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stalia:情智靈性之翼

卡斯塔裏亞,神話中的靈感之泉,生命之源。你賜我以情智靈性,我回報你以詞賦詩文。就這樣,離開了陸沉的故鄉,來到了海外的古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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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人(中篇小說連載之17)

(2013-09-15 02:39:45) 下一個
狼人(中篇小說連載之17)

                          卷二:聖山(續)


接下來幾天,我們全力以赴營造新居。臨近的鬆林是就地取材的好場所,胳臂左右粗細的小紅鬆派了大用場,不僅梁、柱、椽、檁,而且鋸斷了一截截做牆,於是出現在手下的是座小小的木屋。舊窩棚能用的材料都設法運過來了,所以屋頂鋪的是舊幹草。別的許多生活用品,修修補補能對付用的,也撿了回來。當然,回到那地方時,結伴同行,而且小心了又小心,先潛伏在林子裏,看清楚附近沒有人,再去撿拾東西。有意思的是,那隻母雞,竟然也從周邊的樹棵子裏走了出來,肯定是當時嚇得飛走的,不過不再下蛋了。蔡妮說是嚇的,要等明年春天才會知道它能否恢複。 

新居基本落成,正式入住了。蔡妮四處打量,興奮得在廳堂裏轉了一個圈,宛若少女的舞姿。新的居所比舊窩棚結實,也更大,隔成了小小的三間,蔡妮和我各占一間,當中一間是公用場所,可以叫作廳堂、廚房、餐室或隨便什麽,反正彼此增加了間隔。但其實我與她的距離在拉近。

人的身份的重新確定,證明反倒 是件好事,讓我在蓋造小木屋時放開手腳,直立著幹了許多活。不過行走時為圖迅捷,更多還是四肢著地奔跑。這時蔡妮就會詫異地看著我,但她很快也就習慣了我時而似狼時而是人的雙重姿勢。事實上,突發事件刻不容緩,都不允許雙方有絲毫遲疑與斟酌的餘地,彼此的命運糾合一起,連刹那停頓都不曾有——但那或許恰好是種宿命。這樣的緊張感也完全抹去了別的尷尬,幾乎不留一點痕跡,誰都在急著對付眼前的難題,無暇再去想以前的事。相反,因眼下和將來的共同承擔,那反而轉化成一個奇特的契機,跳躍式地跨向了新的默契。

筆談的運用,也使雙方開始了相互交流與溝通。蔡妮撿回來的東西包括紙與筆,圖省事直接用樹枝在地上劃拉幾下,也方便得很。當然,忙著幹活,沒更多功夫用來聊天。可當心裏有話時,即便並不一定立即要說出來,麵前也不再橫著一堵過去那樣的厚牆,至少我感覺是如此。蔡妮最初還多少用審視的目光打量我,有點將信將疑,不久也就真誠相待,甚至因我在建造小木屋過程表現出來的智力和體能而高看我,不難覺察她眼神裏流露的欣賞與讚許。就這樣,我從過去俯首在她腳下的寵物,一躍成為平起平坐可信賴的友人。

一直到正式入住那天晚上,在門前空地用多餘的零碎木材攏起的火堆前,才有空閑,應她的要求,簡要介紹了自己身世。她對我和群狼共同生存的那段經曆,既感興趣,又驚奇。完了後,她沒吱聲,繼續凝視著灰燼上那些淩亂的字跡。

 “該我問你了,”她目光轉向了我,“你這樣,不怕惹麻煩嗎?” 

“什麽麻煩?”

“你和我在一起,他們也會找你麻煩的,”

“沒什麽,我不怕,”

她掉過視線,盯著火堆,火光將她臉部的側影勾勒得特別清晰。一會兒,她又開口了,聲音變得輕微遊移:“你是人了,不嫌棄我?我……我是壞女人……”

“怎麽會?你不是,”

她又不吱聲了。我瞄她一眼,她也正在看我。我尷尬地一笑:“不冷吧?”

她搖搖頭,突然又來了句:“你是好人,”

不由想起前些日子偷窺她的蠢事,我隻“嘿嘿”了兩聲。她回報我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笑容,那笑容在跳動的火焰的映襯下,顯得分外明亮。

兩個人都不作聲了,她臉色卻在一點點陰沉下去,慢慢地眼角湧出了一滴眼淚。

“怎麽啦?”我拉拉她,猜想她又想起了自己的過去,詳情我還不好意思開口打聽。她沒搭理,聽任淚珠滾落下來,張了張嘴,似要說什麽,卻又咽了下去。接著明顯換了個話題:

“想不到,你這麽高的學曆……就是說,你遲早要走,要回家,對不對 ……”

說到最後,她的視線飄向半空,茫然中分明帶著淡淡的別種說不清楚的東西。我心裏一動,隻在灰土裏寫下幾個大字:“現在我是逃犯”。

應該說,木屋建成,重新燉上藥罐,屋裏屋外又飄散著熟悉而陌生的藥草香味以後,蔡妮情緒平靜多了。但她沒徹底擺脫緊張,總在擔心說不定哪天那幫害人精又會出現,不止一次在深夜聽見她壓抑著的嚶嚶哭聲。其實蓋木屋的那幾日也發生過,可白天的活兒實在累,驚醒後一掉頭又沉沉睡了過去。這一晚,時過子夜,又聽見還沒來得及用濕泥糊縫的鬆木牆後,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啜泣。

我腦子裏轉了一下,決定去敲她的門,又重新用上了吠叫。

 “不不,我沒事……你睡去吧,”

我繼續撞門。

“別管我,我……我……”

我更大聲吠叫。

“好好,我出來,等等……”

我點亮了中間廳室的油燈。一會兒,蔡妮麵有淚痕,萎靡憔悴,拖拖遝遝走出了她的小間。分別坐定在新做的木桌的對麵,我取出了紙與筆,但更多是她斷斷續續的講述。她以前的經曆出乎我的想象,屬於她自己的苦難,什麽類比都不恰切。遇到傷心處,她一再掩麵痛哭,止不住陣陣悲慟。

有一點和我原先估計差不太遠,她是衛校的大專班學生。臨畢業那年,通過網聊結識了一個帥哥,愛上了他。沒想到那是個騙子,約她去大城市會麵,到了後本人不出現,電話裏另叫別人接送她去賓館。這一接送,就把她送到了魔掌裏。她先遭強奸,接著被販賣到邊遠地區。那地方窮得兄弟倆隻討得起一個老婆,她得同時接受兩個男人的蹂躪。她不從,就被打得遍體鱗傷。好不容易沒法逃了出來,中途迷了路,又被抓了回去。她仍不屈服,拚死拚活的,兄弟倆最後煩了,將她當貨物退了。那幫人幹脆脅迫她加入團夥,一起做誘拐兒童婦女的勾當。

因為年輕(被騙時隻有二十出頭),她經常扮演成清純少女,向推著嬰兒車的母親或老人問路或打聽別的事情,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團夥的其他人就乘機把嬰兒偷走。等到失主發現,她就趁著一時的混亂脫身。她還有一個輔助角色,是在以打工名義誘騙農村少女時,她現身做示範,證明介紹人(不用說是團夥的一員)講的情況實有其事(工資如何高,福利如何好,環境如何理想,等等)。最悲慘的是,同樣因年輕,她成了這個團夥的泄欲工具,任何一個男的色迷迷時都來奸汙她,他們甚至還輪奸她,連她來例假的日子都不放過。

“他們是畜牲,千刀萬剮的畜牲!生不如死,我想過自殺,可年輕輕的,不舍得。唯一支撐我的念頭是,這是上天對我的處罰,我得接受,得忍受……我看到那些被騙被偷的小孩兒,因為離開了媽媽,在哭在鬧,在生病,就對自己說,你活該!你也是畜牲!”

最嚴重的時候,她被糟蹋得起不了床。隻有一個年長的女的對她好,經常照顧她,有時還保護她,不準那些男人碰她。她管她叫何姐,就是給她報信的人,出獄後成了好姐妹。

不用說,她就這樣患上了婦科疾病。被捕對她反而是解救。入獄後,監獄裏的醫生對她作了診斷治療,但不可能根治。她目前在山裏找的草藥,是外祖父留下的醫學書上的方子。

“我從小喜歡小孩兒,可我……可我……可能再也沒法有自己的寶貝了……嗚嗚嗚嗚……”

她再次嚎啕大哭,額頭連連磕著木桌散發著鬆脂香氣的麵板。我什麽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任何語詞,在那一刻都是失血的,蒼白無力的。我聽任她哭個痛快。最後她自個兒平靜下來,擦幹了眼淚鼻涕,抽抽嗒嗒地說:“好了,索性告訴你,心裏鬆快多了,”

我默默地點了下頭,順便用筆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來找你麻煩的人,他們沒受到懲罰?”

“為首的幾個漏網了。天報應他們!……”

她又失聲哭了起來。無語中,我輕輕拍了拍她肩頭,表示安慰。不料她一把抓住我的手,緊緊不放,好半天才鬆開。

第二天,蔡妮在自己小間裏整整歇了一日。我沒有打擾她,隻是把頭天煎成的藥汁熱好,給她端了過去。然後,一個人圍著木屋轉來轉去,這裏拾掇拾掇,那裏歸攏歸攏。要不就揀個背風的地方坐著發呆,或者在鬆林裏亂竄。其實,本來還有不少等著收尾的活兒要幹,但提不起興致。我想起了史書記載的“人相食”的事跡。獸類為了生存,也會同類相噬嗎?至少我知道狼群不會。還有,人們互相欺詐,還可以說是為了錢財,那或許是謀生必需的,但一道欺淩糟蹋一個還沒出校門的少女,那算什麽呢?性欲的衝動,難道不能通過更正常的途徑得到宣泄和淨化嗎?或者就因為正常的途徑無法得到保障?所謂的虐待狂,不正是人性在非正常境況下的變異,而不是獸性的延續嗎?……

掛念著躲在自己房間裏的蔡妮,心裏此刻隻有難以言表的哀矜。閉上眼睛,呈現出來就是那個裸女人體,還有蔡妮布滿了淚水的淒苦麵容。經曆了一番罪孽與牢獄的洗禮後,她心裏感受得最多的到底是些什麽?喜,憂,悲,樂,怒,嗔,煩,愁?……就像一朵幼葩,在期待盛開中,卻遭到了暴風雨無情的摧殘——這個有點老套的比喻,用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了。年輕輕的,她肯定有自己的夢,包括愛情和孩子,卻一腳踏空,墮入黑惡罪孽的深淵。她的痛,她的恨,她的掙紮,她的絕望,唯有她本人,才有切膚之感。在我擠壓下才吐露的那些含淚的傾訴,豈能表達出她體驗過的所有黑暗?我,隻有被動地傾聽,真正又能幫她多少?……即便眼下,要走出過去的陰影,也完全要靠她自己,別人根本就無能為力。

總算弄明白了,她原來貌似淡泊的臉容,其實掩飾的是內心的劇痛,又或者是體驗過大悲大痛後的麻木,已失去正常的感覺。當然,也可視為看穿了人世間所有險譎卑劣後的冷漠。老沐以她為模特來畫女媧仙子的像,大概看上了這份表情,不妨說是超脫氣質,不會和凡俗的一顰一笑雷同的。但它的內核是冰,不是火,所以無法以激情感染人。想以她為模特,創作出動人的女媧像,其實是緣木求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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