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和麥文海的會談進行得出奇順利,第二天中午,基本協議已經談定,北京方麵提出的條件,麥文海痛痛快快照單全收。他隻求以最快速度鎖定這天賜的良機,以免普天之下再鑽出第二個競爭者來,劫持了他的好運氣。李先生那邊也沒有太多防範,甚至都沒派遣代表駐留廣州跟進。在中國的土地上,麥文海再多一百個膽也不敢在這樁生意上出半點算計,這一點李先生自然放心。正因如此,生意便好談得很,麥文海所能講的,不過“欽此”二字。
生意既成,餘下的事情隻剩碰杯。得知李先生好清淨,麥文海便把踐行的酒席設在了白雲山下的高爾夫球俱樂部裏。麓湖之畔,綠茵如毯,水色澄清。會所內清一色羊絨紮花地毯,到處裝點著清香四溢的姬百合,巨大的果盤裏盛著顏色誘人的美國大紅提、巴西車厘子、泰國紅毛丹……還都擱在綠茸茸的青苔上,顯得既新鮮又別致。這餐吃得極盡奢侈,侍者報上名來,什麽“千秋萬壽老虎斑”“金湯百合煮龍蝦”,又什麽“法國鵝肝煎牛柳”“極品鮑魚扣鵝掌”……麥文海生怕李先生忽略了盤中身價,想一一介紹,偏國語又講得結結巴巴,幾乎打擾到李先生的胃口。安吉拉見狀幫忙,一開口便問李先生江浙人,是否吃得慣粵菜。雙城知她講錯話,犯了李先生的身份忌諱,果然李先生並不作答,隻問她如何得知自己家鄉。安吉拉警醒,一時不知如何反應,雙城忙接過話頭道:“是我們幾個背後瞎猜的,也不知說對了沒有。我大學裏有位教授,學識淵博氣度不凡,特別叫人仰慕,崇拜他的女生比追星的還多。他的音容笑貌跟您有些相似,他的籍貫就在浙江,我想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所以……若說錯了話,李先生您可別介意,我們隻是忍不住對您好奇。”李先生得了奉承,又見她幾句話圓得機智靈巧,便嗬嗬一笑放過不提。
菜過五味,又行起酒來, 麥文海再三舉杯,李先生隻是笑著擺手不肯給麵。雙城見她老板無招,便提議大家以笑話敬酒:“若李先生笑了,那麽李先生喝一口,若李先生覺得無趣或者明明心裏得了趣,臉上卻能忍住不笑,那麽麥先生喝一口,回去再罰我們獎金便是。”李先生見雙城伶俐出眾,便逮住她定要先講一個。雙城正擔心小艾幾個玩笑開得唐突,不如自己先做樣本,別人接下去,才好有個尺度。一念至此,立刻在腦子裏搜了個不溫不火的段子說:“有個爸爸呀,帶著小女兒在花園玩耍。正好有一隻黏糊糊的肉蟲子慢慢悠悠地爬過,孩子便皺起眉頭對她爸爸說,爸爸,為什麽一樣是肉蟲蟲,蝸牛看起來就乖巧可愛,鼻涕蟲看上去卻特別惡心呢?爸爸撫摸著女兒的頭發說,好孩子,你要記住,這就是一個男人有房和沒房的區別。”
李先生反應過來哈哈大笑,笑罷總算端起酒杯道:“這麽牙尖嘴利,我看誰做你男朋友,都要被你欺!”雙城笑:“是牙尖嘴利,還是可愛乖巧,得分對象。”李先生問:“怎麽分?”雙城眨眼道:“看是蝸牛還是鼻涕蟲啊!”氣氛至此方才熱乎起來,女孩們使盡渾身解數,逗得李先生喝了又喝,笑了又笑。一旁麥文海於是隔著餐桌,悄悄向雙城豎了豎大拇哥。
飯後麥文海親自駕車送李先生去機場。李先生喝了酒,提出想在車上休息一下,吩咐幾位隨從另行前往。麥文海心領神會,便解散了眾人,單令雙城隨車送行。雙城雖然吃驚,也隻得壯著膽子跟了去。見梅湄朝自己使眼色,便悄悄回個手勢,意思心裏有數。
麥文海將公文包往副駕位上一擺,雙城便不得不坐到了後排。果然開出一截路,李先生一隻熱乎乎軟綿綿的左手便伸過來握住了雙城右手。雙城想往回縮,對方借著酒勁,倒把她拽得更近了些。李先生附過耳來說:“廣州地方有限,去北京吧,我帶你見識見識真正的世麵。”聲音低而有力,攥緊了她的手掌陣陣發燙。見雙城不語,他騰出手從襯衫衣兜裏翻出一張名片,飛快寫下一串號碼,塞進她的手心:“到北京,就打這個電話,別的不用擔心,一切我來安排。”雙城心下罵句老不知恥,麵上隻是微笑。李先生醉眼看花花不語,竟拉過她手來,輕輕撓起了掌心。雙城用力抽回手,坐直了身體,大聲問麥文海路上交通擁擠,航班是否趕得及。李先生落空的手並不尷尬,氣定神閑撣了撣襯衣說:“傻丫頭,怕什麽,你老板不會為難你。”麥文海往後視鏡裏看了一眼雙城,從那南轅北轍各奔東西的眼神裏,雙城沒有讀出任何意義。她心往下沉,望著蜿蜒的車流,想起了車過上清寺的時候,坐在楊學堅身邊的情形……兜兜轉轉這幾年,她怎麽又走回了這條路?
回到廣州已過十點,麥文海請雙城宵夜,雙城忙說累了,想早些回去休息。麥文海便問她哪兒不舒服,順手撳下了座椅加溫的按鈕。真皮坐墊發起熱來,雙城不由挪了挪身子。麥文海見勢伸手往她臀下一探,嘴裏還說:“夠不夠熱?”見雙城躲閃,又關切道:“啊雙城,到廣州多久了?住得習慣嗎?冼村條件是不是太艱苦了一點?啊不如換個地方,住得舒服一點,女孩子嘛,要對自己好一點……”他正一點兩點三點地數著,卻聽雙城大聲喊到:“就是這裏!停車吧麥生!”
麥文海沒有停,執意將車駛進了冼村,見雙城作勢開門,嘴裏嘟囔:“別急別急,我先掉個頭,”一邊打著方向盤,一邊攀住雙城身後的座椅,等湊近些,他猛地一踩刹車,一把摟住她張嘴就啃。雙城猛一甩頭,仍是被他吻到了左邊臉頰,怒得她反手一掌就打在了麥文海光溜溜的腦門上。車門未鎖,隻一秒鍾功夫,雙城就推開門一躍到了街上,任由麥文海的車門大敞,頭也不回地衝進了冼村小巷。
早過了熱鬧的時辰,樓間並無行人。雙城站在路燈下,聽見麥文海的車不慌不忙重新啟動,穩穩當當開出了冼村,她似乎看到那張不以為然的醜臉上,露出了一絲譏笑。她心跳得飛快,似乎做了壞事的人是自己而不是麥文海。已經不是第一次,她不明白為什麽仍有這麽大的震動感。男人們的臉孔層出不窮,似乎永遠擋在路的前麵。此路不通,莫非是她自己出了什麽問題?
幾聲揪心的脈衝鈴音後,江南輕輕的一聲“喂——”,終於讓她的心髒平安著陸。她說了剛剛發生的事情,兩個男人,一串號碼和一個強吻……講述完靜了幾秒鍾,就在她懷疑電話是否出現故障的時候,才聽江南鎮定道:“老規矩,兩個選擇:要麽收拾行李去機場,買最近一班stand-by的機票,我去接你。要麽現在回家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明天準時上班,讓你老板覺得你得了健忘症,什麽都不記得了。”
雙城不出聲,聽江南繼續道:“當然,你得學會保護自己。避免跟他單獨相處,不要喝他給你的飲料,中途去洗手間,回來就把杯裏的東西倒掉,重新再叫……呃,我以為這些事蔣培軍早就培訓過你們了。男人嘛,遇見美女都想試試,我不也一樣?”說著他竟然嗬嗬一笑。如此相提並論,雙城覺得與其說是自嘲,更象是一種暗示。耿耿於懷的,究竟是他們當中哪一個?雙城的預感沒有錯,做壞事的人,的確是她自己。
“難道你就沒有一點可擔心?”
“但我不能用我的擔心來左右你的決定。你任何的決定,都應該經過深思熟慮,是心甘情願,不是迫不得已,不是就範於任何一種壓力。無論這壓力是來自我,還是來自生活。”
接著,江南放軟了語氣:“好了好了,你受了欺負,再說下去,會把對你老板的一腔怒火統統發泄到我這裏。所以別想了,別急著做決定,沒那麽緊急。舒舒服服睡上一覺,覺睡好了,你看待這個事情,看待我,看待全世界,都會變得樂觀積極,相信我,去做吧。”
雙城沒料到麥文海的健忘症比她更嚴重,第二天剛到辦公室,她和梅湄就被麥文海叫上,趕往兩百多公裏外的河源出差。“就我們倆去?”雙城心有餘悸。“唉不等她們了,去了也幫不上忙,就你們兩個可以啦,幫我搞定那個乜嘢……咩局長啊,今晚必須拿到批文!頂你個肺冇乜理由摣住份文件成個月仲唔俾蓋章喔,真嗨不知所謂!”麥文海罵了一路,雙城聽不太懂,但她知道那絕對不是印尼語。
問題出在麥文海與河源地方合作的果園項目。原計劃是在那些鳥不拉屎的荒山上、沼澤裏劃出一片所謂的生態果園,請廣告公司做做包裝,推出一個“屬於你的伊甸園”策劃,以十萬塊一畝的價格在廣州發售。同時雇傭當地農民,從種樹到采摘,一條龍全包……這樣繳了首付的地主們,便可以坐在城裏當上花果山的主人。如今銀行關節業已疏通,地方政府也肯配合,項目至此,卻卡在了國土局局長最後一枚圖章上。
“真有那麽多人買果園?”雙城不解。麥文海一語道破:“有沒有人買不是重點,重點在有沒有地方願意合作,有沒有銀行願意給項目貸款,隻要一個願借一個願拿,我們生意人隻不過在中間牽牽線,賺點小錢而已啦。”雙城聽罷,眼前浮現起河灘上龐大陰森的馬可波羅號,一時烏雲壓頂,不再說話。
雙城和梅湄在國土局接待室坐等到天黑,麥文海才和局長把臂言歡,健步而出。當晚局長在縣城酒樓設宴,擺了一桌奇珍異獸:穿山甲、過山峰、果子狸、娃娃魚,甚至還有仙鶴孔雀梅花鹿……整個動物園都統統下了鍋。雙城與梅湄麵麵相覷,隻拿起碗筷做做樣子,並不敢真往嘴裏送。好在局長是位地道的客家漢子,對雙城這樣吹彈得破的美人兒不感興趣,反倒拉著爽朗的梅湄喝了幾杯。
回到酒店剛洗漱完,麥文海便從隔壁打來電話找雙城,說是XO喝多了頭疼,需得有人摁一摁。雙城沒好氣說自己不會按摩,當心按錯穴位適得其反,還說要是難受,她們這就打的帶他看急診去。麥文海聽了,哼哼唧唧說再忍忍,跟著沒了下文。梅湄看出其中有事,雙城也不瞞她,一一說與她聽,兩個女孩於是同仇敵愾隔著牆壁罵了一通解氣。
第二天早起,才知麥文海果真頭疼了一夜。“之前出差,都有帶藥,這回沒人幫我收拾行李,啊自己一個人搞,就給忘了,陰功咯……”於是梅湄留下照應,雙城則奔出酒店買藥去。縣城沒有的士,酒店門口隻有幾輛趴活兒的摩的。雙城側身坐好,兩手抓牢,待車衝出去,仍有幾分膽戰心驚。縣城依山,路上經過大片田野,早晨的空氣拂在臉上,有驚無險的顛簸形成恰到好處的刺激,一路車程,竟讓她感覺歡喜。
麥文海吃了藥無法開車,決定自己留下休息,讓雙城梅湄立刻雇車將批文送回廣州交到譚主任手裏,趕在周末之前把事情敲定,早一分鍾完成,便早一分鍾安心。麥文海催得急,雙城顧不上早餐,回程山路崎嶇,偏還碰著下雨,車裏憋悶加之她腹中空空血糖低,雙城頭暈起來,為抵擋胃裏翻江倒海,她一路猛掐自己虎口,想借那點疼痛來轉移惡心。瑩白的手上道道血痕,梅湄看了,也大為不忍。
偏河源司機路不熟,好不容易上了環道又多兜了幾圈。候在路邊的譚主任,早一臉不耐煩,雙城遞上信封,轉身便扶著一根燈柱,涕泗橫流嘔了出來。譚主任往旁躲閃了一下,蹙著眉說梅湄你送她回去休息吧,便匆匆離開了。
出差回來,雙城和梅湄便成了朋友。梅湄是湖南邵陽人,大她一屆。分配的工作太偏遠,她不肯再回小地方生活,於是辭了鐵飯碗來到廣州,和打工的姐姐姐夫住一塊兒。梅湄雖無十分姿色,卻懷一段性感,溫柔豐滿,入口不烈,象無需設防卻容易醉倒的一壇花雕。梅湄拉雙城逛街,總是先去天河城打樣子,再去上下九尋那買得起的山寨貨。每次雙城看上一件,梅湄就抓過去扔在一邊,不是說不值這個錢,就是講這樣式已經流行了半年,過兩個月準降價,再走走,再走走。最後逛到一件二十元的玫紅色兔絨衫,兩個人都喜歡,雙城忙說紅色更適合梅湄。
走累了在攤檔前吃粥,梅湄揉著眼睛抱怨有東西迷了她的眼。雙城捧了她的臉細看,才是一根兔絨繞在了睫毛上,便拿指尖粘住,慢慢牽了出來。梅湄衝她一笑,眼睛早揉得黑乎乎一團,樣子有些傻氣,雙城忍不住捏捏她臉,梅湄就勢把頭一偏,臉擱在她手上,象隻貓。雙城笑:“真是人如其名,媚之入骨。”梅湄說:“還真是那個字,我嫌太土,才改了水字邊。”
梅湄的友誼與日俱增,小蘇的柔情也一波波湧來。賢惠的小蘇常常炒出兩個小菜,等雙城回來一起晚餐。雖然花銷平分,但雙城的夥食畢竟得到改善。小蘇習慣早睡,雙城便不好熬夜,躺在席夢思上,望著飛機閃著夜航燈經過,雙城有點想家,小蘇卻說她再也不想回去。她家在重慶綦江鎮上,還未記事母親就去世了,繼母帶來一個妹妹,後來又生下弟弟。小蘇的厄運從此降臨,挨打受罵忍饑熬凍,寒冬臘月還得去河邊刷洗全家的髒衣服,生了凍瘡的手,潰爛得握不住筆……雙城想起了格林童話,可小蘇的命運比灰姑娘更糟。工地出了事故,父親在醫院躺了三天,沒交代一句話人就死了。繼母匆匆改嫁,小蘇又多了一位繼父。繼父跟人動刀子坐過牢,出來後開了間雜貨鋪。小蘇從此除了帶弟妹做家務,還得去繼父店裏幫忙幹活。十五歲的一個晚上,繼父關上店門,突然將她按倒在地,扯爛了她的衣裳……一番搏鬥後,小蘇逃了出去,那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再也容不下她,她於是四處打工,漂泊異鄉。
黑暗中傳來一聲抽泣,小蘇的回憶告一段落。雙城義不容辭地表達了同情,可不知為什麽,她覺得整個故事有些做作,不過她想即便有所誇張,也是希望得到自己的關注。說到底,一個人寂寞並不是錯。
幾天後的傍晚,雙城和梅湄挨坐在世貿底層的快餐廳裏,在她們對麵,小艾手握一杯飲料,來回不停地搓著,漂亮的大眼睛陷落在灰色的陰影裏,象是突然枯萎了。“麥文海那個老色鬼,把小艾給強奸了!”最後幾個字,梅湄憤怒得幾乎失控。雙城嚇了一跳:“怎麽回事?什麽時候?不是剛從河源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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