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文學,小說,影評,遊記,散文,
時評,生活……
個人資料
正文

長篇小說《喜相逢》第四章. 江先生(一)

(2020-05-06 12:55:44) 下一個

春節剛過,天氣就迫不及待地暖和起來,比往年更早地邁進了春天。

到了三月,女孩子們從賓館實習回來,卻發現下一步沒了去處。馬可波羅號的裝機計劃遭到延誤,和泰公司懷疑馮誌凡又一次在資金上動了手腳,威脅要以合同欺詐為由起訴。而這培訓班本就是雙方蜜月期的產物,眼下鬧起來自然成了一個累贅,都紛紛往外推諉。學校這邊也拿出招生簡章,指明三個月在校學習早已結束,剩下的就業分配,概不負責也愛莫能助。女孩們折騰了這半年,往外掏了一千八,倒貼了無數車馬,眼看工作卻越來越玄乎,一個個都急了眼,於是由膽大的領頭,大家往環宇公司會議室裏一坐,提出要麽安排工作,要麽退還學費,人錢兩清。

這麽一鬧,馮誌凡少不得讓何雲鵬出麵安撫。何雲鵬眼望天花板,又將環宇的宏圖勾畫了一番。雙城留意到他嘴裏,口口聲聲的王朝號已經代替了馬可波羅號,斷定分家已成事實,因想起自己調入和泰的事,至今並無下文,不免著急,當晚回去便洋洋灑灑寫了好幾千字,將出差兩湖的見聞心得,連同感謝之意,抱負之心統統匯成一份出差報告,再翻出楊學堅所留的名片,照著地址寄了出去,信封上寫著“楊學堅先生並江南先生惠啟”。信一寄出,她便安了心,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便是等待了。在看過那麽多的小說和電影之後,雙城覺得學校太小了,重慶也太小了,她要遠走高飛,象那些女主角一樣出盡風頭,就必須找到一個非同尋常的機會,並勇敢地抓住它,攀上去。

兩周後的一天,機會終於來臨。何雲鵬通知說和泰的江董事長想請雙城幫忙做些臨時工作,約的是第二天下午兩點,南岸揚子江酒店。何雲鵬在電話裏,意味深長地說:“江董這次在重慶隻呆幾天,你自己拿捏好分寸,該說的說,該做的做。”這話出自何雲鵬之口,雙城聽了未免不服,脫口便道:“何總放心,不該說的,我早忘了,不該做的,誰也勉強不了我。”何雲鵬不知是否真沒聽懂,在電話那頭幹笑了兩聲說:“你我是知道的,人小鬼大。不過我告訴你,馬可波羅號首航問題很多,還不知會延誤到什麽時候。王朝號進展倒非常順利,保證年內營運,到時候有的是機會給你發揮。”

揚子江假日酒店,是當時重慶最高檔的賓館,就矗立在南岸的長江邊,雙城聽說這個名字已有一段時間,但從未想過它跟自己會有何關聯。此時,白色的大廈赫立眼前,象一本等待閱讀的新書朝她打開。剛一靠近,便有盛裝的侍者搶前一步,替她拉開了大門。雙城挺身吸氣,按照腦海中預設的樣子,妥帖地微微點頭,走了進去。眼前的一切正如她期待的那樣華麗,大理石殿堂,水晶吊燈,中央噴泉,巨大的盆栽,漂亮的服務員送上一張張謙和的笑臉……所有這些都沉浸在一層薄薄的金色當中,宛如童話,甚至呼吸到的空氣,也蕩漾著隱隱香甜。門外她所熟悉的那個灰撲撲的城市,那些雜亂的房屋,表情粗魯的人群,似乎一瞬間都被關到了另一個星球,耳朵裏清靜下來,聽得琴聲叮咚從鳳尾竹後的三角鋼琴那邊傳來,不緊不慢的外國曲子,似乎還有些斷續,那聲音讓雙城想起一句詩:“黃昏吹著風的軟,星子在無意中閃,細雨點灑在花前。那輕,那娉婷,你是,鮮豔。”——鮮豔的,是她的心。

雙城身上穿一件黑色長袖連衣裙,有著她叫不出名字但顯然高級的質地,縫線精細,裁剪合體。胸前一排銀色紐扣,精細地雕刻著花紋,象夜空中閃著粒粒星辰。為了顯得利落些,她將長發綁成了一條馬尾,蕩在腦後。這件衣服,是她幾年前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標簽已經剪掉,不知道什麽牌子,來自何處。當時穿還嫌大,櫃子裏一擱就是幾年。昨晚她對著打開的五鬥櫥,正愁自己那些鮮亮而廉價的衣裳,沒有一件配得上眼前的輝煌,以及更為輝煌的,董事長文秘的頭銜……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了這件,翻出來一試,簡直就象為現在的她量身而裁。想方設法除去了衣服上的樟腦味,修補好後領的一處脫線,又拿大號的搪瓷缸盛上滾開水,用缸底在有折痕的地方反複熨燙……此刻站在假日酒店的大堂中央,雙城更加肯定自己的選擇:她現在的樣子,與她置身的宮殿,天衣無縫,沒有一絲破綻。

繞過噴水池,在幾棵高大的熱帶植物旁邊,雙城看到了斜靠在沙發圈椅裏的江先生。他身著一件帶有幾何圖案的灰白色毛衣,依舊留著淡淡的胡須,大概因為午後和音樂的關係,他那既古典又洋派的臉上有幾分惺忪的睡意,看起來更象是一位悠閑的遊客。“江先生,”雙城笑著招呼。“雙城,我們又見麵了,”江先生的表情似乎過於平靜,這讓雙城懷疑他早就看到自己進來,並且一路觀察,於是剛才那些“點灑在花前的娉婷”,便讓她有些羞惱。江先生眼中的雙城也顯得比印象中拘謹,與那篇出差報告上的熱情大相徑庭。他隻當她對環境詫生,便揮手叫侍者來點飲料。雙城覺得她常點的可樂,在這裏講出來不大合適,便說隻要一杯冰水。江先生聽了笑笑,回身跟那人說了一句英文,雙城聽著耳生,趕緊講自己不喝酒,江先生便道:“請你來是有一大堆活兒要幹,不會把你灌醉的,否則我就虧了。”一會兒飲料端上來,盛在梨型的玻璃杯裏,插著黃色檸檬和紅色小傘,椰奶香味的冰沙,融在口中一陣沁甜。雙城後悔沒有聽清它的名字,否則下一次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自己點。

江先生說他這次計劃逗留重慶一周,因為和泰新的辦公室尚未就緒,隻能先在酒店辦公,需要找一位臨時的秘書,做些書信起草和會談筆錄,既不能再從環宇那邊借調,現招又來不及,恰好楊學堅傳真了雙城那份書法秀美的出差報告給他,才有了這次不情之請。

自那堂環保課後,雙城就篤定江先生會來找她,陶沙的消息和這次會麵隻不過再三印證了她的想法。眼下聽江先生前因後果解釋得這樣周密,猜度他不過想說這隻是一次偶然的會見而已。雙城便把杯子往旁一推,問他在哪兒開始辦公。江先生道:“東西實在太多,不介意的話,就去我的房間吧。”

房間很大,滿桌滿床都堆滿了文件,但依然能看出裝修的奢華。整個下午,江先生讓雙城筆錄、整理了四五份信件和材料,有給股東的,給環宇的,給他在北京的朋友的,甚至還有給法院的。雙城寫得全神貫注,不覺雙頰緋紅,有一兩次,江先生思緒卡殼,一時頓在那裏念不下去,雙城便順著文意自己補充完整了,再念給他聽,居然也編得八九不離十。江先生聽得滿意,在屋裏走來走去,順手拍拍她的頭頂,雙城覺得也是很自然的情景,這和何雲鵬搭在她肩膀上的那隻手不同,她心裏並無反感。在雙城看來,這位江先生舉止優雅,顯而易見地富貴,他理應不會,也不可能下作,他看重並且欣賞自己,這一點足夠令她歡喜,而雙城的這種歡喜,僅僅來自於她一貫的自鳴得意。

雙城將最後一份稿件交到江先生手裏的時候,屋裏的光線已經轉暗,江先生不自覺地走過去,側身靠在窗台邊,認真讀著。夕陽的光線將他輪廓分明的臉複又打上一層陰影,每讀完一行字,那排濃密的睫毛便撲閃一下,眼睛跟著轉向另外一邊。雙城這才發現,江先生的樣子居然是好看的,說他是中年人還嫌勉強,那種總是閑適得來象要瞌睡的神情,原來來自於兩排睫毛的蔭翳,而他的眼睛,卻是有些寒意的。“你練過字?”江先生突然發問,還好他沒有抬頭,雙城才來得及收回自己的目光。“沒有,我沒耐性。”江先生看了看稿紙又說:“可你的字很漂亮,非常有個性……隻是,不太象女孩兒的字,筆鋒很硬,有刀劍之氣。”雙城想起江先生寫在黑板上的粉筆字,倒是娟秀得象女人的手跡,不禁暗笑。

正說著,忽聽有人敲門,江先生開門後,幾個人一湧而入。走在前麵的三個男人,雙城隻認識其中的楊學堅,跟著進來的竟是米拉,而她身後另一個女孩一進屋,雙城的眼睛便不由一亮。江先生和男人們略打過招呼,笑著叫了聲米拉,最後才把目光投向了站在門邊的葉丹。雙城隻覺得他臉上笑容似乎收斂了一點,有些意味深長地說:“小魚兒,好久不見。”葉丹卻不領情,忽閃著大眼睛笑道:“好久不見!江董,你又長高了。”眾人都笑,楊學堅便說,看到沒有,都是江先生慣的,這個小葉,誰還管得了她?江先生也笑,說她要不是這樣頑皮,也就不是“小魚兒”了。雙城見他們彼此這樣親昵,下午才跟江先生拉近的一點距離,似乎輕易就被這些人重又隔開了去。江先生向雙城介紹說那戴眼鏡,有些虛胖的中年男子蔣培軍,是重慶本地人,新近請來為和泰做事,另一個外地口音的矮個子陳少飛,則是江先生在蘇州的一位表弟,據說剛到重慶……輪到葉丹的時候,她搶著笑說:“見過,大學生嘛,我知道。”

幾個男人見麵便說起政府銀行造船廠一大堆的情況,米拉挨葉丹站著,雙城見倆人小聲說笑的樣子,看來很熟,心想米拉應該也是被和泰挑中的“三五個小的”之一。難怪這段時間去環宇請願也不見她人影,大約早跟葉丹他們走到了一起。葉丹身上穿了件花團錦簇的衣裳,海棠紅配了湖水綠,雙城隻覺紮眼,繼而想起陶沙在荊州博物館說的刻薄話,不禁莞爾。略站了一會兒,葉丹見江先生他們講得熱鬧,一貓腰溜進了洗手間。雙城留了意,見她在裏頭磨蹭了十分鍾方才出來,一張臉竟已描得眉濃唇豔,豔又豔得過了頭,象戲班子裏粉墨登場的一位花旦。眾人見她,都是一愣,蔣培軍忙打趣說:“哪兒來的一條紅嘴兒鯉魚?”葉丹臉上於是更紅,笑著埋下頭去。

蔣培軍作為唯一的重慶男人,晚上做東請眾人吃飯,雙城正猶豫,楊學堅湊近來說,以後大家就是一個團隊,彼此熟悉一下也好。雙城在旁冷落了半天,忽聽得這樣關照的口吻,連忙點頭,領情跟了眾人同去。餐廳是解放碑的老字號“頤之時”,因江先生不喜歡包房,眾人便在大廳就坐。蔣培軍和葉丹分坐了江先生的左右,米拉挨過去跟葉丹坐在一起,陳少飛新來話少,蔣培軍便拉他坐了自己隔壁。剩下雙城跟楊學堅坐到了江先生對麵,又象上次在“龍閣”一樣,成了重心之外的一對依傍。

大夥兒坐定,蔣培軍將菜譜遞給江先生,江先生用手一擋,隻說要一個魚香肉絲,別的蔣先生做主便是。米拉笑著問:“江先生這麽替蔣先生省錢,就不怕虧待了我們?”江先生還未答話,蔣培軍忙搶著說:“正好相反,一看江先生就是懂吃之人。大家隻知道魚香肉絲家常,卻不知道這道菜恰恰是川菜的門檻,佐料上鹹甜酸辣一得俱全,二得要互不衝突,火候上俏頭得爽脆,肉絲得嫩滑,泡菜重了會搶戲,輕了又不帶勁,還要炒出蔥薑的香味,可不容易!這道菜四川人家家都會做,所以人人是內行,要不怎麽說魚香肉絲一出手,便知功夫有沒有!”

點好菜,便有穿褂子的茶博士手持一柄銅壺上來,雜耍似的,伸出左手一招呼,右手往腦後一背,便一股滾燙的開水,往桌上的蓋碗茶中分毫不差地直衝過去。雙城坐在下首,離那夥計最近,又不曾見識過這茶技,被杯中濺起的水沫驚到,整個人本能地一縮,想要躲開。那一刹那,她餘光看到葉丹臉上似有輕蔑,忙端正回身體,恐人見笑。身邊的楊學堅看在眼裏,便幫她把座位往旁移了移。

雙城見葉丹整晚說笑不停,絲毫不留空隙與旁人,知她特意要在江先生麵前逞能,細心聽上幾句,不過有些市井的機靈,因得了江先生喜愛,加上一旁蔣培軍等人為她搭台,忘形之下喧嘩起來,竟有幾分流氣。雙城想她美貌雖在眾人之上,但張嘴便見底,不過與米拉陶沙相類,又一個鮮豔俗物而已。她隻是奇怪江先生這樣風雅,竟會對葉丹青眼有加,立時覺得下午那些斯文有禮,連同靠在窗邊的漂亮身影,便都有些不算數。   

雙城在飯桌上既失了風頭,便退而求其次,專心吃菜。這“頤之時”是重慶一流的餐館,品相手藝自然又在“龍閣”之上,雙城朵頤大快,隻盼自己有朝一日也掏得起腰包,帶上家人和靜融,到這樣的好地方來吃飯。江先生終於注意到她的沉默,有意引她開口,便調侃說小魚兒這樣沒心沒肺,吃得倒不多,雙城看著秀秀氣氣,胃口卻是極好,這點跟沈小姐很象。雙城聽了發窘,待要還嘴,見江先生似笑非笑正等她回話,轉念想自己要耍起嘴皮子來,豈不顯得和葉丹一般賣弄,成了席上湊趣的人物。當下打定主意便不接茬,隻淡淡笑著問身邊楊學堅,是哪一位沈小姐。楊學堅說也是和泰的同事,又說上次江先生去學校,沈小姐也在,你應當見過。雙城記得那女人形容優雅,想江先生並無貶低之意,方才釋然。  

席間雙城聽江先生說他邀請了《中國時報》和《時報周刊》兩家台灣媒體的記者,今夏赴三峽考察,款待之餘,也是為馬可波羅號先做一輪宣傳廣告。這江先生原來口才極好,整頓飯聽他講下來,滿桌笑聲不斷,各人深受鼓舞。楊學堅雖不及他靈光,但在雙城看來也算斯文儒雅……她喜歡聽他們講話,覺得那樣的用詞和腔調,跟身邊的人們全不一樣,有種新鮮的愉快在裏頭。  

第二天一早,雙城準時趕到渝都酒店。頂樓的旋轉餐廳“九重天”是當時解放碑的最高點,雙城發現這餐廳和她想的不一樣,旋轉速度極慢,人在其中,除了眼裏景色替換,根本感覺不到轉動。不到十點,已經座滿,雙城繞著環形走道轉了快一圈,方才發現靠窗而坐的江先生和沈小姐。兩人將頭湊近一處,小聲說著什麽。沈小姐仍是一件淺駝色毛衣,齊肩的短發用頭頂一副墨鏡捋到耳後,露出細長的脖頸,正微蹙著眉,憂心忡忡的樣子。見雙城過來,江先生忙替兩人介紹,沈小姐溫和地打量著她,嘴裏說這個名字聽江先生提過。她的國語並不象江先生那樣字正腔圓,而是捎帶著些台灣口音,輕聲軟語象含著一顆珠子在嘴裏,別有柔媚在其中。   

粵式早茶那陣還是時尚的名詞,雙城往桌上撿了幾樣嚐嚐,覺得甜膩黏稠,均不合胃口,便擱下筷子拿起茶,乘他們說話,自去瞧那窗外景物。從二十九層樓上俯瞰城市,樓房都眉目不清地匍匐在低處,而更低的地方,人群象奔忙的蟻族,毫無頭緒地分散又聚合。雙城想十分鍾之前,從她現在的位置望下去,自己也是一隻仰著頭的螞蟻。長江和嘉陵江在半島兩側夾道向前,洪流無聲,卻蒼茫萬千。生長在這裏十九年,今日借了外人的邀請,方才得見重慶全貌,雙城想這世間風景本是自然之物,如今也勢利起來,僅供富人觀看。

坐下才一會兒,便見葉丹拎著一隻紙袋,笑吟吟地走過來。四月天氣,午前仍有輕寒,葉丹隻一件鵝黃彈力短袖,耳朵上晃著兩隻細細的大銀環。“小魚兒真是越來越漂亮!”葉丹人還沒攏來,沈小姐已不禁低聲讚歎。雙城瞥見江先生臉上亦有一種按捺不住的驕傲,兩人好象一對父母,望著人前爭光的小孩。雙城之前覺得葉丹受寵,無非仗著一張臉,可眼下見那俏麵燦若雲霞,黑寶石的眼睛流轉生輝,縱然嫉妒,也不得不承認女孩子美到這個地步,本身就是一種天賦,即使別無長處,已是造物的恩寵,人中的龍鳳。

雙城本人也是豔,但是一種明月秋水的清豔,需得靜了心思去賞;而葉丹的美,則是韶光絢爛之處,一園子盛開的牡丹,縱然靜了的心,也會一眼看亂。

江先生從葉丹手裏接過那紙袋,朝沈小姐湊近些,撩開上麵蓋著的報紙,下頭竟是幾大摞紮緊的美鈔。沈小姐一驚,問是給向鳴的麽?你怎麽讓她就這樣拎來?江先生笑說楊先生也是這樣大驚小怪,我說沒事,你就放心讓小魚兒帶,她一個本地小姑娘,拎這麽個紙袋,看著也不象有值錢的東西。再說小魚兒搶眼,萬眾矚目的,有賊也下不了手。

江先生看看表說向鳴差不多快到了,便拿了紙袋,起身走去前麵預留的一張桌。不多會兒,見一個小平頭,戴眼鏡的男人匆匆過來,沈小姐朝兩個女孩使了眼色,不教再往那邊看。葉丹於是跟沈小姐寒暄起來,沈小姐說自己這趟主要為到環宇查賬,也落腳在揚子江,昨晚才睡了五個鍾頭,便被江先生叫起來喝早茶。說著,她抬手揉了揉額角,意態甚是嗔嬌。雙城見沈小姐眼角已初現細紋,五官也因地基鬆動,稍稍有些挪位,年紀應該在江楊兩位先生之上,但言語溫柔,並無半分尋常中年女人的放任和粗糙。動作之間,她頸窩裏微微一閃,再看乃是一顆黃豆大小晶瑩剔透的鑲邊獨鑽,單掛在一根細細的素鏈之上,極是秀雅。又見她十指纖纖,指甲光可鑒人,應是仔細塗過一層珍珠色的指甲油,這一雙素手倒比麵孔年輕十歲……雙城之前從未見過這等精致的女人,不由心生羨慕,在沈小姐渾身上下的細節中暗暗揣摩。  

豈不知她這裏打量著沈小姐,沈小姐那邊嘴上同葉丹說笑,暗中卻也留意著雙城。雖不過是個新來的學生,但近來幾次在江楊二位口中提起,可見必有出色。細瞧她臉龐雖不及葉丹標致,眉宇間卻有一種軒朗,更難得冉冉書卷之香,嫋娜而不失端莊,年紀雖小,已隱約有些大青衣的風貌……沈小姐便忍不住歎道:“難怪江先生帶著我們走遍大陸,最後偏要在重慶立足,實在鍾靈毓秀,遍地風流。象你們自己,大概並不知覺,其實生得這樣好,真是老天爺的賞賜,有多少精彩的故事等著呢,我看著都羨慕。”葉丹聽了,轉頭向雙城一笑,兩人這才有了交道。

從沈小姐那裏,雙城得知這向鳴是本市農業銀行的一個小頭目,專管著馬可波羅號的貸款,至於那一袋美金,是為何用,她雖沒說,也能估到幾分。九十年代初的重慶,正是大門剛剛打開,秩序卻仍混亂的時候,那些一夜暴富的神話,雙城身在校園,近來也聽得不少。對她來說,錢還在其次,重要的是,這樣飽含冒險、刺激和故事的場麵,簡直象遞到手裏的劇本,吸引著她投身其中,不停地翻看。

向鳴走後,沈小姐起身要去儲奇門對賬,江先生便叫葉丹跟了同去,一路小心護送。再次剩雙城與他兩人對坐,見她盤中點心基本未動,知是不合胃口,江先生便揮手另叫了一碗本地抄手。雙城因想起沈小姐前麵的話,便隨口問他:“江先生走遍大陸,隻在重慶逗留,可是在你眼中,這兒有什麽特別之處?”江南眺望了一眼遠處的長江:“我父母當年是在重慶認識的,算是有些淵源,不過說來話長,以後再講……好好吃飯,吃完還有工作。”雙城自覺唐突,把臉一紅,隻得埋頭去吃她的抄手。

那些天裏,雙城除了在酒店幫著整理文件,就是隨同江先生出席各種會晤,或者下到船廠查看進度……由此,她見到了這個城市裏各種頭銜的大人物,甚至還和一位市長共進了晚餐。正是在那次晚宴上,她得知和泰已經投進馬可波羅號的幾千萬,位列當時外資項目到位資金的全市第三,可以躋身於這樣引人注目的工程中,雙城覺得自己的運氣實在太好了。再說那江先生身體裏仿佛藏著幾套不同的語言體係,凡遇各色人等,便會調動出相應的話題,總歸融洽妥貼,賓主盡歡,即便那些倨傲的領導,一頓飯下來也能對他引為知己。最難得的是,見那麽多人,說那麽多話,從內容到語言,總能新穎風趣,於是聽江先生聊天就成了雙城的一大福利,她本自恃伶俐,此番見識下來,方知山外有山,誠心佩服不已。     

還有一次,江先生甚至帶著雙城會見了她的校長,洽談遊輪上環保設計的合作。學校師生上萬人,校長自然認不出,也絕對猜不到,眼前這位年輕的秘書竟是自己手下一名逃課的學生。因江先生從事旅遊,校長很快就把話題轉換成了對自己遊曆西洋的回顧。江先生去的地方多,無論校長提到什麽國家,總能給予呼應,校長頓感他鄉遇故知,興致高昂起來,甚至自曝其糗說起當年出國考察,大家順手牽羊將酒店的方塊黃油揣進襯衣口袋,結果太陽下一曬,發現人人胸前都戴著一朵油花,低頭瞧自己也不例外,一行人麵麵相覷,尷尬不已。江先生聞之大笑,身邊雙城卻聽得不是味道,暗暗埋怨校長不爭氣,何苦扮劉姥姥拿自己獻趣。當晚校長還設了家宴,單獨款待江先生,事後從江先生和沈小姐的閑聊中,雙城才聽說原是那校長聽聞江先生還未成家,便在家宴上將自己三十未嫁的女兒鄭重其事地介紹給他,那位千金甚至在晚飯後為江先生彈奏了一曲陽春白雪的蕭邦……雙城聽二人玩笑,心裏大不受用,愈發提醒自己凡事需得穩重,千萬不要一時心急,白白送人笑柄。

和泰這一班人馬,白天大多各行其事,隻以電話彼此聯係,常常是到晚餐時分,才趕來一聚。江先生犒勞手下之餘,也等於每天開個碰頭會議。晚飯後蔣培軍有時訂了KTV帶眾人娛樂,江先生就會叫來的士送雙城回家,玩笑說打發了這位女秀才,咱們一幫老男人老女人再尋歡作樂去。楊學堅問怎麽漏了小葉,江先生便伸手往葉丹頭上一拍:“小魚兒本就是個混混兒,百毒不侵,用不著嗬護!”雙城見那動作眼熟,又聽出這話裏的親疏,再看葉丹一臉高興,心想原來打發自己回去,也算對他人的一種獎勵。

每次坐上回家的的士,雙城便有一種從台前走回幕後的輕鬆。檢討得失的同時,她總愛搖下車窗,讓仲春的夜風撲打著麵龐,城市在夜色中多了些溫婉,燈火一程接一程向前引導著她……在江先生的帶領下,她走馬燈似地見識了一個接一個奢華的酒店,昂貴的餐廳,威嚴的政府,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原本熟悉的城市突然在她麵前展現出一張全然不同的臉,拂去了灰塵,鮮活了顏色。雙城想原來每個地方都有兩張臉,外麵一張給普羅大眾看,裏麵另藏著一張好的,隻有少數人才能相見。人也一樣,在那個平凡的世界裏,她隻是不起眼的學生,家境普通,生活平淡,然而一走進這“第二層”的世界,她瞬間變得高貴,典雅,身份不凡,令旁人投來豔羨的目光。這樣的關注雖然有時讓她緊張,卻又帶來無窮回味,她渴望和這樣的自己長久地呆在一起,呆在這“第二層”的世界裏。兩層世界之間,每晚的的士成了她的南瓜車,載著她在童話和現實之間飛馳……她當然也意識到,隨著江先生的離去,一切會象關上音樂盒那樣戛然而止,但她來不及細想,也不覺得自己會有什麽損失,這樣稱心如意的日子,過一天,過一個禮拜,也是奇跡。(待續)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