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全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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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全的教育(二十五)

(2014-07-06 08:10:21) 下一個

重返鄉村 

在都市裏難以安身的我,似乎注定要去農村尋找靈魂的歸屬。碩士二年級夏天的時候,我們幾位研究生,在一位講師和一位助教的陪同下,率領十來位四年級的大學生,去遼寧省以西的淩源縣進行畢業生產實習。淩源縣地處遼寧省、河北省、內蒙古自治區的交界地帶,境內山脈、丘陵、河流、盆地相間分布,頗具發展林業和畜牧業的優勢。

我們一行人乘火車從北京出發,到達淩源火車站時已是子夜。然後分頭換乘吉普車前往幾十公裏外的實習地。汽車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緩緩行駛,一個多小時後從大路上拐下來,行駛在一條坑坑窪窪的小道上。不久就到了一個村口,車燈劃破了漆黑的夜幕,招來一陣陣此起彼伏的狗叫聲,把老鄉們從睡夢中喚起來迎接我們。由於沒有集體宿舍,我們隻好化整為零,分別住進不同的人家。我被分派到張大伯和郝大嬸家裏,那是三間紅磚青瓦的房子,坐落在一個有近二百平方米的大院子裏,四周圍有土牆,大約有兩米高。一條黃狗負責看家護院,兩個兒子分別讀高中和初中。讀高中的大兒子住在學校裏,我就和小兒子張博住在一起。

老鄉們為我們解決了住宿的問題,但不負責夥食,必須由我們自己解決。於是,我們在實習基地臨時搭起爐灶,兩人一組每天輪流煮飯。說是煮飯,其實沒有多少飯可煮,因為大部分人都來自北方。他們喜歡和擅長的是麵食,比如說蒸饅頭。原本是一團死麵,被他們搗來鼓去,來回折騰,中間還要潑冷水。最後變得沒有棱角,被棄置一旁不顧,由它自己發酵、成熟。如果被捶打的程度不夠或被冷落的時間的太短,發不了酵,成熟不了,蒸出來的就會像學校食堂裏的饅頭。

我們的實習主要在上午進行,下午幾乎無事可做。由於離城很遠,又沒有其它活動比如看電視、搓麻將等可以打發時間的娛樂,大家隻好去涉水、爬山。對城裏人而言,那或許是一個消遣,但對我來說,那是曾經讓人愁眉緊鎖的勞動。我們一群人天天都像人民公社幹部下鄉視察農村工作一樣蜻蜓點水、走馬觀花地在田野溜達。終於有一天,十來人下定決心要去征服不遠處的一座山。由於山腳下開出了層層梯地,自然就有路可走。我們沿著羊腸小道,拾階而上。及至半山腰時,前人踩出來的路突然不見了,隻好輪流披荊斬棘,自辟道路。等到大家氣喘喘地爬到了山頂時,發現不僅一下子可將村子裏的人家和山下的一條河流盡收眼底,而且可以看到遠處的縣城。特別是當看到那農舍茅屋上的嫋嫋炊煙與河裏的粼粼波光,以及山腳下犁地的耕牛和村民時,頓覺美妙至極。我不由得心曠神怡,脫口念道:“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誌者不能至也。” (王安石《遊褒禪山記》) 然而,一位師兄緊接著說:“這咋能算非常之觀?我們那裏天天都能看到!”

師兄說的不錯,正是司空見慣造成了熟視無睹、充耳不聞。盡管我們聽力和視力都正常,但“聽見了,卻不明白;看見了,卻不曉得。”(《以賽亞書》6:9)因此,我們許多時候其實是目盲耳聾。何以會如此?問題不在我們的眼睛或耳朵,而在我們的內心。在功利主義和實用主義價值觀的驅使下,在曆經寒窗苦讀的煎熬達十多年後,那顆原本就該有情、有義、有感觸的心,變得蒼白、遲鈍而毫無察覺。幸運的是,在此回悠閑自得的生產實習中,在遠離浮華喧囂的寧謐鄉村裏,它才一下子變得細膩、敏銳,忽然間能領悟到自然的恬美、清純。不由得讓人思慮起來:在瞬息萬變,越來越物質化的人生競技場上,當我們不遺餘力、瘋狂地追逐某些東西的時候,是不是注定了也同時在以相等或更快的速度失去另外一些更寶貴的家當呢?

      “河裏那麽多的白點是什麽?是鴨子還是鵝?”領隊老師的問話打斷了我的沉思,和大家一樣迅速將目光投向河流。雖然有的說是鴨子,有的說是鵝,但他似乎對答案不感興趣。隻是眺望著由西向東的河水,慢悠悠地說道:“我忽然想起了一個故事。乾隆皇帝下江南,在金山寺登高。望見江上千帆競發,百舸爭流,便問禪師:長江一日有多少條船往來?答曰:隻有兩條船,一條為名,一條為利。’”我原以為他會講個笑話,卻未曾料到來了個深具哲理、發人深省的教誨。以禪師之見,在生活的海洋上,我們豈不都想腳踏兩隻船,擺渡人生嗎?

世事洞明皆學問。我當初以為這次的生產實習會浪費掉許多寶貴時光,沒料到居然有意想不到的收獲,不由得心情舒暢、興致高漲起來。當天傍晚回到張大伯家時,他們和往常一樣很熱情地和我打招呼。隨後張博就從飯桌邊走過來,拿著一本物理書要我幫助講解一道題:“一個木匠將釘子釘入木板內,請問他運用了哪些物理定理?” 我啟發他回顧一下在此之前學過的所有物理定理,然後逐一考慮。在我為他答疑、解題的時候,張大伯和郝大嬸神情莊重、謙恭地在一旁關注,巴不得能為兒子助一臂之力。同時還反複問張博是不是真的整明白了。幾天後,在城裏讀書的張勤回家來過周末。他比較喜歡文言文,滿有興致地和我談起剛剛學過的《捕蛇者說》,對“苛政猛於虎也!”心有戚戚焉。晚上和我聊天到雞叫頭遍仍顯得意猶未盡,要不是張大伯幹預,肯定會通宵達旦。第二天,他們邀請我吃晚飯,被安排和張大伯一同坐在桌子的上方,張勤和張博分別坐在左右,郝大嬸在廚房和飯桌之間忙碌、穿梭。一見這樣的場景,我的思緒立即在記憶的空間裏穿梭,瞬間回到了十年前在生產隊務農的歲月。

那時已經失學一兩年了,高考製度的恢複讓燃起了求學的願望。不過,機會雖在,但條件尚缺。在為尋找學校而發愁一段時間後,父母改換思維,認為知青們就是現成的老師。為了得到他們的幫助,即使在經濟十分拮據的情況下,也竭盡所能,預備佳肴恭請他們。為此,生產隊裏的人還在背後戳我們的脊梁骨,指責我們鳧上水(攀高枝、趨炎附勢之意)。誰曾想,在十載寒窗後,在三千公裏外的異鄉,驚人相似的一幕又呈現在眼前。隻不過昔日的推車漢成了座上客,以一個成功者的姿態,奢談過關斬將、從鄉村到都市的曆程,闊論端鐵飯碗、吃商品糧的輝煌。雖然不敢斷言我的“現身說法”會增強張大伯郝大嬸望子成龍的信心,帶給張勤和張博出人頭地的希望,並為他們描繪了一幅十年後的藍圖,但他們出演我們曾經扮演過的角色,不僅使我從另外一個角度,身臨其境地體會城鄉之間的差別,更主要的是讓我看到了自身的價值所在,哪怕隻是暫時的。

城市和農村的區別固然體現在形而下的物質層麵裏,諸如地裏壞境的迥然不同,居住者身份的天壤之別,但更大的差別恐怕是在形而上的精神領域裏。即使一個鄉下人經過千錘百煉,在形體上取得了進入城鎮的通行證,但其靈魂有可能還在鄉下遊蕩,不能同肉體與時俱進,原因在於文化的差別太大。都市有都市的文化,農村有農村的文化,二者之間的不同近似於或超過國與國的差別,這是一些發展中國家,比如中國的特色。當我們有幸從農村到都市或從國內到國外,起初在為物質上的富有而高興時,卻很少想到還將有文化所帶來的精神上的衝突與不和諧。然而,“欲貴者,人之同心也。”(《孟子·告子上》)不管戶籍如何,等級怎樣,人都要謀發展、求突破。因此,我不能告訴正在逆水行舟的張勤和張博:無論你離巢覓食飛得多遠,無論經受多少風雨的洗禮,你所有的探索和尋求還是要回到原點,否則,根本體現不出那番探求、拚搏的意義。如今,二十年過去了,但願他們早就領略到了。

幾個禮拜的實習很快就接近尾聲,歸去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臨走的那天,我們比平時都起得早。鄉親們聚集到村口來和我們道別,就如同當年我們和知青告別時一樣,除了依依不舍外,一種惆悵和盼望的心情也溢於言表。吉普車揚起一路灰塵,很快就把我們的視野擋住。幾條黃狗不畏塵土,盯著車輪緊追不放,一直咬送我們上了大路。路上沒有車輛,但有不少牛羊。一個多小時後就到了淩源縣城。縣畜牧局的領導來迎接我們,並為我們餞行,讓人受寵若驚、榮幸之至。當我第一次走進擺滿豐盛宴席的餐廳時,仍然不放心地問旁邊的師兄:“是不是真的不需要買飯票?”他說:“導師幫買了。”

飯桌上的一些佳肴都是第一次品嚐,特別是那盤驢肉最令人回味無窮。俗語說,“天上龍肉,地下驢肉”。一趟實習,不僅讓思想得到升華,而且還能大飽口福,可算是精神、物質雙豐收。一位平時沉默寡言的師兄吃完驢肉,高興得不能自製,端起酒杯來眉飛色舞地道:“兄弟我也來說兩句。感謝各位領導對我們本次實習的周密安排和今天的盛情款待。中國人民是偉大的,淩源縣人民是中國人民的一部分,所以淩源縣人民也是偉大的……”這一語驚四座的三段論要算是在本趟實習中,用得最靈活、最見效的書本知識。酒足飯飽之後,畜牧局的領導與我們一一握手告別。當我踏上開往北京的列車,看到淩源車站從車後漸漸退去時,胸中突然溢滿了苦澀的失落感。伴隨著車輪的飛速轉動,我的心也漸漸變得不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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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整全的教育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柴米油鹽咖啡茶' 的評論 :
我們都在乎孩子的教育,隻是表達方式不一樣。
自我教育的目的,是要反思施教者的資格和權限。
但願我們這些第一代移民能幫他(她)們的就是,
在眼光、見識和洞察能力上有所作為。
柴米油鹽咖啡茶 回複 悄悄話 看到超強文字掌控能力的人的文章是一種享受。

同為六零後,幾乎也看過你前文中提到的所有書,可現在,喝著咖啡,品著茶,想著的差不多也隻剩柴米油鹽,欣賞的大多數是孩子的鋼琴琶蕾繪畫,庸俗著也快樂著。看到你還在反思著探索著努力著,極是難能可貴,佩服!

靜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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