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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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第二十二章. 看不見風景的房間(一)莫非絕路也是人生一條路?

(2020-10-25 18:03:18) 下一個

冼村的出租屋越往腹地價格越便宜,雙城和梅湄新租的房間比原先多走五分鍾,房租降到了四百。這是一幢毫不起眼的四層舊樓,從村口進來,拐個十七八彎也就到了。它占地特別狹窄,象根筷子插在三棟樓中間,夾緊雙腿吸攏肚子再踮起腳尖,一付委曲求全的模樣。進樓要通過兩道鐵門,一道是拇指粗的鐵柵欄門,另一道則是實打實的厚鋼板。新配的鑰匙不順溜,梅湄折騰半天,才將門打開。雙城看著那門,想起村中殺人越貨的傳說,也不敢抱怨什麽。

火柴棍似的樓裏,每層隻有一個房間。她倆住頂樓,上樓時樓道裏有小孩的哭聲,雙城感覺安穩了些。四樓這間房因為是加蓋,不帶洗手間也沒有廚房,上廁所得去天台出口旁。天台鐵門緊鎖,房主也不給她們鑰匙,梅湄說這要是火災,得集體玩兒完。

房間十平米,地麵是積了灰的水泥,為了出租,牆壁和天花板剛刷過一次,刷子粗糙的痕跡道道可循,未幹的石灰氣味聚集在沒有開窗的房間裏。兩張床墊頭頂牆壁並列著,當中是共用的“床頭櫃”——那是梅湄用塑料布包裹起來的一隻大紙箱,裏頭塞滿舊書雜物,四角用訂書機釘牢。梅湄還教會雙城如何不看圖紙就五分鍾搭好一個簡易衣櫃。衣櫃是合用的,梅湄的衣裳靠左,雙城的衣裳貼右。

很快布置完畢,梅湄叉腰站在屋子中央,環顧四周道:“還行,能過下去!跟我邵陽老家條件差不多。嗬!辛辛苦苦好幾年,一下回到解放前!”雙城笑不出來,這樣的房間她隻在歌樂山參觀白公館渣滓洞的時候見過,她明白她在廣州的處境正變得越來越糟,隻能安慰自己一切都是過渡,年輕吃苦不算苦。

兩人的目光最後都落在房間那扇窗戶上,一米多寬的窗台高低不平地鑲著白瓷磚,窗外視野整個被緊貼的隔壁樓房遮擋,除了頂上一帶天空,就隻有一堵灰撲撲的空白的牆,以及牆麵上幾道蜿蜒的水漬,僅此而已。“管它的,反正便宜。”雙城和梅湄異口同聲總結到。

住進來頭一晚,兩人都有些睡不著,屋裏不再有變幻的霓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暗黃的光線,有時深一些,有時淺一點……

“為什麽陪我到這兒來?”黑暗中響起雙城的聲音。“我是為了躲那個瘋子,你又何必?在家住得好好的,又不花錢。”

“我也想躲一個人。”梅湄聲音很輕,大概是搬家累了。

“躲誰?”

“我姐夫。”梅湄下定決心說了出來:“我隻告訴你一個人。我姐不在跟前的時候,他就不對勁。開始我隻當沒在意,畢竟他是看著我長大的,又供了我大學這幾年……可我姐懷孕這段時間,越來越過分,毛手毛腳的,我實在受不了,又不能說,我姐就快生了……”

雙城不知該說什麽,梅湄又道:“我總覺得,我姐夫也不是壞人,但他是個粗人,沒怎麽念過書,所以糊塗起來管不住自己,他都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我不能讓他有昏頭犯錯的機會,更不能讓他傷了我姐的心。過了這一段,大概就會好的。”

第二天雙城要去五羊新城求職,梅湄也要外出,兩人並排坐在當光的床墊上,各自舉著小鏡子描眉畫眼。

“我這臉上的痘啊,自來廣州就沒歇過。”雙城停下來,氣惱地看著那隆起在額頭和下巴上的丘疹。“上回在麓湖招待李先生那次,多吃了幾隻蝦,人還沒下桌呢,臉就過敏了,又癢又腫,多少涼茶龜苓膏都沒用。”

“你這是水土不服,得慢慢調養。不過那一頓吃得可真好,少說也得上萬吧?那個法國鵝肝真鮮啊,唉,估計以後再也吃不上咯。”梅湄說得一咽口水。

“是啊,還有白天鵝那頓,現在想想也不錯,我跟你說,樓下流光閣的自助更過癮,中式西式都有,光法國甜品就十幾種!飯後再來點進口水果……”

“你是說,美國大紅提?”梅湄問。腹中空空的兩個人於是哈哈大笑,仰倒在床鋪上。

那時的廣州對不講粵語的求職者簡直銅牆鐵壁不留門縫,雙城的好口才等於作廢,好多次興致勃勃的麵試都因為這條被打回了頭。好歹五羊新城的統一公司,因為是台資,不要求粵語流利。麵試官翹著二郎腿翻著她的簡曆慢吞吞道:“你確定想來?從你的簡曆看,實在over qualified,不過沒有同業經驗,工資也就一千五,想要升職,就得服從調動,比如去南寧、柳州,那樣的話,薪水倒能漲一漲。”

雙城沒有討價還價,她得趕緊拿到一點錢,應付了眼下開支再說。第二天便分派她和幾個在校打工的學生拉上一車方便麵去暨南大學搞促銷,一麵分發禮包,一麵拉人填寫問卷。場麵倒是很熱鬧,學生們幹得熱火朝天,可雙城拿著宣傳單,獨自站在一旁,怎麽也打不起精神開口,畢業才半年,她已經開始羨慕他們的年輕。

曾經滄海又如何,浪跡在廣州,她隻能從頭來過。

當晚梅湄從姐姐家回來,拎著一把油菜和幾根油汪汪的臘腸。“今晚吃臘味飯!”梅湄一進門就大聲宣布。電飯煲煮上白米,待米將熟,埋進幾段臘腸,再澆上幾滴用生抽白糖芝麻油調成的醬汁,油菜洗淨焯水,也一條條碼在飯上,蓋上鍋蓋一焐,滿屋飄香。“隻可惜‘老幹媽’沒了,否則飯裏拌一點,更香!”

“我去買!”雙城連忙衝下樓去。最近的鋪子不巧售罄,因想起小蘇樓下超市有賣,於是走遠幾步才得了一瓶,往回時,卻迷失了方向,兜了幾圈,似乎離家更遠。夜晚的冼村仿佛和白天調換了格局,眼前變得陌生而偏僻,先前回家,曲曲折折的路徑全靠梅湄指引,她自己並不留意,眼下落單,死活再尋不著那夾縫裏的“火柴棍”。它象茫茫大海中的救生艇,近在咫尺卻不可及,愈飄愈遠,直至消失。雙城心裏一慌,腳下更亂了方向,看她來回轉圈,路邊的男人笑得不懷好意……焦急和沮喪積壓在心裏,雙城恨不得將那一罐辣醬狠狠砸到牆上,拚出點動靜,或者直接砸在那個嘲笑她的男人頭頂。

多年以後,雙城聽到一句歌曲:“穿過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彷徨”,突然就想起自己在冼村迷路的那個晚上,曾經穿越的無數條幽暗、虯結,似乎隻通向絕望和泥沼的街巷。她懷疑那位歌手也在冼村這樣的地方住過,這繚亂肮髒的貧民窟,竟是一代人最具質感的腳步。而那一刻,她隻顧快步穿行,四顧慌張,手裏緊緊握著一瓶辣椒醬,好象那是她防身的武器,唯一的行裝。

二十多分鍾後,雙城停止了橫衝直撞,止步在宗祠門口,她呆立在路燈下,以便梅湄更容易發現自己。“找不到工作,找不到愛情,竟然連自己的住處都找不到,”累積一天的情緒化作眼淚盈滿眶底,她一隻手用力捏著另外一隻,用疼痛阻擋決堤。

梅湄終於出現,雙城隻說:“我迷路了,錢也沒帶夠,買完老幹媽,不夠打你傳呼。”梅湄又心疼又好笑,忙拉著雙城往回走。巷子太窄,隻容一人經過,梅湄行在前頭,有點發澀的聲音怨道:“臘味飯都涼了。”

壞運氣才剛開始。在這個一無所獲的星期即將結束的最後一個下午,梅湄讓雙城陪她去三元裏取東西。時值下班,廣元路上車如洪流,那一段剛好翻修,六七十米長的寬闊斜坡,飛馳的車輛帶起滾滾塵沙和轟隆巨響。雙城舉目四望,並不見有紅綠燈或過街天橋。梅湄膽兒大,瞅個空子,不由分說拉起雙城就衝到路中央分隔線上,對麵是下坡,車速更快,一輛輛氣勢洶洶呼嘯而來。雙城害怕了,緊緊抓牢梅湄的手,生怕被那氣流卷到車底下去。

梅湄嚷嚷一聲“跟我來!”就猛地衝了過去。雙城下意識往右一瞧,見一輛滿載貨物的東風大卡車正順著坡勢加速奔來,隻一眨眼就衝到跟前,巨大的車頭象怪獸張開血盆大口……恐懼讓雙城刹住腳步,本能地丟開梅湄的手,往後一步退縮。就這一秒的功夫,梅湄衝上了人行道,而雙城卻被困在了幾輛並行的車輛中。大卡車掀起的氣浪迫使她往後一讓,與此同時,一輛黑色摩托正往前衝,來不及避讓,就將雙城整個撞飛起來,拋向了空中……

撞擊的過程幾乎是一片空白,雙城感覺氣流將她托起,就如同帶走一片羽毛那麽容易。雙城飛得那麽高,慢鏡頭似的劃出一道弧線,然後輕輕著地,降落到馬路這邊,降落在梅湄麵前……畫麵重歸清晰,周遭聲音響起,雙城首先看到的是梅湄驚恐萬狀的眼睛,還有她尖叫的聲音。一輛轎車疾打方向盤,避免了從她身上碾壓過去,而這又引發起車道上一連串驚恐的喇叭聲……喧囂之中,梅湄奔過去,將雙城扶起,送到人行道花壇邊坐下。雙城身上有血,並不多,梅湄極力鎮定自己,檢查了她的身體,發現隻有額頭、膝蓋和手肘的地方有些剮蹭的輕傷,血正是從那幾處流出來的。

“我沒事,”一分鍾後,雙城才顫抖著說出一句話。她確實沒怎麽受傷,這是一個奇跡。但是她臉色煞白,眼神渙散,整個人驚魂未定,隻差一點點,一秒鍾或者一毫厘,她就會變成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雙城忽然站起來,左右張望,問梅湄可看見哪兒有電話亭。“我要打個電話,我想告訴他,我剛才差點死了。”“別管他了!我先送你去醫院吧,還流著血呢!”梅湄抹著眼淚,沒能攔住雙城一瘸一拐地朝路邊小店奔去。  

手機無人接聽,撥到辦公室,說江先生幾天前去了成都。再打春熙路陽光與海,成都口音的服務員嗓音高亢:“哎呀,江先生和葉小姐剛剛才走,說去皇城老媽吃火鍋,你早打來一分鍾就好了!”雙城放下電話,聽到身體裏有一種破裂的聲音,象崩碎的玻璃,象撕開的錦帛,清脆,甚至悅耳。她知道這是內傷發作,傷痛將持續下去,永不再康複。他沒趕上她生死攸關的電話,因為要和她去吃一頓“皇城老媽”。   

“我們回家吧,打的,我有錢。”雙城帶著泥土和血跡,露出一個戚然的笑臉。  

但雙城沒有錢,梅湄也沒有錢,所以她們沒去醫院,隻在藥店買了紗布和碘酒,回家自己包紮了傷口。雙城並無大礙,車禍造成的隻是皮肉擦傷,但額頭上的紗布使她不得不停下應聘的腳步。回家清洗的時候,雙城才發現脖子上從不離身的項鏈,隻剩下空蕩蕩的一隻鎖環。那小鎖必定是在撞擊的當口,遺失在了車禍現場——替它的主人,粉身碎骨。雙城出神地想。

仿佛比賽落幕,她已認輸,這一點隻有自己明白。她默默摘下項鏈,想起那把夾在江南錢包裏的鑰匙,“現在,你有鑰匙也沒用了。”在她胸口代替那把水晶鎖的,隻是一個空洞,如同她身體的一部分,出竅而去,再也找不回來。不流血,不痛,但是冷風穿心而過,凜如寒冬。

幾天後,飛行員回到廣州,又來請梅湄。看雙城低落,梅湄更是非拉上她不可。這是位虎背熊腰,年紀不大,卻長著一張中年臉的男人。他很少說話,對梅湄所有的打趣、撒嬌,都報以統一規格的憨笑。梅湄和雙城終於在東江漁港美餐了一頓,整整一個半小時,兩個女孩埋頭大嚼,幾乎不怎麽說話,連飛行員都詫異於她們驚人的食量,但他還是爽爽快快付了錢。畢竟,梅湄因為多帶了一位朋友,臉上的笑容,眼裏的溫柔也比平時添加了一倍。他沒虧。

飯後梅湄提議去黃花崗動物園消食散步。上班日,又是深秋,動物園遊客稀落。雙城的腸胃有點負擔不起才剛那桌生猛海鮮,進去廁所折騰了一番。待洗手出來,卻不見了二人。她沿著飛禽湖獨自閑走,不多遠,在一座假山後看見了他倆。飛行員的臉因為充血,變成了可怕的醬紅,他象在為溺水者進行人工呼吸,動作激烈而生猛,如饑似渴地大口吮吸著梅湄……不光是她的嘴唇,連她整個人,都快要被他生吞。

天已經涼了,梅湄還穿著那身玫紅短袖,她身體緊繃,既不推擋,也不迎合,一雙手支撐在背後,努力使自己不被對方的身體壓倒在地。她緊閉著眼睛,出門時精心描畫的一對柳眉已被蹭得殘缺不全,弄髒了臉。從她臉上,雙城看不出是難受,還是陶醉,但她明白,梅湄正在為她們剛剛享用的大餐支付賬單。

雙城不聲不響退了回去,順著路牌指引,一個人走到猛獸區。在這樣一個蕭瑟的秋日裏,她跟鐵籠中被判處終身監禁的老虎麵麵相覷,注視它五彩斑斕的毛皮,鋼絲一般的胡須和那一雙陰冷、怨恨的眼睛。在這泛著寒光的困獸眼底,她照見了自己孤獨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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