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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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小說《喜相逢》第十一章.鵝嶺上(二)倉促會麵,怪罪來不及,倒聽了個陰森的故事

(2020-06-30 09:11:09) 下一個

江南走近她,笑著問道:“電影好看嗎?”還是一貫的閑適、溫和,就好象今天上午他們才剛在武漢的酒店分了手。“你怎麽會在這裏?”雙城盡量鎮定。江南聳聳肩,隻略一笑,又再問她:“電影好看嗎?”“電影那麽重要?”雙城聲音裏有鋒芒。一縷碎發被風吹到她臉上,在唇邊輕舞飛揚,她一動不動站著,姿態有些僵硬。江南瞧著她孩子氣的英烈模樣,幾個月不見,小巧的臉型愈見單薄,在黃昏的光線下白得幾乎失去血色,想是為自己嚐盡了相思之苦,便忍不住伸手去拂拭她麵上的頭發……駱陽這才警醒過來,告辭先走,江南衝她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他和她想象的大不一樣。駱陽走出兩步,返身又道:“明天放風箏,你還去嗎?”“去!”雙城答得很快。江南不禁問:“秋天放風箏?”駱陽衝他笑道:“有風就能放,江邊風大。”

駱陽一離開,雙城便轉身往沿江路方向走去。江南不緊不慢跟在她身邊,雙手仍舊插在褲兜裏,皮夾克的袖子摩擦到雙城的毛衣,每一次微小的碰觸,都震得她心如浪擊。她用盡了力氣,不讓淚水在眼底積聚。終於,江南重又開口道:“沈小姐回台灣了,忘記給我你的電話。我今晚飛北京,後天去香港,上午辦完最後一件事,就剩下半天時間,突然很想見你。今天是周末,你們係裏頭沒人,那位龔老師也不在。我問羅軍,要不要到校園裏碰碰運氣。他說如果是他,就在校門口死等。”說到這裏,江南伸手撓了撓頭發,象是有點不好意思。他發跡線生得高,發型因此很重要,每次見麵總是精心打理過。“到了校門口,看到電影海報,我想這麽好的電影,你應該不會錯過。一看隻放兩場,大不了站到夜場結束,這半天也算等過你了,還好運氣不錯。”

“萬一我沒來呢?”雙城隻顧走,並不看他。“我讓你等了三個月,白等你半天也應該。”江南停下來,擋住她去路:“我時間不多,今天晚點回家可以嗎?一起吃飯吧。”三個多月,她就等來他的幾個鍾頭,而這樣不合理的約會,雙城還無法拒絕。誰知今晚以後,又有多少山長水闊?“那我得打個電話回家。”她垂下了頭。

羅軍的車就停在校門口,上車的時候,他回頭朝雙城笑笑,什麽也沒說。江南大大方方陪雙城坐了後座,雙城想他今天特意著了便服,是要重申二人工作關係的結束,那樣當著所有人的麵被解雇,也是為成全他今日的方便。江南讓雙城用他的手機往家打電話,然後側過頭欣賞她為了自己撒謊。羅軍在前一言不發,連後鏡也不看,雙城卻臉紅到了耳根下。     

“你還沒告訴我,那電影好看嗎?”待她打完電話,江南又一次問道。這一回象是要化解她的尷尬,雙城隻好接茬:“幾年前的奧斯卡了,你難道沒看過?”“看過,所以想知道你喜不喜歡?”雙城沉吟道:“以前不怎麽喜歡,但今天看的時候,感覺不一樣,很傷感。”“為什麽傷感?”“我感覺它在講人的一生就是不停地失去,失去親人,愛人,朋友,最後失去自己,就算他是皇帝也躲不過去。越是在乎的,就越會失去,等到一無所有了,就……”“就什麽?”“就自由了。”江南聽罷,不由握住她的手,感覺冰涼,便用力搓了搓:“你是看懂了,但還是不懂的好,小小年紀,何必這麽通透。”

車開到兩路口附近的鵝嶺公園,天已黑盡,因鵝嶺頂上的兩江亭曆來是重慶賞夜景的去處,所以公園並未關門。江南吩咐羅軍自行晚餐,兩個半鍾以後過來接他。“兩個半鍾,”雙城心裏微微一黯,也不說話,自顧自往坡上走。江南在身後追趕,她卻愈發加快了腳步……秋天,鵝嶺一年一度舉辦菊展,坡道兩邊,連綿不斷擺著大小層疊的花盆,夜色裏看不見菊花之嬈,疾行中卻聞得芬芳撲麵,正是菊花獨有的清苦之香……在轉角的花架旁,路燈外的陰影裏,江南追上來一把捉住了雙城的雙肩,然後將她反轉過來麵對自己,俯身便吻了下去。雙城來回擺著頭躲避,長發拂到臉上,象一張網:“要是羅軍說不來,你就不來了嗎?”她低著嗓子嚷道。

“他敢說不來,我就炒了他。”江南帶著笑,輕輕箍住她臂膀。雙城依舊別過頭道:“要是我不去看電影,你就不見我了嗎?那我真不該去!”“為什麽,你不想見我?”“不想你那麽輕易!”雙城咬著嘴唇,淚光在眼眶中打轉。江南這才收了笑,認真在她額頭上吻了一記:“這些日子,我可一點都不輕易。”

重慶市內數鵝嶺海拔最高,山頂上有一間餐館,看上去生意冷清,雖然正值飯點,上座卻不過兩成。江南向樓麵經理要了一間能看夜景的包房。包房在走廊盡頭,麵積不大,探出窗口,卻發現整個房間淩駕在懸崖絕壁之上,一枝黃桷樹椏從窗欞上搭下來,為嘉陵江的夜景鑲了個框。江南飛快地點了菜,打發了經理出去。廚房顯然不忙,一會兒菜就齊了。江南胃口倒好,飛快填了兩碗米飯下肚,拿茶水漱了口,見雙城基本沒動筷子,擦了擦嘴笑道:“菜不好吃是吧?所以生意不好,人少,才能安安靜靜和你說話。”雙城道:“你才住了幾個月,比我這本地人還熟。”江南故意忽略她話中的含義,隻笑問:“怎麽你沒來過?那太可惜了,我應該白天帶你過來。這裏的菊展品種很多,你那麽文雅,一定懂得賞菊。”

上著班開著會,突然偷空去看菊花,這種逸事自然是江南的風格;而登鵝嶺賞菊和當日華岩寺觀蓮,身邊卻有不同的伴侶,這大約更是他的風格……她隻有兩個半鍾頭,江南沒有給她機會發作。雙城按下性子,嘴上隻說:“小時候學校組織來看過,菊花雖好,一想到回去要交作文,就沒那麽開心了。”“作文怎麽寫的,還記得嗎?背兩句給我聽聽?”“‘帥旗紅迎風招展,獅子頭金光燦燦’……能怎麽寫,還不都是幾句俗話,東拚西湊來的。菊花是花中隱士,得要南山東籬下相見,淨瓶清水裏供奉才顯出品格,如今隨隨便便堆在街邊,讓人想來看就來看,沒人看就風吹雨打冷落在那裏,哪兒還有什麽風骨氣質,不看也罷!”雙城說著抬眼望他。她雖兩頰消瘦,但雙眸如星,卻異常清亮,有一種凜然的味道。

“還是這麽伶俐!”江南歎道:“不是不想來看,是想等一個更好的機會,好好地看。其實,今天也不合適,太匆忙,總覺得與其慌張潦草,不如不見,見了反倒對你不起,但我終究忍不住,所以交給老天爺去碰碰運氣。就象在三峽的時候,並不是我和你的好時機,但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也沒辦法。”江南說著握住雙城的手,停了停又道:“是我打攪了你。”

雙城聽到這最後一句,心底抽痛道:“不用抱歉,我沒事,我很好。”說完抽回手,起身走到窗邊。隔江對岸萬家燈火,在城郭中星輝閃爍,最後暈開在她眼底,化做一片光影模糊。“你不要誤會我的話。”江南站到雙城身後,伸出雙臂將她整個摟入懷中。又一次他身上剃須水的香味縈繞鼻底,又一次那深沉而熱暖的呼吸觸動肌膚,令她虛弱,起伏。“我當然愛你,想得到你,從我第一眼見你。可你知道的,馬可波羅號如今一團亂麻,我身不由己。我想處理好這些事再安安心心去找你,我怕我現在,給不了你一場優質的戀愛,懂嗎?而且,我也希望你好好呆在學校,不要再攪進亂七八糟的男人堆裏,他們會傷害你。”說到後來,聲音已變作呢喃,江南的嘴唇輕輕摩擦雙城耳際,感覺她的皮膚一點點有了熱度。    

終於聽到那一句肯定,雙城心痛如絞,又冰消雪融,漫過了一切怨恨糾葛。她扭轉身望著他說:“隻有你才會傷害我,”一語未了,忍了整晚的眼淚,崩壩決堤,撲簌而落。這眼淚一斷線,她的話也跟著亂了秩序,顛顛倒倒地說:“我給你寫信……寫那麽長信……你沒電話……還解雇我,讓人來笑話我……我不明白,明明先開始的人是你,為什麽最後割舍不斷的隻有我自己,這不公平……你明明在重慶……可你不來……不來就不來,永遠別來,你把信……把信還給我……”她越急,話就越說不清,江南看得又是心疼又是有趣,隻捏住她下巴道:“原來我的雙城也有嘴笨的時候,好啦好啦,你的信我寶貝著呢,反反複複讀得都能背下來了,來來來,不信我念一段給你聽……呐,江南,回到重慶三天了,三天以來,我一直在想以後該怎樣稱呼你,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叫你的名字,世上再沒有另外兩個字,可以概括你的美好,可以讓我如此心動,如此從深處源源不斷地噴湧出幸福……”

“別念了!”雙城紅著臉伸手擋在他嘴邊,“別念了,你要真記得,就一輩子記著,反正這樣的信,我是再也不會寫了。”江南便笑:“學生背得這樣熟,老師卻不來考試,豈不浪費苦心?”“不浪費,等有一天你不想要了,就從頭到尾再念一遍給我聽,聽完我就走,絕不怪你。”“可如果想走的人是你呢?”“那你也從頭到尾念一遍,念完我就留下,哪兒也不去。”雙城陷在自己編寫的劇本裏,繾綣纏綿,愈發淚如散珠,彩線難收。江南隻說:“真有那一天,我就把信還給你,好好地送你走。”見雙城發愣,他接著又說:“我說過我恐怕給不了你理想的戀愛,雙城,你真的願意一試麽?”雙城淚水堵住了鼻子,悶聲答到:“這話你怎麽不在那晚之前問我?”江南隻得歎息道:“我說過,都怪我,我先動了心,我沒忍住。”

說完這句,他的嘴唇便向雙城覆蓋上來。雙城左抵右擋之際,聽得他在耳畔哀求:“罰夠了沒有?”才一恍惚,便城池失守,感覺江南千軍萬馬,闖進關來。太多的相思,太長的等候,數不清的怨恨哀愁,瞬間化為烏有,愛情變得如此真切,毋庸置疑,一切道理退隱而去,隻見當下,唯求此際。與江南的初吻,她是完全失憶,此時隻覺江南象在她嘴裏搜尋一樣東西,每個角落都細細勘察不放過毫厘,她隻能袖手旁觀,放縱他在自己身體裏翻箱倒櫃,掘地三尺……過了一陣,江南隻好抽身出來,掰正她的臉,喃喃自語:“看來學生要好好教教老師。”他那邊再三鼓勵,雙城終於鼓足勇氣回訪過去。這點回應已足夠江南歡喜,化身一個巨大的漩渦,引導著她不斷向前,墮入那天花亂墜的深淵。

餐館麵向懸崖那一麵都是雅間,一間連著一間,長龍般攀緣在石壁上。如果這時候有一雙眼從夜空中眺望過來,便會看見有人在頭兩間房裏碰杯劃拳,有人在中間的房裏打牌抽煙,而隔著幾扇沒亮燈的窗戶,長龍盡頭的那扇窗前,則有兩個人的剪影糾纏在一起,緩緩遊動,像一尊正在複活的火山……

餐廳打烊前,經理進來結了帳,蓄了最後一輪茶水。江南又向窗外看了一眼,說這懸崖上的房間讓他想起他大伯早年留學日本的一段奇遇來。那時學校放假,幾個中國同學相約去箱根泡湯,住在鄉下的溫泉客棧,也是這麽一間懸掛在絕壁上的小屋,夜裏聊到這一帶自古以來是情侶殉情的勝地,應是魂魄不散,便有人提議請碟仙玩。“那個遊戲我聽過,沙盤上會顯出字來,”雙城插嘴到。江南說:“通靈的遊戲不能隨便玩,一旦魂靈留字,那便是找上了你,托付的事就沒法再推辭。”“那他們看到字了?”“是的,更奇怪的是,留的是個漢字,冤枉的冤字。”雙城聽得身上發冷,不由往江南懷裏靠了一靠。江南摟緊她,接著道:“第二天大家忍不住好奇,跑去向客棧老板打聽,才說一年前這屋裏住過一對東京來的情侶,雙方都是中國人。夜裏聽到二人爭執,說的也是沒人懂的中文。第二天一早男子獨自離去,留下年輕女人在屋裏哭哭啼啼。到第三天,女人也失蹤了,老板沒見到人出來,進屋查看卻發現窗戶大開,趕緊報警聯合鄉民到懸崖下搜尋,天黑後才找到屍體,據說還懷著身孕。人是從窗戶那兒掉下來的,摔得七零八落,很慘。大家聽完不勝唏噓,原本就算了,偏我大伯多事,覺得如果賭氣自殺,沙盤上不該是“冤”字,應該是“情”,或者“恨”之類的字眼。店裏登記用的是假名,但查看當地舊報紙,卻零零星星拚湊出了男方的線索,甚至還有他的姓名。很多年後,也是機緣巧合,我大伯竟然在台北遇到了那個男人,他早已娶妻生子,成了一位體麵的紳士。但當我大伯一提起箱根那間客棧的名字,那男人就臉色劇變,手抖得握不住茶杯……回來以後,我大伯認定就是他殺了那個懷孕的女人,因為他臉上就寫著凶手二字。”雙城恍然道:“他假裝離開,然後夜裏悄悄回來,乘她不備,把她從窗口推了下去?是這樣嗎?”江南撫著她背脊說到:“我大伯也是這樣猜,但那麽多年過去,早沒了證據。可憐那女子魂泊他鄉,難歸故裏。”  

沉默了幾秒鍾,雙城突然問:“為什麽想起這個故事?”“我說了,因為懸崖小屋。”“還有呢?你到底想對我說什麽?”雙城不依不饒,江南便笑:“真沒什麽了,我隻是想,即便這樣陰暗的故事,剛開始的時候,他們一定也兩情相悅過,是愛情裏的占有、怨念和執著,才讓結局變得不堪。”雙城聽罷再次走到窗前,夜風拂動她的長發,象一個戚戚的幽靈。她回身望著江南,徐徐說到:“不在乎天長地久,隻在乎曾經擁有。你想說的話,送那塊表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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