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中篇小說連載之45）

狼人（中篇小說連載之45）


                    卷四：家園

在人生的旅途上，我走過多少路程了？

夢境裏，仿佛在茫茫大草原，風從四麵八方吹來，灰蒙蒙的雲朵不停翻卷，湧向朦朧神秘莫測的遠方。半枯黃的葦草迎著風仰來倒去，白色的蘆絮四處飄飛。 更高的雲層上，有慘淡的日光穿透，似長劍排列直刺下來，在一片灰暗中呈現出罕有的明亮。空曠的天地間，充斥的隻是難以捉摸的光和影，像人群又像獸群，仿佛就是靈魂的化身。我看見自己披著破衣爛衫，褡褳搭在肩頭，沿著崩裂破損的大道麵對麵走來。喧囂的塵土遠遠落在身後，風吹亂了蓬亂肮髒的發絲，沒有嘈雜的聲響，但回蕩著神聖的音樂，像是排簫的旋律，呼喚著日月與星辰……

不知道自己在往何處去。道路沒有頭，也沒有尾。腳下的大地已存在數千年之久，時光在不斷綿延展伸。隻感到腳步不再輕捷有力，歲月在心頭刻蝕下條條傷痕，每當夜闌星落就會隱隱作痛。但我仍執拗地在尋找回家的路，並沒有歇下來的意思，也無法停歇。如同渴念情人一樣，我渴念著熟悉又陌生的遠方家園，夢裏仍舊那樣強烈而不可抑止。或許不用多久，這具非人非狼的軀殼，就會倒在道路兩側的沙塵與汙泥裏，全部化為塵埃。但當又一個岔路口指示著新的前程時，熱淚依然充盈了眼眶……

不過在現實中，目前的我成了混跡人寰的無家可歸的狼，或更直截地說，成了條流浪狗，反正怎麽說都可以。最終是小董帥救了我。這小機靈鬼，不知他是如何趁機逃脫，也不知他是如何回到我身邊，把我弄到有家人家的後院，在那裏養傷。巧的是這家男女主人都是凝姐的粉絲，董帥謊稱是凝姐親眷，途中遇到了壞人。在我逐漸痊愈並蘇醒後，他還竟然把凝姐請到了這戶人家，全家人喜出望外，趕緊打電話叫親友們過來見偶像，搞了個小小的宴慶。

此時我雖已蛻變成形，周身上下長遍灰黃的粗毛，而且隻能趴伏在地（最初還以為是棍棒傷勢造成的），但並沒有失語（這是和上次變形不一致的地方），因此能夠把前因後果對凝姐交代明白。我對她有兩個囑托：一是把小董帥帶挈在身邊照顧好，讓他上學讀書；二是將老樂劉予涵的樂曲手稿保存下來，爭取出版。意外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老樂還有自己的創作。

凝姐始終帶著驚異與憐憫的表情。屋子裏宴慶已到高潮，放開了音量在大唱卡拉OK，我有的話她肯定聽不清晰，但她始終蹲下身子耐心傾聽，沒打斷過一次。最後她淚光閃閃，伸手摸了摸我肮髒的腦袋。雖然動作帶著畏縮和猶豫，但親切的撫摸，叫我徹底放了心。這個美麗的女人，有顆善良的心，不會有負我的囑托的。

隻是董帥不情願馬上跟她走，他要伺候我，直到我完全康複。孩子挺懂事，同他講清利弊後，就不再堅持繼續跟著我。他天天像喂一條大狗似地精心喂養我，好在所有費用凝姐都留足了，房主一家也很大度客氣。董帥提出要去看獸醫，我自忖沒傷筋動骨，害怕正規的檢查反而會發現我的怪異，拒絕了。直到有一天，看起來全部康複了，各種各樣的動作也全無障礙，但就是不管怎樣都無法兩腿直立起來，董帥才抱著我哀哀地哭了，嗚咽著反複說：“不，我不去凝姐那裏，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照顧你……”

老實說，我對自己的變形多少還是有些思想準備的，這又不是第一次。但十分擔心那會加倍刺激小董帥，讓他眷戀我而不忍離去，最終耽誤了他的未來。孩子還小，怎麽可以叫他為我付出？因此經過反複思慮，一個月黑風高之夜，趁著大家酣睡的時刻竄出了那家後院。就讓董帥早晨再也見不到我而傷心難過，甚至嚎啕大哭吧——也就在那一瞬間，我完全理解了老樂拒不見凝姐而暗暗流淌的淚水。

我自由了。終於擺脫了強加給我的幫派規約，擺脫了強加給我的其他糾纏，更無須懼畏那張無形的通緝令，長期來那幾乎是用發絲懸吊在我頭頂的一把利劍。試問，誰會把一條流浪狗和一個逃犯聯係起來？但同時付出了相當昂貴的代價，失去了人應有的身份。由丐幫，跌落到更下一層——畜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