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華岩寺位於重慶西南中梁山麓,唐宋至今,也算古刹一座。千年劫渡,唐宋之物早已毀滅殆盡,餘下幾處殿堂牌樓,已是明清之後的建築。彼時旅遊風尚未開,此地埋沒多年,雖說殘垣失修,人蹤稀落,但竹木森森,溪流淙淙,倒是成全了一方清幽。雙城中學時跟靜融結伴來過,一路車馬勞頓費盡周折,但香燭繚繞之氣,鍾磬誦讀之聲,卻甚合她胃口,數年來猶記於心。
司機把車停在了華嚴主寺門外,江南假寐之後,精神煥發,下車來叉腰望著大雄寶殿稱讚說:“尋仙問道,這主意不錯!”雙城連忙介紹:“前麵山下有個湖,繞湖一圈,有三座廟,您現在看到的,是最大的一座,逢年過節燒香拜佛的人也最多。”江南見廣宇飛簷皆顏色俗豔,料定其中無趣,便說:“即是這樣,這大廟不進也罷,你帶路,我們挑人少的地方走走。”
沿主寺的院牆往後,一轉彎,耳根清靜下來,此處山勢微坳,湖畔翠色逼人,種的全是本地常見的楠竹和黃桷樹,雨後滋潤抖擻,散發出草葉清新的味道。石板鋪就的小路走著走著就窄了,前麵橫著一座牌坊,上麵“福地洞天”四字已經筆劃模糊,壁上苔色蒼蒼,顯然是個古物。往前多走幾步,回頭再看,卻見石牌另一麵寫的是“遊戲人間”。江南不禁笑道:“這裏的和尚倒是風趣,進山是福地洞天,出山是遊戲人間,來來去去,他都占理。”雙城看了也笑:“出世入世,都是修行,出家人沒了供養,托缽化齋,不走出去也不行。”江南聽了回頭問:“雙城你信佛?”雙城答:“我不懂信。但家裏敬觀音,慈眉善目,拜一拜心裏就安穩,凡事不焦急。”江南便道:“蕙質蘭心,與佛有緣。”說完也不解釋,徑直朝前走去。
華岩寺得名於華岩洞。洞身狹長,藏在一處撮箕形的懸崖下,深深嵌入山體內部,洞內幽深,能容百人。立於洞口,涼意森然,壁上有字曰:“半岩花雨,一院鬆風。” 三五間廟宇依地勢而建,半壁皆是岩石,殿內許多造像就直接雕鑿在石壁上,長年風化後已漸漸蝕溶,取自天地,又還給了自然。院內記載說,從前“崖有飛瀑,水濺如花”,華(花)岩之名由此而來。如今瀑布消失,唯餘一眼山泉,接在石板砌的水槽裏,說是“心有所願,飲泉則靈”。江南取過池邊一柄竹瓢,自己嚐了一口,又舀滿了遞給雙城。雙城見長柄上沾滿青苔,不知多久沒人用過,要說不是,又不知曾為何人所用,尋思一圈,終究還是推擋了回去。
倆人按壁文所示,找著了院裏的大腳印。據說是古代高僧從山頂一躍而下,點地所成。雙城試著探進兩隻腳去,扭頭向江南道:“據此推測,這高僧也不過和我一般個頭,呀!我這算不算大不敬啊?大和尚有靈,不會降罪吧?”江南斜斜向柱頭上一靠,望著她道:“古代丹霞和尚騎在文殊像頭頂玩耍,馬祖見了隻說一句‘我子天然’,佛家視赤子之情為至尊至貴之物,人間天上,無一不可遊戲,何罪之有?”雙城聽了這話,想起才剛“遊戲人間”之詞,正合了她一貫心意,不由展顏而笑。
華岩洞出來,正對一湖,時值季夏之初,湖麵蓮葉田田,荷花映日而紅,正是一年中韶華極盛的時候,兩人直呼“來得巧啦!”寺裏和尚種荷花已有數百年的曆史,此時緣湖岸而行,滿眼翠碧嫣紅,清香襲人,心神皆爽。江南走在前麵,也不回頭,隻令道:“雙城念首詩來聽!”雙城見江南有興,心中自喜,無需思量,張口便誦到:“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才兩句,江南便大聲打斷:“這哪兒看得見魚?趕緊換一首!”雙城知他有心考驗,轉眸又念:“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這首應景,但下闋落了俗,再換!”雙城隻覺逢了知己,任他刁難也不著惱,思索片刻,又朗聲吟道:“乘畫舫,過蓮塘,棹歌驚起睡鴛鴦。遊女帶香偎伴笑,爭窈窕,兢折團荷遮晚照。”
話音剛落,江南就在前頭叫好:“這個妙!這個熱鬧!你年紀小小,就該對酒當歌,歡歡笑笑。隻可惜,小魚兒她們不在,否則你們幾個女孩子聚齊了,往這荷花旁一站,豈不跟這詞裏頭說的一樣好看?”雙城聽他提起葉丹來,又尋思那詞人身邊一眾‘遊女’,總不過是些歌姬舞伎之流,便不搭腔,隻偏過頭去,望著荷葉大如傘篷,綠波搖曳之中,幾莖荷花,或含苞,或綻放,顏色風姿俱嬌豔無比,一時入迷。江南見她沉默,隻道是小女子滿腹詩情,不知神遊何方,便笑問雙城是否在醞釀文章。雙城這才慢慢說到:“小時候看《聊齋》,裏頭有一篇講阿端在荷花浦中私會晚霞,搭荷葉為蓋,撒蓮瓣做床,造了一間紅褥綠帳的洞房,覺得特別美。”江南聽了點頭說:“那真是美。”雙城笑笑又道:“可那是他們做神仙的時候,後來還魂做了人,就不美了,晚霞用龜尿自毀了容顏,才得以相守。”
正說著,忽見浮橋上大步流星走過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和尚,口中哼哼哈哈不知唱著什麽,身上一件汙漬斑斑的黃海青,半邊已給汗水浸透,肩膀上前後四個沉甸甸的袋子,不知是不是師傅交代的各種采辦。橋頭路窄,擦身之際,才聽清他口中唱的是:“人生短短幾個秋啊,不醉不罷休,東邊我的美人兒啊西邊黃河流”。小和尚一溜煙越過山坡不見了,江南和雙城這才相視大笑,笑罷一個說:“這也算赤子天然,遊戲人間吧?”另一個便答:“小師傅唱的對,世事難料,做人隻要記得‘蓮花為床,荷葉為帳’的好光景就對了。”雙城這才察覺剛剛所講的故事未免輕薄,隻得含笑低頭,別過不提。
再往前,青石板路被一大片竹林迎麵劈開。翠竹叢中,隱著一帶黃泥矮牆,兩色相間,古意玲瓏,雙城看在眼中,隻覺無比受用,思忖這華岩寺中竟藏著瀟湘館的風景,果真“禪房花木深”,還是出家人懂得享受。依著牆角繞過去一瞧,才是一處早已空蕪的接引小廟。院內一座雕工繁複的古老牌坊,右手刻“寶覺”,左手鐫“真如”,中央則是“法界唯心”四字……依碑文所書,應是道光年間的古物,如今竟全無遮擋,孤身矗立在這遺忘之所。江南繞行三圈,慨歎連連。這一處院落並不見僧客行走,隻兩個嬉戲的農家孩子,打鬧著穿堂而過,一晃便不見了。
兩廂房門緊鎖,看不見室內陳設,隻留左右牆上一副草書:“不於其中起分別,是故此處最吉祥。”正麵殿上,神龕前擺著三隻蒲團,皆是塵埃落落。雙城行完禮出來,站在院壩當中,見青草沒了路徑,蛛網結滿梁棟,耳畔水滴叮咚,卻不知泉在何處。她想這古刹數百年,該有多少絕情避世之人,孓然佇立此地,眼中觀得此景,耳裏聞得此聲,虛度了無數光陰。一時感動,眼眶酸楚,幾乎要滴下淚來。
“雙城,來看這個!”江南指著月門上一付字跡模糊的對聯突然說。“煮茶香透鬆梢月,”他輕聲讀了出來。雙城接著念到:“洗缽雲生水底天。”江南托著下巴又看了一遍,才道:“好情致啊,月夜讀經,寺中煮茶。”雙城忙說:“我更喜歡下聯,你想,一個風塵仆仆的化緣僧人,到水邊洗缽,一抬眼見湖上起了薄霧,頭頂寒月當空,眼前飄渺如夢,好一幅道骨仙風。”江南不禁讚道:“什麽東西給你一說,好,就變得更好了。你幫個忙,幫我記住這副對子。”雙城笑說:“沒問題,回去我就寫給你。”江南一擺手:“不用,寫給我也會丟,就記在你腦子裏,一直記著就好。”雙城迎向江南的目光,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
“以其境過其清,不宜久留,”雙城便引著江南由邊門外一道石梯走了出去。長梯百來級,翠微蒼蒼,盡頭山門破舊,邊上兩間篾條泥灰糊的老屋,牆壁上寫著“香積廚”——才是一處齋房。中午的餐館手藝欠佳,吃不盡興,加之逛了這半日,江南腹中饑渴,便招呼雙城坐下,跟裏麵一位綁圍腰,戴布帽的老婆婆要了兩碗麻油素麵。一時端上來,見兩隻瓷碗中略撒了些蔥花芝麻,卻是清香撲鼻,綿正爽口,江南吃得讚頌不絕,隻道:“偷得浮生半日閑,單為這一池荷花,一幅對聯,一碗素麵,曠工半天,也值了!”
這廚房年久失修,四壁牆麵剝落,灰白中露出褐色的泥土和篾骨,有人因材就勢,略施水墨,把那破損之處勾畫成了一幅山水含煙圖,極是雅趣。雙城問那婆婆是何人所為,“和尚畫的”,婆婆說完,順手收拾了碗筷,又遞上兩杯茶水,便顫巍巍地進了後廚。江南端起茶杯飲了一口,初入嘴時隻覺清苦,稍許便有異香迂回而來,連說好茶。雙城說這是本地最尋常,最廉價的茶水,下苦力的棒棒常拿它解渴,所以重慶人都叫它苦丁茶。
離了香積廚,二人取荷塘另一麵的道路往回走,遇著有人牽了一黑一白兩匹馬,在路口招攬遊客,說是十塊錢,便可繞湖一圈。雙城正說不用,那邊江南卻已翻身上馬,牽馬的看他身手,知是行家,也不阻攔,便扶雙城騎了餘下的一匹白馬,執過韁繩,緩緩在前引路。江南一夾腿,尾隨上去,兩匹馬前後相隔七八米,馬蹄聲脆,敲打在石板上,竟有鼓樂的節奏。
有風從山間吹來,拂過池塘,萬千蓮葉在腳下湧動,似曼波起舞……那風再穿過夾岸竹林,嘩啦啦地劃出一陣細響,如琴瑟相和。就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伴奏之下,雙城騎在馬背上,腰肢搖曳,同荷花共舞。她從小到大沒有騎過馬,沒有過這樣浪漫的郊遊,這一下午的歡喜、新奇和感動齊齊湧上胸口,直湧到嘴邊,一張嘴就脆生生地唱了出來:
“跑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雲,端端溜溜地照著,康定溜溜的城,
月亮彎彎啊,康定溜溜的城……
世間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愛,世間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地求,
月亮彎彎啊,任你溜溜地求……”
雙城沒有回頭,隻顧盡興而歌。歌聲清越,如林泉,如珠翠,穀中回響,悠揚無休……江南行在她身後,望著她背影婀娜,一頭秀發如絲如瀑,隨馬蹄飄揚飛舞,不禁深深呼吸,再無聲地歎出一口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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