,我有點瘋了,我難以相信像那樣的工作還需要這樣正式的麵試。我隨口說,我認為我在那裏的工作就是垃圾工,而我不想在那裏幫他們清掃垃圾。胖子皺了皺眉頭,打量我一番,他讓我做清潔的工作,顯然,他小看我了,走出工棚時,我故意掀開後衣襟,我敢肯定他看到了掛在我屁股後麵的那條別著錘子、鉗子和螺絲刀的牛皮帶子。
     Christina回信了,她問我為什麽不去找一份文職一類的工作,或者專職文學也可以。我告訴Christina,我說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配去做一份文職類的工作,更不配去專業從事文學。關鍵是我不知道去做什麽,能夠發揮出什麽樣的作用,創造出什麽樣的價值,如果讓我去那裏當演員,招搖撞騙,或者寫一些愚人娛己的垃圾,我覺得我大概不會做那樣的事。我告訴Christina,在我的國家這種人太多了,他們被稱之為人才——政治家、專家、銀行家、教育家、科學家、藝術家、大作家……而我覺得他們都是禍害人的騙子,他們已被時代的墮落嚴重腐化了,已經沒有人再摸著良心做事了,既然已經有了那麽多禍害人的騙子,如果我不加入他們的行列,這個國家至少能少一個禍害人的騙子。Christina的回複很快,簡單的幾個字讓我感到意外: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演員。
   這些字眼讓我想了好幾天,也許我太愚蠢的緣故。當我聽新聞說中國有兩萬外逃官卷走了2.4萬億,甚至超過了2003年國家財政收入時,我才認識到他們是國際巨星級別的最好的演員,而我隻是芸芸演員中的一個渺小的角色。我越來越堅信Christina說的話是正確的,那是因為我後來又聽到一個消息,山西省安監局局長被調到省文聯任職,有朋友問我還有比這個更滑稽的事嗎?朋友甚至懷疑這位官員會不會將安監的職業習慣帶到文聯,那對於該省的文學藝術來說簡直就是一場噩夢。而我相信那個安監局長隻是一個演員,我們應該相信導演如此安排角色自然有他們充分的理由——每一次重大事故隻有當媒體揭露或公眾輿論之後才會得到解決,讓武將來擔任文職,這是中國人事改革發出的一個信號,也許將來,這種事將會不斷出現。我的憂慮也許是多餘的,因為我一直以來都認為中國的官員隻想著升官發財的事,我寧願相信他們隻是棒槌,他們無視於真理,無視於良知,無視於底層人,在他們眼裏沒有比金錢和地位更重要的東西,除了他們自己,他們什麽都改變不了。
    這個國家和在這個國家掌握著權力的人,僅僅把財富的積累當作唯一的奮鬥目標,必然會導致人性的扭曲和異化,越來越多的人隻會崇拜權力和金錢,成為精神上的赤貧者,他們雖然擁有了物質,但在本質上卻是被奴役的人,他們的成功僅僅在表麵,而實際上他們是失敗的人。他們獲得了巨大的權力和財富,變成了失去法律觀念和理性意識的特權階層,他們嚴重損害著他人和公共利益,變得極為可怕和瘋狂;他們狂妄自大,不知道尊重別人的生命和權利,他們無法體驗到真正意義上的幸福感和成功感,而且,他們通常會使自己淪入不幸的境地。
    我知道這就是事情的真相,這就是我們這個國家當前或未來的寫照,它們意味著我們不需要太認真,我們隻需要扮演好各自的角色就行了。執政黨讓越來越多人的人感受到了好處,體製內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誘惑,以至於他們堅信隻要跟著黨走,才能享受到他們想要的生活。當然,現在我也堅信,因為我看到跟著黨走的每條路的入口處都擠滿了太多的人,太多的充滿衝勁、貪婪、無恥以及聰明的人,我想這其中有很多人都是從一個絕望的開始衝向那裏的,他們每個人都精力充沛,就如同我手中的釘子一樣堅硬,並不是每個人都是幸運者,我看到其中有更多人僅僅為了能夠站到他們的隊列中而奮力拚殺。我開始擔心起來,執政黨將如何導演中國這個大舞台,而將來的結局以及國人的命運會是怎樣的,越來越撲朔迷離,這引起了我濃厚的興趣。
    我甚至想告訴周圍嘲笑我的工友們,直到這個冬天之前,我都堅信在某個高處肯定有我的一席之地,遠高於你們這些手上生滿老繭,臉上沾著泥漿的人。其實我在心裏也真的認為我比這些不學無術、厚顏無恥但手中握著權力的家夥要強一點,我天真地認為,我應該過像他們那樣的更輕鬆和更體麵的生活。
    這種想法直到胖子給我打來電話正式通知我被錄用後才消失。我當天就被叫去清理他的房子,為了能夠得到這份該死的工作,我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洗刷了他家的裏裏外外的窗戶,當然還包括防盜、防風、防雨的外窗。
    作為亞階層中的一員,我屬於那種比較幸運的。在這個國家,有很多被剝削和壓迫的人,被排斥在外的人,甚至被遺棄的人;有很多失業的人和不能就業的人。我們都是在民主之外存在的人,我們必須忍受一些不可容忍和製度和條件,盡管我們的心內抵觸,甚至是革命的,但是我們無法享受到公平、公正的待遇,作為居民,我們無法享有一個公民應該享有的權利,因為這是一種被操縱的、違犯比賽規則的比賽。當我們毫無保護地走到街上要求最起碼的公民權時,我們將麵對的是警犬、催淚彈、子彈、勞教所、監獄,甚至是死亡。法律和秩序隻對我們有效,對他們則是無效的,這些狗屎拒絕參加比賽,他們手中有武器,讓我們無奈和脆弱的是,他們的人數是龐大的,陸軍有十八個集團軍,其中就有八個是負責拱衛首都的,他們不怕外敵的侵入,其實他們最怕的是他們的人民。
    我發現這工作很恬靜,很安全,很有節奏感,這種節奏感似乎要貫穿我的餘生,我又能夠不用吃消食片就能夠吃一頓飯了,我又能不吃安眠藥就能夠安然入睡了,我發現我又能高興地摟著我的孩子而沒有將他扔進黑暗中的感覺了。我想我應該感謝命運和生活,起碼它能夠讓我在一次又一次的憤怒中逐漸恢複平靜,感到無比的安逸和滿足,這樣就足夠了,我想說的是,他媽的,我現在真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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