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丹青

(2004-06-15 09:53:57) 下一個
劉青是大雜院裏一道恒久不變的風景——他每天都穿著肥肥大大的舊衣服坐在院門口的石台上,手裏總捧著那個青花大瓷碗,在慢悠悠地吃著什麽,一張標準的國際臉上終日掛著傻嗬嗬的笑容。見到院子裏相熟的人時,他會熱情地指指手裏的大碗,含混不清地吐出一個單音節的字:“吃!”而人們每次都隻是笑著搖搖頭便走開了。偶爾有些喜歡拿他取樂的無聊之人出現在他視線裏時,他也會憤怒地站起來,拚著全身的力氣反反複複地衝他們喊他唯一會說的一句髒話:“你媽×!” 劉青是劉嬸最小的兒子,據說當年剛懷上他的時候,劉嬸看著一貧如洗的破家和腳邊一大群整天嚷嚷著餓的孩子,實在不願意再添一張嘴,就從一個江湖醫生那裏買了便宜的墮胎藥。藥吃下去沒見什麽動靜,劉嬸也就隻好隨他去了。可是等劉青生下來,快兩歲了還不會說話,一檢查才知道孩子因為藥的緣故成了先天性智障。劉嬸覺得對不住這孩子,家裏有什麽吃的都先緊著他,到劉青20多歲的時候,已經胖到走路都困難,本來就短的脖子幾乎可以算做沒有了,坐在院門口活象個上下一樣粗的石墩。 院裏善良的老街坊們都叫他大青,不懂事的孩子們卻都直接叫他傻子,除了8歲的丹丹。 說起來丹丹也有別於一般的健康孩子——女孩子們愛玩的跳皮筋什麽的,簡簡單單幾個動作,她卻怎麽也學不好。每次孩子們湊在一起分撥兒做遊戲,哪撥兒也不願意帶她,都覺得她是個累贅。久而久之,丹丹也不願意去找她們玩了。 其實丹丹對那些遊戲也根本不感興趣,她天生隻對圖案和顏色敏感——還躺在嬰兒車裏的時候,她見到色彩鮮豔、造型別致的玩具就會興奮不已;同齡的孩子才剛剛學會說話,她已經能夠準確地識別各種顏色和形狀;等到她學會用筆的時候,就開始在能找到的每一張紙上塗塗抹抹,沒過多久,就能畫出一些具體而形象的東西了。 她每天都畫很多畫兒拿給爸爸媽媽看,並揚言將來要當個畫家。丹丹的爸媽起初還認真地看一看,誇獎幾句,但是新鮮勁兒一過,整天又有一大堆的事要操勞,就不再有耐心和丹丹糾纏。丹丹再拿畫兒給他們看,他們頂多是漫不經心地瞟一眼了事。 有一次丹丹纏著媽媽要買水彩筆,心情正不好的丹丹媽不耐煩地對丹丹說:“你呀,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告訴你,甭管你爸家還是你媽家,幾輩子都是大雜院兒裏的窮老百姓,沒指望到你這兒能出個這家那家的,也沒那個閑錢整天給你買這些不著四六的東西,頂吃頂喝呀?你看看我和你爸倆人整天忙得四腳朝天,你也該想想怎麽替大人省省心,別成天到晚做白日夢!” 丹丹聽了這些話很難過,從此不再給爸爸媽媽看畫也不再說自己要當畫家了,但是她不能不畫畫,因為除此之外她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在別的同齡孩子用手裏的一點零花錢買糖果、玩具的時候,丹丹卻在一分一分地攢錢買顏料、買軟鉛筆、買適合畫畫的白紙。買了也舍不得用,更多的時候是在學校裏滿地尋找粉筆頭,拿回家來在自己買的一塊小黑板上畫了擦、擦了畫。隻有偶爾構思出一幅特別好的圖時,才把自己的寶貝拿出來用用。但是畫完後再好也隻能自己欣賞,這讓丹丹多少有些失落。 丹丹最大的愛好,就是把自己想成一個個童話故事中的角色,然後畫出來。有一天她在學校裏聽老師講了小人魚的故事,深深地被吸引了。回家後她想了很久,拿出小心保存著的圖畫紙,用很多漂亮的色彩畫了一幅畫——蔚藍的海底世界裏,一頭金發的人魚公主和周圍五光十色的小魚、小蝦歡樂地嬉戲。畫完後丹丹看了又看,越看越滿意,滿意的同時又有一種強烈的不滿足——她多想讓別人也來分享一下這幅畫的美妙啊!多想聽到別人給她一句讚美啊! 門外傳來孩子們笑鬧的聲音,丹丹拿著畫猶猶豫豫地走出屋子,站在遠處看著他們,過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向他們走過去。孩子們看到這個平日裏獨來獨往的小女孩居然主動過來找他們,都停下了遊戲詫異地看著她。 丹丹在大家的注視下心慌意亂得想要立刻溜掉,但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迎了上去,小臉漲得通紅,用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他們說:“你們……你們想不想看看我畫的畫兒?” 孩子們象看怪物似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院子裏最漂亮的女孩子娜娜——這一群孩子中的核心人物,帶著嘲諷的眼神把丹丹手裏的畫接過來,上下掃了兩眼後,一絲輕蔑的笑爬上了她的嘴角。 “你畫的這是什麽呀?一隻長了頭發的海馬?”娜娜故意揶揄道。 孩子們哄然大笑起來,既然娜娜這樣說了,就算給丹丹的畫定了性,大家都要拚命地嘲笑丹丹以示對娜娜的忠誠。 “讓我看看!”一個男孩子粗魯地一把將畫搶了過來。 “還給我!”丹丹心疼地上前想把畫拿回來。 男孩子邊看著畫邊靈巧地跑開了,丹丹在後麵辛苦地追,她跑步的樣子很難看。其他孩子留在原地又笑又叫地起哄。 兩個人在院子裏整整跑了一圈,丹丹已經累得氣喘籲籲,男孩子卻順手把畫又塞給了另一個男孩,說:“哎,接著,拿去當手紙吧!”孩子們笑得更厲害了。 那個男孩子拿到畫後又拔腿向院子外跑去,丹丹繼續跟著追了出去。出了院門,男孩子不知怎麽手一鬆,畫被風吹到空中,然後又輕飄飄地落在了正捧著大碗吃東西的大青腳邊。 從天而降的紙片引起了大青的興趣,他暫時放下了手裏的碗,很吃力地彎下腰仔細看了看,然後嘿嘿地笑著把畫撿了起來。 “傻子,把那東西給我!”男孩跑了過去,不客氣地對大青命令道。大青沒理他,自顧自地傻笑著把那張畫翻來覆去地在眼前擺弄。 “嘿,傻子,聽見沒有?快給我!”男孩又大聲地重複了一遍,大青卻被這打擾激怒了,一雙綠豆似的小眼睛惡狠狠地瞪向那個男孩,破口大罵道:“你媽×!” 院裏的孩子們對身材粗壯的大青是有畏懼心理的,平時最多隻敢站在離大青相當遠的地方“大傻子、大傻子”地一起亂叫一氣,等大青一發怒,就全都跑開了。這次男孩子看見大青又怒了,也不敢多糾纏,倒退幾步無所謂地說:“算了算了,你喜歡你就拿著!”說完就跑回去找他的同伴們了,留下丹丹一個人站在那裏看著大青發愣。 丹丹從來沒有跟那些孩子們一起罵過大青,可也從來沒敢靠近過他。現在看到大青拿著她的畫,她既不敢上前要回來,也不甘心就這麽走開。站了一會兒,想到目前無助的處境和剛才所受的欺辱,丹丹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這一哭就不可收拾了,平日裏的種種委屈全都湧了上來,丹丹越哭越傷心,象是有流不完的眼淚。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丹丹覺得有人在輕輕地碰她的肩膀,她抬起頭,大青正蹲在她麵前神情專注地看著她,看見她抬頭了,大青恩恩啊啊地衝她又是搖頭又是擺手,然後樂嗬嗬地伸出一個粗粗的指頭去擦掛在丹丹臉上的淚水。 大青手指的皮膚很粗糙,磨得丹丹的臉生疼,但是丹丹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人替她擦掉眼淚了,想到這個,更多的眼淚從丹丹的眼睛裏止不住地滾落下來。 大青怎麽也擦不幹淨丹丹的眼淚,臉急得都有點變了形,改為用手重重地拍著地麵,喉嚨裏發出焦灼的聲音。 丹丹竟慢慢地平靜了下來,而大青還在不錯眼珠地看著她。丹丹現在覺得大青也沒那麽可怕了,看到大青一隻手還捏著她的畫,丹丹試著伸出手去,想把畫拿回來。 然而當丹丹的手接觸到畫的一瞬間,大青卻很不滿地哼了一聲甩掉丹丹的手並扭過身去,不讓丹丹把畫拿走。然後又把畫舉到眼前看,不時還用手指摩挲一下上麵的圖案,同時不停地吃吃笑著。 丹丹看著他,忽然感到有點滿足——還從來沒有人這樣拿她畫的畫兒當寶貝。她想既然大青那麽喜歡,剛才又安慰了她半天,幹脆就把這畫送給他算了。 她沒去打擾看畫看得正高興的大青,自己悄悄地走回家去了。 第二天下午丹丹放學後,剛走到院子門口就看見大青還坐在那兒拿著她的畫邊看邊笑,畫有很不規則的折痕,可能昨天被他放在了衣服口袋裏。 丹丹忽然就很感動,並且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也許大青真的能看懂她的畫!他雖然不會說,可是那並不代表他沒有屬於自己的內心世界。 丹丹決定做個嚐試,她從家裏拿出小黑板和粉筆頭,坐到離大青不遠的地方畫了起來。沒過多久,大青就湊了過來,坐在一邊專心致誌地看著丹丹在那小小的黑板上描畫出各種形象。丹丹每畫出一樣東西,他就咧開嘴笑起來,並伸出手去摸那些畫,但是當他發現用手一碰黑板那些線條就會消失或變得模糊不清時,他就不再去碰他們了,隻是嘴裏發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興奮的聲音,有時候還輕輕拍一拍丹丹的肩膀。而每當這種時候,丹丹也覺得很快樂。 從這一天開始,丹丹每天一放學回家就坐到大青身邊畫畫,而大青也始終不厭其煩地看她畫。慢慢地,丹丹也邊畫邊跟大青說一些話,給他講講在學校裏聽到的故事什麽的,即使明知道大青不能夠發表自己的感想,可是隻要知道他在聽,她心裏就挺滿足的。 丹丹每畫完一樣東西,就會問大青:“這是什麽?”如果是周圍能看到的東西,比如房子、樹木、花草、小鳥什麽的,大青會用手指給丹丹看。丹丹這時就會很滿意地點點頭說:“大青真聰明!”大青聽到丹丹誇他就很高興,他有自己的表達高興的方式,那就是小心翼翼地捏住丹丹的小手指頭,輕輕搖幾下。久而久之,丹丹習慣了,每次誇完大青,會主動把小手指伸出來遞給大青,這樣大青就更高興了。 可是很多時候丹丹也會畫一些大青無法指給丹丹看的東西,這時候丹丹一問他,他就隻能傻笑著發出吭吭哧哧的聲音。丹丹就很耐心地告訴他,這個是猴子、那個是大象,然而下一次再畫他還是沒辦法說出來的。 有一次丹丹畫了一隻威風凜凜的老虎,大青竟然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興奮,嘴裏咿咿呀呀地叫著手舞足蹈。丹丹覺得有趣,問他這是什麽,他說不出來,但卻學出了“嗷嗚、嗷嗚”的虎叫聲。丹丹想他一定是在電視裏看到過。 從此丹丹就知道了大青最喜歡老虎。有一陣子劉嬸托街道的人給大青找了份在家裏剝蒜的活兒,大青還是每天坐在院門口剝,但等到丹丹放學回來以後,大青就常常為了看她畫畫而耽誤了工作。丹丹發現了這個問題後,就把小黑板放在一邊,拿出一堆蒜和大青一起剝,完成後看誰剝得多。要是大青贏了,她就畫一隻老虎給大青看;要是她贏了,就隨便畫點兒她自己喜歡的東西,畫完一張後接著剝。那些日子裏,大青和丹丹的指甲縫都被蒜汁沙得疼疼的,但這絲毫沒有減輕他們的樂趣。 下雨或刮大風的時候,大青和丹丹就躲到院子的小車棚裏,丹丹給他畫細細密密的雨絲、畫穿著雨衣打著雨傘在雨裏奔走的人們、畫在大風中搖擺起舞的樹木。 偶爾搞到好吃的的時候,丹丹會留到去找大青的時候邊畫邊吃,也會分一些放到大青的瓷碗裏,讓他自己慢慢吃去。嘴裏有零食、手裏有畫筆、身邊有大青專注欣賞的目光——那是多麽實在的一種快樂和滿足啊! 逢年過節,丹丹用自己寶貴的畫紙和顏料畫出各種各樣的老虎送給大青,從沒有收到過什麽禮物的大青如獲至寶般地收在口袋裏隨身帶著,丹丹不在的時候每隔一會兒就自己拿出來看看,邊看邊笑。 大雜院裏的孩子們對於丹丹和大青整天泡在一起感到萬分的詫異和不解,出於對大青的懼怕,他們不敢去搗亂,還是隻敢遠遠地站著編些順口溜來嘲笑他們,但他們兩個隻顧忙自己的事,從不理睬,連大青都懶得再罵他們。幾次之後,孩子們自覺無趣,也不再去招惹他們了。 “象丹丹那樣的怪物,也就配和傻子一起玩!”娜娜最後這樣總結道。 大雜院的人們每天周而複始地過著各自的日子——按時上下班、生火做飯、接送孩子、打麻將、在院子裏長長的晾衣繩上掛出萬國旗;女人們互相議論著各自身上穿的廉價時裝、交換著街頭巷尾聽來的八卦消息、和丈夫吵吵鬧鬧;男人們喝酒、下棋、天南海北地侃大山;孩子們香仨臭倆地分幫結派,好了打、打了好。。。。。。惟有丹丹和大青,超然地在小小的黑板上營造著屬於他們自己的完美世界,那裏有一切可愛的動物、有五顏六色的漂亮服裝、有世界各地的風光、有穿梭時空而來的各朝各代、各個國家的人、有超級豪華的房屋、更有一個又一個美麗的童話和傳說。他們每天暢遊其間,對身邊的熱鬧喧囂渾然不覺。 快樂的日子溜得真快啊。到了丹丹小學五年級的下學期,大雜院要拆除改建了。全院的人搬到為他們準備好的簡易房子裏過了一年多極不方便的日子,而丹丹和大青卻無所謂,隻要他們的黑板和畫筆還在就行了。等到大家回遷進蓋好的新樓時,丹丹已經升入了初中。 各家各戶嚴密的防盜門、防盜窗讓人們之間產生了距離感,不再象住大雜院時那樣關係密切,少了爭執的同時也少了一份親厚。丹丹和大青分別住在兩個單元裏,大青家住三樓,對於行動遲緩的他來說,出門不再象住平房時那麽方便,所以人們就不是總看到他呆在外麵,但是每天到了以前丹丹放學的那個鍾點,他是必定要下樓來在門口的台階上坐上一陣的。 可是丹丹卻沒有那麽早回來了。上初中後在她的堅持下,爸爸媽媽讓她參加了學校的美術小組,每天放學後在老師的指導下進行正規的素描、寫生等訓練,等活動結束回來的時候,大青通常已被劉嬸叫回家去了。而到了周末,她還有很多功課要做,也無暇下樓去玩。就這樣,大青在她生活中的位置變得不再那麽重要了。 她有了另外的好朋友——和她一起在美術小組活動的同班同學莎莎。 莎莎的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良好的家庭條件再加上一張漂亮的麵孔,讓她有著天生的優越感。要不是班裏隻有她和丹丹參加了美術小組,她是絕不會選丹丹這樣在大雜院裏長大的女孩子做自己的朋友的。其實她對丹丹的畫技也很不屑,她自己從小就接受正規的指導,有些老師甚至還是父母從中央美院請來的;而丹丹呢?完全是憑著自己的興趣瞎畫而已! 可是和丹丹處的時間長了,莎莎也發現了一個好處——那就是她可以隨時隨地向丹丹炫耀自己的優越生活。她喜歡穿各式各樣很貴的名牌衣服來學校,然後故意讓丹丹猜那些衣服的價錢,每一次最後宣布答案時丹丹又驚又羨的樣子都讓她得意萬分;她帶丹丹去她家看那漂亮寬敞的四室兩廳以及滿屋的高級家具和從各個國家帶回來的家居飾品;她每次跟父母去高檔餐廳吃完飯,第二天都要繪聲繪色地給丹丹描述每一道菜的絕妙滋味;有什麽新奇的玩具或文具,更是要帶來給丹丹看,又總是很驕傲地提醒丹丹不要給弄壞了。 丹丹由衷地羨慕著莎莎,莎莎過的是她以前所完全不了解的一種生活。那樣的生活也許曾經在她的畫筆下出現過,但是她沒想到真的這樣錦衣玉食生活著的人會如此近距離地走進她的生命。再說莎莎是多麽漂亮啊——丹丹覺得她才象個真正的公主,和她相比,曾經對她頤指氣使的娜娜顯得那樣微不足道、端不上台麵。而這樣一個公主般的女孩子居然肯和她做朋友,這讓丹丹著實有著受寵若驚的感覺,每天和莎莎一起走在校園裏都倍覺榮耀。但是丹丹不知道,莎莎需要的正是她在一旁的襯托。 有一個星期,美術小組的活動臨時取消了。下午放學後,丹丹熱情地邀請莎莎去她家玩,她很希望她的好朋友也能多了解一點她的世界,盡管那是簡單寒愴的。莎莎心底裏對丹丹的平民生活一點也不感興趣,但是禁不住丹丹的一再懇求,終於勉強答應去坐一會兒。 丹丹高興地帶著莎莎向家裏走去,快到家的時候,卻碰到了每天這個時候在樓下等她回來的大青。 大青已經很長時間沒看到丹丹了,這時候丹丹突然出現在他的視線裏,他興奮得不知怎麽才好,手舞足蹈地傻笑著迎了過來。 莎莎遠遠看到大青就皺起了眉,扭頭問丹丹道:“他是誰?” 丹丹分明看到了莎莎臉上的厭惡,不願意讓莎莎知道大青和她有什麽瓜葛,於是很小聲地說:“我們家樓裏的一個傻子,他見著誰都這樣!” 丹丹沒有再去看大青,拉著莎莎走進了樓門,但她不用回頭也知道大青一定正在後麵愣愣地看著她。 在丹丹家裏,她們度過了很沒意思的一個小時。莎莎挑剔地環顧著丹丹家小小的兩居室裏簡陋的陳設,最後很小心地坐在了沙發上,丹丹給她拿飲料和水果,她禮貌地說了謝謝但一口都沒有動;而丹丹因為剛才樓下的一幕心裏也很不自在,隻是沒精打采地敷衍著莎莎。結果莎莎勉強坐了一個小時就說要離開了,而丹丹也正巴不得這樣。 送莎莎到樓下,丹丹特意看了看四周——大青已經不在了。丹丹整整一個晚上都特別難受。 第二天上學,莎莎從書包裏掏出一個長長的盒子遞給丹丹,得意地對丹丹說:“給你看看,我媽剛給我買的!” 丹丹打開盒子,裏麵躺著36種顏色的水粉畫棒,包著每支畫棒的紙上,都印有和畫棒色調一致的精美圖案。 莎莎給丹丹看的好東西不計其數,但真正讓丹丹愛不釋手的,也隻有這一樣。丹丹雖然愛畫畫,但從不敢光顧那些賣高級繪畫用具的地方,生怕那些商品讓會她喜愛得邁不動腿。她最多也隻用過12種顏色的畫筆,要是能有這麽多的色彩,該能畫出多麽美的圖畫呢? 看到丹丹久久舍不得放下手中的畫棒,莎莎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她很大度地對丹丹說:“看你這麽喜歡,就讓你挑一支拿回家用一個晚上吧!不過隻能挑一支啊!” 這對於丹丹來說已經是天大的驚喜,她的目光從一支畫棒移到另一支畫棒,果綠、淺粉、橙黃、淡紫。。。。。。每一種或眩目或淡雅的顏色都足以讓她心跳加快。她拿起一支又放下拿起另外一支,實在是難以取舍。就這樣猶豫了好半天,她終於選中了一支玫瑰紅的——那麽張揚的鮮豔,應該是她生命中所缺少的顏色。 “這支行嗎?”丹丹擎著那支畫棒,小心翼翼地問莎莎。 莎莎高傲地笑著點了點頭,沒忘記補上一句:“可別弄壞或者弄丟了,也別用得太多!很貴的!” 放學後丹丹緊緊攥著那隻畫棒,一路上幾乎是飛奔著向家裏跑去——她想要趕緊試試用那隻畫棒究竟能畫出怎樣的圖畫。到了樓下,她看見大青又坐在台階上,但是這次沒有貿然迎過來,而隻是坐在那裏眼巴巴地看著她。 丹丹想起昨天的事,心裏一陣內疚,走過去挨著大青坐了下來。大青笑逐顏開,輕輕地拍拍丹丹的肩膀,美得不知道怎麽樣才好。丹丹也看著他笑,過了一會兒,舉起手裏的畫棒給大青看,並問他道:“好看嗎?” 大青把畫棒拿了過來,邊看邊吃吃地笑。 丹丹看大青玩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對大青說:“好了,我得回去了,把它還給我吧!”邊說邊伸手去拿那畫棒。 大青卻“恩”的一聲推開了丹丹的手,又拿著畫棒在空中比劃了兩下,然後看著她。丹丹明白他的意思是要自己畫畫給他看,心裏忽然有一種軟軟的感覺。於是她對大青說:“好吧,你在這兒等著,我上去拿紙下來畫畫給你看!這個筆拿好了,不能弄丟了,知道嗎?” 大青聽懂了丹丹的話,眉開眼笑地用力點了點頭,丹丹便飛快地跑上樓去了。 也不過就是換了件衣服、找了張白紙的工夫,等丹丹再下樓來,看見大青呆呆地坐在原地,手裏卻空空如也。丹丹心一沉,急忙跑過去問:“大青,筆呢?” 大青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兩眼愣愣地看著她。丹丹急了,用手去推大青的肩膀:“你快說呀,筆呢?筆呢???” 大青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哭得如此之傷心無助,鼻涕眼淚一起把臉弄得一塌糊塗。丹丹看著他,心一下子就涼了,她明白一定是哪個孩子把那支筆搶走了——他們雖然不敢招惹大青,但要騙開他的注意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想著莎莎借給她筆時的告誡,她六神無主,忍不住也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一個女孩子和一個傻子在街上對著哭是一個很滑稽的景象,很多過路的人都好奇地看著他們。丹丹意識到這點後,一陣心煩意亂,撇下大青一個人抹著眼淚走回家裏去了。 晚上7點多,丹丹家正要開飯,劉嬸的三兒子——大青的哥哥大楊忽然來敲門。 “大青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他一進門就焦急地對丹丹爸媽說,“他從來沒自己走遠過!你們也知道,前幾年住六號院和大青一個毛病的那個大華子,不就走丟了再也沒回來嘛!我媽現在在家哭天抹淚兒的,非讓我找去!您說我上哪兒找去呀?結果有人告訴我今天下午你們家丹丹和大青一塊兒站在街上哭,我過來問問到底怎麽回事。” 丹丹爸媽一聽,趕緊把丹丹叫了過來。丹丹都蒙了,沒想到事情會這樣,隻好把下午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大楊聽完也沒好再說什麽,隻是對丹丹的爸媽說:“得,我還是趕緊四處轉轉去吧,估計他也走不了太遠!” 丹丹爸媽送走了大楊,回來不免又把丹丹痛罵了一頓,丹丹腦子一片空白,什麽也沒聽進去,隻覺得眼前直發黑,害怕自己闖下了大禍。 丹丹整整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早上背著書包步履沉重地走到樓下,卻一眼看見大青正耷拉著腦袋坐在台階上打盹,旁邊還站著劉嬸。 “找著他了?”丹丹問劉嬸。 “是啊!”劉嬸點頭衝丹丹笑,“昨天大楊他們折騰了大半夜,最後在你們原來的小學那邊兒看見他了,正站那兒哭呢,也不知道怎麽走到那兒去的。帶他回來他也不睡覺,非要上樓下呆著來,誰都攔不住。我不放心,怕他又走丟了,在這兒看著他呢!” 丹丹心裏的兩塊石頭中的一塊落了地,點了點頭正要先告辭,大青卻忽然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看見丹丹,噌地一下從台階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衝她走過來,一隻手裏還死命地攥著什麽東西。 丹丹站在那兒看著他,等他走到丹丹麵前,把攥著東西的手伸向丹丹並攤了開來。 丹丹隻看了一眼,眼淚就劈裏啪啦地掉了下來——大青的手心裏是滿滿一把五顏六色、長短不一的粉筆頭,不知道他是走了多少路、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撿到這麽多。他不懂畫棒和粉筆有什麽區別,隻知道自己把丹丹畫畫用的筆弄丟了,丹丹沒有辦法畫畫,要多找一些回來給她。 大青看見丹丹又哭了,也嘴一撇,要哭出來的樣子,同時用另一隻手指著那些粉筆,嘟嘟囔囔地說著丹丹聽不懂的話。 丹丹趕緊把粉筆接了過來,擦掉眼淚拍了拍大青的肩膀,用力對他做出一個笑容。大青看了她一會兒,這才吃吃地笑了起來。 丹丹對劉嬸說:“放心吧,他不會再自己走了!” 丹丹握著粉筆走在上學的路上,想要把發生的這一切事情講給莎莎聽。也許她會感動、會諒解的——丹丹這樣想。 然而實際上還沒等丹丹把故事講完,莎莎就激動地打斷了她:“你為什麽要把畫棒給那個傻子拿著?你不知道那很貴嗎?你不知道他是個傻子嗎?” “傻子”這個字眼此刻聽起來很刺耳,丹丹看著莎莎氣憤的樣子,第一次覺得她並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麽高貴。她不想再給莎莎講什麽了,隻是小聲而又堅定地對她說:“別說了,我賠你一支新的!” “賠?你賠得起嗎?”莎莎輕蔑地掃了丹丹一眼,轉身走開了。 丹丹沒再說什麽,靜靜地坐在座位上,感覺疼痛一點一點地啃噬著她的心。 放學回家,大青還坐在台階上等她。她徑直走過去,從兜裏大青給她的粉筆頭中挑了個黃色的,在大青麵前的一小塊水泥地上開始畫一隻老虎。大青坐在那兒目不轉睛地看著。 “大青,看,老虎!”畫完後,丹丹指著畫對大青說。 “嗷嗚!”大青興奮地學著虎叫。 “對,嗷嗚!大青真聰明!”丹丹慢慢地伸出小手指遞到大青麵前,大青抓住它輕輕搖晃了幾下,開心得象個孩子。 丹丹把手裏的粉筆舉到大青麵前晃了晃,然後對大青豎起了大拇指。大青笑得更開心了。 周末丹丹帶上平時攢的所有零用錢,又編了個謊話管媽媽要了點兒,跑了很多地方,終於在一家高檔的購物中心找到了和莎莎那盒一模一樣的畫棒,倒也不象丹丹所想象的那麽貴。人家不賣單支的,丹丹看看口袋裏的錢還將將夠,就咬了咬牙買了一整盒。 星期一丹丹從盒子裏挑出玫瑰紅的那支帶到了學校,趁著莎莎還沒來放到了她的桌鬥裏。課間的時候幾天沒理丹丹的莎莎過來了,對丹丹說:“對不起,那天不應該跟你發脾氣!我沒想到你會真的買來賠給我!” “沒什麽!”丹丹隻是搖了搖頭而已。 莎莎停了一會兒,第一次有點找不到優越感,她很吃力地問道:“丹丹,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不能!”丹丹看著她,非常平靜地說。 就這樣,丹丹竟然也擁有了一盒高級的畫棒,隻是缺少那支最鮮豔的玫瑰紅。“也許我的生命中注定不應該有這樣的色彩!”丹丹看著那盒畫棒憂傷地想。 畫棒放在櫃子裏,丹丹很少去碰它。 丹丹還是沒有太多的時間去畫畫給大青看——沒辦法,她有自己的世界、有太多太多要做的事情。升入高中以後她開始上比較專業的美術輔導班,因為她希望能考上她夢寐以求的中央美院。為了有錢買那些專業繪畫工具,她開始抽時間打一些零工。她也有了一些真正知心的朋友,可以平等地相處交流。 她為了自己的理想終日奔忙著,沒有人能幫她,她隻有自己打拚。她不是不掛念大青,可是大青現在幫不了她任何事情,所以她也隻能是偶爾想想而已。 在屈指可數的幾個悠閑的日子裏,她在樓下碰到大青,也會坐到他身邊畫畫。現在她不用粉筆和黑板了,而是直接打開整天背在身上的畫夾,用繪圖鉛筆快速地勾勒出一個個栩栩如生的形象。大青依然聚精會神地看,依然在她完成後喜不自勝但不敢拿手去碰。 那些寧靜祥和的下午,對於丹丹來說是很好的休息和放鬆。然而她不知道,那對於大青來說卻是難得的節日。 莎莎也還和丹丹在同一所高中讀書,高三時和丹丹一起報考了中央美院。專業考試結束,丹丹順利地通過了,莎莎卻名落孫山。莎莎的父母想托人給莎莎通融一下,但美院的老師說這次主審考試作品的梁教授是個鐵麵無私的人,他認為哪個學生不行,任誰說都沒用,但他往往看人也看得很準。 “但是至少讓他們幫忙問問,為什麽丹丹能通過考試?她的畫到底比我好在哪裏?”莎莎向父母哭鬧著請求。 美院的老師就去打聽了,回來後告訴莎莎的父母:“梁教授說了:論繪畫的技巧兩個孩子不相上下,但是丹丹的畫不僅僅有技巧,她的畫有靈氣、有感情!這是一種天分,不是光靠學就能夠學會的!” 當丹丹正式拿到中央美院的錄取通知書的時候,丹丹的爸媽在他們家那片小區裏立刻趾高氣揚了起來,連說話都透著點和平時不一樣的勁頭。也難怪,這片大雜院改建起來的小區裏,考上大學的孩子都沒有幾個,更別說能考上中央美院這樣的名校——這是名副其實的雞窩裏飛出金鳳凰了!丹丹媽早忘了當初對丹丹說過的那些打擊她的話,恨不得告訴周圍的每一個人她女兒考上中央美院的消息,每天對丹丹不知道該怎麽供奉著才好,並破天荒地掏了一大筆錢讓丹丹拿去買那些畫畫用的東西。 丹丹買完必須要置辦的東西後,用富裕的一點錢到街上買了件特大號的沒有圖案的白色文化衫,用最好的顏料,花了整整兩天的時間在上麵精心畫出了一個威風凜凜、呼之欲出的虎頭。 她到樓下找到大青,把這件親手畫的衣服送給了他。這大概是大青有生以來收到過的最可心的禮物,他一會兒把衣服抖落開看看上麵的圖案,一會兒又把它團起來用臉去蹭,不停地吃吃笑著、嘟囔著,最後抓著衣服跑上樓去,再下來的時候已經讓劉嬸幫他把衣服換到了身上。 後來據劉嬸說,大青從那天起,神氣十足地一連在樓下坐了三天,每天都從早上起來一直坐到天透黑,叫吃飯都不回去。劉嬸對丹丹說:“他是想讓全樓的人都看見你送他的這件衣服!” 上了大學的丹丹住在學校裏,比以前更忙了。除了上課,她還有很多的事情可以做——有很多公司的人會來找美院的學生幫忙做美術設計,並且出價都不低,很快地丹丹也可以消費得起高級服裝、化妝品等等了。 她忙著上課、忙著按各個主顧的要求設計出一幅又一幅的商業化作品、忙著研究時尚潮流、忙著經曆戀愛又經曆失戀。。。。。。她不太愛回家,嫌學生宿舍條件簡陋就自己在公寓裏租了房子住,現在的她已然是一個時髦的都市少女,那些關於大雜院的記憶,她下意識地在腦子裏把它們排斥得很遠,而大青作為這記憶的一部分,也沒有受到太特殊的優待。 隻是她的夢想依然沒有改變,她仍然想當一個真正的畫家、想畫出真正有靈魂的作品,而不是整天按照別人的意思來進行設計。但這也正是讓她最為苦惱的地方——她主攻油畫,而她的指導老師梁教授卻對她的作品越來越不滿意。 “感情呢?我以前在你的畫裏所看到的感情呢?為什麽我現在看到的隻有匠氣?你的感情上哪裏去了?”梁教授拍著她的畫,生氣地問著。 “我的感情到哪裏去了?我的感情本來是什麽樣子的?”丹丹每天反反複複地想著這些問題,想得頭都疼了也沒有答案。 一陣風把一片泛黃的葉子吹落到她肩頭,她撿起葉子看了看——不知不覺間,已經是在大學裏度過的第四個秋天了。而自己的理想仍然渺茫得看不到一絲頭緒。 中秋節丹丹必須回家去,她無情無緒地走進自己家的小區,忽然在一塊似曾相識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如果她沒有記錯,這裏應該就是上小學的時候,她天天和大青一起畫畫的地方。將近十年的光陰,一切都已經變樣了,大青過去天天坐著吃東西的石台也早就消失了蹤影。可是地上的那個井蓋,丹丹是認得的。大青坐的石台下麵就有一個井蓋,井蓋上刻著米字形的圖案,兩邊有兩個小洞。當年丹丹坐在石台上,常常一邊畫畫一邊晃蕩著雙腿去踢那井蓋上圖案的棱。 丹丹久久地站在那裏,很多往事無法阻擋地穿過歲月的長河在她眼前一幕一幕地回放——那個在大雜院裏孤僻瘦弱、經常遭人欺負、缺少父母的關愛、每天躲在黑板和粉筆組成的世界裏和大青一起編織夢想的小丫頭——那才是她生命的本來麵目,才是她最本質的靈魂根源。不管她現在看起來多麽象一隻養尊處優的白天鵝,在骨子裏,她擁有的卻依然是醜小鴨那卑微怯懦、卻又自強不息的靈魂。 她不愛大雜院裏的平民生活,但她卻注定要和這種生活帶給她的品質融為一體、不可分割。 她再一次想起了那盒畫棒和那支缺失了的玫瑰紅——那確實是屬於她的平實生命中不該有的張揚色調。 丹丹忽然很想念大青,她想起已經很長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他了。現在這個時間,他應該正坐在樓下等她回來。她加快腳步向自己家的樓走去,到了樓門口,卻沒見大青的影子。 怎麽會這樣呢?難道是因為她太久沒有出現過大青已經放棄他的等待了?丹丹的心裏空落落的,回家打了個招呼,就徑直奔大青家找他去了。 剛上到二層,就聽見大青家傳出大青淒厲的哭喊聲,丹丹象被這聲音抽了一鞭子,心猛地縮緊了。在樓道裏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過去敲了門。 大楊一開門,丹丹就問道:“大青怎麽了?” “丹丹呀!老沒見你了!”大楊熱情地招呼著,跟著又解釋道:“嗨,沒事兒!大青最近身體一直不好,需要打針,帶他去醫院不太方便,就請護士來家裏給他打。每次打針都跟要殺他似的,不把所有的人累出一身汗來這針是甭想打上!來來來,你進來坐,一會兒就完事了!” 丹丹走進屋裏,護士正在做打針的準備,兩個人把大青死命按在床上,他邊掙紮邊哀哀地哭得象個孩子,劉嬸站在一邊抹著眼淚安慰他。 丹丹有點不忍看下去,扭頭問大楊道:“大青得的是什麽病?” 大楊歎了口氣說:“說不清楚!他有毛病的地方多了!醫生說過,想他這樣先天性智障的人一般活不過40歲,大青今年已經38了,情況眼見著一天比一天糟,估計也拖不了太長時間了。” 大楊的話象一把大錘重重地砸在了丹丹的心上,她覺得頭暈目眩、呼吸困難,也等不及大青打完針,就匆匆地站起身告辭了。 丹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在家過完的這個中秋節,隻知道回學校後,她就一頭紮進了畫室,奮鬥了幾天幾夜趕出了一幅油畫。畫完以後恰好梁教授來畫室找丹丹,一進門就看到了這幅震撼他心靈的作品——高高的石台上,一個瘦弱的、衣著樸素的小女孩手拿粉筆在一塊小黑板上畫著什麽,旁邊坐著一個明顯長著一張國際臉、衣衫破舊肥大、手裏還捧著個青花大瓷碗的人,探著頭神情專注地看著小女孩畫畫,臉上帶著癡憨而滿足的笑容,兩個人之間的石台上,散落著幾根紅紅綠綠的粉筆,遠處的背景,是一個被歪歪斜斜的磚牆圍起來的院落。 梁教授久久地看著這幅畫,忽然問坐在畫布前、神色疲憊的丹丹:“你給這畫起的什麽題目?” 丹丹想了一會兒,說了兩個字:“丹青!” 梁教授點了點頭,又問:“你怎麽會想到畫這樣一幅畫?” 丹丹就把自己和大青之間的故事,原原本本地給梁教授講了一遍。梁教授聽完後,眼睛有些微的濕潤,他沉默了一會兒,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最後對丹丹說:“你把這幅作品交給我吧!過些日子美協要舉辦全國優秀美術作品評選,我可以幫你推薦一下!” “好!”丹丹說,“但您得等等,我得把這畫先拿給上麵的另一個主人公看看!” 當丹丹夾著畫再去大青家時,才知道大青前兩天病情惡化,已被送到了醫院裏。丹丹趕到醫院,大青正在昏迷中。丹丹陪著劉嬸在大青的床邊坐了幾個小時,一直等到大青清醒過來。 丹丹走到大青身邊蹲下,把畫拿給大青看,大青看了依然很高興地笑,隻是笑得有點吃力。丹丹指著畫問:“大青,這上麵是誰?”大青看了又看,他不認識自己,但他伸出手來,指了指丹丹。 “對,是我,大青真聰明!”丹丹的鼻子有些發酸,聲音也有些變了調,她伸出自己的小手指送到大青麵前,大青用兩個手指頭捏住,輕輕搖晃了幾下——他的手變得冰涼、綿軟且毫無力氣。丹丹這才發現原來滿身肥肉的大青現在已經瘦得真正隻剩下了一把骨頭。 眼淚終於一串串地從丹丹眼中滾落下來,大青象第一次看到她哭時那樣吃力地抬起手替她擦掉,然而又是越擦越多。大青的表情漸漸地開始發急了,嘴裏又發出含混不清的、焦灼的聲音,丹丹趕緊拚命地克製住自己,努力地對大青微笑著,對大青說:“好了,我不哭了,你看我已經沒事了!” 看見丹丹的笑,大青這才又精疲力竭地放心睡去。 接下來的日子裏,丹丹也不怎麽去學校,每天都跑來醫院裏看大青,可惜大青多數時間裏總是昏迷著的。 一個星期後,大青靜悄悄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送葬的那天,丹丹執意要和大青的家人一起送他到火葬場。送大青的人不多,除了他的親戚就隻有丹丹這一個外人——無論如何,他隻是一個沒上過學、沒上過班、沒有任何同學或同事,隻有丹丹這一個朋友的殘疾人而已。而一直到死,他都還不會叫丹丹的名字。 他身上還穿著丹丹給他畫了虎頭的那件衣服,劉嬸告訴丹丹,他從穿上這件衣服那天起就不願意脫,每次想給他洗洗都得費半天的口舌,劉嬸知道他也一定願意穿著這件衣服去另一個世界。 他身邊還放了一些丹丹看起來很眼熟的紙張,劉嬸說那都是丹丹以前送給他的畫兒,他一張也沒丟,全都留著呢,整天放在口袋裏,時不時就要拿出來看看。要給他換洗衣服,他每次都先把這些畫兒掏出來攥在手裏,生怕給弄丟了。 丹丹帶著那張名叫“丹青”的畫兒,聽了劉嬸的話,她走過去把那幅畫也放在他身邊了。“把這個一起燒了吧!”她對火葬場的工作人員說。 丹丹心裏突然就很痛悔,悔自己當初為什麽沒有多花一點時間陪陪大青。離開了大青,她還可以擁有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而離開了她,大青的世界裏還剩下什麽?她意識到了自己的殘忍——是她親手給大青打造了一個充滿美麗和歡樂的精神世界,然後又是她,親手把大青從這個世界裏生生推了出去。對於大青來說,那坐在樓下日複一日的等待裏,寄托了多少期盼和渴望啊! 而她卻在這個過程中成全了自己。想當初,在受到同院孩子們欺辱的那個下午,如果沒有大青給予她的撫慰和鼓勵,她還會繼續她畫畫的夢想嗎?真的很難說! 現在她成了藝術殿堂裏的天之驕子,而大青卻在無望的等待中漸漸枯萎,終於孤零零地走向了另一個寂寞的世界。想到這裏,丹丹終於痛哭失聲。 當梁教授向丹丹要畫的時候,丹丹告訴他:“很抱歉,它已經陪著我的朋友去了另一個世界!” 梁教授沉默良久,問丹丹道:“你不覺得可惜嗎?那幅畫是很有希望獲獎的!” “不可惜!”,丹丹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在他生前給了他太多的失望,現在能為他做的也就隻有這一點點了。也許這對於我來說,遠比獲獎更加重要!” 丹丹從此放棄了以前所偏好的華而不實的題材,重新走進了那曾經讓她深惡痛絕、避之惟恐不及的下層人民的生活,畫他們的喜怒哀樂、畫他們的掙紮與彷徨,把自己對他們的感受一筆一筆地溶入自己的畫中。她的創作熱情空前地高漲,一個個平凡卑微的鮮活靈魂在她的筆下向世人高聲呐喊著。 她的路還很長,在錯綜複雜的藝術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會成為冉冉升起的新星還是會被終生埋沒。她隻知道她再也無法停下手中的畫筆,因為天堂中總有一雙永遠純真的眼睛在安靜地注視著她——當她還隻能在她那簡陋的小黑板上塗塗抹抹的時候,這雙眼睛就已經看出了那其中包含著多少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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