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全的教育

教育,自我教育,學中文,用中文,教中文,編著中文教材
正文

整全的教育(二十一)

(2013-08-12 15:39:09) 下一個

                    畏友

     如同一千五百米比賽跑完三圈,進入第四圈時,就要準備開始做最後的衝刺一樣。我的大學在經曆頭一年的序幕、第二年的發展和第三年的高潮以後,進入第四年,開始了畢業的倒記時。不像今天的大學生,畢業就意味著失業。那時侯的製度是分配,隻要能夠畢業,每個人都有個工作單位,雖然不一定是你所喜歡的。由於單位掌管了職工的戶口、工資、福利、住房、醫療、養老等,因此,選擇單位的重要性比選擇配偶有過之而無不及。很多時候,一個人能承受失去戀人的傷痛,但無法麵對沒有單位的困境。這樣的事情總要在那些大學裏打好了戀愛的基礎,卻因為不能被分配到一起而難成眷屬的情侶們身上得到反複的驗證。隻管遣散,而不照顧配偶的分配製度,雖然拆散了不少誌同道合的搭當,同時也阻止了許多不成熟的組合。

      我和班上其他幾位也在準備考研究生的同學一樣,除了麵臨生產實習和畢業分配以外,還有考研的問題。關於後者,又有兩個問題困擾我。其一,由於考研的時間定在第四年的第一學期結束之際,這讓我覺得非常緊迫,巴不得能有什麽辦法可以使自己跑在時間的前麵就好了;其二,選擇哪個學校、哪個專業、哪個導師呢?前文已經提到,促使我下決心報考研究生的直接原因是,認為通過這條路可以到達出國的目的。但是,在自己的專業內,隻有位處京城的那所學校可以招收出國研究生。而對本校的研究生考試,因覺得太有把握就熱情和激情不足。我雖然一開始就懷著出國的目的而決定考研,但真正到了要報名、填誌願的時候,不免有些底氣不足,心裏沒有實實在在的把握,好希望能有人結伴同行。但經過四處打聽,八方詢問後,不僅沒有在班上,而且在同年級當中也沒有尋找到有誌於進京的人。

就在我略感失望的時候,遇上了一位從上一年級因病休學,前來我們班上續讀的畏友──李奎。記得他第一次來找我的那天,正是吃完午飯的時候。他穿一件T恤衫,大概是因為洗後縮水的緣故,變得像芭蕾舞演員穿的緊身服一樣,把他封得嚴嚴實實,根本沒有走光的可能。他很大方地自我介紹後,邀請我到宿舍樓外麵一敘。在此之前,從未有人像他那樣特意找時間和我私地下交談,盡管不知道他的意圖,但我心頭頗感愜意。一到樓下,他開門見山地問我研究生的考試準備得如何。這樣不同尋常的提問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又卻是我最感興趣的話題。考慮到他是因為生病才休學的,就試探性地問他是否也準備考研,他肯定的回答讓我感到有點吃驚。要知道,迫使一個人不得不休學的疾患,想必不會是許多人平時用來遮掩、撒謊的傷風感冒。心中頓生敬佩之情,不由得暗想,這一定是位生活的強者,於是進一步問他想報考哪所學校。他輕聲、簡潔地說出來的三個字一下子令我感受到了挑戰和威脅,忍不住再問他考哪個專業時,他笑著說,和我不同一個專業。我明白自己遇上了高手,隻是相見恨晚。與此同時,再看那身上的T恤衫,就覺得已不像緊身衣,倒像是領導新潮流的文化衫。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們很快就出雙入對,成了“道義相砥,過失相規”的畏友。這一方麵使我看到自己的價值觀得到了認同和肯定,另一方麵感到不像原來那樣“曲高和寡”,無形中曾強了考出國研究生的底氣。他可能也因為有我這樣忠實的聽眾,而漸漸變得外向、健談。我們常常站在宿舍樓下花壇旁,邊吃飯,邊交流心得體會,時間可長達一至兩個小時。記得有一天晚上,他不小心將自己鎖在寢室外,就來約我同他一道出去溜彎兒。我們在校門口買了兩根冰棍,稱了二兩瓜子後就徑直往河邊去。

學校所在的城市本來就不大,一條取名為青衣江的大河還由西向東將其一分為二。這樣一來,奇妙的事情發生了,市區並沒有因為河渠占用了有限的地理空間而變得越發窄小,反而因她的存在顯得寬暢。特別是到了炎炎夏日,江河兩岸是許多居民消暑納涼的首選之處。不舍晝夜的徹骨江水,公正無私地為每一位來訪者送來涼爽和愜意。除此之外,她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擔負起為整個城市吐故納新的重任,見證著滾滾紅塵的世態炎涼、江山社稷的興衰榮辱。我們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同漫步在栽有黃桷樹和法國梧桐的岸邊,沿江而下。路在腳下不斷延伸,話在嘴別不停變換。不到一袋煙的工夫,走到了路的盡頭。他說:“陸路走完了,如果再要往前走的話,隻能走水路。要是這青衣江能通航的話,可以從這裏乘船至大渡河,再進入長江,就可以回家了。”

“你家住在長江邊上嗎?”

“是的,在奉節,古稱夔州,又叫夔門,那是長江出川,奔大海的地方。陸路交通不發達的時候,大多數川人都從長江走水路,過夔門出四川謀生。”

我忽然想到,如此說來,他每次回家的時候,既要坐汽車,又要乘火車,還要換輪船。而我家到學校,不通火車和輪船,專心致誌坐汽車就行,倒也省下諸多不便。

“你有沒有聽人說過‘川人不出夔門,難成大器’?”他的突然發問打斷了我的沉思。在回答他的問題之前,我開始搜腸刮肚地尋找可以用來懷疑、反駁的證據,但除了立即想到的劉文彩以外(四川省大邑縣安仁鎮人,家喻戶曉的大地主),一下子找不出第二個人來。於心不甘之際,反問他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不就近從夔門出去,反而背井離鄉,跑到這三不通的‘世外桃園’裏來呢?”他有些遺憾地說:“我本想憑借高考一舉躍農門、出夔門,但沒能一步到位,無奈之下,隻能分成‘舊民主主義革命’(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開始之前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和‘新民主主義革命’(五四運動以後,由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針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的革命)兩步走了。”

這下子,我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麽不隨波逐流地,和其他人一樣選擇報考本校的研究生了,原來是在靜靜地等待,暗暗地追求。不露聲色,不顯鋒芒,可謂是淺水喧鬧,深潭無波。欽佩之情油然而生之時,突然感到那“川人不出夔門,難成大器”的金玉良言,就像這奔騰不息的滔滔江水,在心中卷起萬丈波濤,澎湃不已。它針對性地、適時地拓展了我的思想疆界,不僅為我報考出國研究生找到了理論根據,也為我描繪出了未來的壯麗篇章。

我們倆目標明確、信心十足,猶如開足馬力的航船,載著拓荒者的信念,揚帆啟航,駛向充滿希望的海洋。此時,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著西南邊陲的山山水水,家庭聯產承包製落實到戶後,農民們忙於分田分地。城裏街上流行的紅裙子加速了人們新舊思想的轉換,使一部分人膽子大了,步子快了,率先“下海”經商,成為先富起來的“萬元戶”。

誘惑總是無處不在,無論大小、強弱,都是對你意誌的考驗、信念的挑戰。本來已下定了一心一意奔國外而去的決心,然而,就在將要填報考研誌願的時候,學校給出了明確的暗示。像我這樣兩次被評為三好學生的人,如果考本校的話,據說無論考得怎樣,都能夠十拿九穩。這樣盛情的邀請讓孜孜以求、苦苦奮鬥的我怦然心動。但轉念一想,如果我放棄外校的話,那李奎咋辦呢?能撇下他嗎?我沒有主動去征求他的意見,心想到時候再說吧,或許他已經知道我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果然,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教室裏上晚自習,他來約我去河邊散步。當時大家都在爭分奪秒地為考研而準備,雖然覺得那太浪費時間,但想到他可能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需要告訴我,於是也就欣然答應前往。上次侃侃而談的他,這次卻顯得有些拘謹,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在一陣彼此的沉默不語之後,他終於說話了:

“你現在對報考出國研究生的把握究竟有多大?”

“不知道,但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如果考不上,咋辦?”

我來不及細想,脫口而出:“如果考不上第一誌願的出國研究生,還有第二、第三誌願的國內研究生可以考慮嘛。”

他突然顯得很吃驚,並略帶失望地說:“國內的,你也要讀嗎?”我沒有立即回答,幸慶沒有告訴他,居然想圖輕鬆,還有打算報考本校研究生的想法。

“看來,你是成竹在胸,而且抱定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心嘍?”

“哪裏哪裏,我這幾天把外校前幾屆招收出國研究生的考試題,認認真真地研討了一番之後,覺得我的實力至少在今年無法達到。”

“那你想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究竟有什麽別的打算。

他沒有在乎我的提問,緊接著說:“還有一件事我一直在琢磨,隻不過最近變得越來越清楚。那是因為上周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當我從實驗室出來,經過一棟教學樓時,看到一位老教授在搬箱子。裏麵裝的是水牛的骨頭標本,他小心謹慎地把它們放在太陽底下晾曬,為的是不生黴。我在為之深受感動的同時,也多了幾分的歎息和疑問:就我們這個專業來說,究竟在學術上能有多大的前途?就我個人來說,如果入了這一行,在人生的建樹上又能走多遠?雖然不敢苟同‘搞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但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是不爭的事實。我真的是很尊重那些專心致誌做學問的人,但同時也非常欽佩那些披荊斬棘、白手起家的企業經營者。諸葛亮認為,‘非淡泊無以明誌,非寧靜無以致遠。’在經過幾天幾夜的思索和冷靜的分析以後,我必須承認我不是能靜得下心來做學問的人。因此,決定放棄考研,參加畢業分配,出去尋找向企業發展的機會。”

原來,當我在進行思想鬥爭的時候,他在進行著路線鬥爭。在驚詫於他思維轉換速度之快時,不禁讚賞他對自己正極力追求的東西,敢於立即放棄的勇氣和膽量。可是,對於篤信“詩書繼世長”的我來說,棄研從商實在不是上好的選擇。但礙於人各有誌,我對他的抱負既不能勸勉,又不能幹涉,隻好正視分道揚鑣的現實。我們腳步沉重地走在回校的路上,彼此少有言語。數月前,兩個一見如故的同路人像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清澈見底的江河水見證著我們當時的淩雲壯誌能叫日月換新天,萬丈雄心可使乾坤奏凱歌。可如今,意識形態的改變使昨日還誌同道合的我們,今天就要各奔前程,成了兩條道上跑的車。一個要經商,一個願為學;一個抽身而退,另辟蹊徑;一個形單影隻,因循前行;一個淡然離去,如釋重負;一個孑然獨步,孤立無援。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