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 心 閣
願清溪流淌，阻隔片刻紅塵。。。
--寫於2011 （發於常青人生論壇）
看秘密影片的時候。有一個畫麵。有一位小腳的中國老太太。蹣跚著，一臉的皺紋，一臉的笑容。 看著夕陽西下。畫外音 “ 你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
這畫麵總讓我想起奶奶。
常常她現在在哪裏？生命的洪流把她捐到了哪一處？ 但我想她一定比我們在一起的時候要快樂。
*******************
記得那時候，我們住在一個小鎮上。奶奶是我最接近的人。聽說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年唐山大地震，聽說我們那裏突然間下了很大的雨。我在院子裏玩，突然一個電光打來，奶奶衝上去吧我抱回來，頓時間閃電，炸雷把院子裏的樹劈下了一半。。。
那個時候，最愛的遊戲就是爬樹，像個貓似的，奶奶總是嚇得要命，說小孩子爬樹，蛇會在地下看著，突然間冒出來。可是我從來沒看到過蛇。當槐花開花或榆錢成熟的時候。會摘下來，奶奶做成餅子，是記憶中最美味的食物。
我啟蒙教育是許多的歌謠和許多的故事。那時堂上掛著毛主席像，記得奶奶常常嘮叨，大意是，你剛去了。你老婆子就被抓起來了等等。現在想來她根本不懂也不關心政治。不知道這位夫人對中國做過什麽事，但是這位夫人---作為 女人。可能常常引起她對人生坎坷無常的回憶。我看到她的時候， 已經皮膚皺皺的。 她常把手上的皮捏起來讓我看。鄰居說我長得像她，我怎麽會地像她？ 常常懷疑。就是現在，也無法想象她青春的樣子。隻有許多的故事。
***************************
奶奶生在辛亥革命以前，大概是商人的家裏，因為家在縣城，不太潮流，所以纏了腳，據她說，”那個疼啊，我夜裏偷偷拆下來， 俺娘早晨又給裹上，說你不纏怎麽嫁人啊。” 據說她的腳稍稍大一點，可能是晚上拆下來的結果。這樣也好，不然她無法承受以後的艱辛。
奶奶最得意地事是小時候和小丫環一起給人洗衣服。比賽誰洗得多，偷偷的用勞力賺點錢。她的父母發現以後，罵她一頓， 說我們家裏用得著你去賺這幾塊錢，可是奶奶不聽，和丫環商量好，繼續洗, 但誰也不去說。
奶奶十九歲出嫁， 爺爺十七歲，花轎未抬以前， 奶奶還偷偷得見過爺爺一麵。大概是怕嫁錯人，也是那個年代雖不能掌握命運，卻希望自己不被命運捉弄得太慘。像抓鬮公布前偷偷的打開看上一眼。奶奶出嫁不久，她的表姐也嫁了， 是爺爺的二哥，嫁的人家很傳統的讀書做官的那種，老太爺雖然主管省裏的鹽務. 卻持家非常嚴謹，更不像自己家處處配傭人，可是這個表姐比較懶，奶奶又出奇的勤快。於是受娘家之托，處處要照顧她，又不大情願。奶奶深信輪回，我小的時候愛把東西扔進河裏，而且據說我不愛幹活，有時被我搞煩了， 就說：“說你是二奶轉世吧， 你二奶還活得好好的， 你怎麽跟她那麽像？！”
奶奶常常提到三爺（爺爺的三哥）的故事，從來沒講過三奶，而是提到三爺以前說親的那位小姐，這是一個悲慘的故事，據說那位小姐很新潮，讀過書。和三爺暗地裏經常來來往往，情投意合。 可是在花轎接她前卻生了重病，托人要三爺看她，三爺不肯，說怕人說閑話。小姐不久就死去了。。。
奶奶可能還是有大約二十幾年的快樂婚姻的，爺爺在軍中任文職，把她帶到大城市,她說有一陣實行短袖旗袍, 太太小姐們都很愛. 但是當地警察不幹了, 誰敢穿上街, 就用警棍塗上黑色染料. 把露出的那一段手臂塗黑, 後來禁了一段又不了了之. 後來我很懷疑這個故事, 不知是我聽錯了, 還使她講錯了…
奶奶長大成人的孩子有六個。 她最驕傲的一件事，是爺爺家裏祖傳高度近視。而她的孩子沒有一個近視眼，到了我們這一代，還視力非常好。加上她身體非常好，我們也非常受益。 她最後悔的一件事， 竟然發生在夢中，是生小今之前，小今是爸爸的哥哥，聽說非常的不一般， 奶奶夢見仙女送子，從高高的雲端，仙子說：“你看好了，接住了你家的家業就可以延續，接不住就此中止了。”她於是拚命去接，落到手裏，卻又掉下去了。 於是小今四歲就死了， 留下奶奶終生的遺憾。她說從那個時候她就知道家裏要敗落.
***************************
解放的時候，爺爺帶著爸爸，已經走到廣州，準備去海外。爸爸上麵還有個哥哥，小時候摔快了腿，有點跛，還有就是女孩子，雖然爸爸比小今遜色很多，但是在家裏還是最金貴， 可是從廣州又回來了，爺爺太留念家人，太留念故土。回來就被鎮壓了。那時候，奶奶大概四十多歲。關於爺爺怎麽死的,奶奶從來也沒有說過. 奶奶的故事的時間線也就到廣州那段為止.
於是帶著六個孩子給人織襪子,做衣服,洗衣服, 推磨. 坐小買賣.二十來年. 是不是受人白眼,受人歧視奶奶從來沒有說過, 她講的故事裏那一段的經曆很少很少, 這些經曆都是後來姑姑和爸爸說的。 奶奶隻是說過自小就勤奮給人洗衣服掙錢, 所以什麽苦也不怕. 也從來沒有說過黨的不是, 毛主席的不是, 唯一她怨毛主席的是為什麽死後不照顧自己的夫人……
******************
我們的恩怨緣分的開始的時候已經是七十年代了. 爸爸在省城工作, 爸爸和姑姑據說都是最後一年高考不問家庭背景的， 底下的兩個孩子就根本不能被錄取了。那時媽媽剛從新疆回來, 暫時進不了省城, 於是就在小鎮上教書, 是那裏唯一的公辦教師. 我們寄住在老鄉家裏。老鄉的後院有三間瓦房，據說那是村裏最好的房子。那就是我人生最初的家。老鄉們對我們非常照顧，而我的衣服鞋子，常常給鄰居的孩子，都寶貝得不得了。那時偉大領袖的身體不太好, 媽媽經常深夜開會,聽文件傳達, 於是剩下奶奶和我,相伴相依. 我還記得偉大領袖去世學校的情景,奶奶領著我去找媽媽, 看到那麽多人哭,我一下子笑了. 奶奶舍不得打我. 現在想來那年頭一定嚇呆了, 媽媽於是衝上去給了我一巴掌,於是和大家一起哭….
後來我們搬到城市了，奶奶一直是家裏不可缺的成員，八十歲那年，奶奶執意要走，說是不願死在外邊，也是回到家鄉的縣城和小兒子住在一起。幾年後， 據說去世的前一天她還在幹活。
**************************
常常想奶奶現在在哪裏呢, 她曾經給講我那麽多輪回的故事, 其中有一個發生在她娘家附近, 說是一個6歲的男孩, 記得前世的家庭, 說得出他原來的父母在什麽地方, 叫什麽名字,都一一可以核實. 像唯物主義給其他的孩子烙上烙印, 奶奶給我烙上生命旋轉輪回的烙印, 雖然有許多年我也一直相信無神論. 十年前的一天, 我正在讀書, 功課非常的緊張,同學們都信心百倍,因為這個學校的名聲和自己的前途. 一天等巴士的時候, 我忽然眼前一空,覺得這個世界其實就是一個幻境. 之後我卻恍惚記起在出生前, 生活在一棟白房子之中, 那時朋友中有個伊朗的同學, 我於是問他要照片. 他給我發了電郵, 有許多房屋, 許多的山脈, 許多神秘的地方. 記得他說: “ 這就是我們的家園, 山中有我們的靈魂寄托的地方” . 而我卻有許多似曾相識,而無法證實的感覺. 感覺如果從同學的線索找下去, 我也許會找到前生的住處, 找到那些神秘的山嶺, 在那裏我是否尋訪過蘇菲的大師.. ……但是我就此打住了, 即使找到,也是陰陽相隔, 不同的兩個世界. 還想要知道什麽呢? 不知道自己曾經的家人，朋友在那裏, 就讓我們盡量善待每一個人, 每一個生靈.
後來為了從幻境中走出，我開始了漫長的心靈探索, 看過許多哲學,神秘學和心理學著作, 學佛,參禪, 內觀. 拜會過一些大師, 明白了一點道理. 卻更加明白自己的無知和宇宙的神秘， 比起宇宙的遼闊和永恒，我們生活是多麽的微不足道啊。
昨天那個曾經是我奶奶, 和我朝夕相伴多年的人. 生命之流把她帶到何方了? 我沒有這個能力知道, 也不想真的知道. 如果有一天人群中飄然而過, 我們看彼此的目光或許有些異樣. 有些敏感。。。 即使我真地認出她, 也不會再說什麽, 隻有默默的祝願.
我想她也許正是青春竇綰, 正在享受音樂, 陽光和夢想, 正在和第一個男朋友約會. 哈,那個人不會是她最近前生的老公了,可那有什麽關係嗎? 我們在人世中獨處，或遇到夥伴, 是隨緣分，時間,境遇綜合而定. 也許她正在讀書, 思考自己將來的工作. 還有她一定有許多漂亮的衣服,難亦想象自己會整年整年的穿著那藍布衫和黑的纏褪褲. 一定有健美的身材, 更難想象滿臉皺紋, 小腳蹣跚。。。。。。 死亡如同一個魔術師，在奇異的更新著生命。不管怎樣，她的生命都會到達前生無法想象的地方。
秘密中的那段話在風中飄過 “ 你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生命中有你的選擇…..”
我也想知道我姥姥在哪裏呢，希望她這一世順遂如意。
謝謝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