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曹公舊居記》

(2021-03-23 19:15:37) 下一個
~ 苦讀成才,海歸創業。

嶽父曹典環(1900-1973)原籍湖南長沙。出身於教師人家。畢業於長沙一師和湖南高工,二十年代初被湖南實業家李燭塵吸收到永利久大當練習生。不久又選派他赴德國柏林大學專攻化學,1929獲柏林大學化學博士學位後回國,在嶽父徐九爺資助下創建了華綸染廠。

民國的二,三十年代是中國民族工業大發展的黃金年代,曹公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裏,引進機器染整工藝設備,自己研發陰丹士林活性染料,在天津河東工業區建成了華綸機器染廠新廠,大批量生產竹青,杏黃,紫紅彩色細支紗府綢陰丹士林係列色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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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杏黃色陰丹士林旗袍)

在抗日戰爭爆發前,華綸的產品成為民國女性最喜歡的旗袍麵料,不僅滿足了廣大民眾的民生需求,還抵製了洋貨的大舉入侵。

但好景不長,1937年七七事變後,七月三十一日那一天,日本飛機首次轟炸天津。座落於十三經路工業區,新建成不久的華綸機器染廠就和南開大學一樣,毀於日本侵略者的重磅炸彈之下。


~ 塞翁失馬,福昌收縮。

一個欣欣向榮,日進鬥金的民族企業,從此,再也無法恢複往日的輝煌。抗戰勝利後不久,天津就成為國共爭戰之地。曹公既難再籌集資金,也等不來本來該有的戰爭賠款。苟延殘喘,無所適從。

天津政權易手後,政府頒布新政:占有十間以上(自然間)房產且出租者,即以擁有生產資料對待,存在剝削行為論,麵臨社會改造。

曹公審時度世,先析產分家,把意租界馬可波羅廣場附近的的樓宇,和不小的一筆財產分給了前妻的一雙兒女。又果斷處理了成都道福昌裏四樓四底大屋,低價出售;買入雲南路25號(現19號)兩樓兩底的英式小樓,完全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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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路19號(原25號)舊居近照,胡同側麵山牆上還可以看出上下新舊磚顏色的差別。)

五十年代初,曹公繼室寧伯林女士在津路遇筆者家母張東慎,她們是北平誌成女中同學,父輩又是世交。經家母介紹,曹公得以進入天津投資有限公司,麵見總經理俞啟孝先生,旋即受聘任總工程師。

從此,曹公成為自食其力的高級知識分子。先派任職於天津投資公司下屬的天津漂染整公司,擔任總工程師。後又轉任天津紡織工業局高級工程師,天津時代襪廠總工程師…… (詳見筆者《不該忘記的俞啟孝》一文。)

曹公原已通德、法、英語。為了更好地學習前蘇聯的先進技術,五十多歲的他,又去俄文專科夜校進修俄文。不久就能譯讀俄文技術資料了。

他在國營工廠裏和老工人、工藝美術師通力合作,解決了錦綸絲的染色工藝,保證了出口新產品的順利上市。他做出的傑出貢獻獲得領導、群眾和市場的認可。


~ 早有經曆,謹行慎言。

更有趣的是,在險惡的反右運動中,紡織工業局曾經邀請數名高級工程師開會,要求他們給黨提意見。筆者同學的父母都是與會者,也是多有貢獻的高級技術人才。會上多少都提了些意見。後來,除了會上一言未發的曹公以外,其他幾位都定成了右派。

事後多年,晚輩家人問他:“紡織局開會時,您為何一言不發?” 他說:“一是我確實沒有什麽意見,這些年我工作順遂,隻專心做技術工作。” 又說:“二是我早年在德國時也加入過國際共產黨,經曆過反“托派”鬥爭。在沒搞清楚狀況前,還是少說為妙!”

此外,五六十年代,他和自己原來的老校長(長沙第一師範)徐特立先生一直保有電話聯係,每年都會去北京拜訪他。反右運動開始之前,從老校長那裏得到些忠告,也是完全可能的。

無論如何,曹公總算逃過一劫。現在想起來,既有些慶幸,也有些後怕!


~ 饑荒安度,急火攻心。

1960-1962的三年饑荒期間,曹公一家得益於當局的知識分子政策,身為五級高工,除了 187 元的月工資外,每月還可以買到特供食品。包括黃豆,牛肉,香油等。日子比起一般的工人幹部還是好過得多。

饑荒日月剛剛過去,很快就到了1965年,當局的政策又極左了起來。先是初中畢業的幼子未獲準升高中,卻被分配到勞動局第二半工半讀中專學校,定向培養成銑床工人。年輕人自己到無憂無慮饒有趣味的讀起中專,後來成為國營工廠的技術工人。可是曹公卻坐下了心病。

七月底,新華中學高中畢業,品學兼優的女兒高考發榜,竟然大本無望。本想女繼父業的曹公當時正在紡織局開會,聞此惡耗當場昏厥。民國平民教育的受益者曹公,目睹兒女雙失平等教育機會,急火攻心中風偏癱,從此臥病在床。

竟修原想專攻化學。可惜極左路線橫行,她與大學無緣,後來分配到二年製的企業管理大專班。好歹學了一門吃飯的本事。


~ 文革遭劫,工友暗護

第二年(1966)文革爆發,八月,破四舊風暴來襲,首批紅衛兵衝進曹公家門,從樓下翻到閣樓,除了德文英文化工書籍和西式家具之外,沒找到什麽四舊。看到一套原本替大女兒保存的柚木家具,造型美觀質量上乘,就整套搬走了,還卷走了一套被褥鋪蓋。

曹夫人寧柏林阿姨驚覺大事不妙,紅衛兵剛走,就給曹公當時所在單位,天津時代襪廠革委會,打電話尋求幫助。不一會兒,戴著工人糾察隊紅袖章的工友們來了。

工人兄弟了解總工程師在生產過程中的重要性,他們邦著寧姨收拾了散亂的書籍(其中抱括一套兩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化工百科全書)和家具,又用帶來的廠革委會封條封了兩間屋子。臨走時囑咐:“紅衛兵再來,就告訴他們,屋裏有廠裏的技術資料,不許開封亂動。有事要開封,您先給我們革委會打電話,”

如此一來,兩三年間,基本平安無事。


~ 落實政策,安度晚年

曹公獲落實政策是較早的,1972年即獲發還活期存款,(詳情請見筆者《藏金》一文。)曹公晚年值得一提的還有以下幾件事:

六五年,曹公中風以後,他的語言神經似乎出了問題,原來的湖南腔就很難費解,隻有家人能聽懂他的意思。後來卻德語,法語,英語、甚至俄語混合使用。幾乎沒有人能明白他在說什麽。

七零年三月我和曹竟修結婚,婚後不到二十天,我母親也因為心髒病不治,過早離開了人世。筆者的母親是時代襪廠的工藝美術師,文革前從針織研究所調入天津時代襪廠,負責天津名牌出口產品“錦綸絲襪”,的圖案和花板設計。

這時,時代襪廠的革委會來人和我們商量:“能不能把你們在東風裏的一套單元房讓給時代襪廠?”

一位熟識的老師傅又說:“我們把雲南路封著的屋子都啟封,你們小夫妻搬到這邊來住,既能幫忙照顧曹家老兩口。也能給廠裏解決一些房子困難。”

考慮到幾年來,廠裏對我們的關照,我們自然就順水推舟,讓房、開封,雙方皆大歡喜。

七一年初,我妻順利分娩,老兩口喜迎外孫,合家歡欣。但好景不長,老嶽母也不幸中風,起不了床了。妻要照顧二老一小,再也不能去遠在天津北郊的汽車燈泡廠上班了。我們剛剛成家就遇到實際困難。

在百愁莫展之際,我所在工廠的領導出手相救。範書記親自從衛生局為我妻要來調入指標;孫付書記前後十來次,開車陪我往返北郊工業局商調,辦理人事手續,終於把我妻調入衛生局。三個月內,一切問題迎刃而解。(我將另有專文紀念感謝基層領導)。嶽父母大人在我們的照料下得以安度晚年。

七二年前後。北京中聯部給紡織局來過一次電話,詢問曹公身體狀況,有意讓他接待外賓。原來是曹公早年在柏林大學時的同窗好友已是德共中央政要。適逢他率團來京訪問,想要見見老同學敘舊。家屬隻好如實報告曹公言語不清的現狀,未能讓德國友人如願重聚。

七二年,嶽母寧伯林腦溢血離世,享年五十三歲,1973年,曹公身體狀況急轉直下,終於也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享年七十三歲。


~ 舊居震損,自力修複。

雲南路19號(原25號)是一座英式聯排住房,兩樓兩底加上閣樓和亭子間不過大小六間。位於雲南路上嶽陽裏南口西側,嶽父嶽母過世之後,就是僅由我妻姐弟二人繼承的房子。

文革十年,後胡同裏的徐奶奶一家一直借住樓下後屋一間,隻付了十個雞蛋的租金。(詳見筆者短文:“二房東《小白》”)

1976年,7月28日 唐山大地震,震中在胥各莊,離天津不過120公裏,天津市的建築物受損嚴重。曹家在雲南路的小樓正麵出現了大裂紋。亭子間平屋頂上兩米多高的磚砌大煙筒倒塌在屋頂上,麵對雲南路前沿上的天溝掉落,險些砸到曹公幼子的後腦勺。(詳見筆者“唐山大地震紀事”一文。)

嶽陽裏胡同南口東側的三層樓頂塌了下來,堆在胡同裏,阻斷了交通。一位老太太罹難。我家大小三口,九死一生幸免於難,和妻弟一起,站在朦朦亮的雲南路上,望著搖搖欲墜的危樓發愁。一條通天裂紋從樓梯間大門向上直達簷口,開口約有5公分。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們像鄰人一樣,在家門口安全地帶蓋起了臨建棚。在棚裏睡覺,在危樓裏吃飯。一天夜裏,妻子悄悄對我說:“幸虧爸媽早走了幾年,要不然,也得跟咱們一起遭罪!”

幾個月以後,11月15日晚,唐山大地震的餘震來襲。我的叔叔正和我們一起在危樓裏看著電視,劇震突起,還來不及站起來,就聽得:“轟隆”一聲巨響。我意識到是房子上麵塌了,趕快跑到馬路上,回頭一看,我家三樓的閣樓和二樓的亭子間,樓梯間都沒了。整片承重山牆沿原來通天的裂口倒落到嶽陽裏胡同裏,堆了一人多高,再次阻斷了嶽陽裏的交通。

一位鄰居跑了過來,急急詢問:“有沒有傷人?”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沒有” 二字。就聽到刺耳的救護車警鈴呼嘯而過,注意力集中到西南方,東亞仁立毛紡廠那邊。後來聽說,有廠房坍塌,晚
班工人有傷亡。這次6.9級的餘震發生在離天津更近的寧河縣,天津又一次慘遭地震重創。

對我家來說,這不大不小的餘震反倒成了一件好事,正好邦我們排除了上次大震後搖搖欲墜的山牆。該倒的都倒了,不該倒的也容易清理了。

第二天中午,我的老朋友,附近天津汽車齒輪廠的八級鉗工程國垣師父和藍燕東技術員,午休時間招呼了十幾位他們的徒弟和同事跑了過來。幫我清理了倒落在胡同裏的磚頭和房檁。把可用的磚頭整整齊齊碼在門口邊道上,把完好的房檁一棵一棵立在後小院裏。程師傅連水都沒有喝一口就趕回去上班,臨走時囑咐我:“看好這些房檁,你沒地方買去,以後修房時,它們都得用上,恐怕還不夠!” 我連連作揖稱謝,後來也一直沒辦法好好報答他們的深情義舉。

八年以後,1984年,天津大多數公產房屋已經修複。我家因為是私產住宅,沒有外力支援。斷垣殘牆如狼牙狗啃,閣樓地板成了屋頂,草草地用油氈蓋上,隻能勉強防雨。實際是一個大型臨建,像一隻趴在嶽陽裏口上的癩蛤蟆,很不雅觀。嶽陽裏東側似乎都是公房,為了地震加固,都打了混凝土的外圈梁和立梁,結實牢固,隻是看上去不太美觀。人們好歹可以平安入住了。

妻子我和我商量:“咱們也該準備自己動手修房子了。能不能不讓圈梁外露?” 我理解妻的考慮,開始了實實在在的修房準備工作。

一是資金準備:正好有一位棗強玻璃鋼廠的呂廠長找到我,遞給我一本國外帆船雜誌,上麵有不同級別帆船基本尺寸,要我幫他繪製一套奧運會比賽艇的生產圖紙, 是給16歲少年組訓練專用的 OP 級玻璃鋼小帆船。我用了近兩個月的業餘時間,按要求園滿完成任務,得到了六千元圖紙設計費,修房的基金有了大半。

二是施工準備:當時妻所在衛生局幼兒園,剛巧有一批民工正在做房屋修繕。主管後勤的老黃大哥與他們的隊長商量好,在工程間隙期抽出一周時間幫我們修複小樓,估計工費四千元。讓我們提前備料,力爭明春開工。

三是材料準備,先買到了兩萬塊紅磚,三噸水泥;又托遠在牡丹江林業局工作的表弟,代買了兩立方米灰板條,火車托運到天津;當時我已經是環衛設備廠技術副廠長,聽同事建議,找到環衛局王副局長尋求援助,獲批兩噸鋼筋,兩立方米木材的指標,這寫木材指標買齊了六米多長的長房檁,補充了斷掉的杉木檁。

至此,修房用料基本備齊。

1985年春,修房工程開工,我最後又到營口道柳州路口的拆房現場,從即將推倒的舊樓上,自己動手拆下二十多平方米舊地板。雖然花費不多,卻在最後一腳踩空,從二樓上掉落下來,腳蹠骨骨折。左腳打上了石膏,隻能在旁邊看著鄰居老黃大哥幫忙照料一切。

民工巧手支起盒子板,把二層三層的圈梁澆築在三七牆的內側,修複後的老屋,以修舊複舊的外貌和鄰居們見麵了,似乎與西側五六棟連排屋一氣嗬成。水泥砂漿沏就,內圈梁加固的雲南路19號,是嶽陽裏西側緊靠胡同的第一家,它又象一座完好如初的堡壘堅定的站了起來。妻子最後核計工程成本,一共花了八千多元,工料各半。幸虧1985年完工,以後的人工和材料價格就不是這個水平了。

後輩終於不負曹公,自力更生地把曹氏故居的地震損傷修複。外觀做到修舊如舊,內部不僅加上了土暖氣,還在廚房的後麵增加了一間有小澡盆和水磨石地麵的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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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公外孫站在剛修好的雲南路19號舊居前,約1987年)


~ 拆遷移民,自求多福。

又過了五六年,天津市的震損房屋幾乎完全修好,地震的陰影逐漸散去。人們剛剛安下心來過兩天好日子,鄰裏間又開始流傳起房屋要列入規劃的消息。不久,大大的 “拆” 字出現在附近街區的院牆上,且離我家越來越近。

這以後,我有一年半出國進修。其間,聽說近鄰馮家賣房搬走了,胡同裏的徐家也調屋搬走了。人們雖然還有地上物(房屋)的產權,但是原來屬於房主的地權,在1982年被 ”橡皮圖章“ 莫名其妙的收歸國有了。從那之後,土地的增值歸了國家,成了市政府土地財政的根基。政府想規劃哪一片就規劃哪一片,隻要寫上幾個大大的“拆”字,就萬事大吉了。

到了1993年底,家裏隻剩下留守老屋的妻子竟修,我和兒子分在美,歐。竟修決心賣房,很快找到買主。曹公的後人從此幾乎都移民了。

1995年,我們走了,雲南路院牆上的 “拆” 字也消失了。規劃的變更使老屋(雲南路19號)逃過一劫,至今安然無恙。還是被後來的房主租給商家做餐館。

店名是:“十九號家常菜”。好處是,如果想看看老屋,隻要回去吃一頓杭幫菜就好了!


僅以此文紀念我的嶽父象五公曹典環先生 110 周年冥誕。


作者,吳西,曹公幼女之婿,於矽穀,寫於庚子年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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