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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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陽下 (八)

(2013-08-19 16:32:19) 下一個

DAY8佛羅倫薩,晴朗

據說要掃除天枰座心底的陰霾,任何時候燦爛的陽光都是一劑靈藥。總是這樣,早上拉開窗簾看見今天的好太陽,所有的恐懼和不快都象細菌一樣消滅在陽光下,立時變成駛出加油站的車,“轟”地一聲出發,滿滿的信心和希望。

路過昨夜那條淒清的街,晨光已經將一切重新妝扮。窗戶溫暖的木色似乎有爐膛裏烤麵包那種踏踏實實的味道,“早安,朱利安羅!”我心裏輕輕一笑。又走到那亭子間下,多看了兩眼,想象躲在窗後,便可以日夜觀察樓下十字路口的小小乾坤。有人說老了要去不為人知的桃源野村,靜靜度日,我猜那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滿肚子恩怨情仇,才要捂住耳朵找地方躲,真正的老年,是需要依偎著人間煙火過活的。好象陳丹燕筆下《金枝玉葉》的戴茜小姐,堅持要在亭子間裏終老,不過是因為老年的歲月如手裏一碗漸漸冷去的素淡的湯,非得就著樓下市井那點動靜,朝朝暮暮才咽得下去。

因昨晚已在城內走過一遭,這便熟門熟路奔了烏菲茲美術館而去。

隊伍排得很長,長成了一軸各地遊客的眾生相。前麵一位背包帥哥,衣衫襤褸,大概好些年沒有洗剪過的長發束在腦後,笑容清淺象得道的釋迦或耶穌。身後一個小姑娘,大約比阿瑪菲的瑪麗蘿大兩歲,陪媽媽站隊覺得悶了,自己找一把椅子站上去,開始對著大家手舞足蹈說說笑笑,那意思好象叫我們看她的新裙子,看媽媽早上給梳的新頭發。這樣的國度,天性都比別處更灑然些。一個布拉格來的女人找我聊天,相互比較著行程,怕有什麽遺漏落在人後。聽說我來自多倫多,又一個蒙特利爾的遊客連忙從隊伍前麵回過頭來打招呼……就這樣人和人互相遊覽,人和人一見如故。

有回跟我老板聊天,他說奇怪我過了背包的年紀,為什麽還要省那點錢辛苦自己。我說有時候與錢無關,隻要體力許可,我大概都會背包走下去。腳在地獄,眼在天堂,心才踏踏實實擱在中央,感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足跡的延長。住在五星級酒店是沒辦法旅行的,就象你不能跟一個濃妝豔抹,紋絲不亂的女人好好做愛一樣,隔著那麽多阻礙呢!我旅行的時候也拒絕購物,怕那些討價還價斤斤計較,駁亂了頻道,讓人兩頭不得舒暢。

好不容易進了去,烏菲茲裏麵卻不讓拍照。這號稱世界排名第一的博物館,蓋因大量價值連城的文藝複興時期傑作而著稱。尤其波提切利的鎮館之作《維納斯的誕生》,美到令人無法移步。畫家不知用的什麽顏料,是采了春風又蘸了花的蜜?還是偷了美人浴池裏馨香一縷?讓畫麵上的顏色經曆五百多年,仍舊保留著花瓣的鮮豔。筆法極工,但與中國花鳥日本浮世繪相比,又多了柔美和光暈,讓我想起這城市著名的電影《看得見風景的房間》裏,背景漂浮著普契尼歌劇,想起每一幕更迭時,舊舞台式的綴滿鮮花的章節名字……一切都讓你在細節處得到極大的滿足。

退開一點,再凝視維納斯略帶嬌羞和迷惘的臉龐,皮膚的嬌嫩感,混合著年代的陳舊,看久了,畫麵上的一切都有暈開的感覺,越是睜大眼睛,卻越是模糊不明,那種熔融之美象女孩子指甲上塗抹過鳳仙花的餘味,象情書從手中滑落,末一行不知沾了誰的眼淚……

日正當午,站到了聖母百花教堂的門下,仰著頭眯著眼,察看這佛羅倫薩十三世紀起的引以為豪。白花花的日光下,隻覺得有一萬隻蜜蜂在一萬朵開繁的花朵裏嗡嗡築巢,那麽宏大,那麽複雜,心神震顫,竟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聖母百花擁有世界第二大的教堂穹頂,僅排在年青於它的梵蒂岡聖彼得教堂之後,然而後者的建造者米開朗基羅坦率的道白解釋了一切:“我無法再建造一座比聖母百花更美的教堂,隻好建了一座更大的。”修鍾樓的喬托也好,雕鐵門的吉貝提也好,拜倒在台階上的米開朗基羅也好,那時候的人,心裏存著宗教,才有那樣的舍身忘我,才能建成這樣的教堂。現在沒有人再舍得用一百年去建一座教堂了,入教受洗都是在塑料盆子裏,還談什麽傳奇?

日暮西山的大師將所剩無幾的生命和財力集中付給了教堂恢弘的外觀,內部裝飾便顯得有點寒磣。唯有紅白綠三種粉色基調的大理石,在寬闊的地板上鑲嵌成具有幾何美感的巨大圖案,象掛滿露珠的蜘蛛網,也象大地鋪開了琴弦,讓人忍不住踮起腳尖踩上去,想踏出一串音樂來……

佛羅倫薩的教堂比羅馬還要密集,更為古老,更為幽靜。午後最安詳的那段光陰,我遇到了整個城裏最迷人的角落,至今也不知道它的名字。我寧願如此,以銘記它的神秘與偏僻。那是一處小小的廣場,幾乎可以被看成一座四合的院落。在空地的兩邊,對稱建著兩排高大的穹頂拱廊,一群美術學院的年輕人正拿它寫生素描。

廊柱和天頂並不華麗,牆麵斑駁也較別處陳舊。可不知為什麽,站在那十米高的長廊下,立刻被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抓住,心裏猛地一空,再看那一波連一波的圓弧,竟似撲麵而來一個巨大的漩渦……站在那裏思索了一會兒,聚起來的感覺始終拚湊不出一個結果,隻好丟開,走進正麵的教堂去。裏麵竟是意外的隆重,屋頂和四麵雕刻複雜到令人驚悚,跟屋外的破落判若兩界。因為全部空間都是墨綠大理石,鑲嵌著略微褪色的金箔,殿堂內的色調便顯得幽暗,沉重。側麵神龕中,有一尊藍衣聖母,我從來不曾見過,左三右四胸口竟插著七把利劍,大約是萬箭穿心的意思。聖母用她數倍的痛苦安撫著人間失落,這樣具象的殘酷雖然談不上恐怖,卻有一種森嚴,肅穆。

落滿塵埃的聖床前,一群遠方來朝的信徒排著隊,依次跪拜著,手指一抹神壇上的厚厚的積灰,再向自己的額頭劃個十字,口中念念有詞。隊伍的最後,是一名年青的黑衣修士,我看不見他的麵孔,卻從那長跪不起,又一直仰著頭顱的背影中看到了信仰的表情。

走出教堂,又一次獨自立在那排拱廊之下。午後的陽光從破落的屋頂直瀉而下,看得見薄薄的灰塵在光束中舞蹈……我突然幻想自己曾經是一名修士,曾經在這樣的下午,這樣的光線下從廊下走過,去赴一堂祈禱課,或者去還一本神學書。那一刻,時空輪回,流年如飛。

我不信教,在佛羅倫薩卻難免常常被宗教感抓住,廟堂深處,唱經聲中,人難免會有渴望皈依的疲憊。掙紮於人生的累,會有那麽一刹那想要順從,想要得到指引並默默跟隨。人生不過是各種路徑,指向同一個盡頭,宗教選擇了其中最筆直,最幹淨的那條路,這一路上沒有風景,但是安全而平靜。閉上雙眼,就看不見苦。那個黑衣的修士,在他看不見的背麵,究竟藏著誰的麵孔?

佛羅倫薩的巷陌中,除了一座比一座更古老的教堂,還有無數被玻璃罩保護起來的零星的遺跡,可能是一座雕像,一幅壁畫,或者隻是一扇門,一根柱。他們尊重,所以珍惜。也許保存的價值更在於讓這土地上的人們相信,有些東西可以長存不滅,比個體的生命更久遠地流傳。信仰和歸屬感總是需要一些寄托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在中國的土地上,卻不斷遭受毀壞,淹沒,塗改和遺忘。當有一天我們眼界裏不再有古老的建築和藝術,那些樸實可信的東西,是不是我們的心就會放棄長遠的打算?也許這就是“人心不古”。一個所謂的古國失去了一顆古樸的心,這實在是場悲劇。

胡思亂想中,走過了真皮製品的自由市場,皮革之香和討價還價的喧鬧,將人從沉重感中拯救出來。亂哄哄的車站後麵,走到了地圖上最後一處被標記的教堂,卻因為遇上黃昏前的晚課,被阻在了大門之外。也好,草坪上找塊地方坐下來,望著太陽一點點從教堂鏤花的山牆後墜落下去,廣場上的遊人,鴿子和雕像慢慢浸入了藕荷色的柔和之中。

往回走的路上,有人將香檳酒盛在細長的高腳杯裏,請路過的人免費品嚐,如果你跟隨他熱情的指引,走到裏麵天井下方,就會看見一個化了舞台濃妝的人,望著天空在吟唱,幾個遊客圍著他,都喝得醉眼惺忪。這一幕突然讓我想起返鄉路上的奧德賽,遇上女巫在海島上歌唱……加上聽不懂的歌劇,讓人覺得詭異,趕緊退了出來。

差不多走到快出城的地方,才坐下來在一處露天的館子晚餐。粉白的牆上開著一排排橄欖綠的窗,柔和的燈光下,燉飯被裝在彩色陶瓷的大盤子裏端上來,灑著茴香和黑胡椒,卻是夾生的。吃著吃著,發現正對著我的座位,恰好是旅遊圖冊上介紹過的十五世紀的一座老教堂。外牆造型非常簡潔卻很特別,象一朵白雲,更象一位修女頭戴的白帽……

突然間我想起來,小時候的幼兒園曾經是百年前建造的修道院。那些似曾相識的拱廊和門窗,氣味和光線,也許就來自於那時記憶深處模糊不清的印象。記得當時學校為了建房打地基,曾經掘開過幾座修女的墳墓。大部分據說已化為白骨,唯有一具遺體幾乎完好,在我難辨真假的記憶裏,似乎有好多好多的人象螞蟻一樣圍在墓坑四周,而那個死去的修女,巨大無比地躺在那裏,圓睜雙眼望向天空,頭上就戴著一頂這樣的白帽……死在異鄉的修女,不知她的上帝是否有接納到她供奉的魂靈?

夜幕降臨,佛羅倫薩再度沉入月色淒清。在古城的最邊上,路燈下孤零零開著一間小店,招牌寫著營業到零點。走進去櫃台後卻是一張中國麵孔,便刻意多買了些食物和水。結帳的時候,我注意到那人身邊沒有電腦,沒有電視,甚至都沒有一份書報……這麽個異鄉人,是如何在古城僻靜的角落裏,在年複一年的沉默中,熬過一個又一個寂寞深宵?

走在小店外的石板路上,腳步聲敲打著佛羅倫薩寂靜的夜,我想,對大部分人來說,也許生存本身,既是最大的宗教。


(本篇有一半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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