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妍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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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們一起講過的故事 (三)

(2013-02-18 02:23:59) 下一個

 

    浪跡天涯的生活盡管刺激著他年輕的血管,令他的荷爾蒙超常地激越,但是,他始終保持著一份冷靜。冷靜、成熟和犀利,好像是他很小時就具備的素質,這使他顯得與眾不同。也許是因為與生俱來的個性,也許是因為不同凡響的經曆,如果你見到小湯,那麽第一眼的印象,他的氣質是冷峻的,不妥協的。

 

    在那些遊蕩的日子裏,他偶爾回家,看到父親眼裏的擔憂,看到母親額頭上的皺紋,看到哥哥聽著交響樂在讀書,家中的燈光是那麽柔和溫暖,自己卻經常有家難回,小湯心裏也很迷茫。

 

    山高如劍,水急如風的虎跳峽固然驚險刺激,但水闊江深的中遊,才給予了長江恒久的動能。天賦和底蘊,家庭能給他的,都已經給了他,人生該往何處去?有些路隻能自己走,有些關隻能自己過,有些問題隻能自己回答。

 

        1988年,小湯的父親被我們學校聘為教授,來幫助建立一個碩士點。從某種意義上說,父親也是為了給他換個環境,才接受了這個聘約。

 

    循規蹈矩的工作是拴不住小湯那顆不安分的心的。他開始在音樂中尋找新的刺激點。讓我來寫他和音樂的故事,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因為我從小就五音不全。我曾經問過一個非常優秀的錄音師,為什麽我唱歌調兒不準,她說我的耳朵不能分辨出音高的細微差別。對於音樂,普通人隻要有一顆善感的心,即使不懂任何音樂技巧,也一樣能欣賞。可是,任何一件事,隻要把它當作專業來做,並且希望出類拔萃,那都是相當辛苦,相當枯燥的。

 

    小湯是個藝術天賦極高的人,比天賦更可貴的是勤奮。小湯的手指修長骨感有力,非常適合撥弦樂器。他曾經每天練習吉他十幾個小時,如癡如狂。這種練習,是技巧的練習,一首首的練習曲,一個一個的彈奏技巧,根本不是我們平常聽的樂曲。沒有強烈的興趣,沒有極強的自製力,是不可能堅持下來的。時間是最公平的,你把它花在哪裏,終有一天是會看到回報的。他的黃金時代留下的錄音資料並不多,但是,水準絕對是一流的。

 

    到我和小湯談音樂的時候,那已經是他不做音樂人很多年以後的事情了。雖然不再做專業的樂手,他對音樂的悟性和理解依然是卓爾不凡的,那種對音樂的熱愛和癡狂,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我們幾乎每天都會談到音樂,所幸的是,我雖然不懂音樂,但是我懂得那個產生音樂的時代。那個時代是一個文化發育合理的年代,一切音樂和繪畫,都是在詮釋那個時代主流的美學和哲學理念。也幸好有這個基礎,我才能聽懂他的每句話。我們經常各執己見,爭吵不停。但是當有了共鳴的時候,那種“有此知音,夫複何求”的感覺也是相當地暢快淋漓。我記得最清晰的是談崔健。我們這一代人,大都狂熱地迷過崔健,可是他到底怎麽好?他的價值和地位到底在哪裏?還是聽了小湯一席談才明白的。他從崔健音樂的元素,它的配器,歌詞,還有傳達的思想,和世界音樂的比較,一步一步地告訴我,為什麽崔健是獨特的,為什麽至今是不可超越的,什麽樣的音樂才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這有點像中文的細讀文本,沒有相當的功力和修養,不把自己真的浸潤其中多少年,是很難讀出真正的內涵的。

 

    小湯自己也唱歌,現在都是自娛自樂了。高興的時候,還會錄幾首給朋友們聽。他的歌從來不模仿原唱,每首歌都有他自己的理解,充滿個人魅力。我想這也就是他非常欣賞崔健獨特性的原因。不追隨,不妥協,同樣是他的音樂性格。

 

    小湯談音樂時,充滿了激情,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有時候,也會忽然站在窗前,一言不發,那個時候大概是想起了和音樂相關的往事,我也就默默地地看著他。窗外的陽光和綠茶的氤氳柔化了他俊朗的線條,他象王子一般,在自己的音樂世界中沉醉,冥想。 

 

         1993年,在小湯的人生中是很緊要的一年。

 

    那一年,他品嚐了初為人父的喜悅,也不得不接受父親得了癌症的事實。小湯的父親學識淵博,風度翩翩,直到現在,學生們提起來,還充滿了敬仰和懷念。小湯的父母堪稱是一對偉大的父母,他們用無窮盡的耐心和愛心包容小湯,給他一個自由成長的空間。浪跡天涯的日子裏,小湯的人性從未沉淪,就是因為他的家庭始終沒有拋棄他,父母從來沒有放棄過他。我記得一個冬天的中午,我們從餐廳出來到操場曬太陽,小湯說:我媽媽要過生日了,我要唱一首“燭光裏的媽媽”送給她。過了一會兒,他若有所思地說:天下所有的媽媽都是寂寞的。你也是媽媽,將來,你也是寂寞的。我聽著有點兒想哭。我想,即使他曾經“十惡不赦”,縱然我永遠“溫良恭謙”,我們還是有相同的底線。也就是因為這個底線,故事還能一直講下去,朋友還能一直做下去。

 

    那一年,他離開了北京,離開了他的樂隊。在市中心租了一個櫃台,白天做生意,晚上到醫院照顧父親。也許是自己做了父親,更能明白父母的恩情,小湯照顧父親非常細致精心,年輕時金屬般堅硬的性格,現在變得如絲綢般細膩。天氣好的時候,他會推著父親在花園裏曬太陽,陪父親聊天。父子倆終於有時間,安靜地聊一聊家常,父親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才弄明白,這些年,這個小兒子都在做些什麽。病重的父親很樂觀,也很平和,他對兒子沒有忠告也沒有囑托,兩個人隻是安靜地回憶那些逝水流年的往事,不喜也不悲。

 

    我相信,這一段時光對小湯的一生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這是一個成年男人對父親,也是對自己的再認識。如果說,小湯已經有足夠聰明的大腦,那麽,父親用自己生命的最後時光,又開啟了他的心智。可憐天下父母無私的心,他們即使耗盡自己的生命,哪怕還有一絲的光亮,也願意用它來燭照兒女的心,溫暖我們的前程。

 

    隨著父親病情的加重,小湯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起初以為是夜盲症,他晚上騎自行車去醫院照顧父親,經常因為看不清路而摔倒,凍僵的手上滿是鮮血自己還渾然不知。後來發展到連醫院的水房在哪裏都找不到了,他才知道自己的視力在消退。

 

    對視力的消退,甚至即將失明,他心裏充滿了恐懼。但他沒問過為什麽,也沒什麽無緣由的怨恨。他明白,以前欠下的東西,要開始還了。他偶爾還有點小慶幸,還的是眼睛,不是大腦和身體,他還可以思考,還可以自由行走。

 

    那時父親因為癌細胞的擴散,全身疼得睡不著覺,每隔一個小時,小湯就起來給父親翻身,按摩,整夜整夜不能合眼休息。父親稍微平靜時,他又舍不得睡覺,就貪婪地看著熟睡的父親,像小時候父親看他一樣。由於得不到休息,他的眼睛惡化的更快了。白天的時候,他回到店裏,關起門來就睡覺,生意也做不下去。

 

        1994年的春節,是父親的最後一個春節。別人家裏推杯換盞,他的家裏卻沒有炊煙。他和母親守著病痛發作的父親,度過了此生最寒冷的春節。三月,大地複蘇的日子,父親的病卻一路地惡化,到後來,父親連抗拒的能力都沒有了,隻是安安靜靜地在床上躺著。

 

    那是一場父子間漫長的告別,也是小湯人生的最低潮。他的眼睛,帶著他的心,一步一步地,走向無光的所在。

 

    送走了父親不久,小湯就離婚了,開始了他自己帶著兒子的日子。原來的老同事們都說,他兒子從小就乖巧懂事,但就是跟著小湯,像個小髒猴兒。這個可以想象的到,單身父親,眼睛又不好。也許生活上粗燥了點兒,但小湯是個非常有趣味的父親,他每天帶著孩子到處玩兒,把兒子扛在肩頭,給兒子唱歌,講故事。每天晚上,由兒子來選擇,是講一個兒子個頭兒那麽長的故事,還是講一個爸爸身高那麽長的故事。有時候,孩子都睡著了,他看不到,還一直動情地講著。他說兒子三四歲時,就懂得拉著他的手過馬路,當別人對他們指指點點時,兒子就更緊地拉著他的手。

 

    每當說到這些事,小湯的臉上就泛起幸福的光暈。兒子,打開了他那顆堅硬的心中溫柔的內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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