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媽的約會 (下)
龐靜 二零一四年七月18日
接著他又說他自己的工作如何如何,一直是嘴裏塞得滿滿的,一邊嚼一邊說,很大聲,嘴邊粘著食物碴。如果兒子在飯桌上如此,李大媽一定已經告訴他先把嘴擦幹淨了。
剛才心裏那一咯噔,李大媽現在自然而然地就把這次會麵吃飯當成了約會。
李大媽年輕的那個年代那個地方的少女沒有幾個明白男女之情是怎麽回事的,可她曾經有過少女的浪漫。到了成婚之後她又懂得了床第之歡。那時候她看得最重的是相夫教子勤儉持家。不幸的是中年喪夫,以後她就獨自一人撐持著裏裏外外。現在總算把孩子們養大,過完了苦日子。
已經成年的孩子們曾經在言語間有意無意地表示過希望老媽能找個伴。李大媽也沒斷了想這事。人需要孤獨,但什麽都得有個度。成天到晚都是形單影隻似乎有些過度。好在她現在天天上班,還不至於終日耍單。盡管如此,黑夜對她這種過五奔六的人總顯得太長。如果有個共眠的伴,就算彼此肉體的慰籍有限,也好歹能一起在黑暗裏嘮嘮嗑。沒料想,順著這個思路,她內心還真生出了期盼。如果將來真能再找個老伴,天天讀書寫字品茗對弈,那可就是苦盡甘來,上天的眷顧。雖說她已經估摸出他對自己的文字沒有真正的興趣,也明白了早先遇見伯樂出版商的念頭是自己的癡心妄想黃梁一夢,但是現在有這個儀表堂堂又年紀相當的男人坐在對麵,而且這情景並不是機緣巧合,是人家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的結果,她的潛意識鼓動著她要把握機會。
陳麥爽快地吃著說著,眼睛在手上的食物和李大媽的臉上來回轉悠著,在食物上停留的時間比較長。間歇,他說蟹腿不新鮮把半盤子蟹腿推到了一邊,又去裝了一盤海蠣子,一盤三文魚配菜,一盤海紅蛤和鮮蝦。這些食物與他的談興相得益彰,他不停地批評著一起工作過的同事如何愚笨或者壞心眼,間或還提一提賺錢的商機。他也想提一提以前的老婆,但是怕對方多心,還是不提為妙。反正自己話匣子一打開,頻道隨便選,各種節目應有盡有。
李大媽一邊看著他狼呑虎嚥一邊就開始想象他在床上的作為。也怪,上了年紀的女人想法還挺色。她有點擔心這種吃法這種做法對於這個年紀會傷身。她想起來自己年輕時的一個密友就是因為勸老公不要吃垃圾食物老公不聽勸而離了婚。密友說老了之後要真正地享受生活而絕不能伺侯一個癱在床上的病人。她當年覺得密友太過慮,眼光太長遠,可如今自己也免不了俗。老年擇偶,高矮胖瘦風度儀表好像都沒有健康重要,所有的壞習慣都比不上吃的壞習慣更令人擔憂。至此,她還沒有對他產生那種異性相吸的感覺。繼而她開始懷疑對麵的男人真有可能和自己生活在一個屋頂下嗎?自己有可能跟他上床嗎?她懂人無完人知足常樂,盡管剛剛認識的陳麥克不太合她的模子,她還是想著他或許能成為自己的老伴。都說上海男人憐香惜玉疼老婆,憑上海人這一條他就有可能是個好老伴。
他的吃興談興都還處於高潮。“你知道不知道網上的大V有多少錢賺?” 他手上舉著吃了一半的蝦,看著她的臉一邊嚼一邊問。
“什麽是大V呀?” 她慚愧自己的現代詞匯貧乏,滿眼疑問的目光,誠懇地求教。
“那些擁有眾多粉絲的博客大俠就叫大V。那個誰-,前一陣被抓進局子那個?叫什麽來著?” 他長籲一口氣還是沒想出來。“你知不知道?就是嫖娼被抓那個。”
“你是說薜蠻子。” 她有點印象,還適時地把名字想了起來。
“對,對。就是他。” 他把隻剩殘渣的盤子推到一邊,又開始認真地對付起那盤海蠣子。
李大媽早就完成了她自己的那一盤。她喝著冰水看著他對食物的貪婪聽著他的滔滔不絕。很久沒有在飯桌上麵對過這麽大食量的男人了。她琢磨自己的眼光是不是有問題,她眼中吃的壞習慣鬧不好是人家的健康行為呢。
“你寫博客有多少酬金?” 他冷不丁地問李大媽。從李大媽的舉止可見她的品位,他認為品位與錢袋子息息相關。
“哪裏來的酬金?” 李大媽不加思索回答。其實她一頭霧水,他的話終於和網絡博客扯到了一起,可是怎麽跟文字沒關係卻跟金子沾上邊了呢?他的工作挺好,不像是缺銀子。
陳麥克是人老胃不老,身體肯定也不老,可是他常年被前老婆嘮叨辱罵,心智疲憊,心靈感應已經接近遲鈍。他忙著吃忙著說,完全沒有想到李大媽一會功夫能有那麽多的活思想。他第一眼見李大媽就挺中意。要是不知道她的年紀,不細看她眼角伸展的皺紋和雞皮似的脖頸,單從她一點沒有發福跡象的身材還真能說她也就四十歲。她的容長臉略顯清瘦,順眉順眼,皮膚細致,氣質文靜。再聽她講話不緊不慢,柔聲細語,真是可人。她聽自己胡侃似乎也挺入神。從見麵到現在他感覺良好。“你家住在哪?我家就在附近。吃完飯去我家接著聊。” 陳麥克的話題一下子轉了一個大彎。他並不等李大媽告訴她家的地方,那不過是個話頭。
李大媽一時不知道怎麽往下接。就算是老男老女但畢竟也是孤男寡女,晚上還要去他家接著聊,難不成他打算把剛吃下去的食物馬上就燃燒成激情?可是自己神經係統的鏈式反應太緩慢,連前奏的感覺都找不到。他到底什麽意思呢?是不是他真中意自己了?從見麵到現在她沒說幾句話,難道他已經了解她了?
見李大媽沒言聲,他馬上就轉了一個彎:“我常在家裏開party, 你們公司的老王也常來。以後也要請你。你念書多,能講故事。”
給誰講故事?他是在隱喻國王和《一千零一夜》嗎?若如此,他那一池水可不淺。她開始猜測他到底讀過自己哪篇文章,可能讀過一兩篇,而且很可能是最近那篇《公司的裁員風暴》。她在那篇文章中寫了自己既便現在退休也無衣食之憂。如果陳麥克想找女伴,他早就可以從老王那邊拿到自己的電話。而且公司裏還有其他單身的老中女人,何必要找自己。李大媽幡然醒悟:他很可能想找一個女伴但是不需要他養活。
這把年紀了,倍嚐生活的艱辛,李大媽能理解。但她畢竟是個傳統女人,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已經滲進骨子裏。以前鄰居比爾的一段話不知怎麽就閃進了她腦子裏。那是幾個鄰居一起扯閑篇。比爾的嶽母已經病故。他嶽父孤身一人。他說勸老頭很多次讓他續弦,每年多花五萬刀賺一個人貼身侍候怎麽算都值。可是老頭子就是舍不得多花一分錢。當時李大媽就覺得猶太人連找個老伴都算計,太齷齪。沒想到這個男人比猶太人還算計。
李大媽不缺少理智,也明白算計在現代人的生活中必不可少。可是她所玩過的算計在現代人眼中就是豆芽菜。展眼看看,現如今一個超市用大數據算計一番之後把商品啤酒擺在商品尿布邊上就使啤酒銷售量增加百分之三十。光憑李大媽那點本事無論如何算不明白為什麽買尿布的人情願稍帶買啤酒,她這數歲沾上大數據就頭暈眼花。所以她可是越來越不敢算計,凡事隻能憑直覺憑猜測。現在對麵又吃又侃的這一位,雖然沒眀說,但已經可以斷定他不打算一個人賺錢養兩個人。
丈夫丈夫,夫字天出頭,丈夫是要撐著天的。沒有丈夫的女人,沒有人替她們撐著天。她們憑一己之力養大了孩子們,裏裏外外撐的何止一半天?李大媽早就習慣了付出,她不在乎自己要付出多少,現在令她不爽的是對麵這個男人先算計了不需要付出之後再接近自己,而且電話一個接一個,吃頓飯就要把她帶回家,也太會步步相逼了。萬一他把話都說明了,自己能招架住嗎?話說回來,自己不是也要找個伴嗎,別管算計不算計,人家總歸是找到自己了。這個歲數上,男人通常都要找年輕的,有幾個肯把眼光落到她這歲數的。
李大媽是人老身體老唯獨心不老,剛碎了一個作家夢接著又夢上了純情的神仙日子。她一想到跟這個身體不老的老男人上床心裏油然生出一絲恐懼。同時她也明白這總比伺候一個身體弱或者有病的人要強。她琢磨可能也就是她自己過於敏感,自己覺得話不投機,對方鬧不好正愜意呢。可能就是因為年紀大了,才找不到感覺。又不是要拴在一起過一輩子。已經活了大半輩子,還有多少年頭夠她耍單呢?她內心裏有個聲音告誡她機不可失。
真為難,不知不覺間侍女已經為李大媽添了第四杯冰水,她聽陳麥克的胡侃總算聽出了一些趣味。他聽說李大媽公司使用工時卡之後連說噁心。李大媽問為什麽。他說以前在小公司工作時用過工時卡,很噁心。李大媽心裏暗笑。工時卡隻是商業合同的一個環節,純粹的工具而已。她覺得一個大男人對此反感著實顯出了他的小心眼。她曾經聽朋友說過小心眼的男人顧家。在她的辭典中顧家的男人一定是好男人。
陳麥克吃的速度慢下來了,最後他又去裝了滿滿的一盤各色水果。李大媽暗自佩服他的食量。那麽多的食物配上這些水果,消化的過程都會變為混成氣體,想一想如果共居一室,無處可遁,聽覺嗅覺一定挺難過的。她打定主意如果將來結成了伴必須各居一室。
侍女把帳單送過來了。李大媽要求兩人分帳,AA製。她話還沒說完,陳麥克已經一把搶過帳單連同信用卡一起遞到侍女手中。隨後他就勢按住了李大媽正在往外掏信用卡的手,嘴上連說不用了。自己多花十幾刀換來展現英雄氣概的機會很合算。
李大媽這頓飯經曆了期盼失望遺憾和疑惑,五味雜陳。最後這道陳麥克付帳的慷慨還算意料之中差強人意。這個男人在她毫無防備時與她有了肌膚接觸,造成了她的心跳不勻溜。現在她的手就這樣被他按著,除了緊張她還是沒別的感覺。
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向李大媽交待他的電話。李大媽知道是說再見的時候了,可就是拿不定主意是否開口問他要電話。李大媽裝著整理物件從他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他們像開始一樣一前一後地走出A廳,臉上掛著異樣的神色:陳麥克言猶未盡,而李大媽卻是欲言又止。
待慢慢地一篇篇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