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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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八日,晴

(2013-09-30 10:54:57) 下一個

 

還沒來得及迎接,秋天就已經在這裏了。

五點一刻出了門,一是攆側衛的路一塊偷吃麥當勞去,二是天氣暖和,讓LEO曬曬太陽,多點維生素D。我在玻璃門裏坐著啃雞腿包的時候,那家夥就蹲在門外的大樹下等著,下午的太陽從身後放射出來,把它照成一幅專注的剪影。

側衛去上進修課,告過別,我跟LEO沿著十六街往回走,一過Markham Rd.,路邊有一棵果實累累的核桃樹,青色的果子落了一地,還剩了一樹。我讓LEO看著,撿地下的果子擲打樹上的果子,前兩枚都歪了,第三枚正中靶心,樹上劈裏啪啦掉下一串,帶點刺激的苦香味滿手都是。接著再來,第四次也打中,又掉了一地到處滾,LEO忍不住“汪”地一聲叫個好。

往前是一座老人院。無力再照顧自己的老人搬到這裏靜靜地渡過最後的日子。路過無數次,唯今天得閑,領著LEO由邊上小徑兜進去看看究竟。首先見一樓的起居室裏,擺放著舒適的家具。茶幾是木的,沙發是布的,牆上掛畫,瓶中插花,一切都盡力布置成家的樣子,讓他們忘記自己再也不能回家。兩位八九十歲的白人老太爺坐沙發上說著話,太陽透過落地的大窗,照得滿室溫暖,兩個人都淡淡的,有一句,沒一句。

再走,是一樓的若幹寢室,大部分都拉著窗簾,隻一兩間敞開著。一間裏麵有位白頭發的老太太,大概午睡才起來,頭發還未梳起,蓬亂著,背對著窗戶在整理床鋪,動作很慢,象靜止的畫。就在她的隔壁,是布置得尤為精致的一間。家具用品都是從自己家裏帶出來的,刻花精致,顏色鮮豔,還有著歲月熱鬧過的喜慶的痕跡。一切都象是在安慰自己。這間的主人不在屋裏,周末的時光,很多老人都被子女接了出去渡周末,或者結伴出去逛逛,沾沾煙火氣。人老到最後, 路就兜回去了,還象幼兒園的時候一樣,一個個趴在圍欄邊,巴巴等著家裏人接自己回家去。養兒育女,末了就剩下這點盼頭。

朝西的最後一間,窗簾也高卷著,一個光頭穿睡衣的男人獨自坐在窗口,因為離得近,一抬頭彼此都嚇了一跳。我隻注意到他年紀不很大,看麵孔約摸四十多歲,但人極瘦而蒼白,坐的也象是一把輪椅……應該是絕症患者,家裏無人照顧,送到這裏等待臨終。我忙朝他微笑點點頭,他輕輕回了禮,臉上卻沒有笑容。我再不好意思繼續這樣的“觀光”,連忙從後麵停車場側門退了出去。

出來又看了一眼那棵核桃樹,開花結果,果熟蒂落,落地歸根,一切都是自然。生命哀樂,我們的本分原隻是順從。

隔壁是本地“古跡”Heritage Corners,是一處建築與曆史的“養老院”,一兩百年前,開辟鴻蒙的馬村遺留下的不多的幾處痕跡之一,仍被保留在這裏。有點象中國的兩進大院,前後兩個相連的circle,在陽光下寂寥無人,秋天已至,依然花紅草綠。屋前屋後的楓葉正在轉變顏色,同一棵樹上,嫣紅橘黃和翠綠參差地交織在一起,仰頭襯著藍瑩瑩的天來看,果然比春花更豔。LEO是狗,不能仰頭,我望著天,他隻能望我,我低頭跟他說話,他就吐出長長的粉紅舌頭微笑答應著。他說他也喜歡秋天。

一棟一棟古老的屋子看過來,兩百年前的門諾教家族,一百五十年前的英格蘭商人,一百年前的愛爾蘭工匠,以及上世紀前半葉的本市博物館館長之家……來得最早,是1794年從德國輾轉賓夕法利亞州再到此地落戶的Fierheller 家族;而住得最長,卻是蘇格蘭移民來的Calvert一家。在那幢紅磚白簷的小樓裏,這家幾代人相依為命生活了超過一百年,才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轉手他人。

我站在房前的草地上,打量著門柱和窗沿上的斑駁,想象二十年前離開時的那家人,如何在裝載好行李後,最後一眼回望故園祖屋……可曾有包一包花園裏的泥土,可曾有帶走簷下風鈴的叮咚?……新刷過油漆的白色柵欄裏,過了季節的向日葵有氣無力地耷拉著頭,芍菊和紫雲英卻正是好時候,從欄杆縫隙裏紛紛探出頭來,呼吸籬笆外的自由。

流金歲月,人去樓空,四季依然轉動,時間義無返顧地前行。有一種美,蘊含其中。

整個corner裏,唯一見到的居民,是兩環相連處的白屋房簷下,一家三代,象是父親,女兒和外孫女坐在藤椅上喝茶。這大概是一次周末的探訪,房前房後感恩節的稻草人和南瓜已經布置好,小女孩貪涼,一條光溜溜的白腿搭在扶手外搖晃,在外公和母親的家常話中顯得心不在焉,神思浮蕩。見了我們過來,忙收回腿,端正了坐相,一家人朝我點頭示意,不錯,還是一百年前有教養的人家。

“院子”的東邊有一座隆起的土丘,青草如毯,剛剪過,草渣覆在麵上厚厚的一層,踩上去有棉花的鬆軟。跟LEO比賽,一口氣跑上坡頂,故意放慢了腳步,讓給老狗贏了半身距離。山坡上,陽光尚好,我們挨著坐下來俯瞰整個村落,想象中時光倒流,房前屋後慢慢又熱鬧了起來:穿著維多利亞長裙的女人,握著煙鬥的男人,還有瘋跑著的小孩和狗,從家家戶戶的門裏走出來,寒暄著,忙碌著,經營他們新來至此,充滿希望的生活。

直到彩霞染盡天空,才站起身,露水早從泥土裏返浸出來,沿著青草濡濕了我的褲子。往旁邊一看,才發現那間老人院就在草坡的另一邊。“你看,世上哪有不老之物,無論是人,是房子,是城市,還是曆史,總歸是要辭舊,方能迎新的。”我低頭跟LEO正說,他後領子毛突然一豎,追著一隻路過的鬆鼠,一溜煙跑下了山坡。

往回家的路上,又一次經過了幾年前的舊居,車庫門的油漆被屋主人換成了簇新的藍色,門前的木槿花卻失了修剪,顯得枝葉零亂。隔壁的房子正在掛牌出售,我還記得那家姓王,也是中國人。我想起樓裏那巴西櫻桃木的地板,新鋪時光滑如水,有紅酒般的華麗,是我最喜歡的一樣,可惜後來帶不走。買房的這家有個小孩,不曉得愛不愛惜。

生活總要繼續。再往前兩條街,一轉彎就望見了自家的小樓,天色已黯,我和LEO都加快了步子,往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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