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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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喜相逢》第十四章.一枚月餅(一)如今隻能采束野花哄她,跟著江南說起翻身的計劃

(2020-07-28 18:00:15) 下一個

歌樂山盤桓在城市西麵,象一道屏障。這山不高,六七百米海拔,山頂名為雲頂寺,從前有廟,四九年後僧人還俗,屋宇拆除,最終隻留下一個地名。

夏天裏滿山青翠,樹樹蟬鳴,遊客不多,索道纜車一輛輛空空來去。雙城瞧著腳底田園農舍漸漸變成山穀密林,涼風拂來,暑氣消去一半。盤山的梯坎蜿蜒腳下,時而隱入叢林,時而又探出樹蔭。零星有人走在長梯上,很快便被拋在後頭。離地漸高,座椅稍稍晃悠,雙城便往回縮了縮腳。江南見狀搭住她肩膀道:“跟我在一起,有什麽好害怕?”雙城耍個俏皮道:“誰陪我死我也不樂意。”接著又說:“這附近有座雞公嶺,基本沒路,得手腳並用往上爬,我小學六年級去過一次,因為膽兒小,落在最後,困在一處陡坡上,嚇得哇哇叫。同班有個女生,體育特別好,但總愛跟我作對,聽見我嚷嚷,覺得是在撒嬌,就跟老師請命回頭去接我……”

“必是想捉弄你?”

“可不就是。說是帶路,故意引我去更偏僻更危險的地方,假裝聽不到我叫喚,自己一晃就不見了。這時候我才知道她有多討厭我,這麽一想,反而不怕了,一心一意隻顧著生氣,腳也不抖了,手也有勁了,咬著牙一狠心,就這麽上去了。因為那坡最陡,所以路線最快,我反而第一個登頂,贏了所有人。等那女生上來,我也不說什麽,隻狠狠瞪了她一眼,從此以後,她老實多了。”

“看來要你做事,就得向那女生學習,先想個法子激怒你。”

“也不光是生氣,是明白了害怕沒有用。我想我是女生沒錯,她也不是母猴子呀,我就兩手兩腳,她也沒有多出一對來,她能爬的山我也一定能爬。誰想看我笑話,就得挨我一嘴巴。”

“妙就妙在這點狠勁。”江南手擱在雙城腦後,抓了抓她濃密的秀發。這半年他多在成都,當時成渝間唯火車往來,單程五百公裏,需行整日,他隻能每一兩月抽個周末過來看她。雙城便揀那野外安靜之處與他遊玩,要麽爬山,要麽劃船,樣樣興致勃勃,不教他看出都是些省錢的節目。盡管如此,雙城依舊精心打扮,身上一襲新衣,嫩綠之中透著鵝黃,真如春芽一般嬌豔,可惜森林公園人跡寥落,此番錦衣夜行,連江南都不禁為她遺憾。

行至視野開闊處,二人於崖邊止住腳步。重慶縱然夏日天晴,也似籠罩在一層煙霧中,山下楊公橋一帶的街道房屋望去皆不甚清楚。

“我父母結婚不久,日本飛機轟炸最厲害的時候,父親不忍心看母親大著肚子跑來跑去躲飛機,就在這山上租了兩間民房。一到夏天,飛機天天來炸,他們就躲在這兒種菜、養雞、畫畫兒,苦中作樂,等天冷了再搬回城裏住。據說當時屋前屋後種了一圈牽牛,天熱,飯桌就擺在花棚下,對酌兩口,自比秋翁。”

“歌樂山什麽地方你知道嗎?”雙城聽得神往。

“這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了,隻提到附近有所小學,不遠處還有一個湖,那所房子就在學校與湖之間的某個地方,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雙城說這附近的確有湖,道路她也依稀記得,不如繞過去瞧瞧。兩人便穿林過嶺,分花拂草一路尋找。行至中午,果然見前方盈盈一湖,湖邊築有涼亭,因遠離主路,罕有人至,早已破敗荒蕪,唯柱頭上墨汁寫的一行五絕尚依稀可讀:“獨坐四方亭,徐風拂麵輕。群峰染粉黛,疏木未成林。”轉頭再看對麵,下闕卻被人塗毀了,江南便向雙城道:“也不知懸在這裏多久了?詩寫得雖不甚好,到底應當完結,不如你給續上?”

雙城環顧左右說:“大約風景都是隨人心情,新婚燕爾之時,縱使山中避難亦能亂世偷歡,對景作畫,月下彈琴,連山水都沾了人的靈氣、喜氣,所以好看。如今人走了,景也敗了,硬要作詩也難,不如忽略眼前,隻按你父母的回憶,也不管格律平仄,寫個意向如何。”江南說好,片刻之後,便聽雙城緩緩續道:“……鳴雀成素譜,翔魚入丹青。山中無今古,平生不遠行。”

江南笑著點頭:“果然靈巧!很應該雕刻上去,為此地增色添彩。”少頃又道:“可惜他倆後來遠行千裏不說,而且一去不返,更糟糕的是,為生活所磨,漸漸淪為一對怨偶,辜負了當年花好月圓。”

“可惜沒找到學校,舊房應該也拆了,拚圖看來完不成。”離了湖邊,繼續往前,雙城走得熱了,眉心微紅,鼻尖潤出一點油光,仿如新瓷透亮。

江南牽著她手道:“尋而不得,遇而不期,方成雅興。凡事得講究留白,全都滴水不漏圓滿了,也就沒什麽尋味了。”

“那愛情呢?也要留白、無果才好嗎?”

“愛情麽,就象你我現在這樣,說說笑笑,看盡花花草草,也不為什麽目標,一路盡興就好。”

“怎麽沒有目標?一生一世一雙人,可以不掛在嘴上,但心裏得有。否則,這一路花花草草的快樂,露水浮萍,未免淺薄。”

江南慢下腳步,轉頭望著雙城道:“一生一世一雙人,話是很美,多少人憧憬過,可命運麵前,人的意願很渺小,要麽別人放棄了我,要麽我辜負了別人……所以講老實話,我現在真不大瞧得起這個,我連我自己都信不過。”

雙城怔怔然隻接了一句:“起碼你還相信過,可我連信一次的機會都沒有。”

江南笑著摟住她:“誰叫你喜歡老男人呢?學校裏隨便交個男朋友,你要做魯賓遜,他就當星期五,兩個人耳鬢廝磨,這些山盟海誓,保管你聽得想吐。可你真需要那幾句話嗎?還是你覺得就象給畫配上詩,給音樂配上一段舞,談戀愛就非得有幾句海枯石爛的話才應景?你有沒有想過,為了單純占有,彼此綁架、囚禁於孤島,犧牲各自自由,放棄人生的豐富,就是幸福?”他捏著她小小的下巴,皺了皺眉道:“所以我不喜歡那張生日卡,僅管你畫得很好。雙城,別被那些陳詞濫調洗了腦,聽著,男女相愛,最重要是自然而然的吸引、喜歡,沒有任何算計,不為任何目的,隻簡單想要在一起,彼此作伴。愛的可貴,在於它的自由選擇。所以,別把我們的關係築成困境,更別把它變成一場抗戰,因為無論誰輸誰贏,受損的都是愛情。”

雙城心底恍若有光照進來,既非感動,亦不是傷心,眼底漸漸升起一層霧氣,叫她睜大雙眼卻越發看不清,隻聽江南繼續說到:“天長地久不是我不想,如果我是孫悟空,喊一聲‘定’就能讓你的心永遠凝固在這一刻,你以為我不想?可惜時間總是比愛情強大,雙城,我們倆合起來,也未必打得過它。所以,就先別內訌了好嗎?”雙城聽了又是點頭,又是搖頭,她不作聲是怕一張口眼淚就會掉下來。一時間風吹森林,沙沙作響,都是她的千言萬語。

“看!那兒有些花,我去摘了給你。”江南忽然鬆開懷抱,象猿猴一樣往陡坡下竄過去。隻見數米開外,岩壁微突的地方,孤零零開著一叢馬蹄蓮。

“江南,危險!那草是虛的,快回來!”雙城急得直叫。  

江南隻顧玩笑,一邊抓著藤蔓往下滑,一邊不回頭地喊到:“要是為你摘花摔死了,那可真是一段佳話!”  

山穀裏的馬蹄蓮雪白、翠綠,美如天仙。雙城接過這一大束摟在懷中,驚惶未定又露出了笑顏,一路隻顧愛不釋目,好幾次腳下拌蒜,口中仍喋喋不休:“有些花宜賞顏色,有些取其芬芳,這花外形典雅,勝在姿態。可惜馬蹄的形容太粗苯,依我說,看著象寶玉送給黛玉的禮物,詩帕半卷,未著一字,不識香痕漬也無……也象漁夫送我那隻海螺,湊到耳邊,就聽得見三亞的潮起潮落……”江南見她受一束花已然如此歡喜,可見一年來自己的給予何其空白,又瞧那花序粗壯直插苞心,不免心生別喻,但眼前雙城非是葉丹,不忍造次,隻嗬嗬笑說:“可惜晚生五百年,否則我可得了個李清照!”

三百梯到頂的地方,彎腰立著一棵老黃桷樹,樹下開了間瓦房小店。兩人坐下點了辣子雞並兩樣小菜。土灶火頭猛,將一鍋雞肉和辣椒翻炒得香味十足,江南大口扒拉著飯菜,吃得額頭微微冒汗。雙城倒嫌鎮子飯卡喉嚨,斟了白鐵壺裏的老蔭茶泡飯,見江南胃口大好,想他一個台灣人,在成渝兩地盤桓日久,如今口味竟比自己還受辣,不由生出一絲疼惜。

“我需要你幫忙。”江南放下竹筷,從肮髒的塑料筒裏抽出兩張粗糙的紙巾抹了抹嘴。“太平洋百貨開餐廳的事,啟動還差幾十萬。我手裏沒這筆錢,但卻有一批貨,要是都能賣掉,數目就剛剛好。”

“什麽貨?”

“中秋月餅。怎麽樣?正好暑假出來打工,幫我跑跑買賣?”

“月餅能值幾個錢?跑斷腿也沒用。”

“那就看你怎麽個賣法了。”江南一指橫放在板凳上的馬蹄蓮:“這花從路邊采了來,一分錢也不用;但要是綁上緞帶,放在漂亮的紙盒裏,帶著露水送到貴婦們的梳妝台前,可就難說值多少了。照這桌菜的標準,搞不好夠我們吃幾天!”

“那我應該怎麽做?”

“現在是七月,一周之內,不管用什麽方法,你得搞到兩份名單:第一份,去年中秋節重慶月餅銷量最多的商場。第二份,你們學校最漂亮、最伶俐,象你一樣能說會道的女生……然後,不用我說,你也知道該怎麽做。”  

“有樣品嗎?多少錢一盒?”雙城有了興趣。

“暫時隻有宣傳資料,說穿了,就一個名頭,叫‘柏屋’,台灣品牌,我自己也沒有嚐過。它好不好吃,值不值錢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手裏隻有這三千五百盒月餅,再多一口都沒有。而太平洋那邊,還差五十萬,也就是說,就算盒子裏裝的是石頭,我也得每盒到手一百五十塊才夠。非如此不可,別無選擇。從招兵買馬,到鋪貨進場,各就各位,總共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如果做成,月底拿錢,剛好能趕上十月一號太平洋的最後期限。如果不成……”江南將一隻缺了口的茶杯送到嘴邊,轉了轉,抿了一口,望著雙城似笑非笑:“我就得打道回府,進山麵壁,修煉幾年再說了。這兩車皮月餅,是我在大陸最後的機會。”

雙城想江南如今孤立無援,方肯連自己都動用起來,此時很該說幾句應景的表白,但話到嘴邊終究沒出口。沉默了一陣,雙城才問:“哪裏來的月餅?”

“葉丹弄來的,”江南直言不諱:“前些日子,她一個人去了趟廣東。”

葉丹被江南一巴掌打到出走的事,雙城是知道的,但她收到的風聲到此為止,後來的走向並不得而知。如今才聽江南講葉丹投靠的正是糖酒會上結識的“柏屋”老板,一去數月,前些天突然打回電話讓江南準備收貨,兩車皮月餅八月中運抵重慶。

葉丹的意思很明白,她既攪黃了馬小姐的投資,就有本事為江南再把這錢找回來。馬小姐有馬小姐的家底,她葉丹有葉丹的本錢。江南這邊,那一巴掌打完也著實心疼了幾天,如今葉丹又天兵天將地殺了回來,那一股江湖兒女的俠義,不免讓江南刮目相看。

“幾千盒月餅,不是筆小數目。”雙城瞧了一眼江南。

“是啊,單槍匹馬,也不知她怎麽搞定的。”江南答得敷衍。

雙城那邊笑:“怎麽不知?先被對方搞定,便能搞定對方唄。”話一出口,她自己也覺得下作,不由紅了麵孔,低頭去拿水喝。江南不常見她失控,估摸她因葉丹去而複返心中不快,隻淡淡道:“這筆錢如果到手,是真的會幫到我。”見江南並未替葉丹跟自己計較,雙城才換了口氣道:“你隻管忙成都的事去。我試著先做,遇到過不去的坎兒,再叫你來。”江南聽罷握住她手:“這幾年生意雖不走運,但何德何能,得此紅顏相助,實在難說上天不公。”

雙城想他所謂紅顏,自然也有葉丹一份,心中酸澀,轉頭再瞧那一束馬蹄蓮,雖清潔如雪,但炎炎夏日中,比起剛才,似已凋殘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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