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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語的童年 (九)

(2014-10-07 15:54:12) 下一個

      寶莉的心砰砰直跳, 惟恐自己禿唐的問題破壞了整個晚上親密的氣氛。現在家庭裏能耐著性子解答她問題的成年人要算是二姨了。她的問題顯然觸到了二姨的痛楚。二姨沉吟了一下,回到床邊給寶莉蓋了一下被子,含糊不清的擠出三個自自殺的!

    本來已經躺下的寶莉騰地一下坐起來,為什麽?外公幹什麽壞事了?

    “壞事?外公什麽壞事也沒幹!他一生為人正直,樂善好施,除了性情懦弱一些,容易妥協退讓,從來沒有傷害過誰。

  “那是為什麽?寶莉不舍地追問。

   “我不知道,孩子,我也不知道。二姨聲音有些顫抖,眼圈也紅了。頓了一下,二姨加了一句:他承受不了那份羞辱。

    看到自己的問題把二姨給惹哭了,寶莉十分後悔,本來和諧的一個晚上,終於還是被自己的好奇心給攪和了。她用手在二姨的臉上抹了抹,以示歉意。二姨的聲音讓她膽寒。她順著被子往下沉,一直沉到頭觸到枕頭,然後緊緊地用被子裹著自己,不敢再有任何響動。

     二姨沒再說什麽轉身離開了房間。黑暗中寶莉瞪著兩隻眼盯著上鋪。寶萍已經安靜下來。以往寶莉不想睡著時,總是用腳踹著上鋪跟寶萍搗亂,或磨著寶萍下行進棋。可是此刻她即無睡意,也無心叫醒寶萍。

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寶莉,索性偷偷爬起來,把小衣櫃上的那個首飾盒抱到自己床上,稀裏嘩啦地倒了一床。開始在那些相片裏亂翻。然後又一張一張仔細端詳。一張是太太,太公以及外公和二姨的全家福。那個坐在外公旁邊的一定是二姨的媽媽。她看上去有些矮小,卻十分精致,雍容大方,一點都不象愛吵架的樣子。 另一張是外婆和媽媽的,身穿旗袍的外婆身材修長,媽媽大概七八歲的樣子,旁邊是一個長方桌和兩把藤椅。從擺設上看象是在戶外的樹蔭下邊。媽媽的身子靠在外婆身上,一隻腳拌在另一隻的後麵。媽媽總是告誡寶莉要在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原來媽媽也有東倒西歪的時候。想到這裏寶莉不禁露出笑容。 再一張是大舅和媽媽手拉著手在聖約瑟的照片。他們穿著教會學校的製服,他們的上衣很相似,小領的西服,媽媽穿的格子短裙,大舅則是短褲和快到膝蓋的襪子。還有一張是外公外婆,媽媽爸爸還有大舅,小姨和小舅的照片。寶莉一眼就認出了那棵夾竹桃樹。媽媽,爸爸和大舅站在後排,外公外婆坐在中間,小姨分別`站在外婆外公的兩側,小舅站在外婆前邊。相片裏少了二姨和三姨。不知道為什麽這張相片給人的感覺大家了外婆與很近,和外公卻顯得有些距離。不知道家史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它背後曲折的故事。 在所有的照片裏,按年代數算,這張要算是最新的了。或許是媽媽爸爸上大學時,或許是結婚後尚未有寶萍。媽媽那兩條上辮子真粗真漂亮。等自己長大了,也要留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

她突然非常想媽媽,希望媽媽在身邊,那種感覺與其說是思念,不如說是需要。這幾個月裏所發生的事,連久經沙場的都人驚駭無措,更何況一個未上學的孩子。

 

      小舅最近跟外公鬧著要輛自行車,說是下學以後得到劇社去排練。外公沒答應。晚飯的時候小舅又提起這件事,外公問小舅為什麽不參加學校的劇社,即方便離家又近。小舅抑或是把不喜歡學校的劇社說成了不喜歡在學校演戲,外公接著小舅的話岔噢,這麽說,你隻喜歡在家裏演戲,是嗎?。全家人一哄而笑。連寶莉都聽得出外公弦外之音。

     外公因為他的寬容和維護他人自尊而深受尊重。記憶中的他很少用令人尷尬的語氣直接批評或教訓人,總是把要說的話當成玩笑一句帶過, 讓做錯事的人心懷感激。有一次樓下的王奶奶來家裏幫忙,完事之後順手牽羊拿了家裏的東西,正好讓姑太太碰上,兩人在門口發生口角,外公聽見從裏屋走出來衝著王奶奶說:“王大姐,我就是怕您忘了我給您的東西,所以特意過來提醒您一聲。姑太太她歲數大了,記不得事兒。”當時王奶奶那個狼狽相就別提了。站在一邊的寶莉看得清清楚楚,若是說外公自己給她的東西也就罷了,反倒說姑太太記性不好,實在不公平,寶莉正要當麵揭穿,替姑太太做個證人,外公卻說他的煙盒找不著了,讓姑太太帶寶莉去找找,硬是把姑太太和寶莉給支走了。關上門外公還數落姑太太“人家一把歲數了,你怎麽一點兒麵子都不給留呢?”姑太太怏怏不樂地說:“我也一把歲數了!”……

 

      夏天,奶奶家的人到北京來玩兒。帶著寶莉一同逛頤和園,萬壽山的長廊怎麽那麽長啊!寶莉實在是走不動了,就借故要上廁所蹲下來休息。她正東張西望,突然看見小姨衝著她招手,就擠上了小姨的床----真舒服呀,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剛剛睡消停,卻真的想用廁所,使勁推小姨,小姨卻象木頭一樣一動不動。等不及就尿在小姨的床上。小姨一邊揍著寶莉的屁股,一邊說:“你這孩子真沒出息,這麽大了就不知道自己操點心。臊得寶莉早晨賴在床上不起來。小舅,寶萍,太太和姑太太都嘲笑她,隻有外公說:“誰讓你們晚上切那麽多西瓜?”寶莉紅著臉低著頭往廁所跑,廁所的門緊緊地關著,寶莉拚命地踢呀踢呀……

    “寶莉,醒醒,寶莉!”寶萍的呼喚把寶莉從夢中叫醒。

      被喚醒了的寶莉這才明白原來自己是在夢裏信馬由韁。滿床的相片已經散落在地上。顯然是早些時間看著相片想著心事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的她急匆匆地進來了衛生間,連門都沒關,就坐在上邊起發呆來。太太聽見動靜卻半天不見人出來,就摸者黑起來要查個究竟。她哆哆嗦嗦的身體和一頭白發透過半開著的門映在廁所的鏡子上,寶莉竟顧著愣神,一扭頭目光正好和那個影子相遇,嚇得她連聲尖叫聲。

   這一叫驚動的全家人,連小表妹都哭起來。 

 “你嚷什麽?太太看見大人孩子都醒了,有些狼狽地埋怨起來。

  “您半夜三更的不睡覺嚇逛遊什麽?寶莉也急了。

 “你還沒老呢,怎麽也睡不著? 我聽見動靜還以為是有人進來了呢!太太也生氣了。

您那一頭白毛嚇死人了!寶莉嚇得失魂落魄,說起話來語無倫次。

你說誰一頭白毛 ?太太用拐棍在地上搗了幾下。

“您自己嚇著人了,怎麽又成了我的錯?管天管地,連我半夜上廁所您也管?”寶莉不依不饒。

   “寶莉,不許這麽跟太太說話。二姨手裏抱著小表妹,衝出屋來當滅火劑。轉過神來跟太太說:“ 奶奶,孩子上廁所時間長點,您就別操心了。您這個樣子把孩子給嚇著了。都回去睡吧,沒事兒了。寶莉趕緊回屋吧!

   “你聽聽,她說我什麽。她說我一頭白毛!世道真是變了,連三歲的孩子都敢這麽放肆。太太憤憤地嘮叨說。

   “為什麽大家能管喜兒叫白毛女,我就得叫白頭發女?”寶莉也覺得自己一肚子委屈,憑什麽大人能用的詞孩子就不能用!

    “寶莉你睡不睡?不想睡到外頭打倒立去!”寶萍被他們吵得不耐煩。 寶莉還是沒有緩過神來,她抬頭望著上鋪的寶萍,呆呆地站著。寶萍拍了拍自己的床,示意她上去。寶莉三下兩下爬到了上鋪。有人摟著的感覺真好。在寶萍溫暖的鼻息旁邊,寶莉很快再一次進入了夢鄉。。。。

 

     次日早晨起來後寶莉翻箱倒櫃地找出了媽媽那方格的呢子裙。以前姑太太收拾東西的時候曾經告訴她,這是媽媽上學的裙子,讓她試試,可寶莉硬說那是舊社會的衣服。不願意穿。此刻她拿著裙子跑到禪房,想讓太太幫她穿上試試,卻發現太太今早沒在兒那。太太一向是家裏起得最早的人,而起每天看到她時,她早就收拾的幹幹淨淨,利利索索。今天她卻躺在床上。寶莉躡手躡腳地走到太太床邊,湊到太太臉前,太太感覺到了動靜,緩緩睜開眼睛。

和太太的目光正好相遇,寶莉覺得很尷尬,忙殷勤地問“太太怎麽了?不舒服嗎?”

“扶我起來!”太太勉強地說了一聲。可是兩人使了半天勁,太太就是起不來。

“別起來了, 就躺在床上歇著吧!”寶莉索性放棄了。她轉身給太太倒了杯水,端到跟前才想起來太太一向不喝涼水, 就又跑回廚房找暖瓶。

“寶莉呀,乖!小心別燙著。” 太太這麽一叫她,寶莉覺得納悶,太太沒有這麽和顏悅色地跟她說過話,今天自己怎麽突然從一個愛頂嘴的小壞蛋變成乖孩子了?寶莉端著杯熱水往回走,還沒遞到跟前,太太突然老淚縱橫啜泣起來,這下寶莉可慌了,她以為是自己又做錯什麽了,忙說:“太太,別介,您要是不舒服,我這就去請陶先生。”

     從枕頭底下摸出手絹,邊擦邊說:“常言道:好的好的走著,賴的賴的守著。 太太這一輩最對不住的就是你外婆,可是沒想到,最後還得指望她。真是報應啊!”寶莉更是覺得沒頭沒腦。她看得出太太不喜歡外婆,就像不喜歡自己一樣。 可是誰會把它當回事呢?太太又拿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層打開,最後寶莉可見了十塊錢。

    “去買幾斤麵吧,家裏都快揭不開鍋了。”太太把十塊錢遞給寶莉。寶莉往後退了兩步,不願意接。寶莉害怕出門,害怕上街買東西。她怕人家問東問西。她跑到廚房轉了一圈,回來跟太太說“所有的鍋蓋都能揭開。”太太無可奈何地垂下手。

“要不,太太先起來吃點早點?”寶莉詢問,希望等寶平回來兩人一起去。

 

   下午寶萍帶著一群同學回來。她們說說笑笑做功課,還相互交換剪紙,煙盒以及做毽子用的各色雞毛。寶莉坐在一邊羨慕極了。她多希望自己快點長大,也能到學校交很多朋友,不必想現在一樣天天陪著一個凶神惡煞的老太太。 寶莉等了不知道有多久,他們還是沒有做完功課,太太催著說去晚了商店就要關門了。 寶萍是不會扔下同學們去買麵的。無奈,寶莉隻好自己裝上錢, 拿著麵袋。

   

      這是一個多雲的下午,太陽偶爾露出臉來笑一下,很快又躲到雲層後麵。 風已經有了幾分暖意,土地也開始鬆動,冰雪消融的大地顯得特變濕潤。房簷上的冰柱開始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寶莉很少上街,但她認得路。出了胡同口往左拐,先經過一個副食店,副食店外頭一大菜棚,這個季節菜棚裏除了蘿卜白菜看不見別的什麽。她鬼使神差地走進副食店,看見擺在平板上的薩其瑪,大桃酥,京糕,奶油蛋卷,還有寶萍常跟她說的那種裏頭帶果仁和葡萄幹的麵包。寶莉踮著腳尖一個一個地看著,服務員走過來問小家夥想買什麽,她怯生生地給了一個微笑,轉身就跑了。

 

           到了糧店,寶莉走到開票的窗口說要五斤麵粉。 卻怎麽也找不到錢和糧票。翻遍了上上下下所有的口袋,連個錢毛都沒找到。會不會是剛才在副食店裏掉在那兒了,她一陣風似地折回副食店,找遍了每一個角落。暗暗叫苦,怨自己怎麽會如此粗心,又貪玩,既然不買點心還要跑進去瞎逛。同時又心懷一線希望,但願能夠在某個角落看見這關係著全家性命的十塊錢。這可是家裏僅有的十塊錢,是昨天二姨特地送過來的。

           可是從副食店到糧店跑了好幾個來回,這一線希望終於化成了泡影。眼淚開始在寶莉的眼睛裏打轉,她強忍著淚水,決心找回自己丟失的東西。於是順著來路往回找,直到自己家門口。站在門外,她聽見寶萍和其他孩子的說笑,卻沒有勇氣進去。眼淚到底還是湧了出來。自己挨頓揍是小事,太太八十多歲了,又不能出門,在媽媽的錢到來之前,全家人怎麽生活?她用袖子摸了一把臉,再一次下樓走出胡同口,又踏上了去糧店的路。這麽來來回回折騰了好幾次。 天色漸晚,望著逐漸繁忙起來的街道,太陽最終退得無影無蹤。午後潮濕的空氣隨著溫度的下降開始凝固起來。自己怎麽會真麽笨,買幾斤麵這樣的小事沒有寶萍陪伴都做不好,那自己還有什麽用?沒用的人對家庭又有價值的?

          寶莉站在副食店外的菜棚邊上,她的心開始默默地頹喪,茫然無措地走來走去。副食店從下午的稀寥,經曆晚上下班之後的購買的小高峰再次緩慢下來,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路燈暗淡無力地照在過往的行人。溫度越來越低,傍晚的寒氣再次襲來,駐足在那顆幼小的心房,留下了北京的冬季永恒寒意。

“外公是自殺的!” 這個聲音開始在她的耳邊不斷地升高,再升高。寶莉突然生命沒有意義。外公真聰明,他不用為不公平的責備而蒙羞,不用為丟錢丟糧票受懲罰,更不用操心住院的護理和住院費去作難。寶莉也想擺脫這一切責任,她不想回家麵對太太!寶莉仰望天空,覺得自己的臉被一個巨大的翅膀拍了一下,她踉蹌了一步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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